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御突然问她们,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徐云柔最先镇定,便站起来,道:“夫子既然问了,云柔便勉力一答。这句话云柔虽是第一次听说,但根据字面意思,却也知道,人当控制自己,不该因欲 望不被满足而去与人争斗,若人人都去争斗,岂不是天下大乱了么?”末了,顿了顿,又道:“元樽师兄就说得很好,云柔与他观点一致。”
苏御微微点了点头,徐云柔觉得他定是赞同自己,心中一喜,可随后又见苏御摇了摇头,倒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徐云柔说完,便轮到徐清宜,徐清宜也不矫情,嗓音清脆:“方才听同窗们所言,清宜也没什么高见,倒是觉得李玉说得很好。”
这番话一说出来,元樽便愣了,李玉笑着拿扇子点了点他:“瞧,我把你比下了。”
元樽苦笑,并不搭理。
苏御倒是问了一句:“你既然说李玉说得好,好在哪里?”
徐清宜漆黑的眼珠儿犹如点漆一般,黑盈透亮,闪烁着不羁的光芒:“这句话出自《史记·礼书》,上一句是’礼由人起’。还有一句相似的话出自荀子的《礼论》,意思相近,也都是让人守礼,平心静气,不要争乱。这个意思本来是对的,我独独赞赏李玉最后一句话,若不能帮助人实现欲 望,使其排遣痛苦,倒不如杀了他,以免贻害千年。”
徐清宜一说,众人哗然,都是第一次听这种话从闺阁小姐的嘴里说出来。
徐德文自觉脸上无光,怒而拍案:“徐清宜,你给我闭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即便隔着屏风,也能想象徐德文脸上的愤怒,徐清宜趁人不注意,冲苏御吐吐舌,然后道:“这本是我的一点拙见,既然有人不喜欢,那我就不说了。”
说罢,便坐下,徐云柔又回过头,这次她眼神透出来的意思就变了,明显幸灾乐祸:“贱人,等着回府挨罚吧。”
听见徐清宜不说了,李玉忙着道:“哎,别,清宜姑娘,我正听得津津有味呢,你怎么能不说了?德文兄,现在是苏夫子在讲学,你能不能安静些,不要打断别人?”
徐德文鲁莽道:“我的妹妹,我还说不得了?你听听那是什么话,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都是你带坏的。”
“嘘,你们都别争了,夫子都不悦了。”
徐清宜忙着看苏御的表情,可是苏御已经走到屏风那边去了。剩下的徐知宁和徐玉娇,更没什么高见,只是听雷的鸭 子罢了。
这时,苏御说话了:“你们各自说得都有道理,不过也都有各自的短缺之处。人生来就有欲 望,靠礼法控制自己的欲 望,免生祸端,祸国殃民。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控制自己的欲 望,所以便需要借助外力去解决。今日的功课,便以此做出一篇文章来,不要被字面意思禁锢,开散思维,做出好东西来给我看看。”
“是。”
苏御虽然没有点评,可是众人听他的话,唯独合了徐清宜,都暗自纳罕。
这堂课便完了,苏御出去时,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折返道:“徐德文,今日 你在堂上多次捣乱,罚你多写一篇,明日亲自交我这里。”
徐德文登时有些傻眼,他平素就爱武不爱文,一篇文章都够呛,若是两篇,怕是要通宵了。可是苏御不容他辩解,便卷着书走了。
别人都不解,但是徐清宜知道是什么缘故。
知道夫子是在为自己出气,徐清宜不由得暗中一笑。虽然苏御并未同她说什么话,可是她相信,夫子一定是在乎自己的。
要不然,都已经出去了,还要特特回身来惩罚徐德文呢。
休息时,众人各自回小房间休息,丫鬟小厮们进来奉茶打扇。
徐清宜正在喝茶呢,却见青芸道:“姑娘,你看。”
顺着青芸的目光看去,只见徐云柔暗中对丫鬟说了什么,便悄悄提着裙子出去了。
这是去干什么?徐清宜心中一阵好奇,对青芸道:“咱们也跟去,你落后一些,帮我们看着有人来没有。”
“是。”
徐云柔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将徐德文叫过去,又是一番假惺惺地劝慰:“哥哥在学堂上还是安静些吧,不要被小人抓到把柄,暗地陷害。”
徐德文一脸黯淡道:“知道了。”又恨恨地道:“今日回府,必要把徐清宜告上去,狠狠罚她。”
不料却见有人噗嗤一笑,一个调皮地身影从假山后面绕出,道:“倘若哥哥告我的状,我就把哥哥今天如何扰乱课堂,如何被夫子罚,添油加醋告状给父亲母亲,看谁挨罚更重。”
两人看见徐清宜出来,吓了一跳,徐德文暗吼一声:“你敢。”
徐清宜笑得很是嚣张,仰着小脸,笑意浓浓:“哥哥知道我敢不敢。”
徐清宜天不怕地不怕,当初打她一耳光,便被罚怕了的徐德文,当然相信她敢。
所谓打蛇打七寸,徐清宜一说完,徐德文惧怕父亲的家法,便收起雷声,没那么激动了,反而徐云柔在说:“哥哥别担心,有我在,谁也污蔑不了你。”
徐清宜又嗯了一声,意有所指道:“别急,我不仅要告哥哥的状,还要告某些人,不知羞耻,当众点名,把元樽哥哥喊来喊去的……”
徐云柔脸登时红了,又不好喊出来,压低声音道:“你什么意思?我们和元家是世交,我叫元樽哥哥怎么了?你还叫李玉的名字呢!”
徐清宜摸着脸儿,笑道:“我跟那李玉又不认识,又不亲密,又没私底下把他叫来说悄悄话,怎么比得上姐姐呢,还没嫁过去,就想跟元樽哥哥当众亲昵起来。”
一番话把徐云柔气得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指着徐清宜,眼中含泪:“你,你,你诬陷我和哥哥,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徐德文一见徐云柔生气,对徐清宜更是讨厌三分:“反了你,我们兄妹怎么得罪你了,你这心思歹毒的人,要这般对付我们?”
明明是自己的亲哥哥,可却跟仇人一口一个“我们”,徐清宜心中失落,脸上却没露出来,反而故意道:“你们知道我的厉害,别对付我,自然就好好的,你们要是想害我,那也没门!”
徐云柔大眼睛一眨,清澈的眼泪滴落下来,哭得梨花带雨,倚着徐德文道:“哥哥,你看她这狂傲的样子,我,我实在教不下去了。”
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惹人怜惜。
徐德文安抚着徐云柔,又指着徐清宜,冷笑道:“你别得意,我知道你为什么狂。不就是仗着老太君高看你一眼,娘亲又想弥补你嘛。云柔,你别怕,那元樽跟你是定了婚约的,现在你们还小,还没正式下定,但哥哥给你保证,这件事万无一失。别说现在就叫元樽的名字,就是现在嫁给他,也是使得的。别管小人说什么,她不过是嫉妒你罢了。”
嫉妒?
前世,元樽说她嫉妒徐云柔,今日,她的亲哥哥也说她嫉妒徐云柔。
除了嫉妒,他们还有什么好话说得吗?
徐清宜心中一阵气血翻涌,本来只是觉得好玩,才偷偷跟着过来,没想到,却被气得一口血闷在心里,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徐德文见徐清宜不说话,也懒得再跟她说下去,便带着徐云柔走了。
唯有徐清宜站在假山旁边,呆了好一会儿,青芸看不下去,过来劝道:“姑娘,咱们走吧。明明是他们先要对付您,可却反咬一口,说您对付他们……”
徐清宜拧着手帕,还觉得心口堵得慌:“我只是不懂。”
青芸道:“不懂什么?”
徐清宜怔怔道:“我那个傻哥哥,明明我是亲妹妹……”话说到一半,却微微顿住,不再说了。
青芸也听不懂,看了她半日,只听她叹气道:“算了,我们回去罢。”
两人往回走,忽听有石子迸溅的声音,好像有人踩着了,徐清宜素来机警,闻声立刻道:“是谁?”
只听一人懒洋洋笑道:“徐三姑娘别怕,是我。”
只见一个闲敲扇子的公子哥儿从另一边假山绕出,桃花眼最是风流,嘴角噙着笑意,原来是李玉。
有陌生男子,青芸便抢在徐清宜前头,喝道:“公子,我们姑娘是来这儿赏花的,现在要回去了,劳驾您让路。”
李玉笑眯眯道:“大白天的,我又不会对你们做什么,便是送送你们家姑娘,也没什么,你这小丫鬟倒是厉害,吓了我一跳。”
“可我们并不认识您。”
李玉只看着徐清宜,懒洋洋道:“认识不认识的,你们家姑娘说了算。”
徐清宜见李玉这样,倘若说不认识,他就要把从前在外明间相遇的事情说出去,少不得暂时低头,让青芸稍安勿躁,自己又道:“你怎么在这儿?”
却见她低头的一瞬间,李玉只盯着她头上的猫儿眼簪子不放,那火红的猫儿眼,像是火一样,灼烧着李玉的眼睛。
“你这簪子哪儿来的?”
这话问的奇怪,徐清宜不由得伸手拔下簪子,拿在手中,见李玉神色越发不对了。
她转念一想,淡淡道:“这只簪子是我们府上的采办买来的,我随便戴的,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