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二,三……四……五……”
房外,烈日照着大地,蝉鸣阵阵,越发扰人不清净。阳光浓烈,射进房中,被那竹帘轻轻遮住,再落在廊檐下的栏杆上,摸上去只觉烫人。
房中四角放着雕花冰瓷盆,里头搁着偌大的冰块,已经化了一半,浮在冰水里。冰水清澈,碎冰点点,一缕缕飘渺的冰烟飘出,在瓷盆边缭绕,仿佛要压下那浮躁的热意。
可终究压不住。
徐清宜跪在当中,伸出双手,雪白的手腕上还套着金丝镯,随着板子落在手心,一晃一晃的。
柳氏拿着一块两指宽的镇纸木,正在打徐清宜的手心,打一下,心痛一下。
可是当着老太君的面,又不得不打。
这是老太君亲自下令,既是惩罚徐清宜私自贴补外人,也是惩罚柳氏教女不严,两母女的心俱都痛着,徐清宜是手痛,而柳氏则是心痛。
徐清宜此刻倒是一滴泪也没有,她咬着牙,倔强地伸着左手,额头上满满的都是汗。
只听板子打在手心的声音,啪啪作响,所有人都静静看着。
绫纱含着泪哭着道:“老太君,奴婢求您饶过姑娘这一回吧,她还小,受不了这个板子的……”
红蓉斥责道:“绫纱,姑娘犯了错,老太君在这里教训,哪儿由得了你求情?还不快快住嘴!再多言,连你也一并打了!”
青芸轻轻按着绫纱的肩头,见她扶了起来,站到一旁去了。
“十!”
打到第十下,终于打完了,徐清宜的肌肤雪白娇嫩,可是手心早就红通高肿一片,几欲滴血。而她全身香汗淋漓,头发被汗水浸湿,粘在脸上,嘴唇都苍白了。
“宜儿,你怎么样?”柳氏扔下板子,心里已是痛极,当着下人的面,又不忍落泪,只能泛着泪花,看着自己的小女儿。
徐清宜痛得全身颤抖,可为了不让柳氏担心,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跪着给老太君磕了一个头:“清宜有错,愧对老太君……”
剩余的话,却是因为痛得很,再也说不出口了。
这还只是其中一罚,老太君冷着脸道:“大夫人,听我的令,罚宜姐儿三个月月钱,再把她送到城外家庙,吃斋念佛一个月,除日日跟着姑子朗诵佛经外,还要抄写家规百遍。你们都听见了,不单单宜姐儿这样罚,其他姑娘们犯了同样的错,只会罚的更重!”
“是!”
白芍见状,便劝道:“老太君,如今您罚也罚了,人也累了,不如回去歇息,有什么话,等您想起来再说也不迟。”
柳氏也想早点给徐清宜包扎,道:“是啊,老太君,罚宜姐儿事小,您身体要紧,天气暑热,若是您气坏了身子,岂不又是媳妇的一大罪?”
见众人劝解,老太君也自觉身热头痛,由人送着出了门。
柳氏忙着叫丫鬟服侍徐清宜擦汗解裳,一面着人去请大夫,一面拿了小药箱,先为徐清宜包扎。
徐云柔也要跟着走,柳氏的丫鬟彩临跟了上来,悄声道:“二姑娘且等一等,主母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徐云柔只得站住,坐在榻上,命丫鬟掀开竹帘,看着窗子外头的桃树。
如今已到盛夏,桃花落尽,桃叶碧绿满树,已结着碧青的小果儿,毛绒绒青翠可爱,绿意盈然。只是因着酷夏无后,那桃树被晒得有些发焉了,静静垂着枝叶,纹风不动。
徐云柔一见这桃树,便想起旧恨。
为了真假桃花的事,她损失了红霓这一得力奴婢,少了出谋划策的人,过得好生艰难。
委屈至今,才稍微有些出头的眉目,心中畅快,忍不住喜形于色。
柳氏一出来,便看见徐云柔这副得意的神色,心中顿时不悦,可还是忍着问道:“柔姐儿,方才宜姐儿受罚,你为何不开口劝一劝老太君?”
徐云柔茫若无知,很是无辜:“母亲,不是我不劝,您刚才也看到了,老太君盛怒之下,您劝,尚被老太君斥责,我若再劝,不仅没用,反而更令老太君生气,那更糟了。”
“可我听说,是你带着老太君来的,也是你的丫鬟发现陈舅爷的口袋装着宜儿给的东西……”
徐云柔一听,便敛了笑容,气道:“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怀疑是我陷害三妹妹?若不是三妹妹先做下这等丑事,我便有心,也抓不着她的错儿!您不去怪三妹妹糊涂,反而来怪罪我。母亲,便是偏心,也该有个度吧!”
柳氏一愣,见徐云柔神色不同往日,不由得软下来,柔声道:“柔姐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母亲是什么意思?就单单三妹妹是您的女儿,我呢?您别忘了,我也是您的女儿啊!您怎么好只疼那一个呢?”徐云柔说完,不容柳氏解释,便起身往外走。
走到院子里,看到那桃树,忍不住狠狠踢了一脚,折断了好些枝叶,这才率着丫鬟走了。
柳氏见徐云柔如此,料想劝不过来,叹了一口气。
一个屋内才受苦的女儿,一个屋外生气吃醋的女儿,柳氏不知该怎么是好,虽不至于落泪,但心中总是梗着一口气。
彩临劝道:“夫人,您别生气,二姑娘定是一时没想明白才说您偏心。其实奴婢知道,您一贯是一碗水端平,根本没有偏心。”
“唉,我本想,让宜儿委屈些,顺着她姐姐,私底下我也跟着多疼她姐姐一些,总会让她姐姐明白,我们是一家人,不分彼此。可是现在看来,柔姐儿仍是没想通。今天宜儿挨打,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夫人,您也别想了,里面三姑娘还没好,您先顾着帮她疗伤吧。过后三姑娘还要去家庙,需要打点包裹,又得多费一番心思。”
“你说的对,我先去看看宜儿罢了。”
进了房,只听陈风站在珠帘外,束手束脚地哭:“我可怜的宜儿,要是知道你们家这样对你,舅舅就是穷死也不来找你。都是舅舅没用,害得你受苦受难。我的宜儿啊,舅舅心疼你,你好些没有……”
当着自家人的面,陈风的结巴便好了,方才徐清宜在他面前挨打,他忍不住暴跳起来,要拦在徐清宜面前,被人打出去了,现在大家都走了,没人管他,他就又进来了。
虽然他不是很懂里头的关系,可他也不完全是乡下见识,也知道徐清宜这顿打,全是因他而起。
却听徐清宜在里头忍着痛道:“舅舅,不关你事,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不痛了,你别着急。”
青芸掀开珠帘,出来,对陈风正色道:“舅爷,您如今也看到姑娘在府里的处境,既然心疼姑娘,回去请好生劝着舅奶奶,把那赌戒了吧。老太君已经发话,不让您随意见姑娘了。若是您家里再有亏空,姑娘再也帮衬不了,您好自为之。”
这时,柳氏也走了进来,众丫鬟忙行了礼。陈风看见柳氏,倒是十分羞愧。
柳氏原本对待亲戚,都是一贯的尊敬,可是知道徐清宜这顿打是因为陈风而起,态度便冷冰冰的,道:“陈舅爷,我们感激你抚养宜儿一场,知道你家里不富裕,府上每年都派人送定例银子到你家里,怎么你还来找宜儿?从今往后,若有事,便来找我,宜儿她是闺中女儿,纵然是亲戚,也没有说见就见的。”
说完,又指着那些丫鬟道:“若再有随便带人进姑娘院子的,别说老太君,就是我,也定不饶的!”
“是,谨遵夫人之命。”
陈风原本看见柳氏一身华服,装扮不俗,气质外厉内荏,早就气虚几分,听见青芸的话,又悔了几分,再听柳氏这一番敲打,忙忙道:“夫人放、放心吧!我,我回去定叫、叫贱内戒赌,她要是不、不戒赌,我、我便冒、冒着一死,也、也要休了她!”
这陈风最是惧内,倘若要休妻,还真是要冒着一死。
柳氏也知道他家里有母老虎,听到这话,并不以为意,只是恼他口无遮拦,当着满屋子大大小小的女孩儿家说休妻的事,忙道:“彩临,天色不早了,陈舅爷回家恐要晚了。你去叫小厮准备车,把舅爷好生送回去。”
又低声嘱咐彩临:“再封五十两的银子,瞅着没人了再给舅爷带上。”
彩临点点头。说罢,丫鬟掀了珠帘,柳氏便走到内房,看着丫鬟给徐清宜上药。
陈风还要再跟徐清宜说点什么,可是彩临催着他走,陈风走了几步,又转身疾步回来,将一个小口袋装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宜儿,上次你跟舅舅要的东西,舅舅才做好,险些忘了给你。舅舅放在桌子上,你一会儿出来拿,别叫人拿走了……”
众丫鬟一时忍不住笑了。这是徐清宜的院子,谁敢偷拿徐清宜的东西呢。
徐清宜却知道是什么,便让青芸收起,又道:“舅舅早些回家吧,清宜有伤在身,不便远送。”
一时,听见舅舅走了,这才放下心来。再一抬头,看见柳氏早已满眼泪水,吃了一惊:“娘亲,别哭,宜儿不疼了!”
说着,便要去擦柳氏的泪水,柳氏微微一侧头,自己拿帕子擦尽,又强笑道:“宜儿,你别动,小心手又痛了。”
徐清宜知道母亲担心自己,便忍着痛,拿出许多话来宽慰柳氏的心。
看着徐清宜小手肿成这样,还在安慰自己,在想想方才徐云柔冷漠、生气的态度,柳氏心中一时冷暖不定,伤心不已。
她走出徐清宜的院子,看着那两棵桃树,想起曾经的真假桃花一案,默默无言。
宜姐儿,柔姐儿……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