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住喘咳之下,马杵文的脸上通红突筋,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怒意,这个样子的老爷子仿佛吓坏了这个小孩儿,他忙站到一边,不敢再作势要跪了。
忽然之间,仿似入夜的天亮起的一道银光,一旁的昙花就像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张开了她的臂瓣,那柔和的美竟给它镀上了一层微光。
众人的目光立刻被这绝世的美所吸引,一齐望了她去,除了马东龙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其他各人都看得痴了,浑忘了眼前事。
花苞漫展开来,如仙子舞臂、蝴蝶张翅,待开得完全时,也不过匆匆小半刻而已,艳丽的蕾蕊是她胭脂一般的热情,淡紫的瓣圈是她嫣然一笑的纯美,当真是此花之后再无花,可比巫山争沧海。
马杵文呆呆看着,竟似入魔了一般,只听得他喃喃自语道:“青盈,是你吗?你看,你小儿子回来了,他知道你最疼他,所以回来看你了!”
青盈是马油母亲的名,他看到父亲情难自禁的样子,便知道母亲已然逝去了,顿有百感涌上心头,一双眼中不知觉间噙满了泪水,强忍着不让它们从眼眶中钻出来。
三个孩子里面,母亲是最疼自己的,从她心中是如此,她对自己独特的偏爱方式更是毫不掩饰地遗漏出来。
这多少也引起了兄弟之间的不满,他也常常劝诫母亲对他们兄弟三人应当一视同仁,每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总是笑起来,眼角细细的皱纹泛起,用那种对他独特的调子说道:“没事呀,阿油,你名字最不好听,却是最机灵的,母亲总当护着你呢,可别被你哥哥们欺负了。”
年少时的一幕幕如走马车灯一般闪过,他心中的负疚感随着这些画面一起愈发深刻了起来。
良久,父子两人都沉默着,马油倒是想问问母亲这些年过得可好,马杵文却仿似只想多看看这昙花,也许盛开的是他的念想吧。
越美的花开得越快,谢得也就越容易一些,它知道自己没法保持这最美的样子太久,才不愿意慢慢衰老。
花儿开始谢的时候,马杵文便转过头去,不愿再看了。只听得他沉闷的声音硬生生从喉咙中挤了出来:“你母亲在你走后,一向郁郁不乐,思你念你,要我派人找你,我私事公办,不知道寻了你多少次。那个时候我就常常想,你要是死了该多好,我就从你坟里把你挖出来给你母亲看看,宠坏了的孩子说不定尸首都要好看一些,你说可笑不可笑,哈哈哈…”
笑声凄凉,满是恨意,多半是怪自己害母亲阴郁而终吧,马油看着谢下的昙花,正是脑海中母亲伤心的样子,泪水再无法抑制般滑向脸颊。不过出走的这件事,他却从无一时后悔过,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马杵文忽的双手抓住长拐,高声道:“东龙,去吧训棍拿来,今天这崽子既然回来了,断不能又让他跑了!”
马东龙低声应诺,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不稍片刻,一根儿臂粗细的实木棍子便拿了过来,这是马家的家训棍子,可不比衙门的板子,这东西打在身上容易断了骨头。
双手袖子一撸,老爷子有些松垮的肌肉露出,他抛掉长拐,双手持棍,“呼”的劲风一响,一半棍身落在马油背上。
马油本可以用内功抵挡的,此刻却硬生生受着。他呼吸微顿,却没有呼痛,这些年来也算是硬朗了不少,若是以前,怕是早便跳起来大哭了。
一旁的小孩看得心头一惊,忙跪了下来,他虽然不说话,但是谁都知道这小家伙是在求情啊。
马杵文却毫无所动,依旧高举训棍,再如流星般落下,别看他一把年纪了,但年轻时候可没少用过这训棍,此刻再使也不比当年差了多少。
只是毕竟年纪大了,打了不到二十下,就已然有些气喘,棍子杵地,一脸老汗挡了眼睛,袖子一抹,又要开打。
马东龙忙上前劝阻道:“爹,要不我来吧,您歇着。”
老爷子却手一挥把他挡在一边,大声道:“哪有兄弟之间干这个的,老子打儿子才是天经地义!”又手指着马油道:“你看看这小子,还没趴下呢。”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黑洞洞的,那些来自陈内的战火仿佛都退灭了,几人只能凭借极为微弱的月光辨识对方。
打满八十大棍,马油终有些扛不住了,毕竟血肉之躯,不用功法抵挡,哪遭得住这样暴打,捱完最后一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头往地一磕,晕了过去。
眼看着这边家法伺候完毕,马东龙打了个呵欠道:“爹,没什么事我先回屋了。”
马杵文又抹了一把汗,说道:“你是长子,一家兄弟,把你三弟带到胡大夫那里看看去。”
马大关倒是看了看一旁那个还是默不作声跪着的小孩,问道:“爹,这个孩子怎么办?”
马杵文拍了拍脑袋道:“瞧我这一把年纪,算了,给他腾个房间,明早再问问看是怎么回事。东龙,这事就交给你了,如果是他的孩子,就把弟妹也接过来吧。”
这话就是打算让马油再住进来了,虽然都是一家人,马东龙的心里可不是那么高兴。但他也不敢违逆老爷子的意思,应声便拖起马油往外走去。
次日清早,马油一双疲累的眼总算是睁了开来,愣了小半晌才发现自己又睡到了家中,自己的屋子还能看出当年的陈设,只是如笔墨字画一般的小玩意儿却不知被收到哪里去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四周看不见那个小家伙,忙起身要往外去寻。这一动不要紧,却是拉扯得背后生疼,才醒觉自己是受伤了,发现身上缠了好大一圈的绷布。父亲虽然恨着自己,还是留有一些情面的。
刚出了门,便有下人通报他,说是马东龙找他有事,让他一醒来便过去。
一到院子里马东龙便搭了他的肩笑道:“三弟啊,可算是盼着你回来了,这许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啊,也不见你跟家里人通个音讯,偏生赶在这多事之秋,你又回来了。”说罢讪讪的笑了两声,当年马油出走的事,多少也有他的助力,他可不太看得惯母亲对三弟那般宠爱的样子。
马油也笑了笑道:“说起来可不比你们的好日子,不过这些年倒也过得去。对了,我儿子还小,不太懂事,马家的规矩我还没能好好教教他,不知道他在哪间屋子?”
马东龙点了点他的鼻子,假意训道:“你呀,自个儿回来这么晚也就算了,还要拖着你儿子在外面受罪。弟妹呢?也不一块儿带回来。”
提到这个,马油的眼眶便有些红了,他低头道:“内人生下这孩子没多久就走了,小崽子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早些时候净喝些羊奶,大一点也少了些人味儿,你看他跟我小时候可不像,我那个时候跳着呢。”
马东龙点点头,一副我理解的样子,又问道:“你给他起名儿了吗?叫个什么,赶明儿让他和我家雄风威风一起亲近亲近,我们是兄弟,他们小一辈的也能成为要好的兄弟。”
马油叹了叹气道:“这小子叫马古,我一向都叫他小古,脾气上来的时候,便唤他做小崽子,这也是跟爹学的。想不到这么多年,大哥也有孩子了,还成双成对的,两个都是男丁,给家里添旺了。”
马东龙眯起他的眼睛道:“是啊,一晃多少年,想当初你我两兄弟成天玩乐,倒看不上男男女女的事,你二哥他看着沉稳闷声的,却净爱往那花柳丛中钻。这些年竟然是我俩先有了后种,你二哥他可没这么好福气呢!”
说罢得意地笑了两声,好似在炫耀着什么一样。不过这话倒也真令人感慨,谁能想到这世间事情,确有这么耐人寻味呢?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唠着家常,几十年来的事情,好像说也说不完,这一聊便聊到了正午,日上三竿,马东龙这才如惊觉一般道:“啊,都快是用膳的时辰了,小古在耳房歇着呢,你去叫他到正厅吧,今天大家一起好好享用一顿。”
马油忙到了耳房,见马古这孩子早醒了坐着在床上,也不吭声,才三岁的年纪竟像是有满腹心事一般。
马油将他一把拉过来抱进怀中,轻声说道:“孩子,没事的,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你爹娘的,我向你保证。”
马古忽的大声说道:“爹,娘说你就是我的爹,小古只认你这个爹!我爹不要我了,你也不想要小古了吗?是不是小古哪里做得不对?”
他一口气说这么些话,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好像要和谁吵架似的。这孩子,马油忍不住苦笑了笑,面对这些如利箭尖枪一般的问题,他可没法回答,只能安慰小家伙道:“怎么会呢,小古最懂事了。”
顿了一顿,又道:“小古,父母生而不能养你,一定有他们的苦衷,他们绝不会抛弃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