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莫泽阳妈妈的是一辆小型客车。
莫妈妈当时去街对面的甜品店去取蛋糕,客车失控冲向了人行道。虽然莫妈妈的整体伤势比较重,但万幸没有生命危险。
莫泽阳和夏彩夕赶去的时候,莫妈妈刚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王俊波双眼红肿,看了眼莫泽阳,动了动嘴却没有说话。
医院里充斥着医疗器械和消毒水的气味。
王俊波的爸爸和莫泽阳的爸爸在病房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王俊波和莫泽阳则完全陷入了沉默。
即便有着不愉快的过往,大人依然可以保持基本的客套,孩子却不行。但同样的,只有大人才会试图理解彼此,孩子只懂争执。
莫妈妈还没有醒。彩夕站在病床旁边看着莫妈妈昏睡的脸,突然有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爸爸。当年李女士在面对丈夫死亡的消息时,不知道拿出了多大的勇气。
病房里的空气冷得不像夏天。
莫妈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彩夕在家接到了莫泽阳的电话。到莫妈妈醒来为止,他一刻都没有离开。
“你现在在病房里吗?”彩夕问。
“没有,我出来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诚实地告诉她,你很担心她,也很想她啊。”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只能偶尔听到护士们过路时的细碎脚步声。
“我从来没有那么跟她说过话。”半晌后,莫泽阳淡淡的声音才复又响起,“我说不出口。她也不是爱听这种话的人。”
她爱不爱听,你怎么能知道呢?
彩夕很想这么说一句。但是作为他们母子关系里的外人,她没有资格对莫泽阳的做法有所置喙。
“但我很感激上天把她留在我身边。”莫泽阳继续说道,语气倍显温柔,“她下次过生日的时候,我一定会陪着她一起。”
挂断电话后,彩夕在桌边呆坐了许久,然后抱枕被子去了李女士的卧房。
“怎么啦宝贝?”
听到脚步声,李女士疑惑地回过头来,脸上涂满了用来美容的绿泥。
“妈,我今晚可不可以和你睡?”
彩夕在很小的时候就和李女士分开睡了。即便这个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李女士也会要求彩夕独自上床睡觉。彩夕已经忘了第一次度过漫长黑夜的心情,独立早就成了习惯。但最近她却开始眷恋起妈妈的怀抱。
李女士笑了笑。
“好啊。”
得到肯定的答复,彩夕一股脑儿地将被子扔到床上,然后扑进了的柔软的床垫中。床上的每一寸布料,都渗透着李女士身上独有的香气,彩夕每次闻到,心都感觉安静了不少。
彩夕一边望着天花板上暖黄的灯,一边问:“妈,爸爸的生日是哪天?”
“怎么突然问这个呢?”
“就是突然想起……你好像从来没有说过。”
“妈妈记不清了。”李女士将脸转回到梳妆台那边。但她忘了,彩夕可以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表情,尤其是那双漂亮却湿润了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在A市生活久了,彩夕脑海里偶尔会蹦出一些奇怪的画面。模糊,但无比真实。
今天去医院的时候,她的心一直很难受。不仅仅是因为和莫泽阳产生共情。她能感受到自己深藏在心底的什么东西,正想要奋力地冲破坚硬的保护壳,回到她的缺失的回忆里去。
“妈,我们从A市搬走之前,奶奶他们对我们的态度也这么差吗?”
“宝贝,奶奶是爱你的,姑姑也是。血缘是永远割不断的东西。”
李女士从梳妆台前起身,然后在彩夕身边坐了下来。
“那为什么她都们不来看看我,也不欢迎我去看她们呢?” 彩夕双臂环抱着李女士,仰头委屈巴巴地问。
李女士宠溺地揉了揉彩夕的头,说:“因为在爱你之前,她们首先爱着自己的儿子和弟弟,也许看到你就会想起你爸爸,所以才会回避。别看大人在外叱咤风云的,回到家以后,心里比小孩还要脆弱。”
李女士总是可以完美回答彩夕的疑问。
彩夕有时候觉得李女士迷迷糊糊的,连顿像样的饭菜都做不好,但有时候又感觉李女士大智若愚,比起别的的父母来说好上八百倍。
柔软却坚强,两个矛盾的词在李女士身上竟然可以完美并存。
莫泽阳几乎天天去医院。为了不耽误给彩夕补课,干脆将碰面的地点改成了病房外的走廊。
王俊波大部分时间也待在医院,所以就算不愿意碰到,三人还是会时常碰面。
于是来往的护士和病患总会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看到三个高中生看书写作业。偶尔会有人停下脚步,过来一探究竟,然后赞叹一下三人的用功和友爱。
每到这时,莫泽阳都不说话,一张脸冷得像寒铁。王俊波则会笑着说谢谢,然后对方就会越说越多。
医院走廊的地板很凉,李女士特意买了三块坐垫让彩夕分给一起学习的同学。在李女士的审美下,莫泽阳分到一块玫瑰印花坐垫。
他从彩夕接过坐垫的时候本来美滋滋,但发现王俊波也分到一块,脸就绷了起来,挑三拣四地说一个大男人用玫瑰印花的不太好。王俊波提出可以互换,他又不搭理人家。最后是彩夕气得要从他屁股底下把坐垫抽走,他才安分下来。
王俊波同样在预习高二的内容。但物理化课本的旁边,总放着几本不相干的历史书。做题做累了的时候,他就会拿起历史书翻看。
看书解压,学霸的世界彩夕觉得自己是永远都无法理解了。
“愣着干嘛,”一天早上,莫泽阳边从彩夕的包里翻出语文书边说道,“今天抽查课文,错一个字打两下手心,开始吧。”
彩夕心里一惊,早把这事儿给忘了。
“我昨天有点感冒,睡得比较早,嘿嘿。”
“课文背不熟,借口倒是一套一套。”莫泽阳无奈地在彩夕头上轻敲了一下,“早上是人一天记忆的最佳时间。给你十分钟,现在就背。”
“哦。”彩夕嘟嘟囔囔着接过语文书,听话地背了起来。
王俊波抬头看了看两人,没有说话。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去日苦多……”彩夕背到一半,挠了挠头,望向医院的天花板。
“天花板上又没有写下一句。”
人家思考的时候习惯仰天嘛!彩夕愤愤盯了莫泽阳一眼。
“慨当以慷。”一直低着头看书的王俊波突然提醒彩夕。
“哦对,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彩夕一下想起了后面的句子,但杜康一词之后,却再次陷入了回忆。
“青青子衿……”
“对对对,悠悠我心……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你干什么?”多少天来莫泽阳第一次主动和王俊波说话,但语气不善,“她在背诗,你提醒她干什么?”
“你不还没开始抽查吗?”王俊波满不在意地翻动着自己的书页。
气氛又开始变得尴尬。
彩夕急忙继续背起来:“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莫泽阳突然接话。
“我知道下一句啦。”
“那你背啊。”
“食……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和彩夕一唱一和地背完整首诗后,莫泽阳愉快地扬起嘴角。
这时,王俊波合上物理题集,也拿出了语文课本。莫泽阳谨慎地盯了他一眼,也马上从书包里翻起语文书。但他显然没带。
“我和你一起背。”莫泽阳蛮横地将彩夕的语文书拖到两人中间。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王俊波那边已经率先背了起来。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莫泽阳马上接话。
彩夕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语文书,自己带的是高一课本,根本没有《声声慢》这首词。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彩夕更加困惑地挠挠头。如果没记错,两人后面背的是《秋夕》,小学学的吧……
“世人种桃李,皆在金张门。”
“攀折争捷径,及此春风暄。”
这首又是什么?等等,课本上有这首诗吗?彩夕越听越糊涂,但莫泽阳和王俊波却越背越来劲儿。
“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
“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闻。”
两人的诗越背越远,彩夕在脑海里搜遍了没找到一字半句的印象。
空旷的医院走廊,在莫泽阳和王俊波诡异的诗词比赛中弥漫起浓浓的火药味。
彩夕仿佛又看到了运动上旋风一样从看台下刮过的两人。旗鼓相当,性格互补。真的,如果没有莫妈妈的关系,他们俩会不会成为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