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咱们的老同学慕容白吗?”
“当然知道,当年是我们班的风云人物,跟顾天明一起被称为‘明白双侠’么”
“我听说他得了肝癌,被检查出来已经是晚期,医院都判了死刑,后来却奇迹般地康复了,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有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去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既然慕容白的肝癌晚期都能痊愈,你这么个小小的癌肿算什么,手术彻底再配合化疗,完全有希望根治!”
“呵呵……随它吧!”
时间回到了2017年的四月,还是在榕城,还是在雨桐的“听雨楼”中,吴雨桐坐在窗前,凝望着屋外车水马龙灯火繁华的世界,眼前的城市在经历了白天的喧闹之后,到了夜晚似乎更加喧闹。雨桐抿了一口绿茶,他苍白的脸上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凹陷的眼眶里那双晶亮的眸子依然清澈有神,然而不经意间又总会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坐在雨桐身边的是他的好友,中专时代的死党,一直被他叫着“大耳陈”的陈尔。
此刻,陈尔手捧着榕城第一人民医院肠道外科开出的一张结肠镜检查单,单子的开头写着:姓名:吴雨桐,性别:男,年龄:44岁,职业:自由职业者,单子的末尾则清楚地写着诊断结果:结肠癌,建议尽快手术。
“你我都学过医,应该知道结肠癌的转移性是最弱的,从照片上看肿块也不大,说明还处在早期,应该问题不大,更何况,病检报告还没出来,或许是他们误诊也不一定呢。”陈尔说完这句话内心也不由得笑了笑,这也不过是他聊作安慰罢了。他知道对于恶性肿瘤的定性,内窥镜的检查结果具备极大的参考性,一般来说,内窥镜的诊断报告几乎可以作为确诊的依据。
“这个……他们医院的外科医生早就跟我说过了,从肿块的形状看,基本可以确诊是癌症,病检报告虽然还没出来,但是误诊的概率微乎其微。”
“那你安心等待手术吧,榕城一院也是这里最有名的三甲医院之一,给你做这个手术应该是绰绰有余。我再到上面去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帮你找个专家……”
“不用了!我这贱命一条,就不必劳烦那些专家了,再说我也不想手术,这么烦干嘛!”
“不手术?等着癌症加重、转移?!到那个时候,就只能等死了!”
“死了又怎么样?人早晚都要死的,晚死不如早死。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早死早投胎,这辈子不太顺,我还想下辈子重新来过呢。”
“胡说八道!你这说的什么鬼话!蝼蚁尚且贪生,你年纪还这么轻,后面的路还很长,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的家人想想!你害怕手术这是胆小,你抗拒治疗这是懦弱,你上有老下有小却悲观厌世想撒手不管这是不负责任!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这么胆小、懦弱、不负责任?!”
“好吧,好吧,我听你,手术!……”吴雨桐望着涨红了脸的陈尔,忙不迭地认错道歉。在他的记忆里,很少看到陈尔会象今天这样跟他急红了脸大声讲话,读书的时候,每一次他和陈尔发生争辩几乎都是以陈尔服输收场,因为无论借古讽今还是指天画地雨桐总要说得陈尔无话可说为止,对于讲话慢悠悠表情笑嘻嘻的陈尔来说,无论输多少次他还是慢悠悠笑嘻嘻的,对于雨桐来说,输一次也不行。但是今天,陈尔的一番道理却终于让雨桐辩无可辩了,雨桐不得不承认论口才陈尔其实一点都不输于他。雨桐抬起右手背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几声,苦笑着说道:
“不过,那边的医生结合我的病史说我的预后不太乐观,毕竟我便血都有四五年了,他们判断癌症已经是中晚期。然后我肿瘤的位置处于上端,他们说已经发生转移的概率很高……我本来想,如果过两天的全身CT检查发现转移的话,也没必要手术了。那个……在肚子上打个洞,折腾得要死,再苟活个一二年又有什么意义?……我是怕折腾了半天,结果我还是活不长,到时候拖着个残损之躯还要连累家人照顾,这又何必呢?……”
“你放心吧,慕容白的晚期肝癌都好了,你这结肠癌肯定没事的!再说看你一脸福相,也不象短……”陈尔看着眼前的吴雨桐,曾经那个高大、帅气、英挺的风华少年,经历二十多年岁月的风霜如今却成了那么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仿佛风一吹都要跌倒。陈尔勉强想挤出一丝笑容,就如同平日里他总是笑嘻嘻的模样,然而一用力,他的眼角却掉落了两滴眼泪……
陈尔走后,雨桐一个人躺在床上,最近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虚弱,除了在床上静静躺着,他哪儿都不想去。他把门窗都关紧,拉上窗帘,享受着这短暂的宁静,也许这已经是他生命里最后的宁静光阴。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雨滴打落在窗前不断发出滴答声响,雨桐闭上双眼,静听着这连绵的雨声,前尘往事如梦一般在他心头飘过……
2012年11月,就在芳菲回余杭之后才过了一个月,吴雨桐便从《榕城家居》杂志社辞了职。尽管雨桐试图将辞职的原因归结到其它的各个方面,譬如他与老板王猛不和,譬如他厌倦了朝九晚五,譬如他是想出去看看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但是雨桐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这是因为赵小羽。赵小羽在那年10月中旬就离开了杂志社,走之前甚至都没有跟雨桐招呼一声。雨桐后来从王猛口里得知,赵小羽的男友从英国回来了,他们正准备结婚,王猛还收到了赵小羽的结婚请柬。赵小羽的未来公公是榕城金融界的一位权威人物,他把小羽安排进了榕城某大型国有银行,直接进信贷部,而且是正式编制。
工作里没有了赵小羽,似乎杂志社的所有人都在抱怨叹息,雨桐表面上装作不以为意,实际上内心最是失落。这种失落感让他在接下来的采访和写稿时总是提不起劲,自然稿子的质量也就差强人意。有一次,因为耽搁了一位家装公司老总的个人采访稿,他甚至还和王猛大吵了一顿。他知道明明是自己的错,但就是死不承认,也许他就是想通过和某一个人大吵一顿的方式让自己郁郁的心能有所缓解,然而还是不行。
雨桐最后还是选择离开了杂志社,在他辞行的时候,王猛为过去的争吵连声向他道歉,许诺让他担任杂志主编,工资上浮一半……这些要是放在一个月前一定会让雨桐兴奋不已,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家单位获得老板如此的肯定和挽留。但是现在,雨桐就是不愿留下,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只不过对于眼前的工作他已经感到索然无味,他觉得实在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
“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女孩?”雨桐每每扪心自问都是不断摇头。他知道虽然他对赵小羽有一些好感,但是离那种真正的心动还很远。在他的内心,这半年多时间里,几乎一刻都没有停止对芳菲的思念。以前生活在一起并不觉得什么,真正离开了之后他才发现芳菲的影子几乎已经填满了他的整个心房,甚至于他全身的血液、组织、细胞中都是!他的一生都做不到将这个影子从自己的身体里抽离。无论是午夜梦回还是清晨醒来,那个长发飘飘的紫色身影总会翩然跃入他的眼帘,她抬起头,脸上是孩子一般的天真,眼睛里却盈满了泪水:“雨桐,你不要我了吗?”这句话宛如尖针一般地刺在雨桐的内心,每次回想起都让他痛苦不堪。然而雨桐究竟是太倔强了,他用一种近乎盲目的坚持来守卫自己的尊严,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之中。他固执地相信纵然芳菲重新跟他在一起也未必会幸福,而且对于女儿他也感到愧疚,他不知道等女儿长大了之后他该如何去面对她,他想不出任何办法让女儿今后能以他这个父亲为荣……
而对于赵小羽,雨桐也是一样的心情,小羽就这么默默地走了,默默地离开仿佛从未与他相识,在他内心微微兴起了一阵波澜之后瞬间又消失无踪。雨桐嗒然若失,他孤高的心有些受伤,他无端的将这事又牵扯到了自己的尊严,又无端的迁怒于这家单位,于是他只有选择辞职。辞职之后,不管是电话、短信、邮件、QQ、微信……他从此没有和赵小羽再有过一次联系——既然人家已经把他遗忘,他又何必再行叨扰?
离开了杂志社后,雨桐收拾行装北上苏州加入了顾天明的公司。他拒绝天明让他担任网站主编的提议,只是做了网站的一名运营编辑。他还是担心自己做不到将一样事情坚持到底,之所以选择为顾天明打工,主要是为了还10万的人情。
2013年的四月,雨桐再次向顾天明辞行,虽然此前顾天明无数次的请求他留下。天明让他不必遵守单位的上班时间可以出入自由,让他可以以出差的方式走遍全国各地写写游记之类公司来承担旅费,甚至天明还准备帮他在苏州购置房屋好让他从此安心在这里落户……但是这些都被雨桐一一婉言谢绝。他孤高自赏的内心拒绝任何的无端馈赠,纵然对方是身家亿万的巨富。通过这一年多的时间雨桐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安逸的生活,虽然那种稳定而安逸的生活也曾经是他的渴求,但是今时今日他必须把它打破。他无法接受将自己的生活和命运永远定格在某一种恒定的状态,仿佛在他的生命里注定要去经受种种的颠沛流离——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渴望着到处去流浪,流浪远方……
在接下来的四年时间里,吴雨桐背起行囊,去了很多城市,走遍了他想去的各个地方。他尝试着用各种不同的角色去体验生活,以前从不敢想象的工作他都会去做,在餐厅打杂、去货运场做搬运、在大街上发传单、做快递员……甚至是到建筑工地上去搬砖扛钢筋挑水泥的活他都干过,如果找不到活他就啃面包睡公园,北京的天安门广场、青岛的海边长椅、西安的古城墙下……都是他曾经晚上睡过的地方。他更换了手机号码,除了自己的好友陈尔,他不曾和任何人联系过,就连远在吴城的父母也无从知道他的音讯。
然而在2017年四月,吴雨桐还是回到了榕城。之所以回来,主要是因为近些天他腹痛的厉害,伴随着腹泻和便秘,而且便血的症状也愈来愈烈,有一次如厕之后整个马桶里都是鲜红的血液。他知道自己必须上医院了,他预感到这次的病症不会是普通的小病。于是,他选择回到榕城,这一次他特意找到了五年前他第一次来榕城租住过的房子——他的那间“听雨楼”,正好房子还空着……
在榕城第一人民医院,当那位肠道科的年轻医生看到检查结果时还是有些惊讶。在雨桐一再表示他的所有家人都不在榕城、自己也学过医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前提下,医生才跟他讲了病情——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患上了癌症,而且几乎已经是晚期,转移的概率很大……对于自己很有可能即将离开这个世界,雨桐内心并没有悲伤,长久以来挣扎于他心底的那种苦痛,几乎夜夜都让他不能安心入眠。雨桐想,人生不就是一场戏剧么,或早或迟总要落幕,只不过他的这场戏还没进入高潮便要匆匆谢幕——对于这一点,雨桐有些失望,但也感到坦然,这样也好,至少会让他得到解脱。他只是觉得,总得有人知道他的离去,然而雨桐也不想惊动他的父母,于是他叫来了自己的好友陈尔……
此刻,雨桐躺在床上,心神已经有些恍惚,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阵阵的腹痛不时传来,有时如刀搅,有时如针刺,浑身疲乏地一点力气都没有,人已经虚弱的犹如一张薄纸。他再也不能克止,他终于知道:自己并不是这天地与命运的主宰,自己的活着与努力地活着其实都不过是如同尘埃一般的卑微与渺小。他终于不再自负,他知道如果再不与她联系恐怕今生也没有机会了。终于,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一直存在他脑海中的熟悉的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他期待已久的、无数次想听到的、魂牵梦绕的声音,此刻的声音却不是,难道她换了号码?不会啊!
“喂?喂……你是小吴吧?”他想起来了,这个是他岳母的声音。
“啊对!是我,小菲呢?”雨桐忙答道。
“哦,真的是你啊,你怎么到现在才打来电话呢?这么多年了,我们到处找你也找不到,你呀,真是!……哎!”
“小菲在吗?能不能请她接下电话。”雨桐还是如从前一样,并不喜和自己的岳父母多做交谈。
“菲菲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那她去哪儿了?”雨桐隐约觉得事情不妙,恍惚觉得四周都在旋转了起来。
“菲菲走了,走了都快一年了,乳腺癌晚期,一直叫她去看病,她一直不肯,发现的时候都已经肝转移,进医院手术都来不及就走了,她活得太苦了,太苦了……”岳母在电话的那头已经抽泣了起来。
雨桐扔了电话,两眼一黑,痛的晕了过去,良久方才幽幽醒转。他的电话铃声响起,岳母给他打了过来:
“妈,对不起……”
“哎!你也别说这种话了,菲菲也从来没怪过你,反正你们也早就离了。”
“云云呢?她现在怎么样?”
“她挺好的,现在在读高二了,她心里可能还是会对你有些……有些不理解,哎!你也别怪她,小孩子么,等时间长了她应该不会再怪你的。”
“都是我不好……”
“菲菲临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女儿,叫云云以后要好好孝敬你照顾你,她呀,死之前没什么别的愿望,就是想看你一眼,可你,你——怎么就联系不上了呢!”
“……”
“菲菲这一辈子都不容易,摊上这么个爸爸,我知道,菲菲她爸脾气不好,也让你受委屈了,可她有什么办法呢?小时候,我们的菲菲就乖得不得了,她爸爸发脾气,经常乱砸东西,有时候我都不想再活了,菲菲还是能开开心心地来劝我,要是没我这女儿,那时候的日子我都活不下去。她跟着我们这没用的爹妈苦了这么多年,原指望女儿长大了,能嫁个好人,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哪想到,哪想到……她吃了这么多苦,却还走在了我们的前面。她这一辈子,太苦了,太苦了……”岳母再次在电话那头哭泣了起来
“妈,都怪我,都是我不好……”雨桐终于也忍不住,在电话里抽噎了起来。
“好了,也都过去了,菲菲一直叫我别停这个手机,她说总有一天你会打来的。今天这手机声音一响我就猜到是你,一年了,你终于肯打来电话……”
到后来,雨桐和他的岳母在电话的两头都抑制不住地痛哭了起来,雨桐再一次哭晕了过去……
过了许久,雨桐的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喂……”
“喂,请问是吴雨桐先生吗?”
“是我,什么事?”
“哦,我是榕城一院肠道外科的刘医生,你上次的病理切片检查报告出来了。”
“哦……”
“嗯,那个不好意思,你上次的诊断结果是我们搞错了,病检报告显示,你得的不是结肠癌,是良性的肿块,属于结肠腺瘤,也就是息肉。”
“……”
“那这样,你下周什么时候,尽快来一下我们医院,我们会给你安排一次内窥镜手术,就是通过结肠镜将肿块直接取出来,如果手术顺利的话,时间应该不长……”
“……”
“一般情况下,门诊也可以做这个手术,但你最好还是来住院,这样也便于术后的复查和恢复……喂,你在吗?”
……
这时候,雨桐放下电话,打开窗,却见漫天星光之下,一只白鸽飞来,独自落在窗台,徐徐清风吹过,夜色清凉如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