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捉上凌霄的袖子,不由分说便拉她跑起来。整个凌州府大街小巷如同张游儿的后院一般,哪里有什么他都一清二楚,而且总能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抄近道。
他带着凌霄来到了一家位于犄角旮旯的酒铺,这酒铺子看着破破烂烂的,门前一个客人都没有。
张游儿问凌霄:“带钱了吗?”
凌霄:“……”
不知道张游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凌霄还是把她身上所有钱都给了张游儿,她身上有秦伯给的一串铜钱和王妃给她的钱,皇家出手还是阔绰的,她今天也只带了一部分出来。张游儿颠了下钱袋便朝铺子里喊:“有人吗?打酒。”
不见屋里有人走出来做生意,只是传出一句懒洋洋的,心不在焉的:“自己打吧。一壶十个铜板,钱搁在柜子上就行。”
张游儿也不见怪,两人没带酒囊,便在店家拿了一个,张游儿算好了铜板搁在柜上,剩下的钱都还给凌霄。凌霄凑近了几步看张游儿打酒。酒打得差不多了,张游儿一回身便看见凌霄满脸好奇的样子,不由得笑道:“想尝尝吗?不过这酒可烈了。”
凌霄迟疑着点点头,张游儿摘下一片绿叶折起,将少许酒液盛入叶片中,就变成了一个天然的酒器。凌霄接过,但没拿好,一片叶子能承载的酒液本就不多,都顺着一侧流了出去。张游儿又摘了一片新叶子,这次他没有递到凌霄手上,而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道:“小心点。”
凌霄便含着叶沿将酒喝了去,入口是凉,然后是辛,辣,最后是一点叶子的清香,没有回甘,酒液像是火一般直接烧进了胃里,实在说不上好喝。幸好只有这么不到一口酒,多了,凌霄就不愿意再喝了。
见凌霄蹙眉,张游儿笑道:“有些东西得亲自尝了才能知其滋味。就如同你明知酒烈,还是会想尝。”
凌霄往屋子里张望了一眼,轻声道:“这酒实在难喝。你要这酒做什么?”
张游儿却没什么顾忌,打完了酒也没必要在这久待,便与凌霄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道:“你觉得这酒难喝,是因为你在品尝。有些人就偏爱这种酒,你知道为什么吗?”
凌霄摇摇头,张游儿便继续说道:“因为他们想要醉。”
凌霄似懂非懂,张游儿也不多做解释了,道:“其实你看,若是与三五好友在酒楼小酌,这酒自然是登不上台面。可江湖人大多是刀口舔血过日子,哪有那闲情,酒越烈,越烧,身体才能记得活着的感觉。”
两人一路走到了大牢前,见张游儿没有停下的意思,凌霄悄声道:“咱们怎么进去?”
张游儿道:“等下别说话,谁问你什么,你就点头,明白了么?”
凌霄点点头。张游儿笑道:“聪明。”
牢前果然有衙役将他们拦下,道:“干什么的?”
凌霄看着张游儿,而张游儿煞有其事一般指一指凌霄,字正腔圆道:“这位,是王爷府上的贵客。”
几个衙役互看一眼,有些被唬住了,但仍是疑惑。但张游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见目的达到,便继续说道:“她方才正在府衙替王爷问一问案子近况。正巧,顾捕快近来去陇西县查那谢无梦的案子,刚刚快马加鞭捎了个口信来,要问那谢无梦几个问题。你们也知道,顾捕快试了好几次都未曾从谢无梦嘴里问出一点信息。这位姑娘恰好与谢无梦有过些交情,便主动接下了这事,事出突然,也来不及向王爷要通行书函了,咱们现在就要进去审问谢无梦,也好快些将消息传递给顾捕快。”
衙役左右互看,半信半疑,都想对方去接这个烫手山芋。其中一个在巡街时的确见过凌霄随意进出安王府,所以也说不好张游儿说的是真是假。于是他向凌霄确认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凌霄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只是这凝重,到底是因事态紧急,还是因为没想到张游儿会如此放肆,就不得而知了。
衙役仍在犹豫,张游儿面色一冷,沉声道:“误了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此话一出,便有衙役挺身做主了:“得罪,并非我等有意阻挠,而是实在没有这个先例。既然是王爷的贵客,二位请往这边来。”
凌霄与张游儿互望一眼,便由这衙役带路,进了牢里。
凌州府牢里还算干净,每个牢房里铺有稻草床和一张桌椅,也没有什么蚊虫鼠蚁。主要也是凌州府几乎没什么大案子,多数也就是些鸡鸣狗盗的事。打个十几二十板子,等家人给对方赔偿了钱财,关个十天半个月也就放出去了。
两人跟着衙役来到谢无梦牢门前,见他正盘腿坐在桌上闭目养神。衙役锤了锤铁栅栏,那铁栅栏哗啦啦地响了一阵,极刺耳,就是熟睡之人也能从梦里被惊醒。
谢无梦却似乎没有听到,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动弹。衙役也习以为常了,朝里面道:“谢无梦,大人有话问你。”
谢无梦还是那样,油盐不进。
衙役无奈地朝凌霄与张游儿耸了耸肩,表示你们也看到了,他就那样。张游儿将那衙役拉到一边,道:“你也辛苦了,剩下的我们来就行了。”
衙役也不想在这待着,便道:“行,你们有事就喊我。”一边就出去了。
整个牢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吹不进来。凌霄喊了两句谢无梦,也都石沉大海了。谢无梦就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完全感应不到外界干扰。
张游儿突然将腰间酒囊朝谢无梦抛过去,这毫无预兆的一下让凌霄提心吊胆的,谢无梦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伸手一抓,那只沉甸甸的酒囊就牢牢地抓在了掌心。他不看来人,但识得手中之物,便大手一挥,以掌风劈开盖子,仰头便咕嘟咕嘟地灌下了酒。
一口气闷了大半酒囊,不少酒液都溢出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袍。他长啸一声,声如洪钟,豪气万千,整个人都像是有了生机。他一抹嘴,道:“好酒!”又仰头饮完了剩下的酒。
张游儿道:“谢无梦,你认得我么?”
谢无梦这才转头向二人看来,眯眼瞧了张游儿道:“你是那乞儿?”
见张游儿此时换了一身衣裳,显得样貌堂堂,气宇不凡,谢无梦认定他一定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便点头道:“男儿虽可落魄,但不可自堕。很好,谢谢你的酒,请回吧。”
张游儿却不动弹,只是笑道:“说得好。大丈夫行于四方,不求闻名显达,但求无愧于心。马大富善名在外,可当日在茶馆,谢大侠却说杀的是为富不仁者。”
张游儿说着,向谢无梦走去,然而谢无梦目视前方,并无搭腔的打算,张游儿便继续说道:“因知谢大侠为人,小弟敢用项上人头担保,你绝不会滥杀无辜。可谢大侠甘受世人唾骂,也不肯开口为自己正名,又是为了什么?小弟实在想不通。难道……谢大侠要为了一己之私,弃‘侠’之大义于不顾吗?”
这番话下来,谢无梦的神情略有松懈,看得出他在摇摆不定。凌霄见状便道:“是啊谢大侠,现如今顾捕快两头奔波,就是为了查明真相。若那马大富真是伪善,那便更应该让天下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了。”
谢无梦沉默,半晌,才缓缓道了一句:“或许,我真的杀错人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谢无梦在牢里得不到什么信息,怎么就从信誓旦旦说没杀错,转变为怀疑自己杀错了呢?这其中必有隐情,想到这里,张游儿道:“可否告知事情经过?”
谢无梦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向牢壁上那并不存在的窗户。这一刻的沉寂,让凌霄感受到了苍凉,这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即使谢无梦不过是三十出头,但两鬓杂生的灰发以及眼角风吹沙砺的纹路无不透漏着,他这一路走来的沧桑。
他在看什么?外面有他想要的东西吗?
可窗外有什么都不属于他。
大概是终于明白牢壁只是牢壁,再怎么样他等的人都不会来。谢无梦开口了,像是在讲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这要从月余前谢无梦途径陇西县说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