两人从玄武湖出来时间还早,也不忙于回去,于是白方就雇了一辆小车,带着西门在城中四处游赏。胡掌柜说得没有错,南京城里来了不少江湖豪客,从打扮上一眼就能认出来。
“没有姬泉的信息,我们就无从下手。”白方看着街上的人流,叹了口气。
“是啊,那本书我已经仔细地看了好几遍,一点儿线索也没有,我估计,魏忠贤他们一定有其他的线索,有可能这本书只是个幌子。”
“我是个俗人,我这几天常想的是这些宝藏到底有多少?我家也算有钱了,假如全部变卖成黄金至少也有几十箱。那洪武爷留下的宝藏,少说也得有我们家的几十倍吧?这样说的话,至少也有五百箱的黄金,人是根本搬不动的,必须马车拉,而且需要的人力和马匹的数量是巨大的。这么多东西,从南京城运出去,得多大的阵势啊?根本不能秘密进行。”
“嗯。我相信宝藏是巨大的,毕竟当时已经是大明的天下了,咱们私下说,其实大明最强盛的时候也就是洪武爷至永乐,再加上此事又是刘伯温所做,前后花了很多年的时间,这个宝藏的规模恐怕已经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了。说不定,魏忠贤这次会孤注一掷,大闹南京城。”
“可是据我了解,魏党的余孽绝没有这个实力。”白方肯定地说。
“这点我也想过了,我想,他一定联合了外来的力量。”西门严肃地说,“假如明天还没有姬泉的消息,我看我们有必要通知苏州府和江宁府的两位府台大人,提前做好兵力的部署了,也不知道南京城有多少兵力可以调。”
“这个我倒是知道,从南京城周边一日之内,就可以调集二十万大军,这是以前和苏州府里刘大人喝酒时谈起的。”
“没想到这么多。”西门笑了。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白方有点儿着急。
“只有等。”西门道。
“停车!”白方突然叫车夫停下,给了车资,匆匆地拉西门下来。
“怎么了?”西门跳下马车。
白方笑了,指了指前面,“我现在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了。”
媚香楼的建筑保留了南唐的风格,婉丽而不失雅致。
这时候离日落还有一个时辰,西门笑着说:“这时候太早了吧?”
西门虽然只去过一次青楼,可是他也明白,这种地方应该是夜晚消遣的场所。
“先看看也无妨啊。”白方道。
“好吧,去喝点儿茶水也不错。”西门虽然没什么兴趣,可是对于陈圆圆这个被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美人,也不免有些好奇。
两个人刚一进门,就被几个大汉微笑着拦住了。
“两位大爷,我们这几天有个新规矩,进去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一百两起。”大汉满脸堆笑,看着西门和白方。
“这样啊,”从怀里拿出三百两的银票递给了大汉,”
白方笑了笑,“拿去。”
“大爷别误会,我们也是提醒一下而已,哪个青楼都是最后结账,“您先收好了。”
“哈哈,是你误会了,这点儿小钱是给你们几个喝酒的。”白方说完,大踏步地走进媚香楼。
“你还真大方。”西门笑道。
“我就是受不了钱的气,呵呵。”
两个人走过一个人工湖上的小桥,来到大厅,里面的景象让他俩都有些意外。
媚春楼大厅不像是家青楼,倒像是间戏院,里面摆满了桌子,都朝着二楼的一个小平台,台子上面摆了一些乐器和锣鼓,但是没有一个人。
大厅里满满登登地放了几十张桌子,此时已经几乎坐满了。都是打扮各异的豪客。
“真不简单,这时候就来了这么多人。”白方摇摇头,看见最前面还有一张最好的位置没有人,就要往那边去。
“这边。”西门硬拉着他走到后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何必坐这里?我们又不是没有钱。”
西门摇摇头,“我有预感,我们坐不到那个位置,所以没必要引人注意。”
龟奴看见西门他们坐下,连忙过来照顾。
西门只点了些点心茶水。
“为什么你觉得我们坐不到那个位置?”白方喝了一口茶,觉得满口生香,是极品的好茶。看来这里的方方面面都很考究。
西门小声地说:“这些人从打扮看像是有钱的豪客,可是你仔细看他们的长相和身材。”
“嗯,看来大多是练武之人,有几个的长相还是很凶恶的。”白方点头。
“为什么他们都不坐那个显要的位置呢?我觉得并不是他们坐不起,而是另有原因。”
“你说是什么原因?”
“此刻还不得而知。”
他们俩默默地喝茶,吃点心,白方觉得很沉闷,想叫两个姑娘来作陪,可是西门坚决反对,他说,观察这些人也很有趣。
屋子里的其他人当然是来喝花酒的,自然叫了不少的姑娘。场子里非常喧嚣。
过了很久,天色终于有点儿黯淡了。这时候,突然从门外走进来两个男子。
走在前面的男子比平常人高出两头,生得虎背熊腰,一张泛着金光的脸长满了络腮胡子,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予人彪悍凶猛之感,从侧面看真有几分像老虎。
西门看此人必是天生悍勇之辈,此时却穿了一身文士公子的衣服,显得有点儿不伦不类。那人大模大样地坐在了那个最显著的位置,张口呼唤老板。跟着他的那位年长的人也坐了下来,抬头向二楼望去。
屋子里猛然来了一个这样的人物,不由得安静了下来。
“你们看什么看,老子有什么好看的!”看大家注视自己,那人有点儿恼怒。
其他人没再理会,各自地喝酒说话了。
“圆圆姑娘什么时候出来啊!别让我白来了。”那黄脸大汉声音洪亮,连坐在最后面的西门都听得很清楚。
老鸨从二楼下来,赔着笑来到大汉的桌前,“大爷啊,我们这里有的是姑娘,不一定非圆圆不可啊。”
“他奶奶的,不看陈圆圆,我来这里干吗,哪里没有姑娘,老子还能欠这个么?要多少钱,你直说。”
“大爷不知道,我们圆圆姑娘不被客选,而是选客,她要是不高兴,什么人都不一定见,不过大爷放心,待会儿圆圆姑娘会在二楼抚琴唱歌。”
“我还没见过哪个窑子有这样的姑娘,少说废话,我这就上去看看。”大汉喝了一口酒,就往二楼上走。
“大爷,要是吓着了我们圆圆姑娘,我可吃罪不起,这几日,两位府台大人不住地关照,说有什么事儿啊,就说句话,大爷是来开心的,何必招惹官府的人呢。”老鸨虽然是笑,但是话中带着份量。
“他奶奶的,你拿官府来压老子……”大汉还要说下去,他身边的老者轻轻拉了他一把,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大汉抓了抓络腮胡子,被迫坐下了,“有什么好酒好菜,赶紧上来,这些不够!”
此后大汉就没再说什么,而是低头听老者说话,还不时地点头。
西门原本只是想来坐坐,可是此刻的气氛让他也有些期待了。
终于到了掌灯时分。
几个长相不俗的女子走上二楼,开始弹唱。唱的是当地的江南小调,西门和白方都听不太懂。
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老鸨走上二楼的平台。
“我知道几位大爷都是来看圆圆姑娘的,我先在这里谢过了,圆圆姑娘今晚为大家弹唱一曲,请各位大爷暂停饮酒,我们送上香茶一杯。”
老鸨说完,一些龟奴把每个桌子上的酒菜都撤了,转而换上一杯杯的香茶。
“老子的酒还没喝完呢!”那个大汉又不满意了。
“这位大爷,您还在乎这点儿残羹剩酒?待会儿圆圆姑娘走了,我们再给您换新的。圆圆姑娘不喜欢对着吃饭喝酒的客人唱歌,请诸位见谅。”
每个桌子上的饭菜酒具都撤走了。其他人也并没有说什么。刚才那几位弹唱的姑娘,各自拿着一个香炉,围着大厅转了很久,才又上二楼了。整个大厅里原来的饭菜气味现在已经被一种清香代替了。那种香气就像是女人的秀发,掠过你的脸。
西门不由得想到了月下那一晚,姬泉身上的芳香。
屋子里的灯,大部分被灭了,只留下四角的几盏,整个大厅昏暗朦胧。
从三楼垂下一道薄纱的幔帐,搭在了二楼的台子上,于是,整个台子都被幔帐挡住了。里面点上了几盏纱灯。
一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灯光下只看得到她优雅纤细犹如剪影般的身形,然而没有什么言语能够形容那个姿态的优雅,在场的所有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包括那个大汉。
女子坐下来,用手轻轻拨动琴弦。同时也拨动了每一个在场男人的心,包括西门。
只听女子哀怨地唱道:
行行泪,
种种愁,
云情雨性今反仇!
泪也为君流,
愁也为君兜。
君曾知否:
便有闲言闲语,
谁先谁后?
谁短谁长?
谁改谁依旧?
心也羞,
面也羞,
见人羞,
说也怕人羞。
西门知道,这是明初才子刘龙田所写的《闺怨》,在这之前,西门也曾听人唱过此歌,可是却从来没有体会过今天的感觉。远处那个倩影就像他曾经少年时的旧梦,包含了他对女人的一切最初的美妙幻想。
一首歌唱完,女子走了,徒留空帐余香。
场中没有任何人说话,大家依然呆呆地抬头看着那个空帐,无法从刚才的沉醉中清醒过来。
良久,灯亮了。
大家开始恢复了交谈,不过谈论的都是刚才那个绝世的倩影。
“我要见陈圆圆!老鸨子,你开个价吧!”那个大汉再次站起来,但是说话的语气平和多了。
“对不起了,诸位大爷,今天圆圆姑娘身体不适,不能见客,我们媚春楼还有不少出色的姑娘,大爷们可以任意地挑选。”
这下大汉第一个不愿意了,他身高腿长,一脚踩在桌子上,“来就是冲着她来的,别的姑娘老子不稀罕,今天要是见不到陈圆圆,老子把你这什么楼拆了。”
白方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几个健步走到大汉的身边。
“这位朋友,既然是来寻开心的,何必发火呢?既然圆圆姑娘身体不适,我们改天再来就是了。怎么说这里也是南京城,大明的留都,可不容什么人撒野。”白方“中原第一神捕”的名头虽然很大程度上是西门的功劳,但也不完全是浪得虚名,起码官家的威严是十足的。
大汉正要发作,身边的老者站了起来,挡在大汉前面,双手一抱拳,“这位大爷,请见谅,我家兄弟今天多喝了几杯酒,说的都是疯话,我在这里给您赔不是了。”
白方没想到对方旁边突然站出这样一位客气的老者,一时间不好发作,握紧的拳头也松开了。
老者冲着二楼的老鸨也抱拳行礼,朗声地说:
“我想大家花大笔银子,
也是为了一睹圆圆姑娘的芳容,如今妈妈一句话,就把这么多人挡在外面,也的确太不近人情了,如果是钱的问题,不妨开个价,我想在座的这么多朋友,总有拿得出的,就请妈妈划下个道来,给大家一个说法。”
老者的话说完,全场有不少人附和,白方心中也不由得暗暗点头。
“就是啊,开个价啊,又不是金枝玉叶,既然出来卖,就要有个说法。”
“对!也不能说不见就不见,我那几百两银子,还不如回去买个小妾呢。”
老鸨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自然明白众怒难犯的道理。她略一迟疑,随后面带笑容地说:“诸位大爷说得也在理,请诸位稍坐,我这就去问问姑娘。”
白方一回到自己的座位,就被西门埋怨:“你何必强出头呢?要是暴露了身份,岂不是因小失大。”
“唉,当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已经压不住了,要是让这家伙吓到圆圆姑娘,我宁可……”白方说了一半,觉得自己的确有点儿冲动了。
片刻,老鸨重新站在二楼,对着众人说:“圆圆姑娘说了,今天的确不想见客,只想一个人抚琴,不过既然大家这么盛意捧场,我们姑娘也不好推辞。”说完老鸨展开一张纸,上面清秀地写了两行字:
花梢悬清露
水底过白云
“姑娘说了,谁能看懂这副对联,写出十六个字,姑娘就愿意请他到楼上一叙。”
“他奶奶的,又不是考状元。”大汉嘟囔一声,低头问身边的老者。
老者看了许久,也摇摇头。其他的客人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副对联和哪十六个字有关。
白方问西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要对对联?这不是一共十个字吗?”
西门微笑:“这副对联说的是一个轻字,后面还有十五个对联,分别是十五个字。”
“那么你知道了?”白方问。
“嗯,不过……”
“有劳妈妈把纸拿过来,我兄弟要解答此题。”白方没等西门把话说完,就大声地对老鸨说。
西门苦笑,但是内心却有点儿紧张。他很少紧张的。他知道自己紧张不是因为这道题,而是因为那个身影。
老鸨把那张纸拿了过来,铺在桌子上,又叫人拿来砚台和毛笔。整个屋子的人,都齐齐地看着西门这张桌子。
西门拿起笔,稍微思索了一下,提笔书写了十六个潇洒清俊的行草:
轻、松、脆、滑、高、洁、清、虚、幽、奇、古、澹、中、和、疾、徐。
“不知道我写的对不对。”西门放下笔,笑着递给老鸨。
“我也不懂,不过先生的字真好看,我这就拿去给姑娘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