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阳光温暖地倾泻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徐徐的春风送来青草的芳香，在这座南方沿海的省城，四月已经是暖春的季节，无论是温度还是湿度都非常宜人。游客们三五成群地在大街小巷中随意穿梭，享受着弥漫在整座城市中的春天的气息，这是种古老而清新的气息，行色匆匆的路人也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在这舒缓而宁静的气息中怡然沉醉。在这座古老而清新的城市里，到处都生长着一种高大的乔木类植物——榕树，这种树木枝叶繁茂、树冠宽广，灰褐色的树干稳健而遒劲地伸展着，给人的感觉是缓慢中蕴含着力量，磅礴中潜藏着坚韧，非常符合这座城市的气质，以至于这里被人称为“榕城”。此刻，在榕城的一角，在一条幽静的古巷中，吴雨桐与孟芳菲并排走着，他们一路上很少说话，似乎都在静静地享受着这美好的春光。
“家里都还好吗？云云怎么样？”吴雨桐轻声问道。
“都好，云云也挺好的，就是……她也挺想你，很想来看你。”孟芳菲以更轻的声音回答道。她的话语之间有一丝犹豫，似乎很担心会破坏眼前的气氛。
“你可以带她一起来的。”
“我怕……会打扰你，而且她最近功课也很紧，我就没让她来。”
“嗯，女儿已经十二岁了，也大了，还是要让她尽早独立起来。”
……
两个人就这样随意走着，随意地说着话，偶尔还会随意地笑笑，在旁人看来，这就是一对在斜阳中缓缓漫步的中年夫妻，男的儒雅帅气，女的温慧端庄——应该是一对人见人羡的恩爱夫妻吧。甚至连吴雨桐自己都恍然觉得，时光又回到了从前，从前他们也曾无忧无虑地一起走过，一起无忧无虑地相伴二十年，那二十年时间，曾经是多么地快乐啊！快乐地让人都不忍心去回忆……
吴雨桐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一家服装厂担任医务室的厂医。本来他是有希望去一家县级医院的，但一来那家医院未必能让他从事临床的工作，二来要满足这一点也少不了必要的关系疏通和打点。而对于那些所谓的“疏通和打点”，吴雨桐是最不擅长也是最不乐意去做的。于是他没有多想，坚决服从学校分配就去了服装厂。那一年是1993年，20岁的吴雨桐开始了他踏入社会后的第一份工作。尽管许多人以为他会在这份工作上用去自己一生的时间，却没想到吴雨桐干了不到两年就匆匆离开了。
而孟芳菲的运气显然比吴雨桐要好的多，在那个年代，各大医院对于医生的需求已经基本饱和，除非是本省有名的浙江医科大学的毕业生，一般的卫校生要想进县级以上的医院几乎已是不可能。而医院对于护士的需求却还有巨大的缺口（护士到了年龄基本都会退休而医生退休了则都会被医院返聘，同时很多护士因为吃不消繁重的工作压力工资也不理想等原因纷纷选择辞职改行，导致了许多优秀护理人才的流失），所以他们护士班的同学基本都被分到了各个市、县级的大医院。孟芳菲则被分到了吴雨桐实习过的市一医院。
毕业工作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吴雨桐再次遇到了孟芳菲。对于吴雨桐来说只是一个偶然，对于孟芳菲而言，她觉得雨桐就是专门来看她的——只不过是找了一个所谓的借口而已。那个所谓的“借口”就是吴雨桐带来的某个化妆品品牌的几件样品。吴雨桐在单位实在是闲得无聊，接了一个化妆品的“直销”，据说那是一个国际知名的化妆品品牌。吴雨桐没有任何市场经验也没有任何客户来源，他接了活之后不禁有些后悔，但订金已经付了没办法，他只好带着几件样品直接奔到了市一医院的女生宿舍。他在市一实习过，对那里的房舍位置很熟悉，除了找他的那些小师妹外，他也实在想不出还能把那些“该死的”化妆品卖给谁了。
当他刚刚走进市一医院宿舍大楼正对二楼楼梯的那间大寝室时（实际上，当时也就这间寝室大门敞开着），他立刻就听到了有一个声音在叫他：
“吴雨桐，你怎么来啦？”说这句话的正是孟芳菲，听得出，她的声音里除了一点点的意外感，更多的是欣喜。
“呃……当然是来看你啊。”吴雨桐在这种情况下，当即不假思索，微微一笑迎了上去。
“哦，是吗？那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孟芳菲笑着问道。
“那个……那个是一个化妆品的样品，我原本其实，其实是想来推销推销的，咳咳……”吴雨桐轻轻咳了几声，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手里的东西目标太大了——那是一个很大的纸质手提袋，上面的图案和色彩异常醒目，清楚地印着那个化妆品的品牌。
“看不出，你还会搞兼职啊，拿来给我看看！”此刻的孟芳菲正坐在寝室里自己的床沿，她说话的时候眼神里已经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算了算了，那也不是什么好的东西，你们女孩子其实还是不用化妆品最好。”吴雨桐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今天不就是想让她们买我的东西么？怎么人家还没看自己就先否定上了？”他突然有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哪有你这么来推销的！还没卖就先说自己的东西不好。”寝室里的另外一位护士走到吴雨桐身边，一把就夺过了他手里的纸袋，然后走到孟芳菲的身边坐下，两人从纸袋里掏出各类样品，一边看一边还在笑着，一边笑着一边在偷眼打量着吴雨桐，仿佛她们早已经知道吴雨桐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吴雨桐走了几步，靠近孟芳菲的床沿，但也不好意思坐上去。这时他已经想起，坐在孟芳菲身边的就是她的同班同学闵雪——也是一个模样清秀的女孩，长头发、瓜子脸、身材与孟芳菲差不多高，但略微瘦了一些。他在市一泌尿外科实习的时候，闵雪正好也在那实习。那时候因为泌尿外科的病人几乎个个都要导尿，而泌外大部分又都是男病人，所以轮到闵雪做导尿的时候她老是红着脸央求吴雨桐帮忙。吴雨桐当然是乐得“英雄救美”，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吴雨桐的导尿水平出奇地好。不知道多少前列腺增生的病人，经过吴雨桐三两下之后，并没有什么痛楚突然就下腹一松，之前的坠胀感豁然而解，在病人的连声道谢中吴雨桐也难得地体会了点身为医生的职业成就感，当然让他更有成就感的是闵雪投来的感激和钦佩的目光……这也是他经过整一年在市一实习过之后，感到最为得意的两样收获之一，另一样就是他的静脉点滴技术，就是挂盐水的水平。许多护士都头疼的微小静脉，经过他吴雨桐的手，往往都是一针见血。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这两样技术或多或少是为了在护士们面前可以显摆显摆。事实上他对于医学上的种种，一直是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这时候，吴雨桐想起来也应该和闵雪打声招呼，他正欲张口的时候忽然就看到闵雪好似无意间瞟了自己一眼，眼神中分明带着些幽怨之色，然后她就朝孟芳菲笑着说了句：“菲菲，我正好有点事要先出去了，其他两个今晚估计也没这么早回来的，你们慢慢聊啊。”说罢闵雪就匆匆地离开了寝室，临走还不忘关上了寝室的大门。
不知怎么的，刚才还非常喧闹的寝室此刻竟是异常安静。房间里就剩了吴雨桐和孟芳菲两个人。这时吴雨桐才注意到孟芳菲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棉质睡衣，她床沿的蚊帐业已半掩，很显然她本来已打算上床就寝。吴雨桐不觉有些尴尬，心情也忽然有些紧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坐吧……”孟芳菲柔柔地说道，声音却很自然。
“你这么早就要睡啦？”吴雨桐从窗前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了孟芳菲的床对面。
“我今天要值深夜班，所以要早点休息。”
“这样啊，那我要不先回去吧，打扰了你的休息可不好。”
“没关系的，我下午已经睡过了。其实现在我也睡不着，你看隔壁的寝室都这么吵，我本来就是要看看书的。”
“噢，真的不会影响到你值夜班？”
“不会的！对了，听说你分到了一家服装厂，在哪儿？”
“哦，就在汽车站的旁边，是一家国营老厂，你到了那儿就能看到。”
“汽车站旁边？好像是有那么一个服装厂，那下次我回家坐车前，先来看看你怎么样？”
“好啊！随时欢迎，你来了我一定会好好款待你的。”
“你拿什么款待我啊？”
“山珍海味不一定，粗茶淡饭总是有的。”
“哈哈哈！你是打算请我去吃你们的食堂吧？”
“然也！本厂食堂价廉味美！有一流的厨师、一流的服务、一流的品质，绝对让你吃的舒心、安心又放心！”吴雨桐一时兴起，就模仿起了最近电视流行的某一段广告台词，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
“你那的菜贵不贵？”
“一块大排才一块五，两块钱就能有荤有素饭还管饱，滋味堪比国际大酒楼，你没看我最近都吃肥了吗？”
“没有肥啊，我倒觉得你这半年没见，好像反而年轻了。”孟芳菲笑语嫣然地盯着吴雨桐说道。
“什么呀！好像我以前长得很老似的。”吴雨桐不以为然地说道。仔细想来，由于之前在学校里几乎每顿都是吃一毛五一盘的小白菜，自己多年来一直体格瘦弱，一米八的个头临毕业体检时竟只有59公斤。当时看到结果自己也吓了一跳。兴许是自己以前太瘦了，又或者是有点营养不良的关系，他知道在读书的那几年他是长得有些少年老成。“太瘦了！”这是他身边的亲朋好友经常跟他说的一句话，所有人都劝他要多吃点多吃点，于是在他毕业工作终于有了工资之后，他第一个改变就是放开肚子猛吃了起来。食堂的师傅对于他是印象最深的——饭量和菜量几乎都是常人的两倍，而吃得最多的无疑就是食堂里的拿手菜——“红烧大排”。
“对了，你想知道张燕分到了哪里吗？还有她单位里的电话号码我也有哦。”孟芳菲忽然话锋一转，眼睛里不自觉地露出了狡黠又俏皮的神色，试探性地向吴雨桐问道。不过孟芳菲显然不擅于伪装自己的表情，话还没讲完，自己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哎哎！你能不能别提她了！我都不认识她，我从来都没见过她。”吴雨桐露出了很郁闷的神情。他没料到孟芳菲又会突然提到她的那位好朋友。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内心那种很邈远的无奈又失落的情绪仿佛无意间又被孟芳菲给牵引了出来。
他一直知道那个张燕是孟芳菲的好友，而且还是个“美女”。对于美女吴雨桐总不免是要耿耿于怀的。“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这一句是他少年时代就十分欣赏的诗句，在他的心目中，“年少足风流”的境界隐然已成了他的一种人生追求。吴雨桐想起今天闵雪与孟芳菲在一起的神态，基本可以断定她们也是一对好友。“这孟芳菲身边的好朋友怎么都这么漂亮啊！”看来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想不到这90护士班美女这么多。“早知今日何必……”吴雨桐想起张燕给自己“情谊殷殷”的那封信，此刻的心情又无可避免地再一次郁郁不欢了。
“好好好！我不说她了，不过你虽然不认识她，她可认得你啊，毕业的时候她还提起你呢。她说有一次在合唱的时候见到了你，回来后她还激动地不得了……”孟芳菲一边说着，一边幽幽地看着吴雨桐，看得雨桐都不太好意思了，他下意思地扭头避开了孟芳菲的目光。
“嗨嗨！你还说呢，这个……这都哪跟哪啊……”吴雨桐看着孟芳菲毫无心机地笑着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到底是要跟自己表达什么想法呢？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此刻的孟芳菲了。他依稀记得是有一次在学校元旦文艺汇演的排练现场，他参加了一个合唱的节目，当时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右首边总会传来一阵阵嬉笑声。他身边的同学陈尔说有一个女孩子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他。吴雨桐始终不相信，一直以为陈尔是在拿他开玩笑，现在想起来他不禁有些意外，看来当时是真有其事。“为什么连陈尔都看出来了我自己却不知道呢？”吴雨桐回想起那个场景，内心不由暗叹了一声。
这时，寝室大门突然“咣”地一声被人打开了，有一个女孩急急火火地赶了进来。“菲菲，你看到我那个黄色的小包了吗？哎呀！今天气死我了，我跟秋秋逛商场，好不容易挑到件满意的衣服，付账的时候找不到钱包了，最后才想起钱包在那个黄色的小包里，哎呀！”
女孩一进门就一连声说个不停，同时手忙脚乱地在孟芳菲对面的那张床上到处翻找，本来就很凌乱的床单顷刻间又被她弄得更加凌乱。最后她在自己床上的枕头旁翻出了那个粉黄的小包。拿出小包后她终于也看到了坐在孟芳菲对面的吴雨桐。
“怎么有个男的？菲菲是你朋友啊？咦？是你！……”
女孩这时显然是认出了吴雨桐，之后她瞬间就呆了一呆，随即又涨红了脸，看上去神情相当紧张，表情也非常古怪。
吴雨桐望着眼前的女孩，只见她齐耳的短发，高挑而饱满的身材，微胖而圆润的脸，一双大眼虽然没有孟芳菲那股像精灵一般的慧黠神采，但也是水汪汪的显得清润而晶莹。此刻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紧紧盯着他，用羞涩而怪异的目光怔怔地盯着他。
“你们认识啊？吴雨桐你老实交代你到底有多少红粉知己啊？”孟芳菲笑着向吴雨桐问道，脸上的神情装作有些不满又有些挖苦的样子，其实在心里她隐隐是感到有些不满，而且这种不满的情绪好像还在持续“升温”中。
第一时间吴雨桐就认出了眼前的女孩——葛冰冰。她本来与吴雨桐就是同班同学，后来因为成绩严重不理想，被学校安排留级并转到护士班。“想不到今天在这里还能遇见她，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吴雨桐苦笑着在心里感叹。
“我本来就是89医士班的，和他在同一个班，说起来我比你更早就认识他了。”这时候还是葛冰冰笑着回答了孟芳菲的问题。此刻葛冰冰已经不再紧盯着吴雨桐，神色也已经回复了自然。仿佛她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眼前的情况。毫无疑问，不管她是怎么设想雨桐和自己的同学兼同事与室友孟芳菲之间的关系，她至少明白了雨桐今天不是来看自己的。
“对！说起来我和葛冰冰还同窗了两年呢，想不到今天这么巧，在这里又见面了，冰冰也分到了市一啊？”吴雨桐热情地起身说道。按照学制，医士班是四年制，护士班是三年制，所以吴雨桐89年入学，孟芳菲90年入学，但两人却在同一年实习同一年毕业。而葛冰冰则是与吴雨桐同一个班两年又和孟芳菲同一个班两年。
“是啊！我就在市一ICU，这么长时间了你也不来看看我。你呢？听说你分到了红星服装厂？这个厂就在汽车站那里吧？”
“对啊，我没你们这么好的运气，进不了大医院只有做个厂医了，咳咳……”吴雨桐习惯性地轻握右手遮在唇边，微微咳嗽了几声。他实在有些意料之外，记忆中原本那个极其腼腆害羞的女孩子，如今说话怎么变得这么直接了。
“厂医怎么了，厂医很好啊，我一直觉得像你这么有文学细胞的人不适合做医生，做个厂医挺好的。”
“嗯嗯……咳咳……”吴雨桐瞄了瞄旁边坐着的孟芳菲，极力想打断眼前的话题，但一时间也找不出更好的由头，只得继续掩着嘴咳嗽，突然面临这种场面他也是无计可施。
“冰冰！好了没啊？找个钱包找这么久！再不去商场要关门了！”门外走进了另外一个女孩，她大声地催促也终于结束了此时的尴尬气氛。
“哦哦！找到了找到了，秋秋我们走！”葛冰冰话没讲完，人已一溜风似的跑在了门外。
“哎！等等我啊，死冰冰臭冰冰！跑起来又这么快！”那个叫“秋秋”的女孩也快步跟了出去。
……
吴雨桐重新坐回椅子，低着头，讪讪地捋了捋前额的头发。他隐约感觉到孟芳菲注视着他的目光，此时已不再是幽幽的神色，分明是带着几许不满又几许戏谑甚至还有几许钦羡……
“啧啧啧！我们的大文豪大情圣！一身的‘文学细胞’啊！真不简单！”孟芳菲装作开玩笑似的说道，言语之间好像也有所指。
“嗨！你就别损我了，我那时只是胡乱写过几篇文章，侥幸得了几个奖，其实都是胡诌一通，写得一塌糊涂！”
“没有啊，你那篇《校园漫步》我看过，是我们全寝室公认写得最好的散文，比那个一等奖写得还好！”
“不会吧，咳咳……那个，你看你什么时间休息，我请你看电影，最近的电影听说很好看。”吴雨桐轻咳了几声后赶紧转移话题，此时他很怕芳菲再来追问他与葛冰冰的过往。
“周六我休息”
“那好！周六晚上我请你看电影，到时不见不散！”
……
那一次见面，吴雨桐并没有和孟芳菲聊很多，定下了电影之约后，他借口怕影响芳菲值夜班便匆匆离开了她的寝室。
之后的三天，吴雨桐的脑海里总时不时地闪现孟芳菲的笑脸，她那看似毫无心机的又分明带着几分慧黠的眼神，那是让他永远都无法忘却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