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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故人临长川,惜逝忽若浮

乱尘一行沿江畔东走,许邵、祢衡二人虽是失了武功,但也是卸了一桩重负,行不半日,已愈是自在,那祢衡本就喜动厌静,而太史慈又是个愣头小伙子,二人一路上说笑怒骂,好生的快活。反倒是乱尘清心自定,那许邵瞧在眼中,怕他无言间又念起情爱之事,便时不时的与他说话,好教他不受那情爱煎熬之苦。乱尘心领许邵的好意,往往微笑倾听,答上他一两句,心间的情丝早已如那春风绿柳,蔓蔓张张的飘摇飞荡。

许邵、祢衡这次要赴的春宴应许时日不急,四人走走歇歇,路上但是遇到酒肆茶馆一类的歇脚处,总要坐下来点上好几坛子老酒,又多要些江鲜牛肉,乱尘早前虽是贵为魏侯,但平日里又怎会带多少钱在身上?这一路东来,他将身上的锦衣、玉佩、珠宝一类的物事都是卖了,换与了酒喝,到得现在,已是所剩无多。一行四人只吃了两顿,便将他的盘缠用的光了,反倒是那许邵月旦评人,达官贵人千金相求者众多,他倒是不缺金银。这一日黄昏,四人到了这沙州渡口,但见万千条河溪入江,而那江水滚滚东去,落日艳红、大江之上波光粼粼,好不壮阔。

天色已是将晚,这沙州渡头却只是南北往来的一个小码头,远比不上徐州、北海等地,平日里也就早上晚间两趟小船渡人,四人只见到一尾青蓬小舟从江北晃悠悠的摇过南来,祢衡推了一把太史慈,说道:“小子,你嗓门大,你来喊他,咱们要渡江啦!”太史慈嘿嘿笑了一阵,高声喊道:“船家!今儿个可还渡人么?”那船家乃是江南本土人士,虽是穿着简朴的旧衣、脸上大胡子邋遢,但说起话来却也是江南吴侬软语的柔气,只见他自顾自的抛下石锚来,口中说道:“不走啦,不走啦!”说话间,他跳下船来,**着小腿、站在水中,将船绳缓缓系了,这才走到众人面前,哈哈说道:“天快黑啦,我家婆娘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太史慈手指斜阳,大笑道:“哪里黑啦?俺看你想婆娘想的很了,有钱都不肯赚呢!”那船家脸色一红,轻呸了一声,道:“你这人,说话也没个正经。今儿个太晚了,天黑也不好行船,你们明天再来罢。”

太史慈还要再拿银两引他,许邵却道:“良辰美景,时兮命兮,何必追赶?太史慈,容他去了罢,咱们明日再来。”太史慈笑道:“前辈说的倒也轻巧,你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咱们难不成坐在这江边饿上个一夜不成?”祢衡道:“小子说的倒也有道理,老子最大的爱好便是喝酒骂人,少其一者便为不美,你要我在这江边空着肚子骂人,我也不乐意。”他说到此处,众人皆是大笑,那船家说道:“这里离那沙州城不过二十来里,各位大爷又是有马,只需得赶些鞭子,一个时辰便到了城里,只要大爷有钱,什么样的好酒没得喝?”许邵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我们有四个人,却只有两匹马,万生平等,我们一人骑一马、本就是欺它,若是二人同乘一马,岂不是以力压人?骑不得,骑不得。”船家是个乡下人,哪明白他说的什么道理,只是噗嗤一笑,说道:“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啦。”祢衡也道:“这一来一回四十余里,老子肚子饿了,走不动!”太史慈立刻笑话他道:“你两个时辰前方是啃了那么大一个猪肘,怎么又饿了!”祢衡骂道:“方才吃了是方才吃了,老子现在没有内力,是个普通人,走了这么远,难道不饿么?”那船家听得二人浑没大小的胡搅蛮缠,不由得摇了摇头,只觉乱尘一行四人虽是风度翩翩、但说话怪里怪气,索性不与他们纠缠,收点了船上的物事,转身便走了。

不过乡土人家,心肠倒也挺好,他才走了个十几步,心想这四个老爷坐在这边江边苦等,此时虽已春日,但江风夜紧,在江边挨冻个一夜怕也不好受,他想了又想,又转了回来,说道:“各位老爷,我有个办法。”太史慈与他开玩笑,嬉皮笑脸的说道:“你想让俺们加钱,大晚上的送俺们过江?嘿嘿,老哥皮肤黑,心肠倒也有些黑,说罢,要加多少钱?”那船家啐了他一口痰,笑骂道:“我这船儿小,经不起晚上的大风江潮,弄不好连船都翻了。这要命的买卖,你便是给我个金山银山,我也不去。”太史慈道:“那你有什么主意?难不成你家养了马,送我们去城里?”船家说道:“大爷说笑了,我买这条船都花了十多年积蓄,怎养得起马?”太史慈奇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干什么回来了?”船家道:“我看几位大爷慈眉善目的,不像是坏人,在江边冻上个风寒可就不好了,所以想请你们去我家住个一晚上,明天一大早我便来送你们。不过,我那婆娘小家子气,你们一人须得付上两个铜钱。”太史慈拊掌大笑道:“两个铜钱,买个暖和安稳,倒也不贵,各位先生觉得如何?”许邵笑道:“既然船家这般的好心肠,咱们怎可以唐突了人家?”他转头又对乱尘说道:“乱尘,距那春宴之约还有四日,咱们便是去的早了,也见不上你师父,不如就去他家中歇息个一晚罢。”乱尘自长安行自江东,一路上风餐露宿早已习惯了,不能日夜陪在师姐身侧,早已教他身心俱冷,这江畔、屋中并无什么分别,不过他素来与人无争,许邵既是这般说了,遂是微微点头,说道:“那便叨扰船家了。”

那船家哈哈笑了笑,领了四人往他家里走去。四人顺着江边小堤走了小半里,到得芦苇茂盛处陡然一拐,但见得两个小儿赤着脚儿在农田里拔草,陋田之后乃是茅屋两间,其时申末酉初,一股青烟自烟囱里缓缓上天,远处的斜阳将落未落,青天红霞、苍穹万里,好一派恬淡自乐的气象。乱尘见得这农家小院的情形,仿佛回到了昔年常山之上,心中陡然一酸,身子摇了摇,一时未能忍住,竟是落下来泪来。这一时,那两个小儿见得父亲回家,忙是迎上前来,爹爹长爹爹短的从船家手中接过了鱼篓钢叉等一干物事,船家又将乱尘四人引入屋中坐了,他媳妇倒也没提收钱的事,只是以众人听不懂的方言轻声嘟哝了两句,便堆起笑脸将四人安置在儿子们住的房间里,转身又去田里弄些时令蔬菜,好教众人晚上不至于饿了肚子。

太史慈与祢衡耐不住性子,见得主人家这般的客气,也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嬉皮笑脸的去帮他们捡菜挑水,不一会儿工夫,已与那两个小儿打闹成了一片。至于乱尘许邵二人,则是各有心事,盘膝在屋中闭目小坐。众人忙活了好一阵,这才将晚饭给做好了,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农妇将平日里舍不得点的桐油灯寻了出来,细细的拔点了,火苗虽细、但茅屋也小,众人又挤在一张小木桌旁,倒也不觉有多晦暗。其间那船家又撺掇他婆娘将自家藏的水酒给拿了出来,水酒虽不惹醉,但众人前后喝了好几斤,倒也喝得微醺。祢衡见船家两个小儿子时不时的给自己添酒,又是生的机灵,脑子一热,陡然说道:“乱尘小子,我有桩乐子,不知道你肯不肯。”乱尘微笑道:“前辈但有吩咐,小子何敢不从?”祢衡摇头晃脑的说道:“小子,天下人都说你聪明绝顶,你且且算算咱们现在的酒菜钱,嘿嘿,还有今夜的打尖钱和明日的船费也是一并算了。”乱尘苦笑道:“我已是身无分文,便是算好了,也得是两位前辈掏钱。”祢衡将眼睛一瞪,说道:“掏钱归掏钱,算账归算账。咱们一码归一码,免得人家说咱们欺负老实人。”乱尘心道:“那船费三文、过夜费两文倒还好算,现在这晚饭又怎么算?罢了,这家人也是穷苦人家,心肠又是不坏,江湖人侠义为怀,不说是割肉济贫,现在既是遇上了,便贴补些他们罢。”但他转念又想:“人有贫富、却不能分贵贱,倘若这般多给了人家,不成了那老爷们赏赐一般?穷人自有傲骨,人家以礼相待,怎可如此辱人?”他又见祢衡一手摸着一个小孩的头,足见其爱怜之意,遂是说道:“船家,咱们身上所带的银两怕是不足以抵了饭钱船费,而我四人多少有些才艺,你那两个儿子又是聪明,不如我四人一人与他们一样东西,您与嫂夫人觉得如何?”

那船家连连的摆手,推辞道:“便是你们不坐我的船,我每天也要往来江南江北送一些货物,你们没有钱便没有钱罢。”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老婆儿子,叹气说道:“唉,现在天下大乱,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你们明天去了江北,可要小心些。”这船家如此的淳朴,乱尘四人更是过意不去,执意要传他两个儿子本事。那祢衡最是藏不住话,手指乱尘,笑道:“船家,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武功天下第一,只消得他传你儿子一招两式,便可横行天下了!”船家乃是个庄稼汉,哪懂什么武功不武功的,只以为是打架的本领,连连说道:“本分人家,学什么打架。不用教,不用教。”祢衡眼珠子一转,又指向许邵,说道:“那我师哥乃是月旦评主,他金口一开,给你两个儿子来句评语,你儿子自然富贵可期了。”那船家从头到尾都将他们当做是游景踏春的穷书生,哪里肯信许邵的话有这般的本事?听得他噗嗤一笑,说道:“原来是个教书的先生。嘿嘿,我这两个小娃子长到七八岁了,都没个像样的名字,只是丁老大、丁老二的叫唤。先生好心,不如替我这两个儿子取两个名字罢?”许邵笑道:“取名易,成名难。不过我既然受了你的恩情,这取名成名的小事,我一并还了。”他略一思忖,以指蘸酒,在桌上写了“奉天承运、封侯万里”八字,笑道:“今日既得良缘,二人当有将军侯爷的鸿运,便唤作丁奉、丁封罢。”那船家与他老婆不懂这八字的典故,但觉得他这话说的极是吉利,便领了两个孩子向他作揖答谢,许邵笑嘻嘻的受了两个小儿的拱手礼,又道:“既取了名字,便要再送你们八个字,不然显得小气,容我师弟耻笑。”他看着两名小儿,但见二人目光清澈,说道:“勇略过人,能断大事。”他一语说完,众人皆是大喜,那太史慈更是揶揄道:“许前辈今天可是大方的很了,当年我可没这般的好事。”许邵笑道:“我待你也是不薄,不要这般的小家子气。”

那两名小儿得了姓名自然欢喜,又拿眼来看乱尘等人,乱尘心道:“我提得这般的建议,是想他二人伶俐,想分传了他们刀法、剑法,不过船家又不肯他们学武功,我该教什么呢?”他正思索间,眼角忽是瞥见老大丁奉藏在腰间的弹弓,只不过那弹弓已是玩的旧了、连榆木的手柄都快磨断了,即刻便有了主意,说道:“我会一桩远射的本事,也不用什么弹弓器物,只需以石子击发,你们要是肯用心苦练,将来摘叶飞花、皆可出手,好玩的很呢,你们想不想学啊?”两个小儿原本对武功也不感兴趣,但听得乱尘要传他们这好玩的弹射之法,更是欢欣,那船家原先不想学这伤人的“旁门左道”,但见得两个小儿子高兴,于是谢道:“那便谢谢先生啦。”殊不知乱尘精晓天下武学,常人只需他教上个一两招,便可独步一方、成名于江湖,此刻他要教的弹指之法乃是成自陆压的斩仙飞刀,只不过那斩仙飞刀太于晦深,而这兄弟二人又没有武学根基,他只能择了精要处、用最简短平白的言语将这弹指法教与了两兄弟。虽说这功夫如此简化,已是大失原本的威力,但世人贪心何有足矣?便是如此这般,两个小儿各捡了一枚石子,依口诀而行,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石子已破窗而出,深深的钻在窗外柳树的树干中。这般的上缘,别说是十文酒饭钱,便是十万两真金白银,多少武林人士都愿与之相换。

许邵见乱尘也传了功夫,将眼又望向祢衡,笑道:“师弟,你闹得最欢,该你啦。”祢衡却是轻骂道:“死老鬼,你以为我丢了功夫,便没东西可以教么?”他对那丁奉丁封两兄弟招手道:“来来来,我不似他们两个那么小气,竟给些虚的,我这里有一样宝贝,便送与了你们。”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骨碌碌的倒出两粒黄豆大小的黑丸来,也不由分说,已是塞在兄弟俩的嘴里。想来黑丸入口甚苦,惹得兄弟俩都哭出声来,那船家老婆爱子心切,忙扒拉开他们的嘴巴,扣了一大半出来,黑乎乎的扔在地上。祢衡看了甚是可惜,摇头说道:“原本你们可以延年一甲子,可这么一吐出来,只有二三十年了!”许邵惊道:“师弟,你!……你竟将师父给的‘长生丸’给糟蹋了!”祢衡将眼睛一瞪,回道:“怎么糟蹋啦?师父当年说我嘴巴太臭、又不肯精修道心,他日会有妄灾,这两粒‘长生丸’乃是与我延寿之用……嘿嘿,我现在又没了武功,自然不会走火入魔、也不会与人打架斗殴,能有什么妄灾?这延寿的东西,我用不着,还不如送给他们做个好礼物。”他见许邵张大了嘴,更是笑话他道:“你也恁是小气。师父当年给了我‘长生丸’,便没给你么?我自个儿的东西,爱给谁便给谁,哼哼,你管不着!”许邵与他相处日久,自然晓得他的脾性,只得苦笑道:“呵呵,你出手倒也阔气。只是人家不知道这长生丸的好处,这便糟蹋了。”那船家老婆听得他们对话,心中那叫一个后悔,苦着脸求道:“先生,我平日里在陆大官人家里浆洗衣服,听那陪房的丫鬟们说,这般的补品要长日的服用才是有效,先生好人做到底,再多给些罢?”祢衡哈哈笑道:“农户人家,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可知道这东西成之不易,每一颗都可延你家儿子六十年寿命,你真当是菜市口卖的牛肉丸子,想要几个便来几个?”说话间,那船家连忙将方才吐在地上的烂糊糊给捡了起来,想要塞在两个儿子口中,连忙被许邵阻了,只听得许邵劝道:“这长生丸乃是土母之物,所谓‘尘归尘、土归土’,既已归虚还本,你便是吃下肚中,也不过是一口黑土,延不得寿的。”祢衡更是笑道:“你便让他吃罢,反正又吃不死人。老百姓家,果真是这般的俗气……”他话一出口,便觉失礼,又见船家一家人神色颓唐,心中后悔,又是劝道:“你两个乖儿子吃进肚子里的也是不少,怎么说也有二十多年了。想来他们有那富贵命,本来便可活到七老八十的,现在加上二十年,人生百岁、也是很不错啦!”那船家一家这才高兴起来,可太史慈却犯起愁来,只见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是说道:“论武功,俺远远不如曹先生。论道学修为,俺也不如两位前辈。至于什么先天宝贝,师父也没给俺赠过什么。三位先前都出了大礼,俺却要空着手给,这便如何是好?”

船家既得了三桩大礼,早已是大喜过望,连连的摆手说道:“不用啦,不用啦,咱们一顿晚饭换来了这么多的好处,几位神仙方才说的对,做人不能贪心,您老人家不用给啦!”太史慈见乱尘三人皆是面带喜色的望着自己,心中急躁,说道:“那可不成,俺要是这么做了,岂不是成了那吃白食的懒汉?要是传了出去,会坏了师父的名声。”他知道祢衡鬼点子多,只得又来相求:“祢前辈,你帮俺出出主意罢!”祢衡手捻细须,故意与他玩乐,说道:“办法是有一个,不过这法子不是立时之物,我怕你记性不好,将来忘了。”太史慈乐道:“记性不好,俺便拿笔记下来,前辈且是说罢。”祢衡又故意逗了他好一阵,逼他连连自饮了三碗水酒,这才说道:“他们将来既有那出将封侯之命,当是效身明主。而你又要去投那孙策,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难寻,他们二人又何必舍近而求远?”太史慈想了一阵,哈哈笑道:“好呀,好呀,待他们长大了,俺将他们带在身边,一起做大官享福、一起喝酒吃肉!”祢衡笑道:“你若是大方些,将来若是生个女儿,不妨与他们结为儿女亲家,如此这般,他们后人也可享你的富贵荫祐。”太史慈道:“那有何不可?若是俺不生女儿,只生个儿子呢?”祢衡道:“那就要看看他们的后代有没有那龙阳之好了。”他故意顿住,又是坏笑道:“便是他们将来真喜欢这个调调,你这个做父亲的可不许阻拦哦!”话说到此处,四人已是哄堂大笑,船家一家人不懂“龙阳之好”的典故,但见得四人欢笑,只觉他们气度非凡,以为是上天降下仙人赐福,亦是同喜而笑。

第二日清晨,四人渡江而去,在江北水畔辞了特意送行的船夫一家子,又是抱酒而歌,往那海陵城行去。行不多时,四人已是遥遥望见海陵小城的轮廓,但见春日中天、小城四方,城头旌旗飘扬,一缕缕青烟自城中升起,那祢衡摸着肚子,笑道:“呵,已是到了造饭时辰,我又有些饿了。”许邵道:“师弟,怎得你没了武功,食欲却是这般的好了?”太史慈摇了摇已是喝尽的酒坛,说道:“不是他肚子饿了,而是肚子里的酒虫馋了。”乱尘昨夜枯坐屋顶,眼望天河繁星,耳听江海潮声,独饮了一夜,今日又是一路痴愁,此时已是将醉未醉,不由得笑道:“那咱们赶紧进得城去,寻一处老字号,我陪几位多喝几杯。”许邵轻拍乱尘后背,说道:“寻什么老字号,这城中有一座庄园,里面不知道藏了多少坛子美酒,只可惜故人已是西去多年,也不知道现今还有没有人替他打理了。”祢衡稍稍一愣,叹了口气,说道:“死者已矣,生者戚戚。往事如尘,都已去了。师哥,咱们与他乃是故人,既是到了这海陵城,便去祭他一祭罢。”许邵眼望乱尘,似有恳切之意,只听得他说道:“乱尘,咱们来早了三日,便是现在去主人家赴宴,怕你师父还是未到,不如你随我们一同去罢。”他见乱尘默然不语,又道:“这位故人,说起来与你家师父颇有渊源,说不定你师父也如我们这般早到了,念起昔年故人之谊,前往他旧府中凭吊亡魂,我们现在去了,或许便能遇上他。”乱尘听他说起师父,想起渭水一别、已有了大半年,自己仍是这般的浑浑噩噩,心中又是惭愧又是伤心,只想早点见着了师父,跪在他面前听他教诲,再后来二人云游天下也好、宿归常山也罢,这滚滚红尘便此与他断了,想到这里,他心中已是大苦,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不多时,四人已是到得海陵城门,但见城壁斑驳、犹见烟火血迹,城头的旌旗皆为新制,旌旗红底、上以黄线绣着“孙”字,春风飞扬,那些旌旗烈烈而响,气派非凡。至于守门的卫士,也是一般的红袍黄缨,年岁虽是不大,但各个朝气蓬勃,虽是新得城池,却不见骄狂之色,想来治驭他们的主公也是了得。太史慈行伍出身,望着这兵戎军甲,却是长叹了一口气,竟不说话。祢衡心中生奇,欲要问他,却听他小声说道:“此乃城守重地,不要说些闲话,引了杀头之灾。”四人默然不语,随着郊外的百姓过了那盘查的卡口,进得城中,但见小桥流水、青石弯道,城中百姓三三两两的缓行缓走,偶尔可见老人小孩坐于水边柳下,听水弄花,好不自在,全不似身处乱世之中,不受这城池易主的影响一般。太史慈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这海陵城本是刘繇所有,因此地盛产鱼米蚕丝,曾在此囤积粮草,俺先前做那粮草副使,也曾来这城中小住……呵呵,不过半月光景,城还是这城,却已是换了主人。”——他为人忠厚,那刘繇虽不曾重用于他,但好歹曾为他主,平日里也没怎么恶语欺他,现今兵败北逃,太史慈身为人臣,自也替他难过。祢衡一路上常与他说笑逗骂,此刻见得他如此颓唐,竟然破天荒的劝道:“傻小子,天下尚且兴亡不休,这诸侯败乱乃是常有之事,你何必难过?城门已是换了‘孙’字大旗,想来是那孙策得了这海陵城,说不定你偶然间便遇上了他,也不用刻意去寻了。”太史慈眼圈儿一红,也不置可否。

四人一路无话,顺着青石而成的蜿蜒小路,径往东北走去,乱尘鼻中渐渐闻到一种淡淡的花香,花香清雅,闻之舒畅,起初若有若无,再往前走了两个小巷,但见得碧水一转,白桥尽头一片金绿,桥畔垂柳丝漾,水边花黄如那云荼,乱尘乃是雅客,只是稍稍一看,便知是有心人种的春菊开了。只是菊花乃是秋高气爽之物,《礼记·月令篇》云:“季秋之月,鞠有黄华”,《离骚》亦云:“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这种菊的主人贪恋那金秋盛菊的美景,竟从南方寻来这春天开花的茼蒿,只不过这茼蒿名为春菊、实乃旁系,自是比不得西湖柳月、玉壶春那些名花的美意。四人越往前走,花香越是芬芳,那一片金绿春菊似是接天而开,顺着蜿蜿蜒蜒的河水远去。水岸春菊尽头,乃是一座小园,那小园白墙黑瓦,大门洞圆,行到近处,只见门额上飞舞纵横的是“水绘园”三个大字,四人皆是武学名家,只觉这三个字英武勃发,笔画纵横捭阖、藏有潇潇剑意,想来题字之人乃是使剑的好手。太史慈盯着这三个字有些发愣,说道:“俺在海陵城中住了许久,却不知东北角藏了这么个好天地。”他想了一阵,忽是惊喜,叫道:“这字……怎么像我家师父所写?”许邵也不答他,走上前去,曲指在木门上轻轻三叩,高声说道:“故友求访,旧人安在?”想来那园中并未住人,他又叩了数声,却仍是不闻动静。却在这时,听得脚步声起,木门缓缓开了,走出一名秀才模样的少年来。乱尘一见,心中微微一惊——这秀才衣着简朴,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乃是福泽深厚的面相,乍一眼瞧上去是个儒生,可他太阳穴微凸,手上青筋高鼓,直是一名内功不弱的少年高手。这样的人物,放到江湖上去,也是雄霸一方的角色,却如何在这小城小院里做这穷酸的秀才?

那秀才并不识得乱尘四人,但只觉当先的乱尘素袍青带,背上斜负着长剑,春风如絮,其人飘然而立,面如冠玉,可剑眉微蹙,又带着无尽的萧索之意,他虽为男子,这一瞧之下已是神昏目眩,而乱尘身边的太史慈、许邵、祢衡三人也尽为英雄之辈,却远远不如他了。秀才稍是缓过神来,自觉如此神仙人物,应该不是无事生非的妄人,便向乱尘拱手作了个揖,问道:“先生可是我家主人的旧友?”乱尘还礼道:“主家误会了,在下此来海陵城尚是初回,并不认得你家主人。”那秀才心觉乱尘形貌脱俗,默认他是主人的朋友,一听乱尘言说不是,竟无端的生出失落感,但他毕竟自小受得主人诗书礼易的熏陶,不敢怠慢了他人,又见许邵、祢衡二人顶带黄冠、身着青袍、脚蹬云鞋,乃是好一番道骨羽客的模样,不由说道:“那便是二位道长了。”许邵道:“我们乃是汝南的散人,昔年得蒙诸葛先生不弃、以平辈论交,诸葛先生文武双全,实为天下风流翘楚。我二人曾听先生讲演经武两学,只觉危巍嵯峨,极近昆仑金顶。可惜先生登仙大去,我二人却闭塞于乡野,不曾来吊,如此忽忽已近三年,缘悭极矣!”祢衡亦是说道:“这一次我们东来江左,本为故人重聚,至此海陵城中,难忘诸葛先生英颜,这才唐突来拜。唉,若是先生尚还在世,世间翘楚者,有几人敢以剑论道?”那秀才虽不曾见过许、祢二人,但耳听许邵言语如此敬佩其家主人,心中不再疑虑,忙是弓腰向许邵、祢衡二人行那后辈礼,口中说道:“劳烦两位道长牵怀,我家主人天上有灵,定要谢了。”他见乱尘、太史慈随二人同来,又只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便以为是许、祢二人的徒弟,便一同请了。四人入得园中,但见小溪淙淙、亭台错落,园中全是春菊,入眼一片金黄,偶听得一两声春雀脆鸣,更是显得园中幽静。

四人随着那秀才走了一阵,来到一处三层小楼前,小楼名曰“水明楼”,楼前有一爿小池,池水碧绿如烟,岸边青柳丝扬,有几株垂在白石汀步上,犹显清幽之意,乱尘见得这江南小园的时景,只觉春意恬淡、清心静人,心道:“主人已然过身三年,这小园仍是如此雅意,想来主人在世时,更是一派春光气象……许前辈说主家乃姓诸葛,又说主家乃是用剑的极客,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诸葛诸葛,我大师哥原也姓得诸葛,难道这园子的主人便是我师哥的生父、在虎牢关血战而去的诸葛玄诸葛先生?”他微微一惊,又回想起在自己寄居在大师哥府中的日子,心中先是清甜,尔后又想起郿坞水畔、长安城间、凤仪台上、寄傲楼前的点点滴滴,脑中忽而貂蝉、忽而张宁,寸寸愁思、竟尔让他失了神,但听得那秀才说道:“烦请道长与师兄小坐,我去与四位看茶。”他抬眼一看,自己已是身在二层小楼上,楼内青砖细刻、桌案屏几,却是井然有序。四人盘膝坐在檀木地上,目光越过敞开的雕花木窗,正可见得窗外丹楹飞拱,碧波映漾,水色天光,淡雅如画。再远处,回廊三曲九弯,春菊奇石掩映,步步见异,咫尺之间,已似天涯。四人眼望春景,俱是想有心事,小坐之间,竟一同生了淡淡愁哀之意。

不一时,那秀才已是奉上茶来,茶色淡黄、因在紫砂杯中,却是不显颜色,乱尘缓缓饮了一口,只觉入口寡淡、含上片刻后,又觉丝丝凉意,不由问道:“主家,这是什么茶?”那秀才手指窗外春菊,说道:“先生爱菊,常以四季的时菊为饵、作那菊茶,我是先生的书童,久而久之,也迷于这菊茶之道,只是先生清欢雅意,我这等凡夫俗子,远远比不得了。”乱尘心道:“寻常人家的书童,若是主人归去,便即散了。感情好的,守坟百日,已为人伦之至。诸葛先生已是过身许久,他却一人独居旧园,亭台花草,一切如初。言语中仍是对主人如此的恭敬,当真是大德高士……书童尚且如此,主人昔年英风飒飒,怕是世无二双。”他对这秀才的敬意更深,遂是问道:“冒昧相问,世兄大名如何称呼?”那秀才面现惭色,答道:“敝下姓吕,先生赐名一个岱字。说来惭愧,先生还曾赐下表字,唤曰‘文定’,可惜我本是个穷乞儿,随在先生身边读了十余年书,只粗识些文章,对不起先生这赐名的厚意。”许邵正色道:“诸葛先生文武双全,当年横行江湖、世无敌手,剑法、文采双卓,力压‘天下五奇’,‘天下五奇’何等样人?经书才略、奇门异术、武学内功,无一不通,这样的人物在你家主人面前都甘拜了下风。你与他虽是名为主仆、实为师徒,想来诸葛先生性子寡淡,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弟,你既是他关门弟子,岂可如此的妄自菲薄?”许邵素来和气,此时这般的说话,并非是有心训斥,只是心中对‘诸葛先生’甚是敬仰,这才反客为主,话甫出口,便觉失言。吕岱听了,自是羞愧难当,冷汗涔涔之余,更是体察得许邵等人的情意,心下大生好感。故而躬身替许邵斟满了茶,拜道:“前辈谆谆教诲,晚辈定当铭记。”许邵扶住他的手,微笑道:“也莫要喊什么前辈了,我们与你师父平辈论交,那是你家师父看的起我们。这样罢,我二人终归比你年长,你便唤我们老哥罢。”

吕岱怎可失了礼数?众人来回推辞了数次,吕岱自称师侄,与乱尘、太史慈二人以师兄弟叙礼,这才不再推让。吕岱又问道:“文定耳目闭塞,未曾出过这海陵城,还请教两位师叔的道号。”祢衡抢话道:“嘿嘿,这个就好说了,我乃地哑。”他手指许邵,笑道:“这个老鬼,便是天聋。”许邵轻笑道:“师弟,咱们武功都没了,这‘天聋地哑’的名号还用得?也不怕遇上江湖好手,被人家打的满嘴找牙?”祢衡大笑道:“头可断血可流名不可辱,这天聋地哑的名号我可是要定了。”太史慈与他相处日久,早已结成了忘年交,此刻又与他逗趣道:“嘿嘿,这‘天聋地哑’四字也不是什么好名号,江湖上的好汉便是要用天地二字,也是天龙地虎这一类响当当的名号,这又聋又哑的有谁会稀罕?”祢衡眉毛一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会有妄人来与咱们抢了,我又打不过他,只能先把这名号守着,不然当真丢了。”太史慈哈哈大笑道:“谁敢与你抢了?他要是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有俺与先生给你撑腰,定要打的他‘聋哑双全’!”吕岱见他二人如此说笑,心中暗道:“天聋地哑,倒没听师父说过……不过这位‘地哑’师叔倒也平易,居然与弟子这般的亲近,浑似兄弟一般。反倒是‘天聋’师叔与那位师兄敛言守礼,与主人待我一般的模样。”他念及主人,心中蓦然一疼,自觉失了礼,拱手又问乱尘、太史慈,道:“两位师兄又是如何称呼?”太史慈道:“俺叫太史慈,家师便是于吉真人。至于俺这边的这位先生,嘿嘿,他的名头可就响了,说出来怕是要吓死你!”

吕岱心中咯噔一怔,暗道:“无怪我见他双目炯炯有神、面色甚为火旺,乃是内外兼修的高手,原来出自名家。呵,于吉真人与我家先生乃是至交,我也多次见过于真人,却不知道他老人家教了这么厉害的徒弟。他与我年岁相仿,也不知道我与他武功谁高得一些?”他是个少年人,自然有那武人常有的争胜之心,但其师言传身教十余年,这股好胜的性子慢慢磨淡了,这念头一闪而逝,又来猜测乱尘的身份——太史师兄对他如此的推崇,想来也是出自名门,我看他身负长剑,可眸子却光华内敛,瞧不出内力如何。天下五奇,东西南北中,不知出自哪位高人座下。”可乱尘深觉自己在那凤仪台身心俱死,身体发肤、尽归了父母尘土,不想让吕布貂蝉、曹操曹嵩等一众亲友听了去再来寻自己,故而不愿袒露姓名,遂是微微苦笑道:“在下乡野陋民,贤师严亲虽也赐下了姓名,但因一桩旧事断了尘往,我的名字不提也罢。”太史慈不明白乱尘心中的苦意,方要争辩,却被祢衡暗地里在腰间狠狠捏了一把,那吕岱瞧得清楚,倒也不在追问,反是劝道:“伤心人自有伤心事。昔年主母仙逝,我家主人于此楼枯坐十年,到得归去之时才是了无牵挂。主人离园之时,赐予我八个字——‘万事争竞,转眼云烟’。师兄年纪尚轻,莫要重蹈了我家主人的旧辙。”乱尘微微一笑,再不答话。

众人见时日尚早,又想在水绘园中候得乱尘的师父左慈,当晚便在园中住下。乱尘喜静厌动,吕岱便将这水明楼三层的居室打点了与他住。至于许邵、祢衡、太史慈三人,却是与他住在前院厢房。这三人皆是话多的主儿,吕岱一个人独处久了,难得遇上这么些人登门造访,不过半日工夫便与他们聊得熟了,许邵、祢衡二人这才将自己的本名告与了他,吕岱早就知晓许邵“月旦评主”的鼎鼎大名,但他并不是争名逐利的妄人,也不如何讨好许邵、求那点评的话语了。四人在前院里把酒清谈,且吟且歌,折腾到下半夜;而乱尘却在水明楼前,枯望碧水银波,偶尔小啜一口陈年旧酒,他身形本是伶仃,月辉着身、春风夜寒,更是显得清冷。直到夜色深寂,这才各自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太史慈还尚在酣睡之中,却听得房外呼呼声响,似是有人在园中论武较技一般。太史慈一想到有人打架,自然是心痒的很,只披了一件长衣,便跳出窗去。跑过了三两个回廊,远远的便见到一名黄褐玄冠的道人持了拂尘与乱尘缠斗,不过那道人看起来并无恶意,拂尘出招虽急、却丝毫不觉凶悍之意,故而乱尘也未拔剑,只以一双肉掌迎敌。只见得那道人拂尘点点圈圈,在胸前横七竖八的连划了十来个大小不一的圆圈,他拂尘蕴涵内力,这圆圈故而有形有质,倏忽之间,已幻作玉环一般的青碧光圈。

乱尘既是得了许邵的擎天功,手掌间的功夫自然了得。但见他双掌错分,左手一转,亦画出一个车轮大小的圆来;右手却是一拍四折,堪堪一招间却是藏有四式八变,乃是堂堂正正的一个方形。不过与那道人的青碧光圈相比,乱尘这圆形阴柔,寒凝而发,乃是蓝紫之色;而方形阳刚,出自丹田盛火,故而金光大耀。此时许邵、祢衡、吕岱三人也已赶至,只见得乱尘这一手方圆同作,刚气沉厚、阴气轻灵,已是“天圆地方”敛放之道的极致。乱尘这一手原是出自许邵擎天功中的“八面圆通”与祢衡“撼地腿”中“四方辐辏”,不过他临场而作,又不拘囿于原来的招式,取其意、精其形,两手虚实尽在、实乃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绝妙高招。乱尘分心二用,那道人如何料到?只见得自己画出的青碧色光圈聚是被乱尘的蓝紫大圆给吞了。片刻之后,那蓝紫大圆套在金光正方的四脚,如那天地罗盘一般往自己拂尘压来。那道人放声笑道:“好掌法!”说话间,他拂尘如狂风骤雨般急抖,又是生出千百个青碧色的光圈。太史慈等人相距甚远,亦觉劲气满园,春风被劲气所激,竟是连花香都是浓烈无比。众人俱是心想:“想来乱尘武功已然极臻,天下间的高手只不过是他三两回合之敌。这道人武功倒也高强,竟能与乱尘斗了这么久,还让他使出这般厉害的掌法。”而那吕岱虽是不知乱尘姓名,但见得他这么一露手,便已惊为天人,心中直是在想:“师兄武功竟是如此奇妙!高手较招素不以全掌腿脚,只因不及刀剑枪戟之利,师兄一双空手迎战对方兵器已属罕见,更是逼得对方全力而出,若是他用其擅长的剑法,又将高至何处?若是我家先生当世,可能与之匹敌?”他既觉钦佩、又觉惶恐,抬眼又看乱尘掌法变化,只见得乱尘双手变也不变,径是引导着那外圆内方的金紫轮盘往前推去,金紫所至之处,任那道人拂尘千变万化,那些青碧色的光圈一遇上金紫方轮,倏然既碎。那道人高赞道:“厉害!”,足下轻点,已是退至池间。想来他身如轻羽,足踏水面却尔不沉,端的是厉害。乱尘武功虽高,却不会这道玄之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千百个青碧光圈随他退往池间,那道人左手捏一个气诀,那些青碧光圈陡然一缩,瞬间成了千百把碧绿的匕首,绕开乱尘的金紫方轮,从天上地下、前后左右一股脑的涌向乱尘。乱尘双手共持,以那金紫方轮为一面大盾,忽劈砍、忽砸锤,奇招、正招互相掩映,只听得砰砰的爆音不断,那道人刚立到岸边便即被乱尘逼到水上。如此倏进倏退,道人攻得越猛,退得也是越急,瞬息之间,他与乱尘来来回回已逾二十八次,那万千道青碧小剑被乱尘逐一击碎,只剩得身前正宫一十二把。眼见得他即将再入池中,忽的一声断喝,道衣飞鼓、青光大盛,映得春水春景全是一片碧绿,那一十二把青碧小剑合为一把七寸来长的长剑,直刺乱尘金紫方圆的正中心。乱尘亦是一声大啸,将那金紫方圆一拆二分,金圆裹在左拳上,紫方却在右掌前,一个清矫灵动、一个威猛恢弘,天地阴阳俱在其手,双手微微一晃,已是千万般拳影掌象。只见得金紫青三色纷飞交织,轰隆一声,乱尘站立不稳,重重的坐倒在岸边春菊上。至于那道人,亦是被乱尘的拳脚逼退,竟尔掠水而过,退到了小池对面。他收了拂尘,抚掌大赞道:“贤侄武学,一至于斯,了不起!了不起!”

太史慈原本是瞧不清楚那道人面目,但一听得这道人说话,心头便已大喜,呼道:“师父!”那道人道袍微动,三两步间已是立在太史慈身前,太史慈虽与他亲切,但不肯失了师长之礼,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那道人面带微笑,拉住了太史慈手儿,呵呵笑道:“乖徒儿,起来罢。”这厢太史慈方是起身,那厢吕岱双膝一软,却也是欲要跪倒,那道人却是将拂尘一托、不教他跪下,口中说道:“你乃是诸葛兄门下弟子,不可轻易拜了他人。”吕岱眼圈微红,仍欲再拜,口中说道:“主人仙去多年,承蒙师叔照料,又传了文定许多武功,这弟子之礼安敢不敬?”那道人笑道:“故友之义,理应如此。师侄不必如此大礼。”说罢,拂尘轻轻施力,将吕岱推开三步。许邵、祢衡二人因是没了内力,故而不能似太史慈、吕岱那般以轻功疾奔而至,但已听得这道人这般的说话,祢衡大笑道:“你这老鬼,又占人家徒弟便宜啦!”那道人见到许邵、祢衡二人稍是一惊,旋即大笑道:“祢师兄说的哪里话,在你‘地哑’面前,我这个老道士敢占谁的便宜?”祢衡笑骂道:“死老鬼,几年没见,口舌也是这般的滑了,呸呸呸!”许邵却比他稳重的多,嗔道:“师弟,莫要在于道长面前失了礼数。”他又向那道人拱手行礼,说道:“于道长,别来无恙。”那道人还礼道:“得蒙师兄挂怀,于吉敬谢了。”

太史慈拉过乱尘来,说道:“先生,这便是我家师父啦。”乱尘方才与那道人动手比武,虽是不分轩轾,那道人毕竟年岁长些,内力稍胜他一筹,但片刻间已缓过神来,耳听得太史慈师父长师父短的,已是晓得这道人便是那天下五奇之首的于吉道人,忙是躬身抱拳,向于吉行了一个后辈的圆揖礼,于吉这一次却不避让,笑道:“‘一剑东归尽挽破’,这东归一剑非但剑法绝妙,连拳掌都是这般出神入化。呵呵,乱尘贤侄闻于天下,今日一见,终是不枉盛名。”他“乱尘”二字出口,吕岱神情陡然一怔,惊的连嘴巴都合不拢了,心中直是在想——啊!他竟是那魏侯曹乱尘!他真是那魏侯曹乱尘!吕岱激动之余,双手不免有些颤抖,拿眼又看乱尘,但见剑眉英目、春衫劲鬓,七分潇洒、三分清愁,这样的俊雅侠少,世间除了曹乱尘可是如此、又如何能有第二人?吕岱激动之余,却听乱尘长叹一声,轻轻说道:“乱尘之命,已是在凤仪台上死了。今日师叔所见的,乃是不相干的闲人。”于吉一声轻叹,伸手轻按在乱尘的左肩上,劝道:“陆压道君相救师侄的事,我也听你师父说了,想来人间悲欢,当有如此的历练,你也不可如此的沉沦。”乱尘、于吉二人言语间,吕岱已是听出了大概——世人皆传魏侯曹乱尘不事强权、凤仪台上冲冠一怒,于西凉十万大军中剑杀了董卓,不过难还董卓礼遇之恩,当场自戕心脏而死。想不到他英风侠烈,竟是感动了上苍,引得上古仙圣陆压道君亲自下凡搭救,这番的良缘可算是世无二双了。不过传闻又言乱尘苦恋其师姐貂蝉,爱之伤之,极近真挚,只可惜明月清风、襄王神女,那貂蝉自幼与吕布两情相悦,又怎能分了心?故而乱尘凤仪台上自死,原是求得个一了百了,现今却连名字都不愿提及,想来是虫鸟草木皆可及情,世间的伤心种种,怎及得他乱尘这一路东来的万中其一?

吕岱越想越是难过,只觉情念弄人、总教是生死难以,主人如是、乱尘亦是如此,正兀自出神间,听得乱尘问道:“师叔方才言及家师,可是见过他老人家?”于吉道:“今年正月二十,我在鹿门山与庞德公、黄承彦、司马徽四人论道,适逢左慈师兄云游至此,见得我亦在此,便邀了我们与他一同弈棋。可惜我四人棋力不胜,不过十日便即输了,左师兄便言说来江东找乔玄师兄再弈。”他见乱尘神情悲抑,又是说道:“过几日海陵城会有一桩大事,想来左师兄脚程快,怕已到了这海陵城。”乱尘眸子一亮,问道:“什么大事?”于吉笑道:“呵呵,这个嘛,天机不可泄……”他话只说了一半,就被祢衡大着嗓门给打断了:“什么天机不天机的,你这臭老鬼满口的胡话,乔玄要选给两个女儿选如意的郎君,这算哪门子的天机?”于吉也不生气,哈哈笑道:“乔师兄驱符相请,可没说得他要嫁女儿的好事。你莫要信口乱说了,让小辈们看了笑话。”祢衡将眼睛一鼓,说道:“乔玄老鬼搬到这海陵城可是有十余年了罢?一次都没请人来喝过酒罢?他这般的小气鬼,陡然的大方起来,又是燃符又是送信的,将我们这些老家伙们请了来,若不是嫁女儿、难不成还是给自个儿做寿?嘿嘿,你们这些老鬼,一个都七老八十了,还想着敲锣打鼓唱大戏不成?”于吉一边点头、一边笑道:“是是是,祢师兄教训的是。于老道言说不实,该骂该骂。”祢衡道:“单单是骂了怎么行,还得罚。”于吉讶道:“怎么个罚法?”祢衡;“三五坛不算轻,十来斤也不算重,怎么个罚法,要看你自个儿怎么认。”于吉大笑道:“这般的罚法,大大的便宜了我这个臭老道,依我看来,最起码罚上个一酒缸。”祢衡推了一把吕岱,道:“臭小子,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将你主人藏的酒搬出来,醉死这老道士。”吕岱自是点头,一溜烟的跑去了地窖。众人俱是哈哈大笑,唯独乱尘郁郁不乐。

众人席地而坐,待得三两杯美酒下肚,于吉忽是一声轻叹,与乱尘道:“贤侄,老道士今日来访水绘园,正见得你在园内练功,听闻你武功已臻化境,故而手痒难耐与你动手较量了一番,想我修道已是多年,这般争胜的妄心不减,罪过、罪过!……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贤侄这般的年纪已是有了这般的成就,倒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你武功虽已绝高,可老道士却有句话想要问你一问,不过想来想去,总觉得折煞了人……”祢衡将眼一横,道:“好啊,你不分青红皂白与人动手打架本就是老不正经,现在又是支支吾吾的说些不中用的。你有什么屁便放了罢,卖什么关子?”于吉苦笑道:“祢师兄休得打岔。”但听得乱尘低声道:“我心既死,于师叔若以情事相问,乱尘只得无言以对了。”于吉微微一怔,道:“好好好,不问不问。”他这么一来,众人俱觉尴尬。那许邵有心岔开话来,问道:“于师兄,这一次侨府相邀乃是二月二十六日,怎得今日才是二十四,你已是来了?”于吉道:“自从与左真人鹿门山别后,黄、庞、司马三位师兄原是唤我同来江东,不过我另有牵挂,绕道去了一趟桂阳南山,原是想耽搁了时日,这便脚程追赶了些,没料到却是来的早了。”许邵哦了一声,陡然问道:“既是赴宴,缘何师兄不去乔府,怎得也来水绘园了?”于吉神情一顿,叹道:“我与玄弟乃是挚友,既已来了海陵城,怎能不来看他?两位贤弟来此园中,虽是为候得左慈师兄,但亦有缅怀旧人之意罢?”众人闻言神情俱是委顿,许邵道:“说来甚是惭愧,我二人来这园中已是住了一晚,来此之前心中早想着给诸葛师兄拜上一拜,但想来诸葛师兄生前乃是第一流的潇洒人物,只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不教人间见白头’,我们这般怅然悲惋的去他坟前祭拜,怕是惹他不高兴,这才……”他话音平静无澜,但字字见情,不经意间竟已落下泪来。众人听得伤心,默然良久之后,那祢衡率先说道:“来都来了,怎能不见?师哥、于老道,咱们现在便去看他,他既是要骂、也抵不过咱们人多。”他这么一说,于吉、许邵二人均是觉得不太妥当,但昔年实在是为诸葛玄所心折,现今他故去已逾三年,若不去看看他,当真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了。

主意既已落定,吕岱张罗了八果八菜,又带了一壶诸葛玄生前最爱的墨菊酒,用两个食盒装了,再去寻了纸钱、烛台等一干物事,待得一切准备妥当了,众人这才动身。乱尘虽是从师哥吕布处知晓其父诸葛玄之名,但吕布一来伤心、二来为尊者讳,诸葛玄昔年的旧事却与乱尘未曾提及,乱尘一路东下,历经雍、豫、荆、扬四州,数千里尘烟,山雨舟路间自也遇见过各式各样的江湖人、听说了各式各样的武林旧事,这诸葛玄‘剑鬼’之名要么不提、提则言者敬畏、闻者惘然,乱尘所知虽是不多,但梗概之间已是见得诸葛玄当年的孤寒与霜痛,诸葛玄以剑成名、乱尘自己亦是用剑,所爱之人又同是有缘无分,一来二去间乱尘似是见了另一个自己。现在众人要去祭那诸葛玄,虽怜他心伤、未唤他前去,但他千言无语只是微微一笑,随了众人同去。

众人从后院小门出得园去,但见春菊盛开,园内园外俱是一般的风景,走了一二里路,在一处生了青苔的旧石台上登了小舟,顺着春日的碧波缓缓东下,转过三两个弯来,来到城北一处僻郊,这一处的春菊甚密,连落脚之处都是难寻,众人举目四望,只见碧空白云三两、地上金黄无垠,各色各样的鸟儿啼声不绝,乃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众人下得舟来,走不几步,便见春菊花黄中间藏着一处小小的青坟,此坟当年虽以青泥所砌,但江南雨多,诸葛玄生前又吩咐过吕岱身后不得前来祭拜,故而这三年的春雨秋霜之下,这坟已是将要与地齐平了。吕岱三年来第一次见着主人的遗坟,心情难以自已,霎时便哭出声来,他哭了一阵,便用带来的铁锹为培土除草。乱尘立在坟前,但见春菊间立着两块小木碑,想来风雨浸润,木碑已是开裂,一块写着“爱妻黄云裴之墓”、一块写着“先父诸葛府君玄之墓”,这一十六字笔法殊不相同、乃是二人分别写就,不过书者用情皆是极深,碑上之字深刻入骨,隐隐中犹带着红丝血色,断然不是金石笔法所刻、乃是以一只肉指写就。乱尘看到这些字,想起长安郊外张宁给自己手书的那座青石墓碑来,那墓碑上写的“爱君曹乱尘之墓。妻张宁拜首”一十二字赫然在眼、梗然于心,此一刻,乱尘只觉全身冰冷、似已回到了那冰雪连天的长安郊外。不知不觉间,泪水已是怔怔落了下来。他生怕旁人瞧见,偷偷用手抹了,听得那吕岱说道:“大家寻一寻,怎得道长当年为主人立的墓碑不见了。”于吉手指木碑,说道:“莫要寻啦,想来故人旧子来过,将玄弟的墓碑带回去了……”乱尘心道:“原来是我师哥来过……诸葛先生亡于虎牢关,于师叔将他的遗体于汜水中火化了,那汜水经荥阳境而注黄河,先生的骨灰早已散于山川河海中,这一处虽是归所,却是有坟无棺、乃是一处衣冠冢。师哥他追悼先父、不能自已,这便将父母的墓碑带得走了,以做那香火供奉的牌位。”他又凝望“爱妻黄云裴之墓”那碑,口中喃喃自语道:“师哥只带走了父碑、却留下了先父遗写。这爱之伤之,有如水中望月,黄夫人本已无所牵挂,又如何心安?”他本是自言自言,可恁是触动诸人心怀,连那一向寡情的祢衡眼眶儿竟都红了。

春风习习,鸟儿正是杂鸣,众人无言间,却听得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众人扭头一看,正见得三人走了过来,当先的二人,一个头戴逍遥巾、身穿皂布袍,一个却是暖帽遮头、狐裘蔽体,后面的那个人却是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袖夏衣,乱尘见这三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飘逸、或鬼魅,不见步履所动、顷刻间便要至得身前,心头不由一惊:“这三位步履轻奇,几可与祢衡前辈传我的‘撼地腿’相衡,乃是何方的高人?”他正惊奇间,听得于吉说道:“三位师兄,怎得你们也来了?”那头戴逍遥巾的文士说道:“世间机缘,多有灵犀。咱们来了这海陵城,怎能不见见诸葛兄?”那暖帽狐裘的白眉老者似染有寒疾,重重的咳了数声,自怀中掏出一支金边白菊来,这支白菊不过巴掌大小、却是迎光而亮,倏忽之间,已似天上的金日,而这奇菊的花香也是异人,初时淡雅、少刻便已浓烈、再一刻又显出酒香,此处虽是盛开春菊,但万者合一都不如这金边白菊的璨烂芳香。这般的奇品,众人闻所未闻,只见得他弓身弯腰,将这奇菊轻插在诸葛玄坟前,缓缓说道:“诸葛兄向来爱菊,黄某这便去昆仑山为你取了,此菊素雅,只愿能博君一笑。”想来那昆仑山脉接天、乃是苦寒之地,这般的奇菊定然生长在穷恶偏僻之处,他身上的寒疾怕也是因采菊而成,可他却是说的极为轻描淡写,足可见他对诸葛玄的情义之重。乱尘先闻于吉与他三人以师兄相称,又听这人自言“黄某”,便知他是那天下五奇其中的“北明黄家机杼”黄承彦,至于那逍遥文士,容貌轩昂、丰姿俊爽,看上去约莫只有四十多岁的模样,可双鬓头发已是花白,想来是那博望先生司马徽,天下五奇同来同往,这身着短袖夏衣的不是“天道玄黄”的乔玄便是“旁门左道”的庞德公了。此时虽已是盛春,但江南早晚尚是寒凉、黄河以北更是冰雪未融,这人却敞着领子穿着件短袖单衣,生怕热坏了他似的,这般的不合常理应当是那庞德公。其实早在长安之时,乱尘曾与庞德公相遇,只是彼时乱尘伤重未醒,庞德公与吕布等人畅饮之后随即飘然而去,乱尘自然识不得他。那庞德公亦是从怀中掏出一团拳头大小的黑球,不住的发着热气,但见庞德公铁掌一削,将黑球的顶盖削了,只见浓浓的水汽蒸腾而起,旋即一个浓郁无比的酒香喷薄大出,众人只见那黑球内壁烧得通红,酒水在球内沸滚,庞德公也不顾着酒水滚烫,在诸葛玄青坟上细细将热酒撒了,口中喃喃道:“诸葛兄,我知你性烈如火,故而去了火焰山寻了这些个瓜浆子,可惜我手艺不好,只酿了这么些,你且是喝了,待得十年之后那些火瓜结了、我再酿与了你吃。”他字句说的极平极静,可平静之中足见真情,乱尘心想他身着夏衣、应该是用那心火保得烈酒蒸沸,而其所言火瓜十年一结、这份朋友之情倒也罕见。

众人祭吊诸葛玄,本是无言悲欸之事,黄承彦、庞德公却是带了这般的奇物,惹得祢衡爱逞口舌之利的老性子发作,只听他向司马徽问道:“老鬼,怎么他二人俱是带了好东西,你却是两手空空?”司马徽唉的一声长叹,旋即脸上露出笑意,道:“古德云:‘来时空空,去时也空空’,诸葛兄乃大空之人,我于他这空坟前又要带什么物事来?物事虽是亡人追情,却不及我这生人的欢笑,诸葛兄九天有知,自不怪我。”祢衡道:“这般说,倒也有些道理。”他想了一阵,扑通一声在诸葛玄坟前跪下,大咧咧的磕了三个头,口中说道:“诸葛玄,昔年你与我辩道,我不肯服你,只道你武功不过比我高些,凭什么压我一头。现今你也去了,却仍有这般知你心意的良友,我祢衡自承不如你,这便给你磕头认输了!”他与诸葛玄乃是平辈的朋友,按理并不需要行这般的大礼,可他性情向来如此,众人见了对他更生了一层敬意。祢衡尚未从地上起身,乱尘已是跪在坟前,但见他不发一言一语,亦是在坟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前两个,是代师哥吕布与师姐貂蝉两夫妻向长辈叩礼,以叙儿女思亲之情;最后一个,却是自己缅怀先人,既是拜诸葛玄、亦是拜另一个自己。乱尘一跪,太史慈随他跟着下跪磕头,至于于吉、许邵诸人,虽是不便行此大礼,但亦是躬身弯腰、闭目抱拳,以飨诸葛玄夫妇的在天之灵。

众人又将供品摆了、燃了纸钱,但见黄纸飘幡、青烟袅袅,正无语凝噎间,遥遥听得远处欸乃舟响,一名少女清声唤道:“姐姐,他们在这儿啦。”随即另一名少女柔声答道:“知道啦。”这姐妹两应当是本地人士,语音糯软之中犹带着江南的清甜,如那柔风细雨,端的是好听。姐妹俩下得船来,款款向众人走来。想来她们生的极美,或是太史慈的定力太差,竟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两少女走到众人身前,一一向于吉等长辈躬身作了揖,一齐说道:“侄女儿给诸位师叔师伯请安。”待得于吉等人还礼,一人见得太史慈背后的双戟,便来扶他,口中说道:“太史师兄,起来罢。”想来太史慈血气方刚,正是容易动情的年纪,听她这么柔柔一唤,只觉骨头都要酥了一般,但顷刻间他脑中一个激灵,心想此刻在先人坟前却生了这般的情意念想,颇为不敬,忙是敛了心神,从地上立起、退在于吉身旁。可少女的声音如有魔性,太史慈不能自已,终是忍不住拿眼看她二人,只见姐妹俩一粉一青,内着留仙裙、外披素纱襌衣,一个是瓜子脸,眉眼弯弯,如那新月清晖;一个是鹅蛋脸,娥眉灵动,似那花树堆雪,二人虽然脸型不同,但均是身姿婀娜、乌发及腰,兼之肌肤晶莹如玉,太史慈一见之下,只觉心驰神往,江南的灵秀之气,尽数归于这两名少女。姐妹俩见得太史慈这副痴态也不见怪,扶了吕岱、又来相扶乱尘。乱尘方是抬起头来,青衣少女便哎呀呼出声来,已是识得了乱尘。那日神亭岭前她与姐姐偶遇乱尘,与乱尘一个舟上、一个水边同是放歌,虽是遥遥远见,不曾将乱尘的样貌瞧的清楚,但饶是如此、她二人被乱尘风姿所动,不但邀约乱尘前去府中,更是将这般的际遇与父亲说了,这才晓得所见的英风少年乃是举世无双的奇男子曹乱尘。他二人心中虽然早有所属,但乱尘风华绝代,武功、文采、品行、痴心、相貌俱为当世第一,天下女子哪个不为之倾倒?今日近见乱尘,不由得心魂俱醉,登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姐妹俩只是将乱尘细细看看了,其时日近正午,光线如那金粉,落在乱尘斧削剑刻一般的脸上,只是他日思夜想、脑中尽是师姐貂蝉,又常是酗酒,故而脸色苍白、没一丝的血色,至于两鬓之间,隐隐可见几根白发,想来为情所伤、以至如斯。她们识得乱尘,乱尘却不识得她们,他心想男女有别,也不待二女来扶,自己起身侧在一旁,听那祢衡问道:“小乔,大家伙儿都到了,怎得你爹爹没来?”太史慈心道:“原来她唤作小乔,那姐姐不就是大乔了?……啊,乔玄师叔也是姓乔,他们便是我家的师妹。”但听小乔答道:“回师叔的话,阿爹他并不知诸位师叔伯来看望诸葛先生,只是在家中望气观星,见到有贵人到了海陵城,这便说是诸位师叔伯早到了,但等来等去却不见诸位登门拜访,便猜测诸位去了水绘园。阿爹便着我与姐姐前来相请,谁知园中无人,姐姐便说各位怕是来了诸葛先生坟前,故而我二人寻来了。”大乔亦是说道:“诸葛先生去前留言,不肯容旧友祭吊,我爹爹搬到这海陵城已是好些年了,原是想着旧友同城、长在一天之下,日常间虽与吕岱师兄走动,却始终不敢来拜,原是想着诸位师叔伯到了,大家伙一齐来拜、倒也不怕先生责怪,没想到师叔伯们念及旧情,已是先到。”祢衡点了点头,说道:“乔玄这老头子倒也有心。”他原是多话,但此时见得众人垂手肃立,再是观得坟前的那金边白菊的光芒耀人心目,犹如那诸葛玄亭立在诸人身前,这般的睹物思情、倒是让他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于吉眼望诸人的影子渐是偏斜,开口叹道:“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诸葛兄,老道士走啦。”说着袍袖一拂,独自转身往回去了。于吉既走,众人亦觉意兴索然,留了瓜果供品在得诸葛玄坟前,一同顺着来路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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