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姨兄弟姐妹六人,排行第五。因为辈份大,村里同龄的孩子们都叫她五姨。五姨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年迈的爷爷。一家九口人住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山村。村子在一座名叫大金山的半山腰,仅仅只有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的通向山下的小县城,去一趟县城要走半个多小时的山路。村子很小,只在三个山洼处各住了十来户人家,村头鸡鸣,村尾也能清晰可闻。小村的村民们,祖祖辈辈耕种着一些农田和山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简朴而单调的农耕生活。
五姨的家在大金山半山腰的一个美丽小村里,那里山清水秀,绿树成荫,四季山花烂漫,风景怡人。五姨的母亲是在县里的人民医院里生下五姨的。五姨出生的那天,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南方的夏天,炎热的太阳下,热浪逼人,酷暑难耐,只有那树上烦人的知了,不惧酷暑,‘知了、知了’的叫得正欢。五姨的母亲就在烦不胜烦的知了叫声中生下了五姨,生产时,一身的汗水连衣裳也湿透了。五姨的母亲生产完,在医院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办理了出院手续。出院时,五姨的母亲用一件稍微柔软的旧衣裳包着五姨抱在怀里,带回了家。五姨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五姨的出生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多少的欣喜,反而让这个家境不太好的大家庭增添了不少的压力。五姨的爷爷看见小孙女出院回来,高兴地抱起五姨。爷爷左看右看,满心欢喜地说:“睢瞧,这个妹仔生得白白净净,一脸福相的样子!以后一定是个有福气的人,长大了一定会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五姨的父亲望着这个家庭新增的第八个成员,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家里拮据的经济状况,让父亲担忧以后的日子会更难过了。想到这,五姨的父亲不禁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现在家里又多了一个孩子,多了一张嘴吃饭,花费也更大了,以后怕是连肉也买不起了。”五姨的爷爷望着愁眉苦脸的儿子一眼,再望一望手中抱着的小孙女,安慰儿子说:“不用担心那么多,养多一个孩子,也就是在饭桌上放多一双筷子罢了。一家人在一起,有饭吃饭,没饭吃粥,再不行吃红薯芋头也不会饿死的。现在的日子是苦点,但还有口饭吃有口粥喝,饿不死人的!”五姨的父亲无奈的苦笑了一下,不再说些什么了。五姨的母亲听了他们父子两人的对话,并没有气垒。反而语气沉稳、态度坚定地说:“孩子既然生了出来,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知道现在家里的境况不太好,但是,她是我的孩子,就算是天天吃粥我也要把她拉扯长大,以后的日子苦就苦点吧!给不了她大鱼大肉的好日子,青菜豆腐总是有的,再不行,地里有的是红薯芋头,总有她一口吃的,饿不死!她一出生就过穷日子,希望她将来真的有福气,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五姨的母亲说完,从爷爷手中接过五姨,喂奶去了。五姨的哥哥姐姐们对这个刚出生的五妹妹也是各怀心思,原本就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如今又多了一口人,这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生活的艰难总会让人的亲情和爱变得淡漠。或许,自顾不暇的人生谈亲情和爱真的是太过于奢侈。而五姨乐观豁达的爷爷,却对这个刚出生没多久不招人喜欢的小孙女甚是喜爱。爷爷觉得,既然是上天安排这个小孙女来到这个大家庭,那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就好了。
残酷的生活总在打击着为了生计疲于奔命的穷困人家,年幼的五姨,吃不饱穿不暧,甚至连一双像样的鞋子也没有。家里连最起码的生计也难以维持,所有要花钱买的东西,父母都要左算右算权衡再三,只有非买不可的东西才会挑最便宜的买。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穷困潦倒,颇为艰辛。五姨三岁时,这个大家庭里又添了一个人,五姨的小弟弟也出生了。一家九口人的大家庭,让五姨的父亲备感生活的压力巨大,愁眉苦脸的父亲,解决一家人的吃喝问题已经颇为艰难,还要顾及五姨哥哥和姐姐读书的费用,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五姨的父亲早出晚归的四处打散工赚钱,母亲和爷爷照顾家庭,打理田地。五姨的奶奶,那个素未谋面从未在小村生活过的奶奶,像是一个传说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五姨和哥哥姐姐一样,从来就没有见过她。甚至,也极少听及大人们谈及她。五姨曾问过爷爷,“爷爷,别的小朋友都有奶奶,为什么我没有奶奶?跟我一起玩的阿梅、阿兰、阿桃,她们都有奶奶,我的奶奶去了哪里?为什么奶奶不在我们家里的呢?”爷爷没有回答五姨,转身忙于做家务。五姨再问,爷爷也不回应。小时候的五姨,对奶奶充满了好奇。五姨只在父亲喝醉酒时,听到父亲偶尔提起过有关她的一些往事。
五姨的父亲是在香港出生的。爷爷年青时从乡下到香港谋生,认识了奶奶,奶奶是租房子给爷爷的包租婆唯一的女儿。年轻时的爷爷长得一表人才,脾气温和,待人接物大方得体。而且,爷爷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字。情窦初开的奶奶在租客中发现了长得文质彬彬的爷爷,对爷爷心生好感。后来,爷爷和奶奶相处日久,感情渐深,彼此相爱结为夫妻。父亲幼年时,爷爷、奶奶和父亲就在香港居住。传说中的奶奶有一幢父母亲送给她作嫁妆的三层楼房,房子临街,一家人住在三楼,一楼和二楼各有五个房间出租,靠着租金,一家人的小日子也是过得相当不错的。能写会算的爷爷和泼辣能干的奶奶打理着房子的出租,夫唱妇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年幼的父亲在父母的宠爱下过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但上天并没有一直眷顾五姨的父亲,日军侵华战争爆发,战火漫延到了香港,父亲五岁时,香港也沦陷了。日军入侵香港,香港被战争的恐怖阴影笼罩着,很多人纷纷逃离香港这个沦陷区。爷爷带着五岁多的父亲跟着逃难的人流离开了香港,历尽艰辛几经周折回到了乡下小村。父亲曾说过,爷爷用几担米的工钱雇了一个同时逃难离港回乡的挑夫,用一副箩筐把他从香港挑了回乡下。箩筐的一头挑得是回乡的行李,另一头挑得是坐在箩筐中五岁的父亲。年幼的父亲只记得,路上有很多恐慌的逃难人群,人们都在不停的赶路。爷爷和父亲也在日夜兼程的赶路,累了休息一会,又捉紧时间继续赶路。一路上风餐露宿,父亲累了困了就坐着靠在箩筐中睡一会儿,爷爷和挑夫休息时就从箩筐中出来活动一下手脚,顺便吃点东西喝口水。父亲就这样坐在箩筐里被挑夫挑回了乡下的小村。在那个战争的动荡年代,粮食匮乏,粮价飞涨,战争中的粮食比金银珠宝还要金贵,几担米的工钱,爷爷可是出了大价钱的。爷爷和父亲费尽周折回到了大金山半山腰中的小村,而奶奶,留在了香港,守着那幢自幼居住的小楼不愿离开。战争让一家人从此天各一方,音讯隔绝。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人的生命如蝼蚁一般的卑微,父亲和爷爷能够苟且活下来,已是最大的幸运。身逢乱世,持续的兵荒马乱和身不由己,五姨的父亲和爷爷后来一直在乡下生活。大金山上偏僻的小村,庇佑着爷爷和父亲安然无恙的渡过了兵荒马乱的年代。解放后,爷爷和父亲也曾托去了香港定居的六姑婆寻找过奶奶。但事过境迁,一切已是物是人非,原址上已是断壁残垣,人去楼空。尽管六姑婆在香港多方寻找和打听,却是半点消息也没有。
战争这个罪魁祸首,在那个年代祸害了无数的家庭,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的命运因它而改变。五姨的爷爷奶奶和父亲,原本幸福的一家人因它流离失所,奶奶也不知所踪,父亲的命运从此变得命途多桀、穷困潦倒。年幼失去母亲的伤痛,就像是刺入心脏的一根针,那种痛彻心扉的痛苦,无论多少年过去了,在五姨父亲心中一直无法消除。五姨小时候曾亲眼所见,有一次,喝醉酒的父亲,泪流满面痛苦万分地冲着五姨的爷爷喊着:“你为什么要把我的母亲留下来,为什么不把她也带回来?为什么就只带我一个人回来?为什么?为什么?“望着愤怒而狂燥不安的父亲,五姨害怕的瞅了一眼爷爷,五姨也想知道这个答案,但爷爷只是满面忧愁地看了几眼父亲,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转身就走了。父亲冲爷爷离去的背影继续喊叫着:”你为什么不把她找回来?她是我妈,你把她搞丢了,为什么不把她找回来?我妈就是被你搞丢的,你把我妈找回来,当年你为什么要把她一个人留在香港?为什么?我从小就没有了妈妈,都是因为你,我恨你!“爷爷已经走远了,父亲依然满脸怨气地冲着爷爷的背影喊叫:“都是你,害我从小就没了妈妈!”父亲突然发觉五姨有点惊恐地站在旁边,父亲停止了喊叫,转身跌跌撞撞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房间里没有什么声音传出来,但五姨知道父亲心里一定很伤心,五姨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过。
五姨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奶奶也很好奇,心里无数次拼凑过她的模样,猜测她是瘦瘦的满头白发,但一脸精明能干的样子;还是白白胖胖,满脸福态贵气的样子;亦或是满面笑容,整个慈祥可亲的样子。没有人告诉五姨,奶奶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奶奶在五姨心里永远都是猜测中的样子。缺席的奶奶在这个大家庭里,是一个被忌讳不能被提起的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