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女孩,大约8岁左右,坐在帐篷棚的一个角落里,目光呆滞,一声不吭,眼睛始终望着帐篷外面的方向。
我走过去,蹲在她身边,问,小朋友,怎么不去玩呢?
小女孩说,我想回山里去。
我说,现在山里每天还在余震,你不能回去。
不!我要回去!小女孩的态度很坚决。
我说,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为什么还要回去?
小女孩说,我要回去找妈妈、爸爸,还有妹妹……
而另外一个小女孩,则和一个小男孩趴在课桌上,拿着一张纸,反反复复地叠着什么。我轻轻走过去,一连为她拍了好几张照片,她都浑然不知,始终埋头叠着,神情非常专注。
我问,小朋友,几岁了?
小女孩这才抬起头,看了看我,说,七岁。
我问,叠的什么呀?
小女孩说,飞机。
飞机?为什么要叠飞机呢?我问。
小女孩说,我们那儿全是山路,汽车开不进去,人也爬不进去,地震了,好多人都跑不出来。要是有了飞机,地震来了,他们就不会埋在地下了。
你爸爸、妈妈好吗?我问得很轻。
小女孩点了点头。
那你为啥还要叠飞机呢?我问。
小女孩的眼里突然涌出泪水,说,我还有好多同学埋在山里呢!
我说,那你要叠多少架飞机啊?
小女孩说,我要叠1000架飞机!把我的同学、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还有好多好多的人,全都拉出来!
特写15:13岁了,第一次听说地震
5月22日,我路经绵竹,无意中看到一个孩子,静静地坐在路边一个临时搭起的灾棚前,像在守望着什么。孩子身后的灾棚,歪斜在一块荒芜的庄稼地里。说是灾棚,其实就是用几根树枝,一块破塑料布,临时支起来的一个窝,破破烂烂,四面开放,既不可能挡风,也不可能避雨,可能是村里好心人帮忙凑合的。
孩子不说话,不吭声,不看天,不看地,只望着右前方的一个小山坡,看上去一副心神不定、忐忑不安的样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孩子的膝盖前,放着一根长长的木凳。木凳像是孩子故意摆在那里,等着有人一旦回“家”,方便坐下。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不问孩子家里其他人的情况,只问孩子多大了,上几年纪,地震那天学校是怎么回事。孩子告诉我说,他家去年才盖了一间新瓦房,这次全垮了!他今年13岁,上小学6年级。地震那天,他正在上课,突然就看见教室摇晃起来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只听见老师说快跑,他就跑了,就跑出教室了;有的同学没跑出来,就砸死了。后来他听见有老师在那儿说“地震”“地震”什么的,他这才第一次听说什么叫地震——老师说,刚才房子乱摇乱晃,就叫地震!
听了孩子的讲述,我不知道该对孩子说点什么,更不知道该对中国农村的基础教育包括整个中国的基础教育说点什么。眼前这个孩子已经13岁了,居然还是第一次听说地震!如果不是我亲自听见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很难相信这是真的。我想起在成都采访的一个“的哥”,“的哥”76年生,今年已经32岁了。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地震。他说地震那天,他开车路过盐寺口,车突然跑不动了,他以为是自己的轮胎跑丢了;他看见许多人从商店里往外跑,以为是“藏独分子”闹事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是地震了。而在国外,别说13岁,32岁,连几岁的孩子遇到地震或别的突发事件,都懂得如何自救,并能够自救。记得印尼海啸后有一篇报道,说有一个在印尼旅游的10岁的英国小女孩,印尼海啸发生前正在海边玩耍,突然发现海浪有异常现象,她想起老师教过的地理知识,便告诉妈妈说,可能马上会有海啸发生,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她的妈妈和其他游客相信了这个小女孩的话,于是迅速撤离了海滩。结果,震惊全球的海啸转眼发生了!这个10岁英国小女孩的一句话,竟挽救了130多条生命!
在彭州灾采访时,我还听一村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彭州有一个山村,地震发生后全村的人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拼命往山下跑。当时山崩地裂,漫山遍野的石头像放鞭炮一样,到处横飞乱滚,不少人没跑多元,就被当场砸死了!就在这个时候,村里有个80多岁的老奶奶突然站出来,大声喊叫说,大家不要跑,不要动,不要怕,原地蹲下,过一会儿就好了,这叫地震!于是村里的人都不再乱跑了,他们或者原地蹲下,或者爬在地上,或者躲在树后。结果,老奶奶的一句话,救了村里好几百人!后来有人问老奶奶,你怎么知道是地震呢?老奶奶说,嗨,30多年前我就碰到过唐山大地震啰,那个时候你们这些娃儿还在娘肚子里钻筋呢!(四川话,还没出生的意思)
用32年时间,换来老奶奶句话——“这叫地震”,我不知道这是可喜,可悲,还是可恨?唐山大地震过去32年了,这32年里我们都在忙什么干什么呢?32年前唐山大地震后,我们想没想过已经出生和还将出生的孩子?想没想过仍然活在这个世上以及还将继续活在这个世上的人们?想没想过早在5500年前四川的茂县就发生过大地震?想没想过1933年四川茂县又发生过7.2级大地震?想没想过1976年四川的松潘、平武也发生过6.5级大地震?此外,还想没想过四川的龙门山——这条全地球的人都知道的地震带——有一天带给四川人民的到底是灾难还是惊喜?
等等这些,我都不想告诉这个孩子,我只问孩子,你想没想过,长大后想干什么?
孩子说,我原来想长大后在我们村当个老师,教小孩子们读书,让他们学文化,学知识,将来考大学,找个好工作。
现在呢?现在还想当老师吗?我问。
孩子说,我现在还是想当老师。但是,如果我真的当了老师的话,我就不教孩子学文化学知识了,也不让他们去考大学了。
我说,为什么呢?
孩子说,因为学了文化,地震来了还是死!考上了大学,地震来了,也是死!我们班长的成绩最好,这次就被地震给震死了;还有我们村有个画画的,是个大学生,文化最高,画得也最好,也给震死了!所以我要当老师的话,我就只教他们地震知识,让他们从小就知道什么叫地震,地震来了咋个躲,咋个跑,咋个逃,长大后让他们都去研究地震。有地震了,就提前告诉村里的人,告诉学校的老师和学生,这样的话,我们村里的人就不会死了,我的老师和同学也不会死了。
孩子还告诉我说。他现在天天晚上都做梦,梦见好多蛇,还有癞蛤蟆,全都爬出来了,爬得到处都是,他很害怕,晚上睡不着,常常在半夜被惊醒。但他最怕的,还是地震!他说,如果再来一次地震的话,那就什么都完了,就当不成老师了!
特写16:孩子的青川孩子的爸
我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是灾后的第10天,地点在一个不知名的灾棚前。不少灾民都聚集在灾篷里,自己垒灶支锅,拾柴捡菜,生火做饭。但他们说,领到的米太少,不够吃,没人管。
孩子不满三岁,家在青川。也许是因为他的模样实在过于瘦小,以至于采访中我竟忽略了他的名字。
地震那一刻,整个青川,几乎全部倒塌。倒塌的楼房,埋葬了孩子的家,也埋葬了孩子的爸。从此,父亲离开了儿子,儿子失去了父亲;父亲永远躺在了废墟底下,儿子则加入了逃亡的队伍。幸而,和孩子一起逃亡的,还有孩子的妈妈。
父亲走了,从此可以不再需要儿子;但儿子还活着,活着的儿子不能没有父亲。孩子的母亲告诉我说,孩子特别喜欢他爸,他爸就是他的小玩具;孩子也特别喜欢青川,尤其喜欢青川的小马驹,才一岁多一点,就常常跟着他爸和小马驹一起玩耍。虽然孩子在青川才住了两年多,但逃出青川那天,大家都拼命外往逃命,他却怎么也不肯走,大哭大叫,要和爸爸一起走,要和小马驹一起走。后来我捡了一块石头塞在他的手里,他才不哭不叫,我才背着他逃了出来。可刚到这里,他就吵着要回去找爸爸,找小马驹!不管怎么哄他,骗他,都不听,总是不停地喊叫,要爸爸!要小马驹!
这天我见到孩子时,正好看见孩子挣脱帐篷,自己要往山里跑。瞧,孩子挣脱母亲怀抱的那份坚决,奋力爬坡的那份模样,十分令人感动,令人敬佩,也令人心疼。
孩子从帐篷走到路边,从坡底爬到坡上。这时,一辆大卡车迎面开来,车轮滚滚,轰轰隆隆,周围的人都替孩子捏了一把汗。孩子的妈妈见了,更是怕得要死,急忙将孩子拦住。
但孩子不怕。滚滚车轮,他好像视而不见;隆隆声响,也充耳不闻。他迈动萝卜似的细腿,跟着巨大的车轮,继续往前走去。
从孩子的脸上,我看不出一丝畏惧;从孩子的背影,我感觉不到一分胆怯。从头到脚,从里至外,我看到的完全是一副地震震不死、大山压不垮的模样!说来有点离奇,望着孩子那双萝卜似的细腿,我竟然想到了我们这个民族。
也许,在这个孩子的眼里,车轮不是障碍,石头不是障碍,高山不是障碍,河流不是障碍,甚至连8级汶川大地震也不是障碍。为了找到他的父亲,找到他的“小玩具”,找到他的小马驹,在他眼里,一切都无所畏惧!因为在他心中,只有他的青川,只有他的父亲,只有他的“小玩具”,只有他的小马驹!
我愿以一个军人的名义,向这个大山的儿子敬礼,致敬!
特写17:我想有个家
5月21日,途径彭州白水河,我见到一个孩子躺在路边的一个纸箱里。纸箱不大,刚好放下孩子瘦瘦的屁股。
孩子10岁,家在彭州的杏仁村(孩子的土话我有些听不懂,大概是这个村名)。孩子说救他的人是一个穿着蓝军装的小哥哥(孩子说的“蓝军装”,很可能是绿军装)。救他的小哥哥叫什么名字,孩子说不知道,反正是个解放军,长得什么样?也没看清,只看见就比他高一点点。孩子说着,还用指头在他的额头给我比划了一下。孩子说小哥哥把他从地下刨出来后,他的裤裆全湿了,是自己的尿打湿的。他看见大人们都在跑,也就跟着大人们稀里糊涂从山里跑出来了。
孩子说,那天下着雨,好大的雨,好像还在打雷,我什么也不顾,只管跟着大人的屁股后面拼命地跑。一路上,我听见大人们不停地在喊“地震了!地震了!”我也跟着不停地叫“地震了!地震了!”其实我不知道什么叫“地震”,但我感到地下在抖,一直在抖,像有几十辆大卡车一起开到山里来了似的。我也跟着跑,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跑到这儿,就再也跑不动了。我不知道来这儿几天了,我没有手表,没有手机,我们学校才有闹钟,我们老师才有手机。可我们学校肯定也垮了,老师不知道跑出来没有?我到这儿的第一天特别怕,一个人,谁都不认识。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离开家。要不是地震,我肯定还在家里。家里好,家里有吃的,红薯,玉米,米饭,还有睡的,不用怕,也不冷。
孩子说,第二天,也下雨了,雨下得很大,比头天还大,我身上全湿透了,冷,冷得浑身发抖!可我没有衣服穿,冷得受不了了,只有自己抱着自己,但还是冷。特别是到了后半夜,特别冷,非常怕!我听见有人在哭,有人在喊,不知道在哭什么,也不知道在喊什么,只听见到处都在又叫又哭。但我没有哭,我咬着牙,一声不哭。我从小就不哭,妈妈不准我哭,每次我一哭就挨打,后来我就再也不哭了。
孩子说,第三天,我好像不怕了,但我口干(口渴),干得不得了。我到处找水,没有水。大河里有水,但水流得很凶,把桥都冲垮了,我不敢过去。后来我看见有个水龙头,一拧,没有,使劲拧,还是没有,一滴水也没有。回来的路上,我看到路边上有一瓶矿泉水,我看没有人,就偷偷捡起来了。回来我就打开喝,刚喝了两口,我就不敢喝了,怕一下喝完了,以后再没水喝了。后来我就每天只喝两口,两小口,嘴巴干得实在不行了,才喝。后来我肚子又饿了,饿得受不了,没有吃的,我就到处去找。吃的没找着,我在一堆垮了的房子里,看到了一个小纸箱,我就捡回来,钻进去,当床睡了。后来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有时我刚睡着,突然一下又被什么惊醒了,总感到好像地在抖,山在晃,有时还看见有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滚到路边,就不动了,像个鬼一样,躺在那儿直喘气。这时候我就怕,特别怕,怕地震又来了!
我问孩子,跑出来几天了?
孩子说不知道,开始知道,后来脑壳(头)饿晕了,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问孩子,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吗?
孩子说不知道。他是跑出来的那天早上见到爸爸妈妈的,后来就再也没见着了。他不知道现在爸爸妈妈在哪里,也不知道爸爸妈妈是不是在找他。他说他找过爸爸妈妈,但没找着;也问过路边的人,都说不知道。有一天他碰见一个大妈,便问,大妈,看没看见我妈?大妈横了他一眼,说,我的妈还没找着呢,谁知道你的妈!他听了后,一下就哭了。他说这几天他从来没哭过,但那天他哭了,哭了一个晚上,哭得很伤心,后来眼泪都哭干了。
我问,想去城里吗?
孩子说,不想。
我问,还想上学吗?
孩子说,不想。原来想出去读书,还想去城里,长大了给妈妈挣钱,给妈妈盖一栋大瓦房。现在不想。
我问,那现在最想什么呢?
孩子说,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就想有个家,和妈妈爸爸在一起,有饭吃,有床睡,就什么都好了。可我不知道家在哪里,我看见大人们天天都在往外跑,没人回去。我自己又找不到回家的路,路都垮了,桥也断了,我不知道怎么走。
离开孩子后,我很快见到一个人,听说是村长,看样子也像村长。我很郑重地向他讲了这个孩子的情况,希望他帮着找找孩子的父母,并问他像这些逃亡在外的孩子怎么办?
村长很忙,我的话还没听完,就笑了。他说,哎呀知识分子同志,这算什么事啊!像这种情况我们灾区太多了,哪个县逃出来的,不是几十万啊!现在死人都顾不过来,哪顾得上活人啊!就说我们这个村吧,有几十个人,家没了,房没了,全死光了!这个孩子不缺胳膊不缺腿,白捡了一条命,还能睡在一个纸箱里,那就等于住进天堂啦!
望着一脸饱经风霜的村长,我自己也笑了,笑自己的浅薄与无知,对灾区的情况太不了解了。
镜头17:废墟上的儿童节
6月1日,儿童节。
没想到,这个节日的由来,竟与历史上一场血腥的屠杀有关。1942年6月1日,德国法西斯枪杀了捷克利迪策村的全部婴儿以及140个16岁以上的男性公民,并将全村妇女和90名儿童关进了集中营。7年后,为悼念利迪策村和全世界所有在法西斯侵略战争中死难的儿童,国际民主妇女联合会在莫斯科举行理事会议,将每年的6月1日定为国际儿童节。此后,世界各国纷纷废除了自己原有的儿童节,统一将儿童节定为6月1日。新中国成立后,很快也废除了原有的“四四”儿童节,而将每年的6月1日,正式定为儿童节。
由此可见,世界人类是多么地珍爱儿童啊,我们的祖国又是一个多么珍爱儿童的国度啊!
然而,2008年的儿童节这一天,当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孩子都和自己的爸爸妈妈欢天喜地地在一起时,在都江堰新建小学,有326名在地震中遇难的小学生,却是在阴阳两隔的废墟下听着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那撕心裂肺、悲痛欲绝的哭泣声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