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城一座宅院中,一名男子默默地走出了门外,在宅门之中虽说不上雍容华贵,但也是气势不俗,只是如今整座宅院弥漫着血的味道,随处可见人的尸块脏器等物。
若是寻常凡人多半早已疯癫了,不然也是恐惧之极,仅仅瞬息,自己身边的人就被不曾知晓的东西随意地分尸了。
生灵的脆弱被剥去一切外壳,轻易地展现了出来,更显出了生灵的一分可笑。
微微回头,家中已然没有一个活人,甚至又一人自己方才还在与其谈话,现今却是连一具全尸都没有。
但男子却诡异地没有半点惊讶之色,事到如今居然露出一副淡然的神色,让人怀疑这人是不是一个疯子。
心中微微回响其家宅之人的言语。
“上贤,你为何不愿娶妻呀?我给你安排的那几个女子哪个不是贤良淑德,你还有何要求?”
“父亲,孩儿并非有所要求,只是我此生只求一道,只求一理,儿女情长,并非孩儿所求,父亲不必再言了。”
“少爷,道理一物,虚无缥缈,怎可求之?还是听老爷娶妻生子,为上家开枝散叶才是正道。”
“此事休要再提,再说,开枝散叶,不是有大哥了吗?哪里还需要我来为上家开枝散叶?”
“这……是,少爷……”
这些言语当时听来还是有些烦躁,如今却是听不到了。
只是就算是如今,他也明白,旁人家人是无法了解自己所言的,所谓道理,也只是自己用来逃避家人啰嗦的借口罢了。
这借口虽是虚假,但心中念想绝非虚物。
上贤微微看了看原本繁闹嘈杂的街市,说是尸山血海也不为过,几十,几百具尸体的尸块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粘稠的血液铺满了整个街道,血腥气味更是挥之不去。
吵闹的街市如今却是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绝非常人能够接受的。
上贤微微扫了扫附近几家邻居,家中也有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弥漫,看来多半也是与街市之人一个下场。
“那家里面的那个少爷,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风?居然不愿娶妻生子,把那老爷气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好他们家还有个老大,不然这血脉必然断送在他手里。”
“你说说他,不去学文识字,也不去学个一技之长,整日就知道游手好闲,真不知道在做什么……”
说起来,邻居对我的评价居然如此难看,不过也是,她们当然不会懂了,我明白了什么……
在如此地狱中还能视若无睹的人,多半就是疯子,我也不例外,只是旁人难以理解我作为,理所当然地为我塑出了能够让他们理解的面具罢了。
上贤口中轻声念道:“我不过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死罢了。”没错,自上贤知晓何为生死开始,就有疑惑,为何人们接受了生,却接受不了死?只要接受了死,世界之大,再无半点可惧之事。
人终有一死,无论你碌碌无为,还是功德惊天,终究化作一抔黄土,如此看来,不如淡然洒脱,快活一世,一切随心,只是失去了常人对于功名利禄的追求,上贤感到人生在世的虚无空虚。
所寻所求,终究追寻得更加深入了,上贤逐渐发现世间生灵皆是如此,或为利益,或为生存,为此奔波劳碌一世,上贤实在不知道这些有什么值得追求?利益有得必有失,得到利益之时欢乐疯癫一般,失去利益之时颓废痴傻一般,生时看似安定平稳,死至时的哀嚎却是刺耳之极。
上贤逐渐接受了世间的一切,生死也好,万物众灵也罢,甚至连他人为了自己安心而给上贤绘制的丑陋面具,上贤也理所应当地接受了。
没错,理所应当,上贤接受了万物万事的理所应当,这份本由生灵向外寻求而诞生的本能,被上贤知晓明晰了,只是如今的上贤还能算是生灵吗?畸形的存在,抛弃了生灵对于外物的寻求,而将寻求诞生的理所当然作为存在的根源,这样的上贤,就算是生灵也早就是畸形无比的了。
理所当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接受,如果将理所当然发挥到极致,接受世间一切,就会扭曲生灵的存在,化作畸形的东西。
如果是死灵是因为无法操控身躯而被迫接受这世界,上贤就是自己放弃了寻求,不,是因为把向外寻求一切也视作理所当然而失去了向外寻求的方向,单凭理所当然这种扭曲无比的存在方式存在,主动接受世界。
如此的上贤被称作疯子都是勉强,因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自然也能平静地对待一切,如此看来这片尸山血海的地狱又有哪里值得恐惧呢?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当然这样的上贤也并非没有感情,上贤母亲归土时,上贤心中也是悲痛万分,但面上却是毫无颜色,因为上贤认为心中的感情应当自己品尝其苦涩酸甜,而不应该表露给旁人,心中的痛楚与外在的表现有什么关系呢?当然这种情感旁人自然是无法理解的,最终上贤的头上还是多了一个冷血不孝的标签。
上贤的感情也是有些畸形的,感情本身是正常的,上贤会因为身边人的离去而痛苦,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开心,如同常人一般,但虽然上贤会正常地产生这种感情,但却无法理解感情,不过因为自身接受一切,自然不会排斥感情。
上贤微微感受到围绕涪城的杀意,往着那杀意的源头走去。
走过一个小斜坡,远远望见那街市的中心存在的人形,不,现在的望死外观可以说与常人无异了。
上贤平静无比地走向望死,如今的他对于世间的一切毫不畏惧,自然也不会畏惧望死,只是凭借着心中的念想做出行动,某种程度上与能够不惧怕世间一切的稚子有些相似,此时的他只是想要知道望死为何如此罢了。
但与稚子不同的是上贤不会对其原因或做法有反应,上贤只是纯粹地由心想要知道原因罢了,这种由扭曲孕生的纯粹实在是令人咋舌。
上贤走近望死身边,望死的身上含着倾天的杀气怨气,常人早就神经错乱了,上贤却仿佛清风拂面一般,毫无反应,面色如常,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望死,有些不太理解望死的存在。
望死心中却是大惊大怒,惊是惊在自己漏了这一个漏网之鱼,而他居然还送上门来,找死吗?怒却是怒在这凡人……这凡人身上的气息令望死厌恶之极,来自生灵的理所当然,这种独属于生灵的傲慢气息充斥在这生灵体内。
上贤理所当然地接受一切,与生灵被迫接受一切相近,身上的生命气息虽有,却是并非如同生灵一般,反倒是更像刚刚身死的生灵的尸块的气息一般,望死灵识粗略扫过,有所遗漏也属正常。
该死……该死……该死……
望死心中几乎有将此碎尸万段的心思,乘着暴怒出手,翻手一扯灵力丝线,细微无比的丝线轻易地切下上贤的一条手臂,素净的青衫上染了血色。
上贤面上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但身上气息却是半分紊乱,上贤带着如此表情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屠城呢?”言语中平静无比,也没有半点质疑之意,仿佛在询问望死早饭吃了没一般,扭曲痛苦的面孔吐出如此平静的疑问实在是诡异之极。
望死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生灵,涪城一城生灵对望死不是憎恨无比,就是恐怖畏惧,居然有如此不正常的生灵,且此人似是神智正常,并非是疯了。
上贤的存在几乎颠覆了望死对于生灵的认知,心中惊讶无比的同时,心中的愤怒更添一分,口中断断续续地道:“好,既然你……问了,我便告诉你……你可知死灵……”
望死怀着无尽怨恨愤怒,几乎是发泄一般斩下上贤身上肢体血肉,口中不断吼出着无数岁月被生灵蹂躏虐辱的怨言,极尽残酷手段地折磨着上贤,不让他死去,似是要让他替代生灵承受自己曾经经受的痛苦。
无数痛苦袭来,上贤的身躯逐渐残缺,痛苦无时无刻不伴随着上贤,上贤一如既往地接受着这些痛苦,虽然望死费劲手段不让上贤身死,但生灵相较死灵终究还是太过脆弱,大量的鲜血流出让上贤感受自己的生命逐渐流失,但上贤没有半点挣扎反抗。
反倒是从望死怒吼中的只言片语中,上贤逐渐明白了望死的存在,也通晓了死灵为何物?若是寻常生灵肯定不可能接受死灵的存在,但上贤却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死灵的存在。
这样啊……死灵么……
上贤心中涌出了莫名的悲伤,这股悲伤倾天一般,令人不禁泪如泉涌。
上贤受尽折磨,原本完整的身躯已然奄奄一息,四肢都被斩断,身上血肉残缺,伤口无数,数处伤口深可见骨,身上衣衫褴褛,长发上黏着一些凝结的血液,原本有些清秀的面孔也是创伤无数,一只眼睛被摘走了,一行清泪自剩余的目中淌下。
上贤感受到自己死期将至,眼中没有半点恐惧挣扎,心中一动,剩余的眼睛看向那个将自己身躯折损的死灵,目中至此也无半点仇怨畏惧。
感受着心中的悲伤愧疚和即将到来的死亡,仅剩的一目中露出了一丝同情,随后上贤的气息渐渐低迷消失,上贤的身躯也逐渐失去了温度。
望死感受了上贤眼中的同情,心中如遭雷殛。
什么啊……那个……同情?!我居然被生灵同情了?
我不需要啊!憎恨我啊!畏惧我啊!生灵!
为什么?你凭什么同情我?……
已然失去了生命的上贤的尸首又怎么会有回答呢?
啊……啊……啊啊啊……原来如此……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望死突然大笑起来,身躯都不住地颤抖,但不知为何,这副身形在此时却是显得悲凉无比。
可笑……可笑啊……望死……你凝灵成功了又如何?通晓灵源了又如何?
你拥有了魂魄,能够控制身躯就让你这么傲慢了吗?
真可笑啊……你这样,与那些生灵有何区别啊?……
回答我!!!望死!!!
寂寥的死城空空荡荡,无人回应。
望死宛如癫狂一般地自毁,原本与普通人族无异的身躯化作一滩清水,清水凝结合一,终……化作一滴清水……
望死心神大乱,心中的仇怨之火侵染心神,让望死失去了意志,空余一副充斥着杀意的躯壳,循着本能地屠杀着一切接近涪城的生灵。
望死自己的心神如同沉入无底的幽邃,不断地下沉,下沉,下沉……意识茫茫,逐渐迷失。
与此同时,一缕魂魄自上贤身躯中散出,游离回归到不知何处去了。
清风轻和,仿佛在传颂着无人知晓的疯子生灵的赞歌。
或许常人无法理解,但这畸形的生灵以生命贯彻几乎偏执一般的理所当然,如此衍生出的同样扭曲的生灵光辉,只有如此畸形扭曲的生灵展现的光辉才可触动死灵,稍稍偿还生灵的罪业罢。
纵然无人知晓,纵然无人理解,但此日,涪城,上贤的的确确展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生灵光辉,谱写了疯子的生灵赞歌。
涪城,一滴清水化作了来自地狱的死神,与其说是死神,倒更像是恶鬼,被仇怨之火侵蚀殆尽了心神,嗜杀的红光似是在清水之中蕴藏,惊人的血腥气味自清水之中浓郁满溢,久久不散,纵然这怪物的身躯如何无垢,这份血气却是再也无法消散了。
整座涪城的生灵轻易被清水屠戮一空,涪城早已化作死城,惊天的血杀之气在城中弥漫,唯一的活物居然是一只清水怪物,实在是诡异之极。
城中一片死寂,残缺的尸骸铺陈在街道上,流淌的血河缓缓凝滞,遍地的尸块逐渐腐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涪城城门处的那骇人的尸山更是仿佛对于外来者的警示。
清水怪物在街道中没有丝毫动作,仿佛沉眠了一般,但若是能够感受到灵力的人在涪城就会发现,无数细微的灵力丝线逸散在涪城之中,这些丝线宛如巡城的士兵一般,平时行动迟缓无比,一旦发现一丝生灵的气息,就有如嗅到血气的鲨鱼一般迅猛,将活物撕成碎片,这一点涪城边界的虫豸尸体就可稍稍见得。
清风微拂,若说这涪城是死城倒也并非十分贴切,随着清风拂过,涪城树木花草微微摇动,溅在木族身上的血液已然干涸,涪城死城中,唯有木族依旧存活,鲜艳刺眼的绿色散着惊人生命气息屹立城中,仿佛是在嘲笑生灵一般,对于这些木族散发的生气,那些索人性命的灵力丝线却是如同视若无睹一般无视。
怪物……怪物……
不……不是那样……我是……
可怕……该死的东西……
死……死?……
丑陋的怪物……去死……去死……去死……
为什么?怪物?我?死?
为什么?为什么杀我妻儿?你还我妻儿来啊……
为什么呢?妻儿?是什么?
恨啊……为什么我要平白无故地遭受如此横祸?为什么?
恨?我也恨啊?平白无故?呵呵……
该死……你该死……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死?真是奢侈的东西呢?诅咒?如果那种东西我早就铭刻了无数次了……
那……
你为什么屠城呢?……
无数怨恨诅咒之语传入心神皆是无法侵扰望死分毫,如此沉着的望死一闻此言却是心中不由得大惊。
为什么惊讶?
不知道……
为什么屠城?
当然是为了复仇……
不是……
当然是为了让生灵尝尝死灵的痛楚……
不是……
无尽的幽邃中仿佛有什么在窥探着望死的内心?深处……更深处……
忽然那幽邃似是看到了什么……
幽邃中猛地出现一只眼珠,不……在它的一边还有一只眼睛,只是被挖去了,另一边空空如也,只有丝丝鲜血在幽邃中淌下。
那只睁着的眼睛似是没有感受到另一边的剧痛一般,目中平静无比,仿佛世间一切都无法搅扰其半分,这眼睛看了望死一眼,那眼中的……是一丝同情。
望死见此宛如脱力一般,心神黯淡,仿佛被看透了一般。
就好像自己一直拼尽全力隐藏着的心中的小人被人发现了一般。
那小人真是如同惊弓之鸟,小小的身躯蜷曲着,轻微颤抖着,低声地抽泣着,蜷缩在角落阴影,弱小卑微又脆弱。
啊……这就是我……
这才是我……
望死微微回响起了那一天,自己第一次发现了生灵的理所当然……
自己产生的是憎恨吗?是仇怨吗?……
仿佛又回到那一天,唇红齿白,天真烂漫的少女沉手入水的那一景。
不要……不要……
谁……谁来……救救我……
恐惧之情在望死的心间荡漾,这份恐惧,好熟悉……
是了……正是这份对于生灵的恐惧才让我凝灵,才成就了我屠城之念……
那仇怨憎恨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掩盖我自己恐惧的面具罢了……
望死的心神微微凝化,化作一名人形,这人形的样貌正是如同望死在涪城凝聚的人形,望死看着那畏畏缩缩的小人,抬手摸了摸小人的头顶,希望给予其一丝温暖。
随后望死如同一通百通,再无眼前无尽杀意蒙盖,人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躯。
望死自语一句:“凝灵了,你便如此狂妄了吗?望死……”
自凝灵之后,不知是凝灵的巨大喜悦冲淡了望死的冷静,还是对于生灵的恨意蒙蔽了自己的心灵,竟然将这种事视作理所当然。
望死自己居然擅自凝聚了人形,真是可笑啊,自诩为死灵复仇,到底还是渴求生灵掠夺的理所当然吗?望死!!!
仿佛天地大震,这幽邃的深渊也逐渐显现其真正的样貌。
血……无数的血……充斥在这里,仿佛是一个血的房间一般。
血池淹没了望死的膝盖,血池之中蕴含了无数的诅咒怨恨,似是涪城一城生灵的怨恨诅咒将望死囚禁一般。
但实则并非如此,而是望死所在充斥了诅咒怨恨罢了,纵然这些诅咒怨念如何强烈,望死也丝毫不为之所动。
冷……好冷……
彻骨的寒冷自脚边传来,仿佛将全身血液抽干,再以冰水灌注其中一般,堪比黄泉地狱一般的寒冷。
但望死是何许人也?这些寒冷自然不在话下,再说怨念什么的,自己拥有的分量可是较这一城生灵还犹有过之,就算是如今,身为死灵,也不可能对于这些生灵产生一丝同情愧疚。
死什么的……根本无法偿还生灵的罪业,只能稍稍发泄望死心中的怨恨罢了。
望死实际在意的自然不是这些,而是另外的东西,原来被身边一众死灵的憎恨吼叫掩盖的声音,那时望死被心中怨恨冲昏了头,如今却是能清晰听到。
痛……好痛……
痛……不要……讨厌……痛……
这声音……是死灵的哀嚎……
望死看着血池之中,隐藏于无数怨恨诅咒之音中的轻声哀嚎,同族……
生灵寄宿死灵之躯,自己大开杀戒自然给予了被生灵寄宿肉身的同族诸多痛楚,自己先前将其忽视,如今才清晰闻得。
望死心中思绪万千,双目微垂,心中还是不由得对同族道一句:“对不起……”
生灵什么的,死就死了,它们本就该死,无论屠戮多少,望死也不会生出半点愧疚,正如生灵理所当然地操纵死灵躯壳一般,但牵扯到死灵同族之事,望死心中还是一叹。
心中暂且放下这些,自己还得先取回自己身躯,先前自己被杀意侵蚀了心智,那具躯壳也成为徒具杀意的空壳,如今再取回它,还得花费一番手脚。
正在此时,只听闻一声巨响在望死灵源深处中发出。
“灵族小子,还不醒来!!!”
此言似是那疯子乞丐留下的,那疯子果然有手段,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在自己灵源处留下手脚。
随着巨音回荡,望死身躯中的杀意怨恨皆被震散,望死的心神自然而然地重新接管了自己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