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19:精神病人
汶川大地震中,无数灾民因失去家园而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无数灾民因失去亲人而悲痛欲绝生不如死。面对如此沉重的打击,多数人咬着牙抹着泪扛过来了,挺过来了,虽痛苦依旧,却还能正常地生活,正常地工作,正常地活着;然而另有一部分灾民,却实在承认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因此他们失去家园失去亲人后,又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原有的正常精神!
这部分灾民,被称为“精神病人”。
精神病人,不等于神经病人,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中国大众常常把二者混为一谈)。所谓精神病人,通俗地说,就是脑功能受到损伤,或者说脑子受到刺激的人;因脑子受到刺激而导致的精神疾病,就是精神病。这种疾病在中国较为普遍。北京大学心理学专家杨甫德告诉我说,中国的精神病患者大约有8300多万!光重型的,就有1600多万!
中国人最多,精神病人也最多。患病诱因,复杂多样,历史的,现实的,都有。据我调查,其中一部分人,则是被人为地整出来的,比如政治运动整的;单位掌权者整的;冤假错案整的;职称级别整的;恋爱婚姻整的;升学考试整的;金钱名利整的;等等。而汶川大地震,又将无数原本精神正常的人,震成了精神不正常的精神病人!
那么在480多万灾民中,又有多少被汶川大地震震出的精神病人呢?
成都精神病医院副院长文荣康告诉我说,四川大约共有20余家精神病医院,其中有五家是综合医院里设置的精神科,比如华西医院的精神病中心,是全世界最大的精神病中心,其余十几家都是专门的精神病医院。另外还有四家精神病医院,比如民政系统的德康医院、公安系统的安康医院等。这些医院在地震后到底收了多少精神病人,根本无法统计。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旦遇有外在的刺激,新的成员还会不断增添。
我几经努力,试图将这20家精神病医院的精神病人作一准确的统计,最终却失败了。但是,仅成都精神病医院,即成都精神卫生中心,便收治了110多位精神病人,却是我亲眼目睹的实事。
在灾区走访的日子里,我曾先后五次进入成都精神病医院,每次见到那些被大地震催生的精神病人,恍惚中我感到自己好像也成了一个精神病人。他们中,有的地震前在都江堰住院;有的地震后被送进医院;有的地震前病情已经好转,地震后又加重了病情;有的地震前已经准备出院,地震后又旧病复发。不得不继续留在医院;有的地震前精神稍有问题,但还不算精神病人,地震后便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精神病人;而有的地震前完全是一个健康正常的正常人,地震后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完全不正常的精神病人!
文荣康副院长告诉我说,地震发生后,在毛文君院长的亲自指挥组织下,全体医务人员紧急出动,在第一时间将医院600名精神病人进行了紧急转移。而后又于5月13日凌晨将都江堰精神病院的80多个精神病人转至他们医院,此外还从灾区收治了30多个精神病人。由于医院对病人安排及时妥当,使惊恐万状的病人有效地得到了控制和稳定。文荣康是个典型的羌族汉子,家乡就在汶川。他对家乡有着很深的感情,非常热爱他的民族。家乡地震后,他心里非常难受,戴了三天的黑纱。有人问他,你家人是否去世?他说,我的家人平安,但我家乡的同胞受难,这是国殇,我悼念我的同胞!尤其看见那些地震后患病的精神病人,他心里更难受,精神更受刺激。于是他用拼命工作的方式,来排解心中的悲痛与精神的焦虑。
精神病区的谭樨医生告诉我说,这些病人从灾区刚来到成都时,心里都很恐慌。开始,医院把他们安排在三楼,很快发现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很紧张;如果有余震,就更恐慌。于是又把他们调换到一楼大厅,睡在地铺上,医务人员则坐在边上,不睡觉,陪着他们,守着他们,安慰她们,还给她们洗脸、梳头、泡脚、洗澡,帮着联系亲属,等等。这些病人,病情有轻有重,时好时坏,有的情绪狂躁,充满敌意;有的对地震非常敏感,一有余震,便跑出病房,不愿回来;有的稍有一点动静,就神色慌张,到处打听情况;有的不与任何人说话,不和任何人沟通,整天坐在病房,望着窗外,独自发呆,默默流泪……但不管他们病情轻重,表现如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心里始终想着自己的家乡,想着自己的亲人!
遗憾的是,截至我进入医院,这些病人与他们的亲属几乎没有什幺联系,有13个病人根本无人认领,其中有一个还是痴呆;甚至有的人到底姓甚名谁,医院根本搞不清楚,他说他叫张三,实事上你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叫张三,说不定他叫李四。有什么办法?他是精神病人。而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地震刚过,灾区情况非常特殊,非常复杂,到处乱得一团糟,单位与单位、个人与个人,信息几乎中断;而这些病人大多数家在山区,家里一无固定电话,二无手机;加上他们的亲属死的死,伤的伤,即便没死没伤,天天余震不断,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怎么可能顾及他们?尽管医院也想过不少办法,却收效甚微。因此,这些病人虽然每天思念家乡思念亲人,但地震当前,依然无家可归!
当然,有一部分病人见不着亲人,或者说亲人不来见病人,也确有隐情。
谭医生告诉我说,精神病患者的治疗,每月住院费在3000元左右,生活费在300元左右,还有其他一些小的费用,一月下来,将近4000元。这笔费用对绝大多数农村家庭来说,是根本无法承受的。北京大学心理学专家杨甫德也告诉我说,精神病患者承担的医疗费用是非常重的,在全国所有疾病中,排在前10名,而在这前10名中,精神病患者就占了五个,其中抑郁症患者,列第二位。而问题还在于,对于精神病的治疗,与别的疾病不同,有一个长期的、反复的过程。不像长个肿瘤,或者有根盲肠,一刀切除,万事大吉,永不复发。比如,有的本来病情渐好,一旦遇上什么刺激,当即加重;有的甚至好不容易已经痊愈,这次遇上地震,马上再次复发。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除了当官的,或者大款,谁承担得起啊!更何况,这些来自灾区的病人,哪家哪户,不是穷人!因此,一些“老病号”,家里本已负债累累,汶川大地震后,突然被国家收治,亲属自然就不愿再露面——顺水推舟,岂不两全其美?而一些这次才被地震震出的“新病号”,国家更是统统无条件收治,这类亲属因祸得福,自然心安理得,心想既然国家包住、包吃、包治,他们自身难保,何必出面,自找麻烦;将来万一医院要医药费,就是拉出去枪毙八次,也付不起呀!所以,有的能避就避,能躲就躲——躲都躲不掉,何必自己往里钻呢!
幸而,有医院白衣天使们的真诚呵护,细心关照,这些从灾区逃出的病人总算有了一个落脚的窝,一张治病的床。因此,当我走进病房,与她们融入一起,并与他们倾心交谈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障碍,感到多数人和正常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同样跳动着一颗肉长的心!尤其他们对家乡、对亲人那份无法割舍的深情,如同大山的溪水,无时无刻不在他们心中奔涌。
一位病人告诉我说,他逃出来已经10来天了,家里什么消息都没有,家里还有老婆和女儿,他非常想念她们;
一位病人告诉我说,他的妈妈79岁了,多年瘫痪在床上,地震的时候,不知道跑出来没有?他的爸爸在1960年就饿死了,就剩下他和妈妈两个人,从那以后,他最怕的就是饿肚子。地震后,他每天都觉得饿,刚吃完上一顿,就担心下一顿。每天都在想,妈妈今天吃了没有?妈妈今天吃了没有?
一位病人告诉我说,地震那天他看见雷神爷了,黑脸,黑头发,样子凶得很,还大声吼,大声叫,发脾气,他的儿子就是被雷神爷给劈死了。后来解放军又把儿子救活了,不知道儿子现在在哪里,问我能不能帮他找到儿子?
还有一位病人告诉我说,他家养了三头牛,有一头母牛马上就要生小牛了,没想到突然地震了!地震那天他正在山上放牛,一个大石头滚下把他的母牛砸死了!他吓得抱着头跑了,还有两头牛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他每年就是靠这几头牛给孩子交学费,现在牛没了,孩子也没了,但还有一个学期的学费没交,咋办……
一天上午,我正在精神科病区与几位病人聊天,一位中年男子突然来到我的身边,很有礼貌地对我说,同志,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我想给家里打过电话?中年男子个子较高,一米八左右,大眼睛,高鼻梁,若不是一身病号服套在身上,你很难判断他是一位精神病人。我说当然可以,便把手机递给了他。他接过手机,一转身,发现他身边一位胖胖的病友正用比他还着急的眼睛望着他。他好像一下就看穿了对方的心思,忙把手机递给这位病友,让他先打。这位病友拨通电话后,他又贴过去,专心听着电话的回音,好像这个电话不是打到病友的家,而是打到他的家——一个精神病人,居然对病友表现出如此的关心,这是怎样一种情怀啊!
可惜,手机里传回来的是忙音。病友又打了一次,还是不通。中年男子这才接过电话,开始给自己的家打电话。我见他拨号码时很紧张,手指都在哆嗦。也许他怕遭到同样的命运,不愿让同伴承受他的痛苦,拨完号码后,他就拿着手机躲到墙脚边上,独自倾听去了。可惜,我一看就没拨通。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又拨了一次,还是不通。他的手臂慢慢垂了下来,却没有转身。我走过去,这才发现,他的眼角挂着泪痕。
我想安慰他几句,可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把手机递到我的手上,然后一个立正,向我敬了一个礼——一个军礼!我很奇怪,也很感动,想不到当今中国社会少有的人间真情,居然会在一个精神病人的身上体现得如此的淋漓尽致宴实在在!这个世界,到底是正常人不正常,还是“不正常人”正常?也许,“不正常”的人永远不知道正常人的内心秘密,而正常的人也永远不清楚“不正常”的人的情感世界。
还有一位女病人,叫何凤英,33岁,都江堰向阁乡人。精神科病区主任段明君告诉我说,何凤英送到他们医院后,被诊断为急性应激反应,病情比较严重,其主要表现特征是,发呆,发愣,神志恍惚,眼神麻木;时而笑,时而哭;不吃饭,不睡觉,不与人说话,不与人交流,甚至有时半夜三更爬起来,冲出病房,大声喊着女儿的名字,要回家找女儿!何凤英有两个女儿,小女儿3岁,大女儿15岁。地震那天,大女儿在学校,小女儿在家。结果,大女儿死了,她的公公也死了。她每天就坐在废墟上,望着天空,发呆,不停地叫着女儿的名字。像这种病人,她不知道时间,不知道睡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将来,只知道坐在哪儿望着倒塌的楼房等,幻想着女儿突然活过来,走出来。但女儿没有活过来,走出来,她自己却被送进了医院。
段明君还说,地震后,大部分人都会出现急性应激反应,但大部分人几天就会消失;有的要两周,有的要四周,有的更长。像何凤英这种病人,除了药物治疗,心理治疗很重要,就是要让她多回忆,多谈,当时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感受?然后纠正她一些想法,补充一些信息,尽量让她把事情回忆出来,谈出来,她的心里就会好得多。
在段主任的安排下,我与何凤英见面了。见到何凤英的第一眼,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善良、聪明的年轻母亲,而且有想说话的愿望;但一开始我便注意到,她说的话,不是四川话,而是非常糟糕的普通话。这种普通话被四川人幽默地称之为“椒盐普通话”,即四川话与普通话混杂一起的“川普话”。我提醒她我是四川人,能听懂四川话,但她还是坚持要说普通话。她说,你是北京来的客人,我就应该说普通话,不然就不礼貌了,对不对嘛?其实她并不知道我来自北京,更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但她就是坚持要说普通话。后来我才知道,除了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不管是谁和她谈话,她都认为是北京来的,一定要说普通话。她说北京是首都,首都来的人,就要尊敬嘛!
我问她,家住什么地方?家里人怎么样?有没有联系?
她说,我的家在都江堰向阁乡。家里妈妈对我好,妹妹、侄儿、大姐、二姐对我好,老公对我好,我的心情好。老公对朋友好,朋友对他也好。我的老公要去打工,我说好。有一次我骂他,他心情不好,但他不骂我,我的心情好。我现在就担心我的婆婆,妈妈,还有老公,他们活得怎么样了?只要他们好,我就好,帮我打听一下,好不好?我没有给老公通电话,我记不得老公的电话了。他在外面打工挣钱,很辛苦,从外面赶回来了,走路回来的,舍不得花钱,我见他很伤心。他要在家里把玉米、谷子晒一晒,要不然明年吃啥子嘛?老公姓罗,我到罗家去看他,我就看上他了,只要人好,对我好,就行,对不对嘛?
我问她,什么时候结的婚?
她说,18岁,但没有办结婚证,我们去办过,没办成,后来大家一起吃了顿饭,就结婚了,谁也不知道。我还受过伤,被火烧了,在我妈妈家,我在洗碗,才12岁,点火,不懂事。当时谁也不知道,只有我妈知道。过去的人要老实些,对不对?火烧了,都不知道,现在地震了,全国都知道,全国都跑来了,是不是嘛?哎呀,你问那么多干啥子嘛,问这些又起不了作用,你又不去都江堰,不去向阁乡。
我问她,家里这几年生活好不好?
她说,这几年生活好一些,我们是农村人,要劳动,才有吃的,对不对嘛?我们家住在山上,山上很困难,条件不好,交通不方便。我家在向阁乡二七队……(她开始使劲回忆)我们家以前是木头做的房子,木头房子你说好不好嘛?木头房子很好,金窝银窝,不如狗窝,对不对嘛?但现在都垮了!我们那儿过去有很多木头,我们砍树去买,维持生活,还砍竹子,卖了,再买肥料,买种子。现在木头很少了。我们那儿的山很高,但空气好,山上不冷不热,有花,有草,有树,成都很热。我们种的菜,很新鲜,很好吃。我没说你们城里的菜不好啊,我是说我们哪儿的菜好,新鲜。因为好多外地人,都来我们山上避暑,都说山上好,都说山上的菜好吃,都说山上很凉快。是热天,不是冬天啊!但我不喜欢,我喜欢我们家里人团团圆圆,只要团团圆圆就好,对不对嘛?
何凤英在与我的谈话中,应该说思维基本还算正常,尽管表述有些混乱,语句也不连贯,时而普通话,时而四川话,而且说话像快板,每说一句,好像都在故意讲究押韵;每遇到一个问题,总要反问一句“对不对嘛?”或者“是不是嘛?”但意思我都能听懂。我注意到,每当谈到她的家人和家乡,她便一脸喜色,心里像有一只小兔子。看得出,这是一个非常爱家、恋家的女人。
我问她,地震的情况还能想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