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汶川,是陆航团实施空中救援的第一个目标。余志荣说,从12日到13日,我们曾6次派出24架直升机飞往汶川,都因气候条件实在太差,没能成功。汶川的地形我非常熟悉,它处在一个“V”字形的狭长山谷中,谷底与山顶悬殊有3000多米,地形非常复杂;加上下雨,云很低,雾很浓,能见度不到200米,根本无法进入。当时从中央到团里,都很着急。5月14日早上,我们又派出3架直升机飞往汶川。当时机组人员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能救出老百姓,哪怕有一线希望,冒死也要降落汶川!但飞机飞临汶川上空后,无法降落,原因是汶川城原来只有一个体育场能降直升机,地震后灾民已在那儿支满了帐篷,根本没有降落的空间。飞机在峡谷中盘旋了大约一个小时,才发现一块40多平方米的草滩。但上面有三层高压线,场地非常危险。机长杨磊靠着过硬的飞行技术,一米一米地向下降落,最后几乎是擦着高压线才降落成功的。当时汶川已与外界隔绝了两天连夜,灾民们看到直升机后,又喊又叫,疯了似的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有的女同志抱住机组人员失声痛哭;有的孩子两眼发直,不停流泪;有的白发苍苍的老人竟跪在直升机跟前,连连磕头……
而余志荣本人的驾机,同样是冒着极大风险进入汶川的。我无法确认余志荣一定是第一个飞临汶川上空的飞行员,但我敢肯定余志荣是陆航团所有飞行员中内心最痛苦、最复杂、最微妙的一个飞行员。因为,余志荣是羌族,他的家乡就在汶川,就在离汶川20里一个叫龙溪乡的村寨。龙溪乡山清水秀,景色迷人,尤其是那风情万种、神圣古朴的羌族碉楼,从小就令他流连忘返。余志荣是家中的老大,家乡还有老妈、老爸,以及六个弟妹,一共八个亲人。地震降临那一刻,他很想知道家中八个亲人的情况——是生,是死?是伤,是残?但通信不通,音信全无,一切还来不及容他多想,救灾的电话已经鸣响!
当我问及余志荣从空中第一眼看到汶川的心情时,余志荣说,说实话,我的心当时是虚的。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的家乡过去是满目青山,现在却是满目疮痍。我看见到处是垮掉的山寨,倒塌的房屋;到处是横竖的电杆,倾斜的碉楼;到处是摆放的尸体,哭叫的孩童。我的家乡自然环境很美,是羌族聚集的地方,很有民族文化的特点,我熟悉那儿山山水水。我从小对家乡的感情就很深,常常下河去摸鱼、捉蟹、洗澡,童年、少年都很快乐。我在那儿长到16岁,高中毕业就当兵了。那儿有的碉楼已经好几百年了,经过很多大地震的考验,都没有垮。这次却垮了,几分钟就垮了,大概有三分之二都没有了;其他文物古迹,也受到了破坏;有的一个村子夷为平地,有的几十台客车找不着了,估计是被大山埋了。什么叫山崩地裂?这就是。这些惨景过去我从未见过,第一次从空中见了,怕都来不及!
在此后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余志荣每天驾机低空飞过自己的家乡,不是送去物资,便是拉走伤员。特别是5月17日这天,已近晚上7点,上级下达命令,说安县茶坪乡有12名灾民伤情危重,必须紧急转运!此时全团的飞行员已飞行整整一天了,余志荣自己也飞了差不多10个小时。但为了抢救百姓的生命,余志荣当即决定,自己驾机前行,等完成任务返回,已近12点了。而在这七八天时间里,余志荣的父亲,母亲以及六个姊妹,一直杳无音信,他也顾不上联系。从内心来说,他每次低空飞过自己的家乡,都很想多看望一眼家乡的废墟,多看望一眼废墟上是否有自家倒塌的小房,多看望一眼废墟上是否埋着自己的亲人。他如果要这么做,就像一个司机路过自己的家门,稍稍一抬脚,轻轻一刹车,只需短短一分钟!但他是穿军装的飞行员,他是陆航团的团长,他知道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盯着汶川,全中国都在盯着陆航团!所以他既没让自己的飞机在家乡的上空悬停一秒,也没让自己的眼睛往废墟上的家中多看一眼!他不是不想停,而是刻不容缓;他不是不想看,而是不能分心!汶川地形复杂,气候恶劣,尤其是映秀上空,两座大山间隔距离,不足300米。头上是滚滚气流,厚厚乌云;四周是高山峡谷,崇山峻岭;脚下是千里岷江,滔滔滚滚,稍有闪失,便会机毁人亡!加上直升机属于低空飞行器,其安全性在飞机家族中排名最低,即便一股气流,或者一根树枝,都可能给飞机致命一击!更何况,直升机上没有任何逃生设备,也就是说,驾驶直升机的飞行员是无伞可跳的,飞行员从驾机离开地面那一刻起,就注定与飞机共命运、同生死!因此那一刻余志荣心里涌起的,完全是当年项羽面对乌江似的豪迈与悲怆!
余志荣所在的陆航团,是全军级别最低的一个场站,却是第一时间到达灾区的空中部队。此前只要西南地区有灾情,他们的直升机也总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从12号下午起,余志荣的团队除有两天下大雨外,天天都在飞,每天都要往返灾区六次以上。每次从起飞到降落,飞行一个多小时,是平时的好几倍,但他们能多飞一次,绝不少飞一次。因为灾区不少地方成了孤岛,救援人员进不去,即便进去了,伤员也救不出来。这个时候,空中成了唯一的通道。而能在空中通行的,只有直升机。
余志荣说,每次飞到灾区,看到那些悲惨的现状,就会有一种力量。从映秀到汶川,两边都是山,下面是岷江,山都塌了,植被全没有了,百分之七八十的道路被损坏,桥梁几乎全部中断,有的直升机在下面救人,上面的直升机就下去了,飞行员都知道有危险,但有危险也得飞,因为被困的老百姓太需要我们了!汶川有个草坡乡,困了5000多人,在山上下不来,现在还下不来。特别是许多被困的学生,必须及时抢救出来。比如映秀的学生,埋了好几天了,就是我们用直升机救出来的。银杏小学也是,学生230个,老师16个,一共246个,被困七八天了,当时我们就两架飞机,不停地飞,从早上飞到晚上,全给拉出来了。我们有时运输货物,运到灾区后,却没人卸货,飞行员和机组人员就自己卸,一件一件地卸,卸完货,再拉伤员回来。抬伤员的人手不够,我们的飞行员和机务人员就上去帮着抬。有的伤员没有担架,就用门板抬,先抬重伤员,后拉轻伤员,飞机上摆不下了,就想法挤,有的伤员腿都伸不直。但没办法,能多拉一个,就多拉一个,全拉满了!把伤员抬上飞机后,飞行员再驾机飞行,而且用最快的速度。因为飞得快,就可以多跑几趟,多拉伤员,多送物资。每天晚上九十点钟才吃饭,吃完饭,等把第二天的任务分配了,差不多就12点了。我们全团有7名飞行员的老家都在重灾区,在执行各种任务时,他们数十次驾机低空飞过自己的家乡,却没有一个飞行员把飞机停在自家的门前,下去看一眼自己的亲人或者倒塌的房屋。当时全世界都盯着凤凰山机场,都盯着我们的飞机,可全团能飞的飞机就十多架。为什么?有的飞机坏了,不能起飞。比如从美国进口的“黑鹰”直升机,一些零配件早就没有了,但美国有关方面不给我们零配件,只有停飞。但5月15号这天,我们的飞机曾救出了10多个外国游客,其中有几个就是美国人。这些人有海事卫星电话,有GPS,他们把电话打到美国,美国找中国外交部,外交部再通知我们。于是我们不顾自己的危险,把这些游客全部救了出来。他们非常感激我们,说中国好!但飞机配件,却要卡我们。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多飞快飞,弥补飞机的不足。
余志荣还告诉我说,他们每次飞灾区,都有详细记录,飞行员是谁,机组是谁,起飞时间多少,着落时间多少,到什么地方,什么任务,送了多少物资,拉了多少伤员,完成任务怎样,全都有个登记表记录在案。但实际完成的任务,常常比登记表上的多。比如,去的时候,登记表上写的是计划拉10个伤员,等回来的时候,实际拉回的伤员可能是15个。为什么呢?因为灾区伤员太多,飞行员每次看见实际惨象,总是想方设法,能多拉几个就多拉几个。最紧张的一天,全团飞行了110个架次!
余志容说着,还当场让工作人员为我打出一份飞行登记表,然后指着表格对我说,我们今天是第一次向你公布这些数据。你看,截止今天下午(即5月31日),全团已飞行1791个架次,飞行时间为1559小时零17分,运送物资714,3吨,运送伤员1119人,转移群众1951人,送医疗人员、专家、救灾人员2315人,光今天就飞了10个架次。这些,表上记录得一清二楚。
我举起相机,拍下了这份登记表。
最让余志荣难忘的,是第一次从汶川带出的写满各种字迹和电话号码的香烟盒与小纸片。
地震后最初几天,汶川信息不通,与外界完全失去联系,因此传出信息,成了每个汶川人生命的第一需求,如同空气、阳光,如同面包、药品。有人说,能从一个香烟盒上带出一个电话号码,抵过100袋方便面!但飞机进入汶川的航线,不仅云层密布,高压线横七竖八,而且山上的石头不断往下掉,余志荣他们的飞机几次差点被山上的石头砸中。虽然陆航团地处四川,但过去的飞行训练都是在常态下进行,在如此恶劣气象条件下执行如此紧急任务,对每个飞行员来说都是第一发。所以每次飞行,都是一次生命的冒险,都是一次死亡的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