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爱的报复
父亲终于把他和慕妍、亭亭的故事讲完,但也耗尽了他全身的体能。他处于垂危状态,连续吐血,心率失常,生命处在危急之中。
父亲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时而半醒半昏中,人也常处在幻觉中,时而把我当成慕妍,时而把我当成亭亭。有时看见窗外的柳树枝拍打窗户时,他就对我说:快把窗户打开,慕妍来了,她的长发在窗口飘扬。有时又抚摸我的又黑又浓的连心眉毛说:亭亭,你的眉毛长得和爸爸我是一样的,也和你姐姐晨晨的眉毛长得一样,这是我们蒋家的遗传,世世代代的遗传,是我们蒋家血缘的标志。你是我的女儿,可你来找爸爸时,爸爸却不敢让认你,爸爸糊涂啊。你有病了,你的肾坏了,可爸爸又不能把肾移植给你了,爸爸对不起你呀。
说到这时,父亲突然惊慌起来,抓紧我的手,哀求我说:“晨晨,爸爸求求你,去救救亭亭,亭亭快死了。她是你的亲妹妹,你是她的亲姐姐,你的肾能适合亭亭的肾,求你把肾移植给亭亭。”说着,父亲要起身,我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就伸手帮扶他。父亲突然跪在床上,对我说:“晨晨,爸爸跪着求你了,你答应爸爸,爸爸死后,你一定要去照顾亭亭,你一定要把你的肾移植给亭亭,你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爸爸求你,爸爸求你了。”
我双手抱住父亲的头,哭泣着说:“爸你,你不要这样,我答应你,我会去照顾亭亭的,我会把自已的肾移植给亭亭的,爸爸你放心吧。”
父亲更加哽咽着说:“晨晨,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欠下的情债,让你去替偿还……。”
奇怪的是,就在这时,我的心口窝突发地一下用力地紧缩地痛,我失口喊道:“唉哟!爸爸,我妈妈死了,我的心口窝怎么这么痛,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你妈妈……。”父亲想要说什么,却没能说。他就大口大口地吐血,父亲再一次昏迷过去。
医生护士们进来,对父亲又实施了抢救。
父亲苏醒过来,他又一次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爸爸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妈妈看我一眼就走了,我怎么喊她她也不理我。我又梦见慕妍了,梦见慕妍来找我,她披着长长的秀发带我去亭亭的小房间。我看见亭亭的小房间里,放着许多长长短短的箫。亭亭坐在我的腿上,给我吹箫,慕妍为我弹琴。”
我问父亲:“你在上海时没去亭亭的房间看看吗?”
父亲面露遗憾,无限伤感地说:“还没有来得急去。什么都没有来得急去做……。”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医生把我叫了出去,她冷冰冰地对我说:“你父亲的病情又进一步恶化了,血管破裂,肿瘤破裂,目前有癌性腹水,离子紊乱,低钾、低钠、低蛋白血症,泌尿系统感染。你父亲的生命不会维持的太久,有事有话赶紧办赶紧说吧。
我心里明白,医生告诉我的话,无疑是告诉我,父亲要死了,父亲死前有什么愿望就帮他实现。我忍住悲痛,梳理思想,认为当前最重要要办的事情,就是把父亲的案子办清,让父亲死也要明明白白地死掉。
我来到了检察院,找到了那两个负责父亲案子的男检察官。一个四十多岁,身材比较胖,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脸一直都特别严肃阴沉。另一个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检察官,他的脸年轻稚嫩,但也不失严肃和威严。
我问:“二位检察官,我父亲蒋卫的案子现在怎么样了?”
年长的检察官严肃地回答:“正在调查取证。”
我悲痛地对他说:“医生告诉我,说我爸爸快不行了,有事有话赶紧办赶紧说。我求求你们,在我爸爸死前把事情查清楚,让我爸爸明明白白地死去。”
那位年轻的检察官接着我的话茬说:“我和冯检察长正准备去医院找你父亲,核实一些事情,正好你来了,就一起回医院吧。”
我们来到了父亲的病房,看见父亲的神志还很清醒。冯检察长坐在父亲的床前,仍脸色严肃地问父亲:“蒋总,有几件事情我们要向你核实一下,请你诚实地回答。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妻子的小记事本上,记载了多年来给你送礼的人和钱物数,笔笔都记的很祥实,我们都逐一进行了调查取证,所有被调查的人都一个口竞,都说给你妻子送的钱和物品,事后你都给返还回来。是钱的你就给返回钱,是物品的你又问人家花了多少钱买的,你又按人家说的价钱给返还回来。有的是你直接返还给当事人,有的是通过纪委返还的。这件事是否属实,请你回答?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第三个问题,你返回给人家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父亲没有马上回答,他呼吸急促,气力虚弱。我喂他一口水后,他平静了许多,他语调缓慢,思路清晰,不失企业总经理的身架说:“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我妻子记载的这些年给我送钱和物品的人和事,这是属实,她没有瞎编,她记的很祥实。事后我又把这些钱和物品送还给当事人,这件事也是属实。有的关系比较近的人,象老战友,老部下,老同事,我就亲自把钱还给他们本人。有的关系和我不太近的或者不太熟悉的人,我就通过纪委部门返还给当事人,这看事也是属实,你们在调查中可以取到证据的。
我再回答第二个问题,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做企业领导这么多年,我从不收别人的礼。别人想求我办事,想用送礼的方式找通我,在我本身是办不通的。为此,想求办事的人,就背着我或等我不在家时,给我妻子送去。我妻子文化少,又从农村来的,头脑简单,又爱占小便宜,又有心里病态。凡是给我送礼的,她都收下,并且还都很祥实地记下,谁送的?送了多少?有什么事相求?她收下,是因为她贪婪;她记下,是因为她有心里病态。她总怕我做官做大了,有一天不要她,抛弃她,以此来吓恐我,要挟我。她每次收下谁的礼,都如实地告诉我,并且如实地告诉我,人家求我办什么事。我每次都要求她不要收人家的礼,并要求她给人家送回去,可每次她都同我大吵大闹,打滚撞墙。我这个人又总爱顾忌脸面,又要维护自已的领导形象,生怕外人知道我们夫妻总吵架,对我影响不好。因为送礼的人都是在我不在家的时候送来的,是我无法阻止的。送来的礼,又都让我妻子收下藏起来,我又要不回来。为此,我选了下策,任妻子收下,只要求妻子告诉我送礼的人是谁,送了多少,来求什么事,然后,我再把送礼的人找来,把他送的钱还给他。如果是物品,我在问他花了多少钱买来的,我在按他说的价还给他钱。送礼人所求的事,我认为是合理合法的,就照章照规地办,否则不给办。对待我的老战友、老部下、老同事,我都是这样办的。对待我不太熟的人,我就委托老纪委书记韩德光去办,但要求他尽量不要伤害送礼的人,不声不响把礼给送回就完了。这方面的事,你们通过调查韩德光就清楚了,他现在退休了,可以到他家去找他。
我再回答第三个问题,我还回去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我首先声明一点,我还回去的钱,都是我的阳光收入。我是企业的总经理,我来自各方面的合理合法收入很多。我有工资,我年薪20万;我有年终总承包兑现奖,有安全、质量、技术等方面的单项奖,一年下来也有几十万。因为我妻子的病态心理,我在我的经济收入上就留了一手,我除了每月工资交给妻子,其它的额外收入我都自已留存。我还回去的钱,都是从这里边拿出来的。我的这些收入,你们可以到公司的财会账上去查。”
因为父亲说话的时间太长,他的气力越来越弱了,他实在说不出话了,他只能用手比划。
冯检察长听完父亲的话,那严肃阴沉的脸开始放晴了,他微微笑着对父亲说:“蒋总,你说的这些事,其实我们在调查取证中,都已经核实完了,你说的话和我们取的证是一致的,你没有问题了,待我们回去后,向各级领导汇报,解除你的拘捕令,允许你的同事、亲戚、朋友来看望你了。”
父亲听完这些话,张开大嘴,冯检察长以为父亲为此高兴想笑,但他却没有想到,他看到的却是从父亲嘴里流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父亲没有来得及看到对他解除拘捕的命令,没有来得及看一眼他的同事,他的战友,他的亲属们。监视仪的显示屏上,父亲的心电图,渐渐显示了平直的闪动,而后这显示再也没有出现波峰和波谷。当父亲的心脏停止最后一次跳动的一瞬间,窗户突然被一股强风吹开,风一直向父亲吹去,父亲也是瞬间回光返照,睁开双眼,坐起来,伸出双手,去拥抱那股风,嘴里还喃喃地说:“慕妍,你披着长发来了,你来接我了……。”
父亲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脏跳动,尽管他还不满五十八岁,尽管他对亲人依依不舍,尽管他还有未了的心愿,但,他还是走了,结束了他那坎坎坷坷的人生。
父亲死了,他有罪也好,无罪也好,人死如灯灭,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对于他的死,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议论他的功,有人议论他的过。父亲的一生就象一块洁白的布,原本是洁洁白白的,但扑朔迷离的婚外情,又给这块洁白的布,洒上一滴小黑点,使这块原本洁白的布就不那么洁白了。但人们又说只要这块布整体是洁白的,洒上一滴小黑点又算什么。现在的男人尤其是成功的男人,有一两个小蜜算什么。更为奇怪的现象是,竟然有人夸讲赞扬父亲:是个男人,敢做敢为,重情重义,不顾一切敢千里迢迢去上海为私生女献肾。父亲的这种“壮举”,又引来不少女人的爱慕:这样的“好男人”跟他好一百次也值得。父亲的婚外情,本应成为父亲一生洁白布上的小黑点,可谁能想到呢,这个小黑点反而成为洁白布上的最好装饰,这更引起人们对父亲的尊敬和爱戴。对他死后,人们仍然给他最高的评价,人们仍然缅怀他,悼念他。他的葬礼上,仍去很多人,不是组织去的,都是自发去的,而且女人去的还很多,尤其是年轻的女人更多,她们都要一睹她们心目中“好男人”的最后尊容。
葬礼是在殡仪馆遗体告别大厅里举行的,父亲身穿深蓝色西装,躺在鲜花丛中,面带微笑。那笑容与大屏幕和遗体前遗像中的微笑一般无二,他却再也不能向人们微笑了,再也不能笑容可鞠地向人们招手了。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向人们微笑了,从此就将和人们天上人间永远分隔了。
遗体告别大厅的上方,悬挂着“沉痛悼念蒋卫同志”的横幅,西边是巨幅挽联“一腔热血倾企业鞠躬尽瘁,两袖清风为职工死而后已”。四周摆满了人们送来的花圈,花圈的段带上写着各种对父亲歌功送德的挽联,称父亲高风亮节,光明磊落,清正廉洁,是职工爱戴的好领导,云云。而此时,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感到悲哀,那么多外人来送他,为他送花圈,送挽联,致悼词,而他曾深爱过的人,却没能在这为他送行。他的结发妻子,他深爱的情人,还有那个令他魂牵梦念的另一个女儿。
而此时此刻,我是最懂父亲的,他是多么想在这最后时刻看到她们,但是她们一个个却不能来了。一个疯疯颠颠不知失踪到哪儿,一个已先他离开人世,一个不能公开承认的患病女儿,她是没有资格参加父亲的追悼会的。
上午10时,遗体告别仪式准备举行。小小的遗体告别大厅,无法容纳众多前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穿着各色工作服的职工站满了院中。脱帽、默哀、三鞠躬,哀乐响起,人群中开始有人在低低啜泣。总公司工会主席李玉林介绍父亲的生平事迹。大厅里庄严肃穆,听到父亲的先进事迹,哭声渐渐大了起来。李主席介绍说:“我们尊敬爱戴的总经理蒋卫同志,一生光明磊落,高峰亮节,清政廉洁。在部队他是人民的好战士,在企业他是职工爱戴的好领导。他领导下的天宇集团,十年跨了十大步,效益一年一个新台阶,实现全企业无下岗率、失业率……。”
这时,从大厅门口传进一个哭嚎的声音:“蒋总经理,你慢走一步,我来给你送行。”
随即有一个柱着双拐的中年男子冲了进来,对着父亲的遗体就下跪叩头:“蒋总经理啊,你是我们工人的好领导啊,你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我因车祸受伤,倒在路边无人管,是你的车经过把我送到医院抢救,我才拣回这条命。当你知道我是你企业的职工时,你二话没说就从自已的腰兜里掏出钱为我交了住院费。我担心自已残废了,企业不要我,你当即指示劳资部门说:我不允许我的职工有一人下岗。当你知道我的儿子高中毕业两年还没找到工作时,你马上指示招工办的人,尽一切可能招我们企业职工的子女。当我把感激的财礼送到你家里的时候,你又通过纪委悄悄地给我送还回来……。”
当这个残疾中年男子哭诉到这儿的时候,全场人群中再次爆发悲痛的哭声,他们为失去这样一个好领导、好经理,深感悲痛。我从这悲痛的哭声中,感觉到他们对父亲的敬仰和爱戴,也证明父亲一生在事业上是成功的,是辉煌的。
开始向遗体告别了,这是向父亲看最后一眼,所有的人都知道从父亲身边走过,走出大厅,就再也看不到他了,人们走的很慢。有几位父亲生前的老战友、老部下,走到父亲的棂前,摇着头,跺着脚,悲怆地哭嚎:“老蒋啊!老蒋,你怎么就这么先走了,我们跟你一个车参的军,一个车转的业,却不跟我们一个车走到人生的尽头,你抛下我们老哥老弟,一个人先走了,你让我们好心痛啊……。”
在这悲痛的时刻,我看见他们—父亲的老战友老部下,我就感到象见到自已最亲的人,情不自禁地跑过去,一一抱住他们。我先抱住已退休的原总公司纪委书记韩德光,再抱住还在岗位上的总会计师苏玉忠,我们三人相拥相抱在一起,看着父亲的遗容失声痛哭。
这时,过来两个人,几乎是粗爆地把我们三个人撕开:“行了,行了,别这么哭了,影响后边的人吊念。”
我擦干了眼泪,看清楚了这两个人,一个是王雷,现已接替父亲总经理的位子。一个是父亲的秘书周涛,现已接任四公司一把经理的位子。我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甚至是装出来的悲痛。父亲的死对他们俩来说是天大的喜事,他们为此升官了,他们高兴庆祝还来不及呢,哪里有悲痛呢。
王雷走过来,握了一下我的手,阴阴地说:“节哀顺便!”周涛走过来,目光不敢面对我,只是匆匆地握一下我的手,什么话都没说,随着告别的人群走出大厅。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了,父亲的遗体被送入焚化炉。最是难熬的时分,刚才还在那里面带微笑的遗体即刻就化为一股袅袅青烟,所有的一切都变成那小小匣中的一棒灰……。
我把父亲的骨灰盒安放在千秋公墓里,这个公墓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大也是最有名气的公墓。我站在父亲墓前,迟迟不肯离去。父亲的老战友韩德光和苏玉忠,走过来劝慰我:“晨晨,回去吧,人死是不能复活的,坚强点,回去还得去找你那失踪的妈妈。
二位老人的话提醒了我,我不能一直站在这里悲伤,我父亲死前嘱托我的几个事还得去办。我擦干眼泪,跟着二老下山。分手时,二位老人紧握我的手,一再叮嘱:“今后,需要我们帮忙的,一定要来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