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渐渐清明，总算阴阴郁郁的蒙蒙亮起来。天空开始撒下雪粒，不一会，大片大片的鹅毛大雪便从天际一团团的铺洒下来。
沙流枫往小店方向走去，店小二刚刚把门板卸下来，开张营业。黄石村各色茶馆酒肆陆续开门营业，街上忽然多了许多赶路的三三两两的人。
这黄石村是个边缘村落，靠近驿站，穿过灵洲边缘的护天苍穹，便进入灵气薄弱的荒野。荒野横亘于灵洲与无边星海只间，背后靠着的一半是无穷山的山沿地基之地，是陈国的属地，另一半靠着无边无际的灵镜海。因此虽然村落简陋，来往各色行人倒是很多。
沙流枫待要推开酒馆的栅栏门，一晃眼，发现酒馆靠着大街的窗下，横卧这一个须发皆白的枯瘦老头。
老头穿着脏兮兮一团衣服，不过也到厚实。破烂的蓝衫布下，翻出污白的烂棉花。老头双手圈在裤裆之中，正在这大雪纷飞的清晨呼呼大睡。
沙流枫对着店小二讲道：“小二，为何这位老者在你店外睡着，怎么不给他找过地方歇息，外面这么冷，岂不是要冻死。”
小二打着哈哈笑答道：“客官，这个老头来了数日了，开始还有钱买酒买菜，后来可能是盘缠花完，渐渐的赊欠起来，我们只是不再给酒食，倒也没有为难于他。谁知他竟在这店外驻扎起来，素日里无事便索要来往客人的饮食，也不嫌弃什么，稍稍吃饱后，便仰头大睡，在这里都有月余了。也是我们老板心好，换做是我，早找人早早的打发了他。”
沙流枫听小二如此讲，天涯沦落之感不由涌上心头，心里道：自己与这老头何尝不是一样，其实都是漂泊之人，因此便上前轻轻拍打老头臂膀，同时轻轻呼喊：“老人家，请你喝杯酒啊。”
老头开始尚不搭理，辗转翻身，嘴里昏昏沉沉嘟囔道：“不要打扰老人家睡觉。”
沙流枫只好如此再三呼喊了三五声，老头方睁开眼睛，迷迷糊糊道：“恩，有酒？哪里有酒，谁要请我喝酒？”
沙流枫笑着说道：“老人家，在下想请您陪我喝几杯热酒，暖暖身子，可好？”、
老头欢喜道：“有酒就好，有酒就好，老头感谢客官了。哎呀，我昨天晚上都没有吃晚饭，现在肚皮作响，哈哈哈。”
沙流枫说道：“老人家放心，我管保你喝足吃饱。”
店小二在一旁看到，也打趣道：“老头，你今天又碰到了好人家，还不赶紧进来。”这边一边掀开门帘，一边对着沙流枫低腰做请进的手势，那边招呼里面的伙计道：“客官两位，上座！”这边沙流枫上前搀扶起老头，两人一起走进店来。
老头一进来，也不客气，领着沙流枫便往二楼靠窗的雅座坐去，刚落座，就开口对店里的伙计喊道：“小二郎们，给你爷爷拿三斤暖酒，三斤牛肉，一碟子凉拌菜。”
然后对着沙流枫说道：“小哥，你要点什么，我告诉你啊，这里的黄石牛肉和石炉暖酒呢，是最好的了。”
沙流枫哈哈笑道说：“老人家，就按您点的来吧。”
老头说道：“好！”对着店里伙计们说道：“暖酒要六斤，牛肉要六斤！”
店里伙计应声道：“爷爷啊，今天您老人家是发了横财，捡了金子，还是遇到了老主顾，如此大方起来。”
老人家笑道：“没有没有，是这个小哥发了善心，请我老人家寒天里消遣消遣。”
店小二情知如此，只不过打趣二人而已，一面笑着一面自去吩咐厨房准备。
不一会，酒肉俱已上齐，热菜热酒，在周遭湿寒的空气中，升起股股腾腾的雾气。窗外冷风呼啸，席卷着大片的雪花在空中旋涡一般的翻舞，如此情景，却是给寒冬孤旅的沙流枫心头增加了几分暖意。
他先给老者面前的酒杯中倒满暖酒，又把自己杯中填满，也不攀谈，举起杯来，便和老者一干而尽。如此这般，三杯下肚，身上方才热乎起来，眼神中也渐渐的有些喜悦晕懒的神采，沙流枫先开口道：“老人家，你也不问我姓甚名谁，便先和我连干三杯，您也风尘旅客，性情中人。哈哈哈。”
老头白胡子上还淋漓着些酒滴，浑身邋遢不堪，面色枯黄，不过声音却中气十足，朗声说道：“哎呀，小兄弟，你自有不如意之事，我何必多问，待你想要说时，我便听来，待你想要喝酒，我便陪来，只要你管饱老儿这顿酒食，我何必操那份闲心。”
沙流枫道：“也是也是，那我们再喝三杯。”如此二人便又干了三杯，还没吃肉，二人便是各自一斤酒水下肚。
接下来，便彼此开怀吃起盘中的牛肉，有了三分饱意之后，沙流枫又开口道：“老人家您酒量好啊！”
老者说道：“哎，我生平就在这酒肉场中混过，刚刚一斤酒而已。”接着又说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总要自己开怀才对。”
这句平白索然之句，此时却正对沙流枫的下怀，他拿着酒对着老者说道：“可是有些事，却再怎么努力都难以开怀的起来，譬如我刚刚和友人失散，落魄到此，也不知道将要去往哪里。”
老者闻言哈哈大笑道：“你这些虾米小事，也值得一提？我们这云仙大陆，分属七洲十国，仙灵人兽混居，多少人上下求索，有的为了修为，有的为了权力，有的为了英名，有的为了爱情，期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又或者恩怨往来，情短恨长，散尽家财，妻离子散，甚至几遭沦陷，舍却了性命，这种事情啊，每天都有发生。”
“不过这些都还不算什么，看起来在我们这个世界，人生一场，有很多不如意事，但要和这天下安危比起来，却都不算的什么。所以你提起你的烦恼，我听来当真可笑。”
“拘泥于自己眼前利益，方寸天地，自然感觉行动掣肘，顾东忘西，得失之心本是凡人痛苦的根本。你看那些修炼的修真们，舍却了常人烦恼，虽然修得了长生不来，水火不侵，但为了天地安危，救护苍穹，日日夜夜守护一方，甚至拼着散去的千百年的修为，形神俱散，这样才让人佩服，这样的事业才让人向往啊。”
说完，老者举起酒杯，和沙流枫碰杯后一干而尽，沙流枫自然奉陪，接口道：“何尝不是如此？“
“可是凡人若想成为修真，千万人中难有其一，更遑论修真之上的欢喜地散仙，散仙之上的金仙又有离垢地、发光地、焰慧地三个层级，而上更有始胜地、现前地、远行地的天尊境界。越往上修炼，就越需要天资与机缘，您说的能够投身于守护护天苍穹，护持一方天地安危的伟业，起码都要发光地以上的大金仙，在亿万人之中凤毛麟角都算多说了。我们凡人区区百年寿命，苦苦修来，欢喜地都难以踏入，也只好追寻些俗世欢愉不是么？”
老者闻言，哈哈大笑道：“也是也是。譬如这寒天大雪，荒村野郊，能遇小友，把酒言欢，岂不是人生一大幸事么？”
沙流枫说道：“正是正是。适才老人家讲着护天苍穹，我们不如在这黄石小村，借着雪天热酒，品评下天下至尊如何？”
老人家哈哈大笑道：“正中我怀，若说这天下至尊，始胜地以上的可能不下几十人，但能对这天地维持产生影响，可称英雄者，也不过区区几个。”
沙流枫说道：“我们凡人即便修真，听闻的都是天尊的传说，而且自小生长于某洲，见识实在有限，若论天下至尊，我也只知道清灵二洲天尊稍微多一些的传说，至于其他洲的至尊，也只是零星耳闻罢了。今天倒要听听您老人家的高论。”
老者听闻，喝了一口酒，便说道：“不瞒小兄弟，虽然我是不入流的修真，但也颇习得些延年益寿的法术，活了几百岁月，这七洲十国都算转过一圈。各洲天尊来历传说，到是可以和你攀谈攀谈。”
“若论至尊中的英雄，江洲的立天大德灵尊，听说称尊已经有万年之久，是云仙大陆生成之时就有的至尊存在，而且至今云仙大陆仍然靠其神力，维持悬浮于无边星海之中。这等立天的功绩，值得万人仰慕。”
“灵洲的华光宣威、华光宣德两位天尊，看护着黄金屋，掌管着天下火脉，是古帝尊燧人氏的后裔。如今天地阴阳失调，人类食可以炊火做饭，居可以引火取暖，却是有赖于燧人帝尊将天火引入这云仙大陆呢。”
“商洲的彩云金母是女娲后裔，其守卫的晶石髓，是各洲苍穹之内日月光华的本体，金乌东升西落，玉兔冰轮流转，归于其巢，都在晶石髓之内，彩云金母守护不下万年了，才有云仙大陆如今四时节气以及阴阳变化。”
“恩，再有神州的金龙天尊和金凰公主，也是了不得。云仙大陆分为七洲，各洲各有自己的先天至宝，笼住天地灵气，形成护天苍穹，可是整个云仙大陆，灵气之根脉，便在神洲。而金龙天尊和金凰公主则是于云仙大陆开天之始，便守护者云仙大陆灵气之脉，若无这两位天尊，凡人想要成为修真，就绝不可能了。”
“还有华洲的紫阳真君天尊，听说本体是天地初生的一株红杉木，吸收天地精华，由草木而成仙体，更修成了天尊境界，此种艰难，非我等人类修真可以想象。”
“叶洲的大势至金刚天尊和药师琉璃天尊，则更有些意思，一个收罗天地幽魂野鬼，造就那天堂地狱，使善恶道德流布凡间，才是这七洲十国立国的根本。一个练丹制药，是医仙之祖。”
“药师琉璃天尊，根据人类体制和本性，编写的一部大黄庭经，一部药师内经，流传人世，是医理的基础，解救人生在世病痛之苦，功德无量。”老者说我，便举起酒杯，和沙流枫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听老者大致讲了云仙大陆七洲的天尊传说，沙流枫接口道：“若论天下至尊中英雄的存在，除了刚才老人家讲过的几个大天尊，其他的我也不敢说，但清洲的清虚道德天尊也可算一个。”
“据我所知，清虚道德天尊称尊已经千年，千年前那场浩劫，清洲生生从灵洲割裂出去，清洲青云阁清虚道德天尊与清洲碧游宫冲虚广法天尊，火云洞灵虚普化天尊，三人合力再补苍穹，硬是将即将拍散于无边星海罡风之中的一小块陆地挽救回来。几十年前，又使用大法借用血珊瑚，将清洲一角裂开的苍穹再行补救，此等补天之功，是为难得。不过可惜冲虚广法天尊和灵虚普化天尊已经在千年前那场浩劫中坐化了。”
“恩，”白虚老者听闻，呵呵笑道说：“不错不错，清洲自来土薄气弱，若没有清虚护持，早已朝不保夕。听小兄弟你对清洲天尊事迹了解的颇为详实，难道你是清洲之人？”
沙流枫便说：“不错，我是从清洲过来灵洲有些生意要办，没想到人生地不熟，被人骗取了钱财，无奈先流落到这黄石村歇歇脚。敢问老人家您呢？”
白须老者便说道：“哈哈哈，老夫也是清洲人啊。”
沙流枫想到，在这边陲村落，遇到各洲之人都不足为怪，更何况是遇到灵洲毗邻的清洲人呢，便也没有多想，端起酒杯，对老者讲到：“真的是他乡遇故知，刚才您老人家一番言谈，倒让我涨了不少见识，我敬您一杯。”老者哈哈大笑，和沙流枫一干而尽。
沙流枫继续和老者攀谈，二人从清洲事务，聊到山川河流，无边星海，各种见闻，甚至逍遥津的酒肆歌姬。有些事情，老者也不知情，尤其听到筒子酒馆年轻人所喝酒类的繁杂名目，更觉有趣，十分开怀。
二人又要了几斤酒，几斤肉，胡乱点了些菜，不觉日已中央，已经是快晌午时候。但屋外却已然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早上尚可以看见土黄的地面，灰白的石墙，现在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天地一片雪白之内，就剩下老远之间点缀其间的各色招牌帷幔，活泼有趣。
二人酒酣耳热，热情攀谈之际，忽然迎门的店小二跑上楼来，对着二人说道：“客官，爷爷，两位赶紧躲一躲吧，我们店那个泼皮又来了，打打闹闹要上楼来，免得麻烦，还请二位避一避罢。”
沙流枫听闻此言，一阵纳闷，还不待开口，便听到老者说道：“那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爷爷我早看他们不顺眼，如今他们自己找上门来，我正好替你们解决了他们，躲他干嘛。”
店小二哭丧着嗓子道：“爷爷啊，”正要解释，一个穿着灰麻粗袍的虚白胖中年男子跑上楼来，对着老者说道：“爷爷啊，您行行好，看在半年我管您酒饭的份上饶了我们吧。您要是不在这里，他们闹上半日索要些钱财也便罢了。如今您天天卧在我家门口，他们之前几次从您这里得不到便宜，如今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头野猪怪了，哦，不不不，野猪仙来，就是来寻您的麻烦啊。求求您，我们在这荒郊之中开店不容易啊。”白虚胖的店老板机关枪一般连珠炮的说完，也是要哭出来了。
老者闻言，大怒道：“这里是在苍穹之内，一头修有灵智的野猪，虽然有兽仙法令的保护，不可滥杀，但如今是他自己来找我争斗，弄死了可不能怪我。我就收拾他来。”
这边就要站起来，便听到楼梯处戈噔噔一阵乱想，一帮衣衫不文明，长相不正经的毛贼抢上楼来。
为首的一个黄脸汉子冲着老者喊道：“你这老头，我们不过寻常在各个酒肆寻些食物酒水，又不是杀人放火，你就管东管西，几次从你手下讨不到便宜，非得逼着我们兄弟找个大哥解决了你才罢。”
这边黄脸大汉话音刚落，便听到一种重物压制木质楼梯咯吱咯吱的声音，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声音越来越近，逼近楼上而来。
沙流枫对这些寻常毛贼，本不在意，如今面前赫然出现一头野猪怪，倒也让他有些小小吃惊。
沙流枫定睛一看，见到这野猪怪身高接近一丈，身上虬肉纠结，面部狰狞，獠牙外露，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用沙哑的声音对着众人说道：“哪个是那个糟老头，赶紧出来给我弟兄们赔罪，否则今天我把这酒楼给铲了。”
沙流枫听闻此言，就要站起来，却被老者用手按住。
老者自己从座位上站起来，借着酒劲，摇摇摆摆的从座位上走到厅面中央，对着野猪怪及一干众人说道：“你们这帮不知廉耻的人类败类，成天偷鸡摸狗，不务正业，就算要找我老儿寻仇，也寻一个上点台面的人来，寻了这么一头不入流的野猪，真的是给人类丢人，我都替你们害臊！”
黄脸大汉说道：“废话少说，今天就让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头儿纳命来。”
老者说道：“不急不急，我们不要在老板这店里厮杀，免得毁了人家的家业，有本事我们去外面打斗如何。”
对面人群中的猪头怪，喘着粗气说道：“好，就如你所言，我们外面相斗，今天或死或伤，都与旁人无关，怎样？”
一旁店老板与店小二面色凝重，稍有不忍，小二插口道：“老爷爷，您打不过猪大仙大人的，如今您赔个错，就算了。“又转过头对着猪头怪恳求道：“猪大人，好不好，以后您这帮兄弟的酒事我们店管了便好。老板，您说呢？”
老板铁青着脸，心里直骂店小二这个吃里扒外的王八蛋，这帮龟孙子在他这里白吃白喝，不消一个月，自己就得卷铺盖关门走人。可是就让这个老头平白无故丧命在自己的店里，而且还是为了自己出头行侠仗义，心中也实在不忍，便咬了咬牙，狠狠说道：“是啊，老人家，您先向猪大人赔个错，后面的事情我们都好商量啊。”
可是老者并不搭理这番言语，甚至都没和沙流枫打招呼，对着猪头怪喊了一声：“外面来！”自己便直接从座位旁窗子跳了出去。
众人一看这到好，死活歹活，一个上了岁数的寻常修真老头，自己要约战身高一丈的接近欢喜地九阶的野猪怪，不是寻死是干哈。
店老板和店小二，素知这个老头脾气倔强古怪，如今也只好心中一叹，免不得到时要准备三杯奠酒替他送行。便随同一帮人和这帮土匪走下楼去，走到酒肆之外的旷野之中，围观于猪头怪与白须老头之周。而猪头怪和沙流枫则自老头跳下窗之后，早已经紧随其后跳到了大街上。
这黄石村虽说是个村落，却是稀稀落落。原因是这里本来是个驿站边所，人员虽然往来繁杂，但都是商旅过客，因此上并没有什么商市居民。因而这里的固定居民无非都是些酒肆旅馆的老板帮徒，要么就是些寻常匪徒盗贼。
又因为如此，各个酒肆各自离得位置相对距离不近，黄石酒家偏偏就是最偏僻的一家。今天又是大雪封路，因而此刻酒肆户外，到是十分疏旷，除了这帮要争斗的人外，也无甚旁人。
漫天风雪之中，一圈人围着一个老者和一头猪头怪，还有重伤初愈已成寻常散修的沙流枫。
这漫天风雪，似乎预示着这场要决定个别人生死的大战，不知漫天雪白待会要为何人送行。
想必一时半刻过后，茫茫雪白天地间，鲜血的猩红的颜色，将要比寻常更为惨烈刺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