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让她感动的,是她的每一次生日,你总会送她一件礼物。她至今都清楚地记得你每次送给她的礼物:20岁嫁给你时,你送给她一枚戒指;21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个CD,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22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双旅游鞋;23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个头饰;24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支钢笔和一本《鲁滨孙飘流记》;25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款MP3,还专门给她录入了她最喜欢的歌曲《白桦林》、《秋天再回来》;26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枚银戒指,30元买的,怕她说贵了,连发票也给她看。27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套内衣,花色的,软软的,透明的,你说她穿在身上,非常好看……而就在“5.12”的头天晚上,你们还聊了一个晚上的天。她至今都记得你对她说过的话:“一个人要想快乐,心中就要装满爱,用爱去融化仇恨;当爱充满心间,你就会感到幸福!一个人如果无法选择生活,就选择生活的态度。我希望自己是一棵树,长大了,给人带去阴凉;倒下了,给人留下柴禾。”为了寄托对你的思念,她还为你写了不少日记,几乎天天都写。这些日记我看了,我是在从灾区返回北京的飞机上看的,看得我泪流满面。你妻子虽是大山的女儿,没想到却有城里女子浪漫的情怀,她的日记充满了对你诚挚的爱,而且写得很有文采。现在,我摘录两段,你不妨也看看:
老公,今天又拿起了你的照片,照片上的你在对我微笑,我的心却是说不出的痛苦。你走了,我该怎样走下去呢?我在外面总是把坚强的一面展现给人看,却没人知道我的每个夜晚是怎样度过的,没人看见我的泪水怎样从眼角滴落没人知道我笑脸的背后心有多痛,只有我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根弦有多么脆弱,只有我才能听到自己的心滴血的声音!我盼望夜晚的到来,希望每个夜晚都能在梦中遇见你,抱着你,永远不要醒来。但梦醒后,我仍要“坚强”地面对世界。每当看到一朵野花,一株小草。我都会想起你,都想摘下来送给你。要是你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带着孩子一起走在山路上,悠闲地散步,悠闲地采摘野花,即使你我踩在一片泥泞里,也是幸福的。可现在,我看到山中的任何景物,都不会吸引我,即使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因为没有你!
老公,你知道吗?我爱你,想你,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你。你的影子就像剪不断的雨水,源源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每一幕温馨的回忆都令我心碎。老天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爱你爱得越深,就是对我最大的折磨,失去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痛!你曾经说过,你会爱我一生一世的,为什么你的一生一世是如此的短暂?在大灾大难面前,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而让我一个人来承担这么大的痛苦。自从你走了后,我才觉得爱是如此的不堪重负。因为爱你,我必须要站起来;因为你的爱,我才会去做很多事情。在痛苦的深渊里,只有你的爱,才会让我走出来。每一天每一刻,我只有想到你,才会感到幸福。我不想让别人来感谢我,只想把你的爱延续下去,让你在天堂放心,在天堂也要笑!倘若真有天堂,你会笑吗?
你走后,心灵创伤最重的,是你女儿。你女儿一直想着你,牵挂着你,甚至常常在梦中也喊着你的名字。每次半夜从梦中醒来,她总是睁眼就问妈妈,爸爸到哪儿去了?妈妈告诉她说,爸爸到天堂去了。女儿说,天堂在哪里?妈妈说,天堂在很远的地方。女儿说,天堂好吗?妈妈说,天堂好,天堂没有地震!
是的,地震,一场大地震,再加上你的突然消失,给你女儿心灵留下的创伤太深太重了!她在地震两天前,才刚满4岁啊!地震那个下午,她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房屋倒塌,第一次看见废墟中流淌着那么多的血迹,第一次看见幼儿园的门口摆放着那么多的尸体——那些都是她刚刚还在一起活蹦乱跳的同学啊!5月16日这天,她还去你的坟墓看了你,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见到坟墓,她第一次见到的坟墓竟然是她的父亲!你妻子跪在你的坟前,趴在水泥做成的坟盖上,嚎啕大哭,不停地喊着你的名字,泪水把坟盖都打湿了;你女儿也学着她妈妈的样子,跪在你的坟前——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以跪的方式面对这个世界,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你女儿见她妈妈很伤心的样子,还伸出手去,不停地给妈妈擦着眼泪,说,妈妈,不准哭,不准哭……
2008年9月1日。你妻子带着你女儿来到了北京。在北京动物园门口,我与你的妻子和女儿再次见面了。我给你女儿照相,她不干。你妻子说,在的时候,女儿最喜欢的就是照相了。每个星期天,你都要带她山上照相;每次你给她拍照,她都高兴得不得了。可现在,一说照相,她就不乐意,好像还有点反感;我刚一举起相机,她就躲,甚至跑!
这是为什么呢?
你妻子告诉我说,短短三个多月里,女儿的性情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只要看见别的孩子和爸爸在一起,她就转身走开。开始有不少记者问她,想爸爸吗?她总是回答说,想。后来,再有记者问她想爸爸吗?她就不怎么说话了。
我让你女儿坐在我的车里,刚一坐下,她就这儿动动,那儿摸摸,看得出,她很喜欢车。我把一个笔记本电脑送给她,然后一边陪她玩着电脑,一边和她聊天,聊着聊着,我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想爸爸吗?
她低下头,一下就不说话了。我看着她,也不说话。车里突然静下来,很静很静,有点像话剧中的静场。但片刻,你女儿还是没有憋住,轻轻说了两个字:不想。
我和你妻子都愣了一下。但细一想,有什么奇怪的呢?一眨眼,你离开女儿已经三个多月了!三个多月来,你女儿想你都快想疯了,甚至在梦中也喊着你的名字,可她每想你一次,就伤心一次;每梦见你一次,就失望一次。她的日子除了失望,还有什么?而你,除了给女儿——包括所有活着的亲人——留下了痛苦与折磨,又有什么?既然如此,女儿为什么还要想你呢?她再想你,有什么用?难道有谁还能还她一个亲爸爸吗?
不过很快我便看见,你女儿的眼里,含着泪水。我不知道这泪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泪水还要流多长时间;我只知道,泪水总有流干的一天,唯有人间亲情,万古不变!
张辉兵老师,你说对吗?
镜头22:大山里的小背篓
汶川大地震,不仅震垮了灾区百姓的房子,也震坏了灾区百姓的劳动生活工具,比如铁铧、锄头、扁担、粪桶、镰刀、风车、蓑衣、斗笠,等等。但多数灾民家的背篓,却幸存下来。
背篓,就是南方人用竹子编的一个筐。这个“筐”在我的故乡四川十分流行,尤其在山区,家家必备,户户都有,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出门赶集,或者山上劳动,总要背在肩上。背篓在我故乡父老乡亲的肩上,一代又一代,我想至少背了3000年!
背篓能幸存下来,是因为平时都被主人随便扔在院子里,或者顺手放在屋檐下,所以地震时不太容易压着;即使压着了,背篓是竹子编的,有弹性,折不断,压不烂,捡起来用手挤一挤,再用膝盖顶一顶,又是老样子了。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大卡车、大铲车、挖掘机、推土机等大型现代化机械先后撤离灾区后,背篓——这一古老的原始工具,又成为灾区山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主角。每天从清晨到黄昏,在淡淡的红霞与浅浅的雾霭中,一个又一个的背篓又开始晃动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用灾民自己的话来说,自己的日子还得自己过,自己的背篓还得自己背。
于是在灾区,我又见到了一个个我儿时熟悉的小背篓。
在红白镇的木瓜坪村,我看见,一个妇女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的全是废纸箱,废纸箱压在她的背上,走起路来,像一个移动的废品站。这位妇女告诉我说,她家的房子全垮了,爱人和孩子也没有了,但背篓还在。她每天凌晨4点就起床,背着背篓下山,到很远的小镇上,去捡这些被扔掉的废纸箱。她说夏天就要过去,冬天就要来了,用这些废纸箱把垮掉的家支起来,就可以挡挡风遮遮雨了,等冬天一到,就不冷了。我说,现在山下有简易木板房,你为什么不去住?她说,我去了,住过两天,又回来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我家祖祖辈辈都住在山上,早就习惯了,现在一下子几百人住在一起,就像大家都蹲在个茅坑拉屎,很不舒服。再说了,我的爱人和孩子的魂还在家里,我晚上陪他们睡在一起,心里安稳一些。我说,你现在一个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指了指她肩上的背篓,说,再苦的日子都过来了,没得啥子的,我自己会种玉米、土豆,还可以去捡废纸箱,背到镇上去卖,一个废纸箱,可以卖2毛钱呢!
在红白镇的柿子村,我看见,一个男人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的全是砖头。这个男人告诉我说,他家的房子全垮了,家具也全砸坏了,幸好爱人还在,女儿还在,背篓也还在。我问他捡这些砖头干什么?他说,捡砖头来自己盖房子啊!地震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分钱也没有了,捡回这些砖头,可以节约好大一笔钱呢!这些砖头到处扔在地上,很可惜的,我和我爱人,还有女儿,都出来捡。我一看,他的身后果然有一个妇女和女孩在地上捡砖头,母女俩一副很知足的样子。我问男人,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背这个背篓?男人笑了,笑得很幽默,说,没得法呀,爱人腰给砸伤了,女儿又小,这个“家”只有我来“背”了!
在红白镇空降兵133团的帐篷前,我还看见,三位大妈背着背篓,守在那里捡矿泉水瓶。三位大妈起得早,像战士一样,每天早上5点,就准时“上岗”,一旦发现“情况”,争先恐后,蜂拥而上。三位大妈都是寡妇,一位满头白发,一位身穿红衣,一位右眼失明。满头白发的大妈叫郑令英,63岁,丈夫6年前去世后,背篓就一刻也没离开过肩膀。这次大地震,儿媳重伤,孙女遇难。孙女已经15岁了,从小喜欢读书,还说要考北京大学,北京考不上,就考成都,反正不种地,要读书。郑大妈家还养了11头猪,这次震死了三头,三头都是大肥猪,已经长到了160多斤!郑大妈说喂一头猪不容易,她每天都要山上背猪草,背满满一背篼,每天还要煮一大锅猪饲料。没想到刚把猪养大,却死了!郑大妈说这事都怪儿子,地震那天儿子只顾去村里救人,不在家帮她救猪,结果死了三头猪,一头猪能值一千多块呢!郑大妈说起三头猪来,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像比孙女还要可惜。她还说地震后村里就发给她310元钱,再也没有见着一分。全国支援了灾区很多好东西,她什么也没得到,得到的都是些方便面、旧衣服什么的,好的都被当官的先挑了。总之郑大妈心里好像不平衡,有情绪,很心酸,向我诉了很多很多的苦。后来诉着诉着,竟当着我的面,大把大把地抹开了眼泪。
身穿红衣的大妈叫张成秀。71岁,个子又瘦又小,却非常精干。张大妈不爱说话,不愿接受所谓的“记者采访”,或者说不屑接受所谓的“记者采访”,看上去城府很深,像是一个经过风雨、看破红尘的人。我与她谈话,基本上是我问一句,她答一句,有时我问两句,她答一句;有时爱理不理,甚至干脆避而不答,一转身,用背篓对着我的镜头。我总感到她心里有什么事,后来一打听,6年前张大妈丈夫患癌症去世,此后,她背背篓的时间多了,话却少了。这次地震,儿媳死了,儿子痛苦,她也痛苦。儿子伤心,她也跟着伤心,加上家里房子全垮了,连锅也揭不开了,没有经济来源,生活很困难,她只有天天背着背篓出来捡矿泉水瓶,话就更少了。但当我问张大妈现在有什么困难时,张大妈却把肩上的背篓一晃,马上面挂笑容,使劲一摆手,做出一副不肯认输的样子,说,没啥子得,我还能劳动,饿不死的!
右眼失明的大妈叫徐世蓉,78岁,身体很好,就是右眼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从小就看不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徐大妈的丈夫是个矿工,26年前就死了,死因不详。她只知道丈夫天天咳嗽,夜夜咳嗽,有天晚上咳着咳着,就死了。我问她是不是因为矿上有污染?她说不知道。徐大妈说,她们三人中,她背背篓的时间最长。她从小就喜欢背篓,常常背着背篓山上捡柴禾,掰包谷,摘野果。丈夫死后,她的背篓更是什么都背,而且越背越重,从来没放下过。徐大妈豁达开朗,无忧无虑,好像什么苦都能吃,什么苦都吃过了。别看她只有一只眼睛,给我的感觉比城里好多有两只眼睛的人还要高兴,看事也看得清楚,看得明白!唯一让徐大妈惋惜的是,“狗日的地震”把她的腿,还有腰,给震伤了。她说她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就让出院了,刚好一点,就出来捡矿泉水瓶,现在背起背篓来很吃力,不像地震前那么轻松。但也得背,不背怎么办?另外,“狗日的地震”把她孙女也给震死了!她说孙女都14岁了,如果不死,再过几年就上高中考大学了,读了大学就可以挣钱养活她了。但孙女死了,以后没人管她了。谈到孙女的死,她好像在向我讲述一个邻居的故事,没有责怪,没有谩骂,没有悲伤,没有哭泣,只有惋惜。我问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说没想那么多,想那么多干啥?地震来了,想得再多,还不是什么都完了!说着,她两眼一闭,开怀一笑,一副知足常乐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根据我的观察,三位大妈在捡矿泉水瓶的过程中,也有明争,有暗抢,有算计,有猜疑,甚至有时还会大打出手,互相争抢。原因是,三位大妈都向我说到了同一问题:要捡到一个矿泉水瓶,很不容易!一是靠运气,运气好,今天出门就能多捡几个,运气不好,明天出门就会少捡几个,甚至没有;二是矿泉水瓶卖不了什么钱,一斤才卖1.5元。而且,厚皮的矿泉水瓶要捡上24个才有一斤,薄片的矿泉水瓶要捡上25个才有一斤。就是一天捡上100个,也才4斤,而4斤才6块钱。问题是,要捡100个矿泉水瓶不容易!
好在汶川大地震像山里的一根草绳,把三位大妈捆在了一个背篓上。每当没有矿泉水瓶可捡时,我会发现,三个背篓常常紧靠一起,三位大妈围在背篓的四周,一起聊天。聊死人,聊活人,聊庄稼,聊家常,聊空降兵,聊志愿者,有时还打打闹闹,嘻嘻哈哈。背着背篓晃来晃去的日子,倒也过得自在悠闲,十分饱满。背篓好像就是她们活着的见证,就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就是她们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不管日子多么不易,她们只要背起背篓,就能装下全部的酸苦;无论生活多么艰辛,她们只要背起背篓,就能扛起所有的沉重!
但最令我感动、最令我震惊的,还是另一个有关背篓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位老奶奶。如果说上述几位大妈用背篓背起的,是一筐生活的艰难,那么这位老奶奶用背篓背起的,则是一座人格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