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说云汉行凶越狱,已引燧人村骚动,流言四起,或称大战将至,侵略者若非神农,便是伏羲;或曰云汉乃魔头,近期必来肇祸;亦有提议迁族,远避神农伏羲。诸如此类,沸沸扬扬,胆小者拜祭图腾,祈福求安。茅宫里,臣众亦喋喋辩论,各执一辞。茛瑞看似威武,实则优柔寡断,其审时度势,权衡进退,久久无定论,入夜辗转难眠,焦躁叹道:“少喾已去多日,仍无信鸽返报,或已遭厄运。若与神农开战,伏羲趁机来侵,我族又何存?战必亡族,退应有路,而臣民意又如何?”便召来众臣,言己思想,众臣听后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迁。
苞觖称迁族至宋山,踞天险而自足,便无虑忧。安成却不赞同,道:“宋山虽钟灵毓秀,物产丰富,易守难攻,然枫林为枯骨所化,常罩怨雾,风水不祥,又生恶蛇‘育青’,何宜人居?”
蓼柏道:“无稽崖远离神农、伏羲,南靠交趾江,江中水产极丰;北接落雁原,原上鹿兔成群;西连龙脊山,山里盛产果实;东靠椤桫谷,谷内四季如春;渔、猎、采、居,何其便利!女娲补天炼石,便选此处,吉祥自不待言。迁族至无稽崖,必代代兴旺,延安万世。”
锐可摇头道:“自我族至无稽崖,须经一千里山路、二百里河滩、八百里沼泽,且沿途多有妖怪猛兽,怕是福地未至,曝尸无数矣。”
安水冷笑叫道:“族人英勇善战,坐拥无敌雷焰,且有桑青英灵佑护,黑煞火兽守卫,又何惧神农伏羲?轻言迁族,不战而屈者,莫如护仔牲畜!”语气铿锵,茛瑞听后面红过耳。
苞觖流泪道:“九十年前,蔗叶族来犯,为夺桑青河金砂,我族精兵、英灵、火兽歼敌三万余人,勒石记威,今忆犹荣,思祖先刚毅,看我辈孱弱,真乃龙祖虫孙!”
壁元道:“我族女多男少,男四成,女六成。若再爆发大战,男丁凋零,则族力何以为续?”
茛瑞静听众议,强作平静,而心焦虑谁知?
财官“祝蒙”道:“瑞王啊,无论是迁是战,若逆民意而行,事必难成。不如先拜雷焰,后问民意,再决事;否则外战未至,内先裂乱,危险至极。”语罢,茅宫鸦雀无声。祝蒙貌不惊人,生性沉静,寡于言而敏于行,茛瑞曾称其为“葫芦臣子,闷而不混”。茅宫每议政务,祝蒙多听少言,然常一语中的。现献大义微言,茛瑞听后豁然开朗,乃依其言,率众臣去雷焰洞。
族众人心惶惶。此家屋中争吵不休,彼户树下交头接耳;街头巷尾议声嘈杂。村中白水池旁,数百人或坐或立,讨论正酣。
一兵嗓门甚大,嚷道:“我听宫兵称,王臣将定迁战,而迁至何处?不得而知;如何应战?亦无对策。我母长年瘫痪,父兄又体弱多病,无论迁战皆死路一条!”
听众闻言皆哗,一壮汉怒道:“瑞王仁善过甚,是有神农暗犯!我辈应铁血抗敌,尽雪恨辱,而非龟缩怯战,轻弃家园!”言罢挥拳砸树,树颤叶落,人论更炽。
另一壮汉嘶声道:“逃者身材壮硕,夏日犹衣兽皮,性情刚暴,潜水偷窥我族,观其形,品其性,察其行,当属伏羲探子。常言兵欲发,谍先动,不久兽兵当来!神农又狼伺在侧,我族危如累卵!”
一老者恨恨道:“若迁族而去,任由恶族霸占我家园,先辈在天有知,怎能安息?桑青英灵亦得震怒,万千族胞又怎心甘?”此语煽力强极,众人听后皆奋起,吼叫如怒潮,声召广众围来,一时万头攒动。
事随言散,人因言动,燧人村已然小乱,虽有巡兵维序,场面仍拥来挤去,几近失控。
呜呼,如此情景,祝蒙早有预知。
跃虎峰中腰,雷焰洞在焉。洞外守兵精锐,数目五百,人人身披藤甲,脚踏牛筋鞋,左握石矛,右执木盾,长发或束或披,面涂红、黑、白三彩,目光炯炯兮俊武,身躯矫健兮英挺,雄守一处,威扬四方,任尔天兵天将,来犯亦须思量。
巡长见王臣匆匆来,直觉事大,慌忙施礼。茛瑞满面阴云,也不言语,径直入洞去,臣众随后,巡长在前引路。洞甚曲深,然十步悬一炬,却也不暗。壁光地秃,极为干燥,不见根草片藓,亦无虫豸;壁画历代王像,线条古朴,色彩鲜艳。画旁写古文,文记重大史事、法典纪纲。王臣睹画阅文,心头五味陈杂。祝蒙咬牙暗道:“祖先功绩彪炳,创业骏雄,永铭在此,若我弃族而逃,他日身死入土,又有何颜见先王?”余臣皆悲恸,或叹或泣。茛瑞扫视图文,抿嘴皱眉面苍白,只字未语。
愈行愈热,且感窒息,竟如入烧窑般。王臣口渴难耐,流汗如浴,衣衫尽湿。纵是三九炎夏,亦无这般热苦!九转八弯至洞底,眼前光亮如昼。十丈开外为断崖,崖下立黑玉台,台中凹陷处,一束火焰腾腾燃烧,其色如雪,灿若金乌。台后竖虎头碑,碑铭燧人族祖训。左右两侧,分立童男童女像,男像托黑玉钵,钵盛赤砂金;女像捧白石盆,盆装碎青玉。每隔半月,守兵便以金玉喂雷焰,以稳其猛气,镇其热烈。
王臣一行至坡底,茛瑞解下玉佩,投喂雷焰,臣众亦然。茛瑞合掌唱道:“雷焰不熄,万代光芒;佑吾燧人,基业泰康……”歌声浑厚真挚,一听则心容皆动。
歌罢,王臣九拜三叩,皆目盈泪水。
出雷焰洞,蓼柏恨恨道:“分雷焰母火为两束,一焚伏羲,二烧神农,敌必灰飞烟灭,片屑无存!而如此这般,我族图腾便残,运数亦有损,则又如何是好!”
祝蒙沉吟道:“且不论伏羲如何,神农原本善良,为何突行奸恶?葭浩心怀仁慈,又怎忽变歹毒?不查因由便乱方寸,妄下结论,绝非智者所为。”
安水冷冷道:“毒蛇看似婉柔,却常趁人不备,毙命一咬。葭浩假仁假义,祸心深藏,其毒胜蛇,终显本性,不足为怪也。”
蓼柏道:“神农人口数倍于我,且擅制攻防器具,又精于布蛊下药,毒箭更是犀利,战事一起,杀戮必惨烈,我族纵是取胜,亦得人口大损,十年内元气难复,其间若伏羲来侵,我族必灭。不如再寻福地,远避恶族。”
余臣各有说辞,听得茛瑞思绪纷乱,摆手道:“肃静!”众臣方罢口,唯听雷焰炸响。
顿了顿,茛瑞问库官“嗣佐”:“少喾久去不归,又是为何?”
嗣佐道:“御侍忠勇无比,极识善途,行时自会避险取近,又怎能迷路丧身?时过多日,少喾应至伏羲,而信鸽不返,依小臣所见,或为钲天斩矣!”此臣岁近不惑,身材略高,相貌刚毅,嗓音低沉舒缓。主管库贮,列账计物,册多填屋,而若问名数,口报无一有误。
茛瑞听后面色凝重,侧头沉思。
警事“清颐”沮丧道:“禺谷各族人氏,皆知钲天欲行侵略,先斩来使。伏羲若斩少喾,则我族岌岌可危。”此臣主管防务,身材矮小,满面小疙瘩,右眼瞎,左眼半睁,豁鼻裂唇,长疤由额及颈,右腿无足,十指缺三;若非早年熊口逃生,又怎残疾如此!
安水咬牙道:“养军治武,本为保民卫疆,外敌来袭而军不发,唯思退让,任敌肆虐,则军不如狗!不如先发制人,挥精兵,举雷焰,焚尽神农!”
祝蒙道:“民意即天意,若违民意,便违天意,则迁、战皆无善果。瑞王应垂听万众,顺民意行事。英明神武,莫过于此。”
渔官“佰凫”亦道:“顺民意方聚人心,人心聚则利万事。瑞王应依民而动,否则为必难成。”此臣岁六旬有余,形貌平平,主管渔务,精于造船捕鱼,网钓无数,大果族人腹。
茛瑞沉吟道:“祝蒙、佰凫所言在理。”便率臣返茅宫,命蓼柏写告示,片刻即成。文称:我族景色秀美,物产丰富,甚称大荒福地,同胞无不珍惜。若我族为强敌环伺,危在旦夕,而力难抗外,便应另择良土,再图生计,此与鸟弃恶木,兽离险穴同理;亦可不挠不屈,抛颅洒血,誓死保族卫疆,无愧于列祖列宗。见文此事者,互相转告。明日正午,祭天场上,王上垂询民意,以定迁战……
告示贴出,不久全族皆知,愿迁族者寥寥无几,少数听天由命。兵舞械长啸,民鼓盆高歌,声冲霄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