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真想不到,你们居然也离婚了,当时,你们两人的浪漫史可是感动了我们全班的人啊!……”陈尔跟吴雨桐坐在榕城临江大道旁的一处夜排档上,陈尔笑眯眯地给雨桐倒了一杯冰啤酒,雨桐端起杯一饮而尽。
“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别说你想不到,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就这样离了婚……”雨桐抬头向夜空中黯然遥望,此刻,一轮弯月独自挂在天穹,周围繁星点点,月光映照在他们身侧的闽江水面上,跟随着水波的漾动微微摇曳,宽阔的江面上,不时有满载着游客的观光船开过,船上的游客们大声喧哗笑闹不停,不知道是哪一位女游客一时笑得兴起,随手扔出了一块橘子皮,“啪”地一声掉在江中,转眼便随着浑浊的江水滔滔流逝……
吴雨桐没有什么财产,他和孟芳菲的离婚协议写得非常简单,家里的一切都归芳菲,女儿云云自然也是跟着她的妈妈。雨桐股票账户里的14万元,按照他的意思,也要全部转给芳菲,但是芳菲死活不同意,她说只需还掉欠亲戚的8万就行,其它的让雨桐留着,两个人争论的结果是双方各让一步,雨桐留下2万,其它的交给芳菲。关于女儿的抚养费,雨桐坚持说今后赚到钱会补给芳菲,但是芳菲只是说不用了,让雨桐有空来看看女儿就好。
就这样,两个人波澜不惊地就把婚离了,正如当年他们结婚时,也只是静悄悄地办了一场婚礼,余杭的所有亲戚都没有去通知,然而当时,好歹有雨桐的父母、兄嫂、好友和芳菲的闺蜜陪伴,如今,他们默默地签了协议,默默地办了手续,默默地相互告别,身边的所有人都毫不知情。雨桐在返回余杭的第二天便悄然离去,他走的时候,芳菲在上班,女儿在上学,岳父母在公园里散步,芳菲说想送送他,雨桐说不用了。雨桐拿了他本就不多的衣物,还有几箱他最喜爱的书,便匆匆踏上了南下榕城的火车。
在榕城的这一个月里,雨桐租房、买家具、搞卫生、买菜、做饭……倒也忙得不亦乐乎。他把自己新租的房子命名为“听雨楼”,他的名字里有雨,他的一生都非常喜欢和下雨有关联的场景。他喜欢在细雨蒙蒙中悠然漫步,不用打伞,任凭飞扬的雨丝掠过他的眼角发梢,在这片透过雨丝所见到的朦胧而清新的世界里,他郁郁的心才能略略平静。他喜欢坐在窗前,听雨滴从屋檐落下,雨水坠落在石板上、泥土中、树叶边、溪流里所发出的各种滴答声响,那是欢快而不羁的声响,在这连绵不断的哗哗雨声中,他晦暗的心才能稍稍放松。他做不到象芳菲那样整天把家里打理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是这毕竟是他住的地方,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一个家,这让雨桐兴奋不已。恍惚中已记不清多久了,他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在家里可以这般自由自在了无牵挂。早上,他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再也不用担心谁会突然闯进来,借口扫地搞卫生实际上是不断弄出各种声音试图催促他起床。晚上,他想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再也不用顾忌到会吵醒老人影响孩子从而又引来一顿责备。他仿佛变成了一个调皮的孩子,在私塾里被先生束缚了很多年,有朝一日终于放归山野,终于可以在山间旷野旁若无人地放肆奔跑大唱大笑……他享受着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忽然意思到,这才是他的梦想!他不一定要过上钟鸣鼎食衣锦还乡的生活,他甚至不祈求所爱的人一定要在他身边,但他一定要有自由!在他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对自由的向往……
让吴雨桐没有想到的是,才分开一个月,孟芳菲就来了榕城。跟芳菲在一起虽然才短短一天,却让他心里异常难受。芳菲每一个深情注视他的眼神、每一次习惯又略带羞怯地牵他的手、每一声轻轻的装作若无其事却又分明显出无限感伤的叹息,都让他的心隐隐作痛。雨桐平静的内心世界再一次浪涛汹涌,新的单身生活所带给他的一点点欣喜与兴奋的感觉一转眼就被这些歉疚与自责的波涛给冲击得七零八落。他有些受不了,在送别了芳菲之后便打电话给自己的好友,卫校时候的同桌兼“死党”——陈尔。
陈尔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吴城六十里外的临鱼镇人民医院,一开始是放射科医生,后来,经过他不断托关系争取,终于转到了临床做了一名内科医生。通过二十年的努力,如今的陈尔已经是临鱼镇人民医院大内科主任,副主任医师,想要让他看病还得挂专家号。自然,已升级为专家的陈尔不能象吴雨桐这般自由说来就来,在迁延了一个月后,陈尔推掉了一次学术会议,千里迢迢从临鱼赶到榕城来看望老同学吴雨桐。
“上次我们几个老同学聚会,有人还专门问起你呢,当时我还跟他们说你去余杭投奔夫人了,说你们在大城市过着神仙眷侣一样逍遥快活的日子,哪知道过了一个礼拜就接到了你的电话,你们已经离婚了……”陈尔端起酒杯小喝了一口,在雨桐眼里,二十多年过去,他的这位老同学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慢条斯理、四平八稳、永远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二十年,自己从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浑噩迟钝的中年人,前额后枕业已平添了许多华发。陈尔却依然是温润如故,只是身材有些发福,脸上的肉也日益增多,但看上去明显要比自己年轻了许多。记得当年在学校时,因为他的耳垂看上去比一般人要大,雨桐不经意地叫了他一声“大耳陈”,想不到这个绰号瞬间就传遍了全班。
“大耳陈,谁让你乱说我的事情了!我去余杭谁也没告诉,为的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
“哎!当时葛冰冰反复地问,我也没办法,大家都知道咱们是死党,我不说也交代不过去呀,更何况我以为你老兄在余杭的日子真的是逍遥快活呢!要不然你怎么连个电话也不跟兄弟们打一个呢?”陈尔耸耸肩无奈地说道。
“葛冰冰?她不是护士班的吗?怎么也跟你们一起呢?”
“她毕竟原先也是咱们892医士班的人么,人家现在是吴城市一医院ICU的护士长,那可是三甲医院,我们这些二甲医院的小医生当然也要巴结巴结啦……”
“你还小医生呢,都成大内科主任了,这么多同学里就你升得快。”
“这还不都是靠朋友帮忙,领导看得起么,不过话说回来,葛冰冰倒真的是关心你。听说她去年也离婚了,结婚还不到三年,孩子都没生。你老兄……啧啧啧……老实交代——当年是不是处处留情啦!”
“什么呀!我连她的一只手都没碰过,还留什么情啊……”雨桐看着陈尔不怀好意地朝他坏笑,不禁叹了一口气,思绪不由得又回到了那个简单并快乐的读书年代……
卫校的这四年对吴雨桐来说,正经学到的东西几乎都已经忘记的差不多,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饥饿,记忆中,自己整个青少年的阶段大多是在挨饿中度过的。尤其是每天晚上学校夜自修的时间,那时候,学校规定的晚饭时间是下午四点,等到夜自修结束时已经是九点半,这五个半小时下来肚子里早已是饥肠辘辘,很多时候,由于功课紧考试多,在夜自修结束之后,学生们还会到宿舍楼隔壁的辅助教室中继续温习。按照学校的规定,夜自修结束后所有学生都要回寝室就寝,但是卫校的课程实在太多了,非但要学习全系列的医学专业课程,另外,包括普通高中的文化课、大学专科的文化基础课也都需要他们在中专四年里全部学完。而真正用于理论学习的却只有两年半时间,第三年是见习,一半时间理论课,一半时间得去医院上实践操作课;第四年则完全是实习,学生已经要去医院直接做实习医生。于是,白天被大量灌输进各种学科知识的学生只有到晚上去慢慢消化,夜自修的时间还没消化完就只得去辅助教室里继续消化,在这种情况下,值夜老师往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学生的深夜补习。每一天的夜自修,每一天的深夜补习,对于吴雨桐来说都是在斗争——和自己的欲念做斗争,他必须克服自己的懒欲和睡眠欲,当上床睡觉的欲望排山倒海一样地袭来时他仍然得强打精神继续用力去背“股动脉的四大分支”“椎间盘的三个部分”等等;当肚子里的肠鸣音已经象渔阳鼙鼓一般响若雷鸣,他还得捂着肚子继续唱他的“空城计”。这时候,很多同学都会拿出些饼干泡面之类的,在那里一边嚼一边看书,饼干的香味、泡面干嚼发出的脆响,对雨桐的意志力又是种巨大的杀伤,但他还是得继续坚忍。他希望自己的成绩能够拔尖,他想获得奖学金,倒不是他有多么好强,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想减轻些父母的压力。在当年(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百多元的奖学金对于城里的富户来说只不过是件时髦的衣服,但对于山村的父母来说却几乎是他们一年的收入。
葛冰冰在没有留级之前,课堂里的座位就在吴雨桐的后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雨桐发现每当他在教室里看书时,葛冰冰都会默默地坐在他的身后,哪怕是深夜补习换到了辅助教室,他转身总也能看到葛冰冰。有时候他身后的位置被别人占了去,她也会坐在他的更后面。她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却总是在盯着雨桐。这让雨桐有些不自在,但也不好意思去问。当时的葛冰冰是他们班里发育比较早的一个女孩,她身材饱满而丰腴,圆圆的脸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再加上一头俏皮的短发……无疑对那些不甘寂寞的男生而言她就是一道令人无法抗拒的风景。虽然她在班里的成绩经常垫底,但是绕着她身边转的男孩子却总是很多。然而从贫穷的山村里走出来的吴雨桐,终日穿着一身校服和鞋底已经脱开的胶鞋,他的内心是极度矛盾的。一方面,他极力地显出孤傲,总是将自己包裹得很紧,除了和同桌陈尔无话不谈外,几乎没有别的好朋友,对于让众多男同学追捧的葛冰冰,他却不屑于去和她交谈。另一方面,他又会放任自己的天真,经常会做出一些“胆大妄为之事”,他像个顽皮的大孩子,别人越是不敢做的事他越是要去做,譬如,他会公然和校长叫板,在校长批评他卫生习惯不好比较随便时他却昂然辨称自己没错;譬如,他会三更半夜翻墙出去,有时候就是散步瞎走有时候会找一处草地静坐看着月亮发呆;譬如,他还会给女生写“情书”,只不过是其它班级的女生而已,而他的第一封“情书”的对象就是护士班的孟芳菲,当时他怎么都不会想到的,接到这封“情书”的女孩,最后竟成了他的妻子。
在吴雨桐的记忆里,他几乎没有和葛冰冰说过几句话,然而有一次深夜补习的时候,坐在雨桐身后的葛冰冰突然戳了戳他的后背,雨桐转身问:“什么事?”
“这个给你”葛冰冰递给他两块饼干。
“我不饿”雨桐随口拒绝。
“你吃吧!”葛冰冰脸上露出了些窘迫的神色,因为旁边已经有几双似笑非笑的目光在看着他们,但葛冰冰还是坚持着把手伸在空中,在她的手心里整齐地平躺着两块金黄色的饼干。
雨桐没办法,只得接过饼干,他不知道葛冰冰是如何感知到此刻他内心的饥饿,大约自己腹中如战鼓一般的肠鸣音已经传到了身后吧。雨桐缓缓咀嚼着饼干,轻声吞咽,那酥脆的感觉缠绕着他的味蕾,满满的葱香盈满了他的口鼻,恍惚间,两块饼干便已尽数落入肚中,对于雨桐此时的饥饿指数而言,这点饼干无异于“泥牛入海”,他摸着肚子显得有些意犹未尽。
“不够吧,我再去拿,你等会啊”
“不用了,真的不用……”雨桐话没说完,葛冰冰已经飞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她手里已经多了一个精美的红色铁罐。她打开铁罐盖子,露出里面所剩不多的几块饼干,正要全部倒出来交给雨桐。她身边的一位女生不失时机地笑着说道:“冰冰,你把饼干都给了他,自己不吃啦?!”
“我不要了,真的不饿!时间差不多我要去睡了,我先走了,谢谢啊!”吴雨桐说完急忙站起身,拿起书头也不回地就走出了教室。
然而雨桐回到寝室躺在床上,内心却还在回味着刚才饼干的香味。他一边回味一边吞咽着口水,在如今任谁也想不到的——就是这区区两块饼干,却带给了雨桐十八年来从未尝过的美味——或许雨桐在那几年实在是饿得太狠了。
之后,雨桐就听说葛冰冰因为成绩不理想而留级了,并且被转到了90护士班。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见到过葛冰冰。直到他去了吴城市一医院实习,有一天,他和自己的同班同学顾天明一起去医院食堂打饭,在食堂外的过道上,针对白天见到的一个病例他们各自交流着看法,谈到热烈处忍不住争论了起来,恰巧迎面遇上了刚刚打好饭回来的葛冰冰:
“什么?晚上你要跟我一起去看录像?”葛冰冰突然抬头看着吴雨桐,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雨桐吓了一大跳,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是谁,等到看清楚是葛冰冰时他不禁苦笑。这时候,顾天明正微笑着端着空饭盒站在一旁看着他,这家伙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就等着听他怎么回答呢。
“没有!我是说你的饭真香!”雨桐非常认真地注视着葛冰冰说道。
“哦!是吗……”
目送着葛冰冰的身影远去,顾天明对着吴雨桐哈哈大笑。之后,顾天明就把这段对话当笑话一般在寝室里说了个遍,惹得一帮同学群起笑骂他的不解风情,这也让雨桐着实郁闷了一回。
似乎还有一次,雨桐依稀记得,那天他走过学校门口的橱窗边,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仿佛正在大声地评论着橱窗内的书法作品。
“我看,也就吴雨桐的字好看,其他的都不行!”说这句话的正是葛冰冰,此刻,她和几位女同学正在煞有介事地品评着几副学校书法大赛的参展作品,中间恰好有一副硬笔书法是雨桐写的。
雨桐听到别人背地里夸自己不由暗自得意,但看到是葛冰冰时急忙快步走开,而显然那边的女同学也发现了他,雨桐远远地就听到一阵哄笑声肆无忌惮地传了过来……
“你现在既然都已经离了,那边葛冰冰也还单着,人家对你这么有意思,要不要?这次回去我帮你们撮合撮合……”陈尔再次给吴雨桐的酒杯里倒满酒,微笑着问雨桐。
“你再说这种话,下次不要来了!”雨桐再次满饮了一杯,喝完后把空杯重重地敲在了桌上。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知道你的脾气,不过做兄弟的还是要劝你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以你老兄的才气,将来还是大有可为的!”陈尔笑嘻嘻地为雨桐倒满酒,这一次,他举起杯和雨桐对着干了。
“哎!老了……”连着喝了三杯啤酒,雨桐竟然感到有些不胜酒力,二十年前,自己可是喝了一瓶白酒还能再去溜冰,如今,几杯啤酒下肚居然也让他微微有些头晕。这就是生活的力量吗?生活就是生活,无论你怎样地去设想与期待,生活都会以它固有而强大的力量来改变你,在生活中你永远都是如此渺小。雨桐侧眼凝睇,身旁的闽江水,浩浩汤汤、无语东流,在滚滚浊流中雨桐仿佛听到了江水正在叹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雨桐在想,江水是否也听到了他的叹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假如能让时光倒流,他是否还会这样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