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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

我的生日在三月,在那之前学校里发生的一切情况,我全都略而不叙。除了斯蒂尔福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受人崇拜,其余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最迟在那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就离开了学校。在我的眼中,他比先前更精神抖擞,更桀骜不驯,因此也更令人着迷。除此以外,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当时在我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大事似乎把其他次要的事情全都淹没了,所以那件大事便单独地留了下来。

甚至连我都觉得难以置信,在我回到萨伦学校和我的生日的到来之间竟然隔着两个月的空白。我只能认为事实就是这样,因为我知道,情况必须如此,否则,我会坚信,自己回到学校和过生日之间没有任何间隔,而是一件事同另一件事接踵而至。

那天的情形我记得是多么清楚啊!我都闻到了弥漫在四处的雾气,透过朦朦胧胧的迷雾看到了白霜,感觉到我蒙了层白霜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脸颊上。我看到昏暗狭长的教室里零零星星地点着蜡烛,照亮了那个雾气蒙蒙的早晨。在寒冷彻骨的气候中,学生们又是往手指上哈气,又是在地板上跺脚,他们哈出的热气犹如袅袅炊烟。

吃过早饭,我们被从运动场召回到教室。这时候,夏普先生进来说:

“大卫·科波菲尔到客厅去。”

我期待着佩戈蒂给我捎来一大篮子东西,所以听到这一声传唤便兴高采烈起来。我迫不及待地离开座位出去时,周围的一些学生纷纷叮嘱,有好东西不要忘记了他们。

“别着急,大卫,”夏普先生说,“有的是时间,孩子,别着急。”

他说话时语气充满了温情,如果我当时仔细想一想的话,或许会感到惊讶,但我当时没有多想,只是后来才领悟到。我匆匆忙忙地跑到会客厅,我看到克里克尔先生在那儿吃早餐,前面放着藤杖和报纸,克里克尔太太手里拿着一封拆了封的信,却没有盛着东西的大篮子。

“大卫·科波菲尔,”克里克尔太太说,一边把我领到一张沙发旁,挨着我身边坐下,“我想特别跟你谈谈。有件事要对你说,我的孩子啊。”

我当然要朝克里克尔先生看一看,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便摇了摇头,本来是要叹息一声的,可被一大块涂了黄油的面包堵回去了。

“你年龄还太小,不明白人世间的事情变化多端,”克里克尔太太说,“也不明白什么叫人有旦夕祸福。可是,这种事,我们都得要面对,大卫。我们有的人年轻时就面对了,有的人到老了才面对,有的人一生一世都在面对。”

我神情严肃地看着她。

“假期结束离开家里时,”克里克尔太太停顿了片刻后说,“家里人都好吗?”又停顿了片刻后说,“你妈妈当时好吗?”

不知怎么回事,我浑身颤抖起来,但还是神情严肃地看着她,没想要回话。

“因为啊,”她说,“我非常伤心地告诉你,我今天早晨听说的,你妈妈病得很重。”

一团迷雾突然在我和克里克尔太太之间升起,一时间,她的身影在迷雾中摇晃着,随后我的热泪滚到自己脸颊上,她的身影便稳定下来了。

“她病危了。”她补充说。

我现在全都明白了。

“她死了。”

无须这样告诉我。我伤心地痛哭起来,觉得茫茫人世间,自己竟然成了孤儿。

克里克尔太太对我非常友善,她留我在那儿待了一整天,有时候让我一人待着。我痛哭着,哭累了就睡,醒过来了又接着哭。等到哭不出声来的时候,心里便开始想事情,心情沉重到了极点,我悲伤至极,无法释然。

然而,我的思绪漫无边际,没有专注于压在我心头的这场大灾难,而是游离于其附近。我想到了我们家住房正关门闭户,寂静无声。我想到了那个婴儿,据克里克尔太太说,他也病了一段时间,他们认为他也会死去。我想到了我们家附近墓地里父亲的坟墓,还想到了母亲躺在我熟悉的那棵树下。我独自一个人时,便站在一把椅子上,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双眼有多么红,自己的脸部呈现出了怎样的悲容。过了几小时之后,我心里想着,如果我的眼泪现在真的已经流不出来了,看起来情况真的如此,那等到我回家的时候——因为我是要回去参加葬礼的——我要想到什么样的丧亲之痛,才会使我痛哭一场呢?我清楚地记得,其他学生都对我“肃然起敬”,处在不幸中的我成了个重要人物。

如果说有哪个孩子感受到了刻骨铭心的悲伤的话,我就是。但是我记得,那天下午,其他同学都在教室里上课,只有我独自一人在运动场上散步,我如此这般的显得重要,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满足。他们去上课时,我看见他们朝着窗户外面看我,我感到自己与众不同,于是表现出更加悲伤的样子,连脚步也放得更慢了。下课以后,他们都出来和我说话,我觉得自己表现得不错,对谁都没有端架子,还跟以前一样对待他们。

我决定第二天夜里起程回家,不是乘邮车,而是乘一辆笨重的夜行公共马车,此车名叫“农夫”号,主要供乡下人短途旅行时一路上乘坐。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讲故事,特拉德尔坚持要把他的枕头借给我用。我至今也不明白,他当时那么做,怎么会觉得对我有好处来着,因为我有自己的枕头。不过,这可是他当时唯一能出借的东西,可怜的人,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张画满了骷髅的信纸,离别时,他把信纸送给了我,好让我在悲伤中得到安慰,心情能够得到平静。

我于第二天下午离开萨伦学校,当时几乎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离开就永远不返回了。我们整个夜间行进的速度都很缓慢,直到上午九、十点才到达雅茅斯。我朝车外看了看,想要找到巴吉斯先生,可他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个肥肥胖胖、呼吸急促、一脸快乐的小老头儿。小老头儿一身黑色,短裤的齐膝处系了一些褪色的缎带,还穿着黑色的长袜子,戴了顶大宽边礼帽。他喘着粗气,走到马车窗前说:“是科波菲尔少爷吗?”

“是的,先生。”

“请跟我走吧,少爷,”他说着,一边打开车门,“我很荣幸送您回家。”我把手放到他手中,心里思忖着是何许人,接着我们就走进一条狭窄街道上的一家店铺,店铺门上写着“奥默店铺,经营各种布匹成衣,承做各种丧葬服饰用品”等字样。店铺又小又窄,令人透不过气来。里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服装,有的做好了,有的尚未完工,还有一个橱窗,放满了海狸皮帽和女式软帽。我们走进店铺后面的一个客厅里,看到三个年轻女子正在干活儿,桌子上堆着一大堆黑色衣料,布头布屑撒了一地。客厅中间放了个火炉子,炉火正旺,里面弥漫着一股暖烘烘的黑纱布气息,令人喘不过气来——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但现在知道了。

那三个年轻女子看起来心灵手巧、轻松愉快,她们抬起头看了看我,然后继续忙着手上的活儿。缝啊,缝啊,缝啊。与此同时,窗外小院另一端的一个作坊里也传来阵阵有节奏的铁锤声,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嗒,毫无变化。

“嘿!”给我领路的人对着三个年轻女子中的一位说,“你们做得怎么样了,明妮?”

“等到试样时,就完工了,”她语气欢快地回答,头都没有抬,“您不用担心,父亲。”

奥默先生摘下头上的宽边帽,坐了下来,喘着粗气。他很胖,得先喘上一阵粗气才能开口说话:“不错。”

“父亲!”明妮开玩笑似的说,“您都成一头海豚了!”

“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宝贝儿,”他回答,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我的确是这样。”

“您就是个开心快活的人,您知道的,”明妮说,“您对什么事都想得开。”

“想不开有什么用啊,宝贝儿。”奥默先生说。

“确实没有用,”女儿回答,“我们在这里都开心愉快,感谢上帝!是不是,父亲?”

“我看是这样,宝贝儿,”奥默先生说,“我现在顺过气来了,该给年轻学生量尺寸了。请进店铺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遵嘱走在奥默先生前面。他给我看了一卷衣料,说那是高级货,给自己的父母服丧用再合适不过,然后量了我的各种尺寸,并记在了一个本子上。他在记尺寸时,还让我看看他店铺里的货物,告诉我说哪些式样是“刚流行的”,哪些是“刚过时的”。

“我们在这方面常常赔进不少钱,”奥默先生说,“可是式样如同人一样,流行式样来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为什么来,怎么个来法。而式样过时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时,为什么过时,怎么个过时法。在我看来,如果您用这样的观点来看问题的话,一切的一切都像人生。”

我悲痛欲绝,无法讨论这个问题,其实不管在什么情形之下,这都是超出我的理解力的问题。奥默先生把我带回到客厅,他一路上呼吸吃力。

一扇门的后面有一段陡峭的台阶,他这时冲着台阶下面大声喊:“把茶和黄油面包拿来!”那两样东西过了一段时间才用盘子端了上来,原来是专为我准备的。这期间,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想着心事,还听到房间里穿针引线的声音和院落对面锤子敲打出的音调。

“我一直就认识您,”奥默先生端详了我一会儿之后说,其间我没怎么去留意那份早餐(因为黑色的东西弄得我胃口全无),“我很早以前就认识您了,年轻的朋友。”

“是吗,先生?”

“从您出生的时候起,”奥默先生说,“我还可以说在那之前。我认识您之前,就认识您父亲了。他身高五英尺九英寸半,坟地长二十英尺,宽五英尺。”

“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嗒。”声音从院落那边传了过来。

“他那块二十英尺长、五英尺宽的面积,虽说他只用了其中一小部分,”奥默先生说着,态度爽朗,“那是他的要求还是您母亲吩咐的,我记不清了。”

“您知道小弟弟怎么样了吗,先生?”我问。

奥默先生摇了摇头。

“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嗒。”

“他在他母亲的怀里待着呢,”他说。

“哦,可怜的小家伙!他也死了吗?”

“无能为力的事,别去想了,”奥默先生说,“是啊,可怜的婴儿也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的伤口重新裂开了。我撇下那份几乎没有尝过的早餐,走到小房间一角的另一张桌子边,把头伏在上面。明妮赶紧把上面的东西拿走,以免我的泪水弄脏了摆在上面的孝服。她是个相貌俊秀、性情友善的姑娘,动作轻柔地把我的头发从盖住眼睛的地方撩开,可是,她的活儿已经快要完工了,而且完成得正是时候,所以兴高采烈,心情和我大相径庭。

紧接着,锤子击打的声音停止了,一个英俊帅气的年轻小伙儿穿过院落进了房间。他手里抡了柄铁锤,嘴里衔满了小钉子,所以开口说话之前他得先把钉子取出来。

“喂,乔兰姆!”奥默先生说,“你进展得怎么样?”

“很顺利,”乔兰姆说,“完成了,先生。”

明妮有点儿脸红了,另外两个女孩相互对着微笑了一下。

“什么!那就是说,昨晚我到俱乐部去了之后,你一直点着蜡烛干的?是不是这么回事?”奥默先生闭着一只眼睛说。

“没错,”乔兰姆说,“因为您说过的,干完活儿之后,我们还要一同进行一段短途旅行,我和明妮——还有您。”

“哦!我以为你要把我排除在外呢。”奥默先生说着,一边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到咳嗽。

“因为您好心说了那样的话,”小伙子接着说,“您瞧,我就得卖力干啊,您去看看干得怎么样好吗?”

“我会去看的,”奥默先生说着,站了起来,“宝贝儿,”他停下脚步转身对我说,“您去看看您……”

“别,父亲。”明妮抢着说。

“我本来觉得这样做可能很合适,宝贝儿,”奥默先生说,“不过,可能你的看法是对的。”

我也说不上,自己怎么就知道他们要带我去看的,是我最最亲爱的母亲的棺木。我压根儿没听见有人制作棺木的声响,也没看见过一具棺木,但是,我心里突然想到了,那声音不断响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那小伙子进屋时,我便确定他一直在做什么了。

那两个姑娘的活儿也做完了,我没有听见别人叫她们的名字。她们刷去沾在自己身上的线头和布头,然后到店铺里去恢复营业,接待顾客。明妮留在后面,把缝制好的东西叠好,放进两只筐子里。她跪着做这些事,一边还哼着一支欢快的小曲。乔兰姆——毫无疑问,是姑娘的心上人——进来了,趁着她手上忙着时偷偷亲了她一口(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在场),告诉她说,她父亲备车去了,他必须赶紧做好准备,接着又出去了。她随即把顶针和剪刀放进口袋里,把那根穿了黑线的针仔细别在衣裙的前襟上,然后又利索地穿上外套。我从门后的一面小镜子里看到了一张喜气洋洋的脸。

我看到了以上这一切,当时我坐在一角的桌子旁,一手托着头,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没过一会儿,马车就拉到店铺门口了,两只筐子先抬了上去,接着便把我扶了上去,那三个人随后。我记得那车一半像是载人的轻便马车,一半像是运钢琴的货车,外表漆成了暗淡的颜色,由一匹长尾巴的黑马拉着。我们坐在里面很宽敞。

同他们在一起,想起他们一直忙碌着,看到他们乘车途中兴致勃勃的样子,当时那种不可思议的异样感觉,我认为自己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我现在或许领略了世情,变得更加聪明了)。我没有生他们的气,更多的是害怕他们,自己好像被抛弃到一群性情同我毫无共同之处的人中间了。他们全都显得非常高兴。那个老头儿坐在前面赶车,两个年轻人坐在他身后。每次他要同他们说话,他们都得前倾着身子,一个挨近他胖脸的一边,另一个挨近另一边,对他俯首帖耳。他们本来也同我说话,但我不接茬儿,愁眉苦脸地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他俩打情骂俏,欢笑嬉戏,虽然远不是喧嚣打闹的那种,但我还是被吓着了。我心里觉得奇怪,他们这样铁石心肠,怎么还没有受到惩罚呢?

因此,他们停下来喂马,自己吃吃喝喝,津津有味,这时候,他们吃喝的东西我一点儿都不能沾边,我得持续斋戒。因此,当我到达家门口时,我以最快的速度从马车后面跳了下来,为的就是可以赶在他们前面出现在那几扇庄严肃穆的窗户前,就好像曾经是炯炯有神的亮眼睛如今闭上了对着我。哦,我回到了家——看到了母亲卧室的窗户,而在昔日美好的时光里,隔壁就是我的卧室,这时候,哪儿还需要想什么事情使自己感动得流泪啊!

我还没有走到门口,就扑在佩戈蒂的怀里。她扶着我进了家门。她一见到我便爆发出了悲痛的号哭,但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轻声细语,走路步伐轻柔,似乎担心惊扰到死者。我发觉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床睡过觉了。她晚上还是坐在那儿,给母亲守灵。她说了,只要她可怜的小宝儿没有入葬,她就绝不离开她。

默德斯通先生待在客厅里,我走进去时,他根本就没有理睬我,而是在火炉旁边,默然不语地抽泣着,坐在扶手椅上想着心事。默德斯通小姐在写字台边忙碌着,桌上摆满了书信和文件,她把冷冰冰的手指尖伸向我,语气刻板地低声问我缝制孝服的尺寸量好了没有。

我说:“量好了。”

“还有衬衣呢,”默德斯通小姐说,“都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小姐。我把衣服全都带回来了。”

这就是她所谓的坚定沉着所给予我的全部安慰。我毫不怀疑,她会不失时机地展示自己所谓的自制力、坚定性、意志力、普通常识,还有她那气急败坏的品性中那一整套恶劣的东西,她会从中获得无穷的乐趣。她对自己的办事才能感到特别自豪,现在就把一切都诉诸笔端,以显示自己的才能,不为其他任何东西所动。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以及后来的每一天,她都坐在那张写字台旁,沉着冷静,用一支硬笔不停地写着,用同样沉着冷静的语气说着话,身上的衣服也没有呈现丝毫凌乱。

她弟弟有时会拿着一本书,可我想,他根本就没有看。他有时打开书本朝上面看一看,做出看书的样子,可是整整一小时也不曾翻过一页,然后又放下书,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我时常叉手坐着,一小时接着一小时,看着他,数着他的步子。他极少同她说话,跟我更是一句话也不说。在整个寂静无声的屋子里,除了时钟,他似乎是唯一躁动不安的东西。

在葬礼前的那些日子里,我极少看到佩戈蒂,只有在上下楼的时候,我总能在停放母亲和那婴儿遗体的那个房间附近看到她。除此之外,就是每天晚上我要睡觉时,她来到我的卧室,坐在我床头陪着我。葬礼前一两天——我觉得是一两天之前,不过,在那样一段悲伤的日子里,我心里一片混乱,压根儿没有留意时间的进程——她把我带进了那个房间。我现在只记得,床榻上盖着白布,周围洋溢着一种美妙的洁净和清新的氛围,在我看来,那儿躺着的就是弥漫在屋子里庄严肃穆而又宁静素雅气氛的化身。当佩戈蒂动作轻柔地要把白布掀开时,我大声喊着:“哦,不!哦,不!”抓住了她的手。

即使葬礼是在昨天举行的,我也不可能记得更加清晰。我走进那间更加气派的客厅大门时,里面的气氛扑面而来: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瓶子里的酒晶莹透亮,杯子和盘子呈现出各种式样,糕点散发出微香,默德斯通小姐的服饰还有我们的衣服发出的气息。奇利普先生也在房间里,他走到我跟前说话。

“大卫少爷,您好吗?”他说着,态度和蔼可亲。

我不能对他说自己很好,而是把手伸给他,他握住了。

“哎呀呀!”奇利普先生亲切地微笑着说,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着亮光,“我们周围的小朋友全都长大了,长得连我们都认不出来了,是这样的吗,小姐?”

他这话是冲着默德斯通小姐说的,但她并没有回话。

“这儿比从前大有改进,是吧,小姐?”奇利普先生说。

默德斯通小姐只是皱了皱眉头,稍稍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奇利普先生讨了个没趣后,就牵着我的手走到一个角落里,不再言语了。

我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我注意了发生的一切情况,并不是因为我只关注自己,或者说关注我回家后自己的情况。这时候,铃声响起来了。奥默先生和另外一个人进来,吩咐我们做好准备。佩戈蒂时常告诉我,多年前,给我父亲送葬的那些人,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做的准备。

参加送葬的有默德斯通先生,我们的邻居格雷珀先生、奇利普先生,还有我。我们走到门口时,抬棺人已经抬着棺木到了花园里,他们走在我们前面,沿着小路走,经过那些老榆树,然后出了栅栏门,来到墓地。就在那儿,我在夏日的早晨,时常听见鸟儿在歌唱。

我们在墓穴四周站立着。我觉得这一天同任何一天都不一样,光线中没有了昔日的色彩——呈现出悲凉的色泽。此时四周一片庄严肃穆,寂静无声,这种气氛是我们随同将在此安息的人从家里带来的。我们全都光着头站立的当儿,我听见了牧师的声音,露天下,那声音好像从遥远处传来,然而听得清晰明白。牧师说:“主耶稣说,我是复活和生命!”接着,我听见有人在哭泣。我同其他旁观者是分开站的,从他们当中看到了那个善良忠厚的女仆,她现在是我在人世间最爱的人,我幼小的心灵相信,将来有一天主耶稣会对着她说:“你做得好啊。”

在那一小群旁观者当中,我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有些面孔是我在教堂里认识的,我在那儿总是东张西望。有些面孔是母亲青春靓丽来到村上时睹过她芳容的。我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我沉浸在悲痛之中,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关心——不过我看见了他们,也认识了他们。我还看到了远在人群后面东张西望的明妮,她游移的目光总会回到近旁的恋人身上。

葬礼结束后,墓穴填上了土,我们便转身回家。我们的面前耸立着我们家的住房,精致美丽,风光依旧,让我想起了昔日一去不复返的东西,不过,同它唤起的悲伤相比,我的一切悲伤都算不了什么。但是,他们领着我朝前走,奇利普先生对我说着话,回到家后,他把水送到我嘴边,我请求他允许我上楼回自己的卧室去,他像一个女人似的,态度温柔地同我分了手。

我说了,这一切仿佛都是昨天发生的事。后来发生的一件件事情已经离我而去,漂向了大洋彼岸,一切被忘却了的事情都将在那儿重现,但是这件事犹如一块高高的巨石耸立在大洋之上。

我知道,佩戈蒂会到我卧室里来,当时那种只有安息日才有的安宁静谧(那天好像就是礼拜日!我已经忘掉了)对我俩都很合适。她在我的小床上紧挨着我坐下,紧紧握住我的手,有时候会把我的手贴近她的嘴唇,有时候又用她自己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手,就像在哄我的小弟弟一样,然后她用自己的方式,把她要告诉我的家里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我。

“很长时间以来,”佩戈蒂说,“她的身体就一直没有好过,总是神情恍惚,闷闷不乐。等到生下孩子之后,我刚一开始觉得她会好起来的,但她身体反而更加虚弱了,每况愈下。孩子出生之前,习惯一个人坐着,然后就哭起来。婴儿出生以后,就会对他唱歌——歌声轻柔缠绵,有一次我听了之后,心里想着,那声音像是飘浮在空气中,正慢慢地远去。”

“我觉得,她近来胆怯怕事,更加惶恐。任何一句严厉的话都像是给她一记耳光。但她对我一如既往。她对待傻乎乎的佩戈蒂从没有变,我可爱的姑娘是不会变的。”

佩戈蒂说到这儿停住了,轻柔地在我手上拍了好一会儿。

“宝贝儿,您放假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见她像从前的样子。您离家返校的那天,她对我说:‘我不可能再见到我亲爱的宝贝儿了。我有一种感觉,情况真的会是这样,我知道。’”

“那以后,她吃力地支撑着。有好多次,他们说她不动脑筋,无忧无虑,她便装出如他们说的那个样子,实际上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她没有把告诉过我的事情对丈夫说——她害怕告诉其他任何人——直到有一天晚上,也就是出事前一个多星期吧,她对他说:‘亲爱的,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这事我总算放心了,佩戈蒂,’那天夜里我侍候她睡觉的时候,她对我说,‘在以后的几天里,可怜的人,他越来越相信事情是真的,到那时,一切就都过去了。我很疲倦。如果这就叫睡眠的话,那么在我睡眠的时候,请坐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愿上帝保佑我的两个孩子!愿上帝庇护我那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啊!’”

“从那时开始,我就一直没离开过她,”佩戈蒂说,“她还是常常同楼下的那两个人说话——因为她爱他们,要是不爱她周围的人,她可受不了——但他们从她床边走开后,她总是转向我,似乎佩戈蒂在哪儿,便可从哪儿得到安宁。要不是这样,她就没法儿入睡。”

“最后那天傍晚时,她吻了我,并且对我说:‘佩戈蒂,要是我这小宝宝也会死的话,请你告诉他们,把孩子放在我怀里,让我们埋在一起吧。’(后来就是这么做的,因为那只可怜的羔羊只比她多活了一天)‘让我那最最亲爱的孩子送我们到安息地去吧!’她说,‘你还要告诉他,母亲躺在这儿的时候,为他祝福了不止一次,而是千次。’”

过后又是一阵沉默,佩戈蒂又轻轻地拍着我的手。

“到了深夜的时候,”佩戈蒂说,“她向我要水喝,喝过水之后,对着我露出了带着病容的微笑,可爱的人儿!美丽极了!”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这时候,她对我说,科波菲尔先生曾经对她多么和蔼可亲、温柔体贴。对她总是那么宽容忍让,每当她对自己心怀疑虑时,他就会对她说,一颗爱心比智慧更加可贵、更有力量,还说,他从她的爱心当中享受到了幸福。‘佩戈蒂,亲爱的,’她接着说,‘让我靠你更近一点儿吧,’因为她已经非常虚弱了,‘请你把你舒适的胳膊放到我脖子下面吧,’她说,‘把我转到面对你,你的脸离我太远了,我想要靠近一点儿。’我照她所说的做了。哦,大卫啊!那个时刻已经到了,我第一次跟您分别时说的那些话全都应验了——她高兴地把她可怜的脑袋枕在她笨头笨脑、脾气暴躁的老佩戈蒂的胳膊上——就这样,死去了,像个睡着的孩子!”

佩戈蒂的叙述结束了。从得到母亲死讯那一时刻起,她最后一段时间的形象便从我心中消失了。从那一时刻起,我记忆中的母亲,只是我印象中她青春年少时的样子,她老爱用手指不停地绕着自己秀丽的鬈发,黄昏时在客厅里和我翩翩起舞。佩戈蒂现在告诉我的这些情况,远没有把我带回到她最后的那段时间,反而使她更早一些时候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扎了根。这或许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一离开人世,便展翅飞回到她那安宁平静、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其余的日子全都消失了。

躺在坟墓中的母亲,是我童年时期的母亲。她怀中的那个小生命就像曾经的我一样,在她胸前安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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