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气背着背篓,手里握着布袋,带着两个小跟屁虫童谷雨和虫简返回小雨巷。
快步走到小雨巷之时,小巷里忽的转出一个中年读书人,一袭青衫,书卷气很浓。
中年青衫书生看到从夜市回来的三人后,很是舒了口气,笑容和煦的向周福气打着招呼,“福气,这个点才回家啊,谷雨这个捣蛋鬼又给你添麻烦了。”
还未等周福气接话,身边的童谷雨猛地向前窜上几步,使劲跳起来拍了青衫读书人肩膀一巴掌,怒道:“老爹你说啥来,我和虫简是一块帮周福气去夜市做生意去了,今儿可是帮周福气挣了笔大钱,哪来的麻烦一说。”
周福气也笑着摇了摇头,回道:“我也是采药回来不久,在和虫简一起去夜市的路上碰到谷雨的,麻烦没有,赚了笔钱倒是真的。奥,对了,这采药篓和捕蛇袋还请童叔叔转还给童爷爷,都是童爷爷上山下水的家伙式,莫耽误了童爷爷的营生。”
正说着,周福气双手在肩膀上轻轻一提,便把背上的大背篓放了下来,顺便把手里的布口袋也装在了背篓里,正欲递给青衫读书人。
童念祖一边伸直胳膊,一手顶在童谷雨的脑门,挡下了自家儿子挥向自己的王八神拳,一边冲周福气使了个眼神,“让童大侠背着吧,童大侠也是能独自上山下水纵横山林的人物。”
周福气笑着点了点头,上前俯身把采药篓挂到童谷雨肩膀之上。
少年起身之际却是对童念祖低声说道:“童叔叔,这采药篓和捕蛇袋好像不一般,刚才我们在夜市卖药的时,有几个外乡人好像对这药篓蛇袋格外感兴趣,喊出了高价,只是被我拒绝了。虽说他们依旧高价把采药毒虫都买走了,但看那几个外乡人不像善茬子,未必会善罢甘休。”
周福气年纪虽小,但这些年一个人讨生活,除了上山下山采药抓鱼外,邻里纠纷、市井买卖争执都没少经历,按童谷雨的说法就是江湖经验老道的的很。
少年直起身拍了拍童谷雨的肩膀,对青衫读书人轻声说道:“那些外乡人好像大多都去了百花街清风巷这些富贵大院那边,虽说未必会碰上,但童叔叔还是带谷雨走小巷回家,免生意外。”
中年书生童念祖笑着点了点头。
童谷雨还是小孩年纪,心思有些简单,背上竹篓后在原地蹦了蹦,背篓摇摇晃晃看上去倒是比童谷雨都要高,有些滑稽。
小孩觉着自己背上药篓布袋后,就和能独自一个人上山采药下河抓鱼的周福气差不多了,所以童谷雨背着个比自己还高的背篓显得很是神气,临走时还不忘冲虫简显摆。
等送走童谷雨父子后,还没进家门,虫简就被急急忙忙赶回到胡同口的他娘给叫回了家了。
那个年近中年却依旧是风姿绰约的妇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过来叮嘱了周福气几句,说是村里最近外乡人来的多,好像有点不太平,让周福气这两天少出门。
村子地处群山之中,除了几个愿意翻山越岭来此赚点蝇头小利的小商贩,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外乡人。
往年就算偶尔有几个外乡人来此,也没有值得村民注意的,这几天不断有外乡人在村子里进进出出的,着实反常,让心思细腻的周福气真的有点顾虑了。
等周福气推开自家大门,看到一人正蹲在屋门口,歪着身子蹲靠在门沿边,一只手懒洋洋的垫在脑袋后面倚着门,一脸懈怠的样子。
可以看得出此人虽是少年模样,可即使是蹲着,也掩不住自己的高大身材,真让人纳闷如此身材竟能让他自己折叠成这个样子,歪七扭八的样子让周福气看着都觉着浑身难受。
高大少年名叫黄秋农,生的剑眉星目,从小和映月乡做敲更人的爷爷两人相依为命。
等到少年年纪稍稍大了些,便隔三差五的拉着比他还年少的周福气做伴,替日渐衰老的爷爷巡逻敲更。
映月乡什么时间在哪个位置能偷瞧到乡里的姑娘洗澡他都知道,刚开始还只是为了消磨打更时的时间,后来还到真发展成平日的爱好,偷偷地给自己圈定了几个满意的姑娘,一直给周福气念叨着,得找个机会和人家姑娘接触接触,最好是凭自己本事糊弄个媳妇回家,到时候准把自家爷爷高兴坏了。
黄秋农抬头吆喝了一声:“哎呀,周福气你干啥去了,才回来,再晚点错过打更的点,我家老爷子非给你挂落吃不可。”
周福气一脸吃惊的看着黄秋农,回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积极过,不是说这段时间不让咱俩打更的吗,是不是又想去偷瞧人家清风巷富贵人家的姑娘们洗澡。”
黄秋农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可别胡说,我这名声都让你给败坏了,以后你小子打光棍找不到媳妇,我可不帮你啊。”
周福气呵呵一笑,没有吱声,左右一瞧,问道:“更锣呢,忘家里了?”
黄秋农白了白眼,没好气的回到:“没,老爷子这几天不让咱俩巡更,非得自己去不说,连让我陪他做伴都不愿意,还死活不让我出家门,说是让我在家安心的读书练字,这借口他也想的出来,我啥时候读过经背过书啊。”
正说着,黄秋农脸色一沉,把周福气拉到身边小声嘱咐道:“我来是想告诉你这两天别出门了,我爷爷虽说没啥见识,可遇事向来靠谱,虽然不知道为啥这么紧张兮兮,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这个小财迷,别为了俩钱把命搭上。”
“啥,有这么厉害,怎么回事?”周福气一脸吃惊。
“前两天来咱这的外乡人,听说莫名奇妙的就少了两个,我还看见一个外乡人浑身是血的让人被出村去的。就在昨天,百花街的几个富贵户大院里,几个家生子一头栽地上起不来了,连丧事都没办,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埋了,听说遇几个外乡人有关。你没发现最近村民都很少出门了吗,古怪的很,总觉着哪不对劲。”
黄秋农看着周福气呆呆不说话的样子,以为是自己的言语真的把他给吓住了,呵呵一乐。
高大少年用手肘捅了一下周福气,“这就吓住了,以后还怎么跟着我闯荡江湖啊。放心,吓唬你的,反正这两天别出门就是了,我走了,看你这熊样。”
高大少年正说着就迈步出了周福气家,轻哼着乡间小调离去。
周福气一个人在院子里愣了片刻,掩上门后,却不再是刚才一脸懵懵懂懂的迷糊样,独自一人蹲在墙角,双手抱着腿,脑袋垫着膝盖,一脸的凝重。
少年并不是胆小鬼,自幼父母早逝,无亲无故的小孤儿挣扎到现在,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咬过多少牙,少年心里最清楚。
有好几次小孤儿都觉着自己了结了自己得了,无他,实在是日子过的太难了,让人绝望。
一个人生活,说是生活,其实是生存,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填饱肚子,小小的人儿就得自己养活自己。
那时候的周福气,小小个头连炉灶都够不着,烧饭都得垫着凳子,揭锅时被热气熏一下手,疼得半天都直不起腰,眼里含着泪半天也不敢掉,生生给忍下去。
最难的是坐吃山空后,怎么找米下锅填饱肚子,饿极了连地里的泥土都想吃。
可是待在家里也不能空手变出粮食来,到了饭点都不敢上街,生怕自己闻着味,嘴馋了盯着人家看让人家笑话。
天寒地冻的时候,小孤儿就暗暗羡慕同龄的伙伴都有厚棉衣穿,看着就暖和,自己躺在自家的薄薄木板床上瑟瑟发抖久久难眠。
那时候的周福气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吃得饱穿的暖,就像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顿顿能吃上肉一样。
能够逢年过节也能弄点像样的贡品,学着以前娘亲在世时候的样子祭祀天地亲长,新年的时候可以穿上新衣服像个小大人一样就是少年如今想象的极限。
可现在,让周福气感到棘手的不是自己悲苦童年烙印,而是好友黄秋农特意带来的消息和自己在夜市的遭遇。
虽说周福气从夜市收摊到回家一直没有察觉出异样状况,可周福气自己知道,这次的麻烦可能不小。
周福气之前从未发现黄秋农有乌鸦嘴的潜质,这回可真让他一个屁给蒙准了。
“因为俩钱把自家小命搭上”。
少年今天确实收了俩钱,两个大银元宝,周福气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但此刻却是喜悦全无,拿在手里就感觉像是催命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村头那个寄宿在私塾里老道长说的什么祸福相依之类的话语。
原因无他,只因周福气长这么大,从未在一个不动声色的人身上感到一股寒颤,如同进山被山上的饿狼盯上一样,如芒在背。
而今天他在夜市上外乡的小矮子身上体会到了,就在他拒绝那个矮壮汉子卖草药再送个采药篓当添头的提意时候,少年真真切切的感到一股令他心慌的恐惧。
虽说不知为何,那种让周福气汗毛竖起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但矮壮汉子走时看他的那玩味眼神,就像村里的野猫玩弄小家雀时一模一样。
如果这还可以接受,毕竟贩夫走卒中有那么几个凶残之辈也正常,可那个锦衣青年就真的让少年有点不知所措了。
周福气父母还在世时,每每和父母出门,街坊邻居都惊叹少年年幼时的眼睛,乡下人从未见过这么清亮有神的眼睛,简直让人有种天生神异的感觉,给人一种清秀的小脸上双眸里似有星光的错觉。
虽说现在少年已经泯然众人矣,甚至少年自己都怀疑是不是那时候年纪太小记忆出现混乱了,寻思着也许小时根本没这回事儿,都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但有一点少年心里很确定,自己眼神很好,看东西很牢,也比别人看的快看的准,自己的直觉也从来没欺骗过自己,这些年万难的时候自己就是靠着这对眼睛和直觉活下来的。
就像这次,自己千真万确的看见那个锦衣青年在听到自己不卖背篓和布袋时,那双瞳孔变成了蛇一般的竖瞳,暗金色的竖瞳透着股诡异和嗜血,一闪而逝。
摊子上的咕噜虫就是那时候死的,其中一只大眼瞬间布满裂纹,可是锦衣青年明明看到咕噜充死了,依旧干净利落的付钱后提着毒虫就走了。
给钱的同时先提的咕噜虫,有意无意的提在身体异测,不想让周福气发现死虫子的事实。
当然,泥腿子少年也自有一份乡野间的狡猾,装作无所察觉的样子。
周福气知道,那是吓死的,童谷雨他爹,也就是刚刚在小巷口遇到的中年读书人童念祖曾经提过,七眼咕噜虫七眼各异,看东西的视觉和别的昆虫不一样,能感受到最本质的东西,所以这种家伙极为警觉,鲜少有人逮住它。
而嘟噜虫只是看上去脾气大,跟谁都能斗,其实胆小的很,按书上的话叫做色厉内荏,碰上真正的山林里不可描述的存在,能自己吓死自己,可笑的很。
童谷雨他爹虽说干农活不行,读书好像也就那么回事,但知道的东西特别多,而且和自己一样实诚,虽说两人见面的次数不是很多,只是偶尔听过几次他讲的故事,但周福气其实特别信任童念祖。
那么能把愣头青一样秉性的嘟噜虫吓死,该是什么东西呢,人吗?什么叫做不可描述的存在,周福气不太明白,童念祖给他们讲故事的时候也没说清楚。
蛇,嗜血阴冷,山林里的蛇盯上一个猎物,很少有放弃的时候。
那么他周福气这次是不是也被人盯上了,自夜市回家后,少年总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好像随时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周福气紧闭双眼,使劲回忆着当时的场景。
那个矮壮汉子来买药时,背着一个瘪瘪的蛇皮袋,在他往蛇皮袋里装草药之时并无异常之处,但等他塞进一筐草药再此搭到肩上时,那个蛇皮袋好像依旧瘪瘪的,没什么明显的变化。
这一切都让周福气感到和他所熟知的世界有些不一样。
天色渐黑,周福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别了把上山砍柴的斧头在腰间,出了门才发觉,巷子口正站着一高一胖两个怪人。
高瘦如竹竿,肥胖如肉球,五颜六色的衣着还戴着个高高的蓬松帽子,隐约之间能看到从帽子里垂下来的发辫之上还绑着各式各样的石头骨头等东西。
那个肉球般的人物肩上正扛着一只羊,而他脚旁边还躺着一条奄奄一息的大黄狗,周福气认得那大狗,狗叫大黄,是虫简从小养大的玩伴。
另一个身形似竹竿的家伙,拎着个黑漆漆的法杖,听到动静扭过头来,冲着周福气发出“桀桀”的笑声,如同村里深夜的夜枭,毛骨悚然。
竹竿显得很是开心,“这巷子里有狗还有娃儿,咱这一趟就都弄齐了,我看不用进这家门了,真要撞到大师兄口中的万一,误了大事,可吃不了兜着走了。不如就选这娃娃吧,大是大了点,也无妨,要怪只能怪你这娃娃命太好,碰上大爷我送你去见真神。”
正说着,周福气只觉着身前光线一暗,一个高高的身影就飘到身前,枯若厉鬼的五指搭在周福气的肩膀上。
只是未等竹竿手上发力,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懵懂的少年,一矮肩拧身晃掉搭在肩头的厉爪后,发力向竹竿身后冲去。
少年绕过瘦高个的竹竿,直冲堵在小巷口的大胖子,两眼却是盯着地上的黄狗露出一丝担忧焦急神色。
少年告诉冲到大胖子身前时,猛然停步俯身,准备伸手拽走那只躺在地上不断抽搐的大黄狗。
大胖子见竹竿罕见的失了手,而那少年还不知死活的准备从他面前救狗而走,便咧了咧嘴,一个向前的垫步横移,便挡在少年与狗之间,挥手就欲拽住少年的布衣领口。
哪知一捞之下,就是抓了空,因为少年救狗的动作压根就是个幌子。
电光火石之间,周福气再次提气侧移,借俯冲之势一手扒住小巷墙壁砖缝,手脚用力窜到了墙壁之上,一个向前的滚翻,坠落墙下,消失在小巷口的夜色中,灵巧若坊间的狸猫。
两位从雪山上下来的高贵炼气士,在荒僻的小山村一条简陋小巷里被一个贫苦少年戏弄,卑微的蝼蚁竟敢有戏弄苍鹰的心思。
胖子也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少年竟然如此灵活,自认为必中的一抓扑空后略显有失神,随后扭头看到少年借此跑掉后恼怒不已,脸色涨的通红。
而原本在小巷里的瘦高个却是侧身从他身边急速的飘过,只留下一句阴森森的话:“跑不了,百步之内必打断他手脚,到时候你背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