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山
建筑工地从昨晚就开始清场,看到自山下缓缓驶来的几辆黑色轿车,工人们窃窃私语,听包工头说,上面的大老板听说挖到了文物,亲自下来视察。
轿车一路驶来,停在了施工现场,辛靡亲自拉开车门,待姬昭下车后,便恭敬立于他的身后,像是演练过无数次一样,娴熟而自然。
跟在一旁的工地负责人莫名不敢造次,堆在脸上谄媚的笑容片刻消散无踪,也不敢上前热络的攀谈,同众人一样站在几步之外等着姬昭发话。
不远处的山壁上,一个突兀的大洞约摸有一人多高,洞口的碎石已经被清理干净,便于行走。姬昭吩咐众人留在原地等待,只带着辛靡和工地负责人一同前去。
步入那间石室,姬昭站定洞口,细细打量。室内构造颇为简约古朴,一眼望去很是空旷,并没有太多装饰物品,就算加上那为数不多的文物也没有多华丽。倒是迎面摆放于地的三个蒲团,表明了石室的主人是位走清修路子的修士身份。
一旁的工地负责人小声讲解:因为自己要来视察,山洞内被重新复原过,原先被带走的文物又重新被摆了回来,室内现在的一切摆设跟最初发现时一模一样。
姬昭点点头,慢慢的迈步入内,查看石室各处。一旁亦步亦趋的工地负责人依次介绍那为数不多的几件文物。
角落里的木头架子,是寥寥几件青铜器皿,摆放的不十分整齐,很有些生活气息,像是就在前不久还在使用一样。“这是青铜制的沃盥,洗手洗脸用的。”
“还有烹煮食物用的鼎,盛饭用的皿,饮水用的盂,夹食用的箸。”
“除了这个鼎以外,别的文物都是一式三份吗?”静谧的石室里,辛靡忽的开口问工地的负责人。
“是啊!就是这样!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工地负责人十分肯定,“请来的专家也说奇怪,好像这里面住着的是一家三口似的。”
“这些文物虽然历史悠久,保存的却十分完好,一点不像是放了几千年的样子。我们原先还以为是后人造的假,谁知道请来的专家一口咬定这些是真的姬朝文物,这才闹将出去,还上了电视。”
姬昭一一仔细端详,发现这些只是日常的生活器皿,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地上的三个蒲团也是楚地很常见的植物编织而成,工艺粗糙,不是什么贵重之物。除了能确认制造年代确实是在姬朝之外,显露不出半点石室主人身份的线索。
直到三人停在榻上的那件帛衣面前。
素色的帛衣折叠的很是整齐,上面除了不显眼的花纹之外,似乎还有些深浅不一的染色。像是没有染好颜色,或者,是鲜血干涸的颜色。
果然,工地负责人尽心的为二人讲解,“这件帛衣也确认是姬朝的服质,可惜的是已经破损了。上面的红色我们也化验过,是溅上的鲜血干涸之后留下的。”
看着姬昭和辛靡二人站在榻前盯着帛衣一动不动,负责人有些奇怪,已经破损了的古代女人的衣服,虽然也算是值钱,但是跟那些青铜器比起来,还是差远了。
他哪里知道,在姬昭和辛靡看来,这件帛衣上面有太多的疑点,比那些青铜器加起来的价值都要大。
天南山在三千年前属于楚地,按说居住于此的修士应该会衣着楚地服饰,而这件帛衣颜色虽素净,可无论是质地还是其上的绣着的花纹,都表明这是一件属于镐京姬朝王室的女式华服。
这就有些奇怪了。
要知道,楚国在姬朝时还属于蛮荒之地,物产不丰,纳贡不多。历代楚国君的爵位,也只是区区的子爵而已,是不得镐京王室贵族的青眼的。
楚国王女的身份入不得镐京王宫,楚国国君的身份也娶不到镐京的王族贵女。姬昭将姬氏的王室族谱记得很清楚,在他之前,姬朝历代的确并无贵女下嫁楚国,姬朝王室也的确没有娶过熊氏女。
那么,这件衣服如何会出现在这儿?尤其是其上的鲜血痕迹,尤为诡异。
“辛靡你来看,这上面的花纹,好像是...翟鸟?是翟鸟吗?”姬昭仔细打量上面绣着的花纹,试图辨认出穿它的人是何种品级。
“上面的花纹是凤凰。”自站定此处后就一直沉默的辛靡出声道。“这是王后常服。”
辛靡的声音有些不对劲,较之往日有些许的沙哑,咬字也有些吃力,像是在极力的克制着什么,不让自己崩溃失态。几步外的工地负责人诧异的看着他,见到他摆手的动作之后,迟疑的一步三回头,独自出去了。
最前面的姬昭正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那件帛衣上,并没有察觉。
王后常服?姬昭皱眉,王后常服怎会出现在楚地?历代王后深居宫中,并无出行记录,且自姬朝建立修士便隐匿于世,并无拜访王宫的旧事记录,也无有王后同外臣的交往记载。
更何况,似王后常服此等私密物品,怎容流落在外?“能看出是哪位先王的王后所有吗?”姬昭信口问道。
身后辛靡的声音却是久久未曾响起。姬昭以为他也不知道,便不再难为他,方欲伸手展开这件帛衣仔细辨认,身后传来辛靡幽幽的声音。
“成昭十六年,王上居于临海居的时候,因此制式的王后常服华贵内敛,且穿着舒适,曾命臣自镐京运送衣物之时夹带出京,送与...”辛靡实在叫不出那个名字,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刚一听到“临海居”三个字的时候,姬昭就已经如遭雷轰,呆立当场。三千年前的那场邂逅,如美梦一般,只能出现在无数次的夜晚梦境里,睁眼即逝。
他有的时候都在怀疑,那场惨烈的旧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个人,是不是只存在于自己的幻想里。
姬昭脸上的表情似喜还悲,是了,他那时与清夷朝夕相处,心中甜蜜,欺她不懂王室规制,曾暗地里将她的衣服换成王后常服,满足一下心里的占有欲。
她一贯粗心,对于这样的小事向来不在意,穿着舒适便也没细究,直至最后那日...他曾被她流出的血淹没灭顶的那日,也是穿着这件...
还有,她的腹部丹田部位,还有他亲手刺出来的血肉窟窿,那么,这件衣服上,就也有...
姬昭缓慢伸出手去,抓过那件帛衣,颤着手抖开,腹部位置果然破了个大洞。
果然!
如玉般修长的手指衬着素淡的颜色,越发显得冷凝如冰,仿佛指节无法弯曲一样僵硬的抓紧手中的帛衣。可怜那件帛衣历经数千年岁月,又遭受利刃破坏,本已脆弱不堪,又被姬昭如此蹂躏,当下就变的皱巴巴的宛如破布,再不复昔日华美。
是她,是她,他怎会忘记呢?那一日,她就是穿着这件帛衣被九凤算计绑在木桩上,被他一刀剖开丹田,被他取出内丹。她的血流了一地,染红了这件帛衣,更染红了他的双眼,从那以后,他的双眼日日夜夜都被血色笼罩,再见不到半丝光明...
他怎么能忘呢?将染血的帛衣紧紧捂在胸口,姬昭心内悲怆,她所有的苦难都由他而起,因他而受,每每想起,都令他恨不能逆过时间长河,回到过去将自己扼杀在与他见面之前。
姬昭冷峻的脸上似喜欲悲,悲哀于所爱之人的凄惨遭遇,悲哀于自己的疏忽被算计,悲哀于这数千年的心痛折磨...
眼眶里的泪珠滚了数个来回,说是痛苦却更像是欣喜,欣喜多年的等待没有白费,欣喜他就要从数千年的无尽等待折磨中解脱,欣喜无尽的暗夜就要迎来光明...
他等了三千年啊!姬昭内心翻涌的情潮呼啸作响,在荒芜的空海泛出萧瑟的回音,直欲将主人淹没直至灭顶。而今他终于等到了今日,寻找到了她的踪迹。
“王上,臣请寻回娘娘!”辛靡坚定的请愿回荡在空荡荡的室内,和三千年前主动请战时的他分外相似。单膝跪地的身躯异常挺拔,一如当年的天子亲卫一般忠诚而又谦卑。
“准!”而姬昭也一如三千年前的姬氏天子一般的果断决绝。
一滴墨滴入净水中,慢慢扩散开来,原本浓重的黑颜色在清水的稀释下,转瞬间变成灰色,再然后,便连那抹淡淡的色彩点缀也失去了踪迹。而那池净水却一如最初一般,依旧碧波泛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时光在这一刻也似乎出现了回溯,眼前这两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沉默而又稳重的身形,仿佛在时空的魔幻操纵下渐渐虚化,二人身上拒人千里之外的黑白分明色调,也仿佛逐渐褪去了对比鲜明的色彩,变成记忆中古旧的暗灰色。
时光的波纹依旧不停息,慢慢生出,而后扩散。二人灰色的身形也渐渐的虚化又凝实,最后停在三千年前的那一幕曾经。
赤色华服的上位男子英明神武,劲装亲卫的态度热切忠诚,一跪一立,一霸气一追随,定格成了永恒。
时光或许能改变他们的外在形貌,却永远改变不了他们坚定执着的赤诚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