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如此赶了十几天的路，终于攀上一处矮山之后，连绵起伏地荒凉就此终结，向北而去，尽是望不见尽头的平川。虽然平川之上仍然荒凉，但是已经有了青青草色。
最让人欣喜的是，目及之处，有一座土城，而且颇有规模。
众人见了土城，脸上溢满难以形容的笑容，仿佛见到了数不完的钱财，那些笑是蠢蠢欲动不怀好意的。
“老爷，我们终于要到了！”黑仆终于松了口气。
“是啊，是啊！”多年不见，这座小城，比之前又大了不少。白通审视着它，在同记忆中它的样子作比较，那是一种多年之后老友得见的感慨和宽慰。
黑仆命伙计们卸下货物，喂食马匹。虽然天还没黑，但是今天并不着急赶路了。过了危机重重的荒山，就同到了土城没什么区别。而且剩下的路程，明天一早就到，所以今天就可以放松休息了。
这是他们多年来的行程安排，在这座望得见土城的小山上，糟蹋剩下的净水、美酒和肉食。
伙计们从附近搜罗了一些不可多见的木材，然后浇上些托运的食油，燃起一堆小小的篝火。
忙碌得差不多的伙计们聚集在一起，这次没有人再去做哨子，因为到了这里，即是宣告安全了。
伙计们取出食物和用水，然后又拿出两坛绘着青色瓷花的酒，取出些小的碟子来供大家喝酒用。
这个时候黑仆总是会多嘱咐几句，“饮酒的时候可小心着点，酒可以撒了，但是碟子可是不能磕碰了！”
分酒的伙计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双细长地小眼睛显得有些猥琐。倒着酒，他便哼唱起吴粗俗的哥谣来，“妹子儿，妹子儿哟！别嫌哥哥坏！妹子儿，妹子儿呦！”吴音本来就呢哝，再加上这个伙计嗓音细尖，听起来倒是有些韵味。
其余的吴地人也都跟着哼鸣起来。这些个粗俗民谣，他们儿时不懂事儿时，常常挂在嘴边，此刻大家一起哼唱起来，倒是把大家拉回旧时光里，解去了不少思乡之苦。
甚至连白发须眉的白通也跟着哼唱起来，他们这些吴地方言，阿寿确实听不太懂，但也跟着歌调胡乱的哼唱起来。
唱完之后大家开怀大笑，这几天的疲累随着爽朗的笑声一同消逝了。
大家举杯畅饮，此刻月亮已经爬出了山头，这是十五的月亮，大而且明亮，能清晰地看见月亮表面如同浮云一般游荡的花纹。
荒原、游人、明月、美酒，还有凉州呢喃的北风。
阿寿喝了一口酒，吴地的酒同吴人一般，虽然精明蕴涵丰富，但是缺少酒的劲力和苍凉。
白通缓缓道，“人如美酒月如杯，阵阵胡茄声声衰。胯下乘得追霜马，要至蟾宫折芳桂。”
阿寿一听，便赞叹“此诗绝妙啊！人像美酒一般甘美，美酒又像人一般惹人沉醉。美人和美酒，本就是人生难得之佳品，而凉州之地果真如传闻中一般佳品双全！”
白通一听，心中惊讶，“阿寿，你处境如此囧困，居然还懂诗词！想必你是识得字，读过书的!？”
阿寿道“我师傅只是一个穷酸道人，行游天下，靠着给人家测字算命，讨口饭吃！而且他每到一处地方，有感而发时，总会写写画画。我时常跟在他身边，无聊时他便叫我认字书写，因此我倒是识得字，读过几本书。”
这时其余的伙计们才好奇起阿寿的身世来，先前他们忙着赶路，为了节省体力，照料马匹，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交流。
阿寿便把他五岁时被人遗弃在吴地，然后被师傅收养，二人相依为命行走江湖的事儿讲述出来。
一众伙计，不免对这个落魄的小子新生怜悯。他们大多数有了子女，年级同阿寿一般。这个年纪正是养尊处优，顽劣不恭的年纪。阿寿不得不自己混江湖讨饭吃！此番更是有胆量孤身前往凉州。
这人之境遇经历当真不能比较。
“怎么有这么可恨地爹娘，将这么好的孩儿丢弃了。最可恨地是，还是咱们吴的人！真是些挨千刀的人。我若是碰见了这种人，定要好好的打骂他们一通！”一个留着八字胡须，满脸横肉的伙计说到，很明显他是那种宠溺孩子的人。
众伙计听了，也是声声咒骂，丢弃子女同那杀人不眨眼的匪徒没什么区别。
阿寿只是很释然地说，“起先我同各位叔叔一般，对我那父母，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师傅教导我，这世间那里有不疼爱自己的父母啊！也许父母丢下我，倒是为了我好！说不定是什么仇人索命，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不得已才忍痛割爱的。而且我和他相遇，这注定是当有一段缘分！木已成舟的事情，不能改变，也不能记恨一辈子，凡事都要往好了想，才能对得起自己，不枉在这世界上走一遭。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当我的父母被逼得走投无路，才舍弃的我，他们总归是为了我好！所以我才能开开心心地活着！”
阿寿的话一出，倒是让这些年长的伙计们有些惭愧。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时，往好的方面想，总比满腹牢骚地抱怨有用。
白通听了这一番言语，对阿寿的喜爱渐深。这孩子，有分寸，待人恭敬。虽然落魄，但不自卑，胸怀也豁达通透，敢一个人只身往北，前往说法大会，有魄力和年轻人的执着劲儿。
他又想到自家的独女，虽然自己疼爱，可是终究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将来他这偌大的家业，定是要托付给一个有作为、有担当的人。
他家殷实富足，觊觎他家产的豪门贵族多的是，可是那些金玉其外的公子哥儿，他一个也瞧不上。生而锦衣玉石的人，富贵易得，哪里又能用一辈子去珍惜一个人。况且女人的容颜如花一般容易老去，而年岁越长的男人越发的贪恋如花似玉般含羞待放少女。所以，那些富贵的公子们三妻四妾，也很正常。而他的女儿那般柔弱，又是个独女，他若在世还好，他若死了，他们要是吞了家产，那该如何是好。
而眼前这个孩子虽然孤苦，但对于独女之家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他谦恭礼貌而有分寸，乐观开朗而心胸霍达。过早的生活锤炼让他变得比大多数孩子都要坚韧、成熟、有主见。
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也是个有毅力，将来会有成就的孩子，他看得出来，商队里的伙计们也待见他。更重要是，他断定阿寿是一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他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女孩儿嫁给他，把他的整个家都交给他。
他清楚想这些还为时尚早，虽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但这些都无所谓，他可以收留他，让他跟着商队运送、交易货物，考验他是不是一个能够托付家业的人。
“孩子，你小小年纪就如此颠沛流离，可想过以后的生活”白通准备引出自己的想法。
“我，未来？！”阿寿摇摇头忘着天空中的明月苦笑。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会，当下窘迫的现实常常提醒他不要想得太多，毕竟他还是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
“先去积石山看看吧！我真的不敢奢求什么！”阿寿坦诚地说。
白通刚要开口，一个伙计却抢了先，“唉！小兄弟，你莫要哀愁！这几年咱们商队发展得不错，也该多加几个帮手了。而我看大家都待见你，你若愿意，在我们商队中搭把手也好！”说完话，伙计用目光征询白通的意见。
“是啊！孩子，你要愿意可以在商队中帮帮忙，虽然不能成为什么大权大贵之人，但是安稳生活、成家立业却不是难事儿。”
突然来临的好事儿让他防备不及，虽然渴望的生活再向他招手，可他想到了师傅临终时对他说的话，沉默良久。
那时病重的师傅表现得很奇怪，他最后的话像是在哀求，同时满含歉意。
他期望阿寿能继承他的志向，找寻剩下的两种元素，练就长生不老的丹药。
师傅深知炼药一派已经逐渐凋零，已经再没有人愿意矢志追求永生的丹药了。
而他了解眼前的阿寿，虽在身边多年，他从来不相信这世间还有长生不来的法门。阿寿同其他的人一样，都觉得那只是一个不可能的想法，甚至是一个古怪老头的奇妙狂想。
他也经历过自我怀疑的日子，那些艰难的日子贯穿了他整个壮年时期。但是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在极地玄洞中的霜龙翼骨中获得寒元素之后，一切的疑虑都烟消云散。而后，六十岁时，他在南泽淤土中的黑色莲花中练出了暗元素。这使得他更加坚信，剩下的两种很快就就会集齐，完成他炼药一派的最求。
可是他已经六十岁了，已经不在是那个任凭雨打风吹的年纪了。而那时候他遇到了阿寿，他相信这是上天的安排，亲赐一个孩子来完成他的遗愿。
师傅最后看着阿寿，他并不想为难这个孩子，他知道他这一生过得太过孤单和寂寞，不能像常人一般娶妻生子、享天伦之乐。但是这是他的选择，他不后悔。
可现在他就要死了，他毕生的心血和毕生的夙愿都要要随他一起凐灭了。他是多么的不甘心啊，因为他坚信，再给他些时日，他便能找到剩下的元素，成为证道长生的第一人。
最后他含泪紧握阿寿的手，他多么希望问一声，“阿寿，你可希望在我死后，继承我的遗志？”，但是他终究不忍心开口。他只是看着阿寿，满目的遗憾和不甘，“孩子，一定替我保管好那些书籍和丹药。”这便是师傅最后的话。
其实，阿寿懂得师傅的心愿，只是师傅不想用自己的遗志去束缚他的人生罢了。阿寿也坦然自己确实不想像师傅一样终生漂泊，还年轻的他幻想着有一天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子和儿女。
可是当这个机会摆在面前的时候，他动摇了。他想起了抱憾而死的师傅，他不但是自己的师傅，更是自己的父亲。要他彻底的把师傅的遗志遗弃，掩埋他毕生的心血，阿寿觉得这样做不对。
阿寿的沉默让白通觉得意外，谁能拒绝这种机会，“孩子”，他叫到。
“多谢白叔的好意”阿寿满含歉意地说，“我得完成师傅交待给我的事儿。”
所有的人都很惊讶，这个孩子居然会拒绝这么好的机会。
但这却让白通对他增添了几分敬意，这个孩子在残忍的承诺和安逸的生活之间决然地选择了前者，世人中能做到的又有几个呢？
白通用手轻拍阿寿的肩膀，消除他的不安，“孩子，没事儿，等你完成了你师傅的遗愿，随时来我们商队都可以！”
白通慷慨的善意反而让阿寿觉得惭愧，因为他知道，师傅的志愿怕是耗费自己一生的时光也完不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