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浓花瘦,晨间早起,孟丞湘收拾停当,先叫起困乏眯眼的云诗回去小憩,自己来守病人。
经一夜的生死顽斗,池青隐已无大碍,见她呼吸匀停,孟丞湘此刻才能细细打量这眼前人。
形容显得尚小,皮黄肉销,骨瘦如立,指甲无血色,只一脸五官灵秀气度,头发亦乌黑如缎,独不知那双眸子如何。从外人眼里看来,这般光景,只得叹大难不死,这后福里,恐难有什么养成娇了。
只是在这孟丞湘心里,早知她大抵属于那世外修行人,一身简装,耳后高挽一个单髻,一柄玳瑁的虬形簪贯发而出,清简却自得风韵。料是修未得法,补养不足,并不以为意,且他并非那等势利人,并不以貌取人,只怜她此番坎坷命运,又俱一身玉华清露的气息,自认为是气味相投,似从天降个良友姊妹一般安慰。
侍书打帘子进来,一进门就见他衣衫整齐坐在塌旁小椅上,忙道:‘’少爷今日这么早起身,怎不叫我来侍候?”
孟丞湘忽得打起哈欠,道:“昨儿晚上忙了个半宿,只小睡了所以起得早了点,何必也扰你起个大早。刚把守夜的云诗打发了走。”
这侍书是个老实丫头,忙说道:“少爷说哪里话,哪有主子醒了,我们还睡着的道理。”
说完看见孟丞湘歪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声来,她摆起了小饭桌,转身出去帮着何妈预备早点了。
天已大亮,街市稀稀拉拉的车声人语,回心堂很快就要开铺了,这条街市也要拉开生意经……
这回心堂是孟家的立家老店,已传四代,从祖辈孟公起,就是以行医济世为怀,一边开药材铺,一边设诊治病。外间一墙铺的药材格子抽屉就是孟公请良工巧匠用香木打造,经年不朽,取其味可避虫;中设雅阁诊室,为远近病患提供诊疗,近年间,其父又为急难险症病患提供一间医治室,实为医者父母心也。
侍书送了早点来唤孟丞湘起来吃,又忙别的去了。今日的粥是何妈熬的黄小米,菜样是一碗鸳鸯蛋蒸肉沫,加配碟清炒小油白,糖醋干茄丁,秀色可餐,滋味得宜,孟丞湘吃得很是香甜。
池青隐就这么被人间烟火味熏醒了,之后每每想起这件事,还总笑自己是个肚肠脑袋!
一时间不能思想,这是在哪里,身体碰触下,这是软的枕,簟的席,丝滑的凉被,还有人的气味?与世隔绝太久,她的鼻子也变得分外敏感起来。
睁眼望过,一派似曾熟悉的凡俗生活景象,淡蔷薇色的茜纱窗外有朦胧的绿树影,铜兽的熏炉敦厚雄浑,雕花的隔断上嵌的是哪朝的名士山水,还有花梨木的小饭桌,几样精致菜色呢,那饭桌旁还有个公子哥,一副斯文作派,正在绵嚼慢咽,好似做梦,只是,这不该是她的梦……
她左手拧了右手一把,疼!这真不是个梦!
池青隐赶忙闭上了眼,在脑子里搜索许久,才想起那日,她在玉山川的山洞里闭关修炼,正值紧要关头,忽被幽冥邪气上身,阴火从脚心烧起瞬间就攻进五脏六腑里来,逼不得已念了辟心咒自断气道护卫心神自救,当时也不知道是否奏效,如能成功阻挡阴火会在十日后醒过来,如果不能只能五内成灰,想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是现在是什么情况?我是被救了?还是被掳了?池青隐思想得头也跟着疼起来,此时内伤疼痛动弹不得,自关气道需半月才可行功发力,等于毫无自保能力,又自觉这男子的气味却是清新得很呢。池青隐经常以气味分辨善恶安危,这在自然界倒也是一种生存技能,这人是恩人还是歹人呢?她偷偷再睁眼……
“你醒了啊!”没想到是四目相对。孟丞湘见她醒了欣喜地快步到床塌边,池青隐避无可避,只能呆望他,孟丞湘看到一双澄澈的秀目注视着自己,寒潭碧波间又有涓涓细流涌出般,圆而微杏,真如婴孩般天真,只她的眼是泛绿的,这个没想到,难道是病态?思忖了一下又失笑自己多虑,人不一样之处多了!
池青隐见他看着自己一会呆一会笑的,觉得危险系数下降了不少,应该是属那小白兔的。
这才放心定睛望去,这是个清秀公子,气度亦不凡,吐气如兰,不似那等腌臜之流,衣衫、束带、吊佩,鞋履,看得出也都干净讲究,而腰间吊下的那块异兽纹的白玉佩竟能雕出神兽的憨态来,再连同这一屋子的陈设,想必这是个富足之家了。
孟丞湘见她不言语,心下自忖是有失冒犯了,女儿家病容前哪好擅看的,忙解释说:“你别怕,我是郎中,这是我家府宅,昨日你被歹人掳了,是我跟朋友半路截下带你回来治病的!“
池青隐听了,心下即安,不待她道谢,孟丞湘就忙叫婢女侍书来帮她打水擦洗,他则自己到煲药房看一早煨的药如何了。印堂间的一丝愁云也不见了,人又高乐起来。
“姑娘。”侍书看她焦黄的脸上散开淡淡苍白,湿了湿棉巾子,一边给她拭了脸眉,还一边说道:“这是干净的帕子,姑娘放心。”
“劳烦姐姐了!”池青隐没想到自己声音也黯哑了,嘶声问道:“敢问你家公子姓甚名谁,我也好记得恩人是谁。”
侍书笑着道:“我家少爷热心肠一个,救人也不曾报上姓名。这是孟府回心堂,主家四代都行医,现在府上是少爷主事,大名叫孟丞湘。”
池青隐一一记下,又道:“我看恩公年纪不大,估摸着不到二十,这般本事大,可以当得这大一个家了?”
侍书绞了绞帕子,又在她脖间、手腕以下轻抿了几下,道:“谁说不是呢,老爷也是真放心,少爷自小就跟在老爷身边习练,医术、理家,都是好手,虽模样态度看着跟外边的玩闹孩子一般,但心里老成着呢!今年老爷就放手让他在家主事,自己到京城开分店去了。”
这玉山镇毗邻京都,相距不过约百十里,往来商贾云集,因此被视作为京都前站地。
孟丞湘之父孟柯作为远近驰名的医家圣手,因曾为多名达官显贵治愈顽疾闻名京都,前年家姐孟芍雅嫁与京城官员王信甫之子,一则为能照应女儿,一则又思量孟丞湘自小得其真传已能独挡一面,镇上世交好友、亲朋故旧亦不少,便有锻炼磨砺之意,留他守老店,并留下年纪大可靠稳妥的老家人辅助,自己则带走了家中一半的人手,去年就到京城开拓回心堂分店去了。
池青隐轻轻赞道:“没想到恩公不但心地良善,小小年纪又是才干出众,真是璞玉浑金。”
侍书听她赞得如此文绉,便笑道:“少爷可谦虚得很,一听别人夸他,倒要痛苦自省几回,比个老夫子还要紧,姑娘还是不要让他听到的好。”
池青隐心下倒是一乐,觉得这只“兔子”倒有趣得很。
待侍书服侍完出来,孟丞湘又交待了些池青隐汤药、起居等事,便到堂前坐诊去了。药材柜上自有福伯、小柜子打理,等他给几个病患瞧完病,已近晌午了。
正要收拾了吃午饭,只听门前一阵跑马响动,是孟丞湘的贴身小厮元吉翻身下马来,这是前日去京城给他爹孟柯送帐目回来了,原来每月初,这回心堂的帐目孟柯都要亲自过目,且每月两家店的药货都要按需调配,所以一月就派家人上京一次,这是惯例。
听元吉说了些近日京城的新鲜事,又接了孟父的嘱托交待,大伙正待开饭。又见元吉从包袱中掏出一小个绛红色的绸布小包来,孟丞湘这才想起此前曾托家姐芍雅帮他在京城找寻的老珍珠,再打开妆奁一看,果然是粒满材优的好品相,返身放到库房里去。
孟丞湘虽不慕京城繁华,却是孩童心性,其母早亡故,家姐视他如珠如宝,却已嫁作他人妇,现其父又留他一人在家,原有些不舍不愿,还为此神伤许久。谁知自己才独掌店首一月,便乐安其乡,安之若素了,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到如今独自打理店铺及家事已将有一载时光,一切井井有条少有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