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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伤声

他越想越是情怀激烈,持了神鬼方天戟,高跃上白门楼顶,风雪漫天,他金戟金甲、神威凛然,一时豪气迸发,高声道:“尔等围城,唯求我吕布一死。人生一世,早晚向死,我亦何惧?若我吕布亡,可使天下安,又有何难?袁盟主、曹太守、刘豫州、孙将军,我敬你们皆为豪雄,想来不是言而无信之辈。今日至此,这下邳城已是无险可守,理当开城献降,至于我吕布的这条性命,缚之杀之均随诸君心意。现今言说,但求金口一句。”想那寒风狂鼓,卷得他金甲飒飒作响,他宛若金甲天神般立在高处,这一段话随着内力喷薄而出,极尽悲壮之雄势,城墙既高、兵员又众,但城里城外、数十万军将俱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惊胆战者有之、相顾失色有之、倾心心折亦有之,这天地皑皑雄景,只听得寒风呼啸,万千军马却俱入寂静中。

袁绍外宽内忌,见这天下无双的吕布终是被自己逼得开口求饶的下场,心中狂喜,大笑道:“吕布小儿,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除了你性命不可饶,你要什么,我袁本初与了你便是!”他放声喊话,好让众人听见,可他不擅武功,再是如何鼓动嗓门,他人又如何听得?这番话只传了数十尺,已是只闻风雪呼声。反是那曹操涩然一笑,从人群中缓缓走上前来。

初时众人不知其意,但见他越走越前,不一会儿已是离了大军,许褚、典韦、夏侯渊、夏侯惇等一众亲卫关心他的安危,急急追上前来,欲持了大盾将他拱卫,他却是摇手一笑,道:“吕温侯敬我为豪雄,我岂能自污了身份?退下罢。”典韦等人均是不解,齐齐劝道:“主公,那吕布久为虎狼,这般的奸人恶语岂能轻信?”曹操正色道:“他为虎狼,那我辈亦是何如?这天下之争,该有成败兴亡,却无是非对错。”他缓了一缓,忽是叹了一口气,说道:“尔等休要再劝,我与他也算故友一场,生死之际,总该要叙一叙旧谊。”他见得众人仍是不让,面色猛的一沉,喝道:“许褚、典韦何在?”许褚、典韦二人近在他身前,听得他这般断喝,忙是双双跪倒于地,道:“末将在!”曹操遥遥望着吕布、又将城楼上的乱尘久久瞧看,只是相距太远,他只能见得对方二人一个金甲、一个白衣,一个雄武如项羽再世、一个仙风如庄子翩游,风雪间、动静处,俱为人间绝响。他沉默良久,轻声自问道:“小弟,昔日荥阳密林,你曾为我请命,彼时吕布再三问你,你说‘宁可同死、不肯生离’。今日我与他异地相处,你也要不惜身死,哪怕与我反目,也要保他性命,是与不是?”他顿了一顿,又是自语道:“呵呵,小弟你与人为善,殊不知这乱世之中,最无用、最吃人的便是这仁义礼智信,你久溺其中,早已不得拔矣……我明知你意向如此,又何必问你?好,你大师哥能以死相求,我怎就不能孤身应答?袁绍贪生怕死、刘备假仁假义、孙策羽翼未丰,他们三个不敢上前与你大师哥对峙,我曹操缘何不敢?小弟,我若也做那缩头的乌龟,岂不是丢了咱们曹家的颜面,让你也一并被世人笑话!”他自问自答到此处,目中虽满是泪光,胸间的豪情却是万丈,只见得他将腰间的倚天长剑解了,交在许褚、典韦二人手中,缓缓说道:“我着你二人同为典军校尉,司掌军纪,敢违我令者,无论亲近尊卑,以此剑斩之!”曹操语声虽轻,军令却是如山,容不得有一丝抵抗。夏侯渊等人面面相觑之时,那许褚、典韦已是接过倚天剑,齐声道:“末将领命!”

曹操乃是军中主帅,身上除佩剑之外并不携带刀枪弓箭一类的物事,眼下赐了倚天剑,他已是身无长物。寒风狂啸、卷起飞雪,数十万人马便这么看着他赤手空拳的往下邳城下走去。想他身上明光铠沉重,以至于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深陷出一个脚印,他只走了十来丈,胸中豪气更发,双手使劲一扯,那又沉又重的明光铠应声而落,没了这护体的盔甲,他反是觉得解了一桩重负——日月逝兮,岁不我与;光华褪兮,友不我知——你乃是天下无双,岂肯欺我?!这铠甲宛若龟壳,我负此见你,岂非羞你!

吕布高立在白门楼顶,看着这个死敌一步步的走近前来,目中精光暴闪——此次围城,刘备为始作俑者,但刘备奸诈小人、兵马不盛,又岂能将他吕布逼得如此绝地?乃是这曹操雄心勃勃、有吞并天下之志,而自己却要保这汉室江山不倒、天下万民安定,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与其他年如那楚汉之争,不如现今便将危险扼杀于襁褓之中。他与曹操皆为枭雄,故而昔年虎牢关前、荥阳林中要将曹操一党斩尽杀绝,可时事弄人,被乱尘所阻……害得今日跟随自己的一班兄弟死伤殆尽,多少豪情壮士困亡于此下邳城……此间旧事,不提也罢。现今你孤身前来,以我之能,只消抬手一掌,便可毙了你。你却是好胆色,这般上来了!嘿,我既是必死,何不拉了你同去,好教世人免了日后的兵火之祸?你空手而来,虽是礼我敬我,但我吕布早已背了滔天的骂名,为了天下生民、杀你又何妨?

吕布既有此意,陡然便起了杀心,便在此时,眼前白影一闪,乱尘已是跃上楼顶来。乱尘一言不发,但见得吕布持戟的右手青筋暴鼓,城上城下,一个是师门亲长、一个是骨肉胞兄,这手心手背皆是肉,如何能教他取舍?眼下如若吕布飞身下去要杀曹操,他只能持剑将吕布拦了;正如曹操要令大军灭绝吕布,他亦要以身作盾死挡了那千万雄师。吕布见得乱尘来得身边、却不近前,心中陡然大悲——小师弟,你明知两虎相争、必有一死,缘何还不出手拦我?以你今时今日的武功,这世上还有谁能从你身前袖手而过?他这一悲,杀气荡然一涤、顷刻已是全无。

乱尘察得吕布杀气尽退,心中又暖又苦,他手中虽是有剑、心中却是无剑,一时之间,茫茫然不知所措,只看得曹操一步一步走近前来,终是在白门楼前三丈之处立定。吕布长长一叹,将神鬼方天戟轻抛给乱尘,说道:“我与你兄长说两句话,师弟且是稍待。”说话间,他金甲一扬,已是跃下城去。曹操见得吕布下城,身不由主的往后退了两步,随即拱手笑道:“曹操身已至此,君侯若有所言,便请明示。”曹操此番行得乃是同袍之礼,吕布瞧得心暖,亦是拱手说道:“陈留会盟台上,曹兄敬我美酒,至今思之,犹觉甘饴。只不过时光易逝,酒香尚温,故人却又要刀光相见了。”曹操笑道:“若非乱世,你我二人当能同席畅饮言欢。但诚如君侯之言,时光易逝,尘世万变,刀光之下岂能有故情?”吕布道:“世人皆言你曹操‘奸诈’,今日看来却是不假。”他口说曹操“奸诈”,脸上却是带着笑意,曹操体他心意,明知故问道:“君侯为何这般言说?”吕布道:“你我是敌非友,你为何不下令攻城,偏偏要将身躯自个儿送到我身前,好似要教大好的头颅送了我一般。你说你这不是‘奸滑诡诈’?呵呵,‘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曹太守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当不愧许邵点评之言。”曹操哈哈大笑道:“世人亦言君侯如那虎狼,全无常人心肺,今日看来,也是不错。”吕布讶道:“曹兄,你缘何学我?”曹操手指吕布其心,道:“自古虎狼之人,心在远处,若非地狱黄泉、便为天涯海角,君侯与那董卓同为虎狼,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二人为敌日久,说话难免刻薄,但偏偏的刻薄之下,却是明贬暗褒,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

说到此处,曹操情难自已,竟是伸出手来,吕布神情一怔,旋即亦伸出手来,二人四手交相紧握,同时放声大笑,均觉痛快。待得四手交握良久,曹操脸色陡然一沉,将双手抽开,正色道:“吕君侯,你我之争,你已输了。你既有相求,便得自缚了手脚,去我大军帐中受剐。”吕布目现悲光,长笑道:“吕某人手上的血债,便是千刀万剐也还不来。这般的小事,何劳曹兄挂心?吕某将死之人,曹兄能来见我,已是伯牙子期之谊,我亦如何有他求?只是生死有定,曹兄缘何连片刻都等不得?”曹操道:“非是我不能容君侯,而是天下不能容我与君侯。君侯之道,与我之霸道同亦不同,君侯不死、我亦难成……君侯当真要恨,便恨这生不逢时罢!”吕布苦笑道:“人生自古长恨水长东……这长恨当歌,恨他作甚?”他神情一抑,顿了一阵,再是开口言道:“我吕布自大狂妄已久,从未有过求人之想。但便是如此,这辈子却求过一人,便是你家兄弟……哈哈,原以为自他之后,再已无人能令我破例。想不到他年时光如昨,现今又要求你了。呵,兴许是我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事,欠了你们两兄弟罢……”曹操听他说的悲壮,又是言及小弟乱尘,不由得双眉低垂,话音亦在不自觉间柔了许多:“君侯所求何事?”吕布道:“我求你掣兵勒马,教这下邳城中无一人一物为兵祸所亡。”曹操苦笑道:“今次围城,非是我曹操一人之兵,那袁绍、袁术陈甲数万,这般的大事你应与他们说。”吕布放声大笑道:“曹兄莫要欺我!袁绍、袁术之辈,不过是冢中枯骨,早晚要为曹兄所取。这般的枯骨,我吕布大好男儿,求他做甚?”

原先吕布与曹操只是寻常言说,但这一句他陡然鼓动中气,教那话音四散,袁绍、袁术等人闻之立即色变,要不是顾及曹操安危,当场便要令人放箭将他吕布射成刺猬。只不过袁绍面皮甚薄,这口恶气压了又压,这才没有出口对骂,但于他心中,却是因此迁怒,誓要这下邳城尽化为焦土、教所有人与他吕布陪葬。至于他那个弟弟袁术,却没他这般的“大人大量”了,当场气得面色泛青,喝道:“纪灵何在?”纪灵拜道:“末将在此。”袁术手指吕布,恨声道:“你领一支彪军,将这狗贼的嘴给撕了!待得攻入城中,但凡城中的活口,亦给我将他们的口舌都割了!”袁术此言一出,众皆哗然,须知两军交战,攻取头颅、不过性命生死一事,他非但要杀人泄愤,更是如此迁怒于羞辱无辜之人,气量之狭、为天下人所不齿。孙策等人依附袁术,听得他这番话来,只觉得面红耳赤,甚觉脸上无光。这一时,听得有人阴测测的笑道:“将死之人,必逞口舌之利。然天命既定,何人能改?莫说是他一张臭嘴,便是天下悠悠众口于此,又能将天骂塌了?袁公乃大德之人,何苦与竖子怄气?”此人说话阴阳怪气,话语之中明似赞袁术而贬吕布,可袁术为人骄肆、又是何“德”之有?可惜袁术非但气量狭小,脑子却也甚蠢,听得这般的话后竟是大喜,说道:“郭先生妙语连珠,袁公路受教了。”

说话这人,自然是那新投曹操的谋士郭嘉,说起此人,此前全无声名,陡然的投了曹操,一年之中助曹操四战天下,拿下了中原的千里沃土,其间计谋百出、每每胜人于先时、制敌于必死之地,那吕布有勇有谋、又是天下无双之人,都被这郭嘉逼至今日的绝地。这般的谋主,比之古之伍子胥、张良犹是不输,却似是从天而降一般,如何能不令人生疑?孙策、周瑜等人原先只听说过他的事迹,今日一见,见其目似鹰顾、闻其话声尖刻,又想起他诸前所献的计策均是狠辣无比、但凡与曹操作对之人,被其毒计所败、死无葬身之地,心中不免胆寒。那周瑜与他同为谋士,心中暗自说道:“此人言行谲诡,也只有曹操这等雄主能镇的住他……曹操有他辅佐,又有荀彧、荀攸、程昱、陈群、满宠等人为伴,日后当为孙兄的大害。如此劲敌,我须得加倍留意才是。”周瑜心中所想,原不足外人所道,可那郭嘉却能读人心脑一般,将一把鹤羽扇轻摇,说道:“小可贱言,扰了周将军的轻听了。”周瑜心神一怔,忙是拱手抱拳道:“郭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军能有今日胜果,全赖先生运筹帷幄,周瑜学且不及,又岂会有所微言?先生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周瑜虽是低着头说话,但觉那郭嘉眼光锐利无比,天气甚寒,那目光却是更寒,在自己身上久久不去,如一团寒冰裹身,教他好不自在。过了一会儿,才听得那郭嘉细着嗓子呵呵轻笑道:“周兄,我与你说笑啦。”周瑜道:“末将不敢。”郭嘉又道:“久闻庐江周瑜豁然大度,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周瑜自知辩不过他,拱手微微一笑,已退在军中。

郭嘉自觉无趣,转头与袁术说道:“我家主公与吕贼因献七星剑一事结仇,到得今日乃是了结之时。吕贼必死无疑,与还请袁公稍待。”他生怕袁术不允,摇着扇子附在袁术耳边,轻声言道:“言而有信,乃是君子之道。可两军交战,向来尔虞我诈,可有信邪?袁公杀吕贼也好、屠下邳也罢,不过擒兔耳,又何必急于这一时?”袁术大笑道:“先生之言,令袁某茅塞洞开。”他又与那纪灵说道:“纪灵,你且勒马相待,待得曹公归来,你再为先锋冲杀。”带兵之人,最忌军令无常,可这袁术素来轻变,这纪灵久以为习,竟已麻木,只说了一个“是”字便已退了下去。

吕布见曹操始终迟疑不定,又是说道:“曹兄,时辰已是不早了,我心向死,你何苦要我多活?”曹操心中苦笑:“知我者,莫过于君侯也——我与你为敌日久,理应教你埋骨此处。但人生知己难求,你我志趣又是相同,若今日能有转圜之机,他日我将步卒、你领马军,你我步马之前,天下何人可阻?便是不为乱尘与你的情义,我也想保你不死……只可惜群狼环伺,倘若君侯肯受我邀约,今次委曲求全,他日自然海阔天空。可你心比天高,如何能容我之下?”想到此处,曹操怅然道:“君侯句句皆言求我,实则在逼我。”吕布大笑道:“我如何逼你了?”曹操道:“君侯甘负骂名日久,实为天下百姓,然则十年争闯,每被天命所阻,到今时今日,君侯已是倦了,是与不是?”曹操一语中的,吕布被他说中了心事,身子竟是微微摇晃,良久之后方道:“非是吕某不恋红尘,乃是红尘不能容吕某。我吕布常言人能胜天,可这些年杀董卓、杀李傕、杀郭汜,我为天下除贼,天下尽以我为贼,此间骂名,虽言不理、但负之如山,人若负山,岂能长存?我虽唤天下无双,但终不及曹兄。”吕布句句肺腑之言,听得曹操双眼滚烫,保他之心益盛,直想唤那郭嘉前来,好替自己出了保全之策。可话方要说口,那吕布又言道:“曹兄,天下已乱,君当成大事。我乃将灭之烛,燃不久矣。只愿以我鲜血,铺就曹兄的王霸路。”曹操劝道:“君侯壮志凌云,何不……何不……”他生性好强,这“与我同求”四字无论也说不出口,吕布不知其意,只是叹道:“值此衰运,官高者危,财多者死。当世荣华,不足贪矣……我若是不死,诸贼必不得心安。曹兄,我心已冷,莫要再劝了。”

这些年来曹操无时无刻想将他吕布打倒,但真正到了此时,他眼望吕布,但见他两鬓间白发斑驳、目中全无光华,他非但没有一分胜利的喜悦,更是连往日争竞的雄心也失了,一时怔怔、竟是无言。

也不知过了几时,曹操终是言道:“我与君侯相识十年,我便与你一日光景,明日此时,是战是降,君侯自有分寸。”说罢,他猛一转身,顺着来时的脚印缓缓往大军走去。寒风割面如刀,眼中的热泪忍了又忍,却终是未能留住,幸得夏侯渊、夏侯惇二人趋马来迎,将曹操用大麾披了,这才未教众人瞧见。

吕布见得曹操走回军中,又是一声长叹,随即朗声道:“诸位老友,今日豪兴已尽,且让我吕布回城中料理了后事,至于你们要杀要剐,明日再言罢!”说罢,他爆喝一声,身子拔地高起,虽不及先前乱尘那般出尘脱俗,但其神刚悍、其势霸强,当世之间、再无二人可比。

正当得此时,自西南杀出一路彪军,为首的一名中年汉子遥遥喊道:“兀那吕布,今日我便要取了你性命!”他口中说话,身子又骑在疾驰的骏马上,手中却不停歇,将一张铁胎弓拉得有如满月,只听得弦声铮鸣,一只狼牙雕翎箭离弦而出,向吕布暴射去。他与吕布相距百余丈,这一支羽箭却是疾发如雷,破空之声呼呼作响。两军中不乏操弓使箭的行家,见得这羽箭射发之远、劲势之强,均于心底大为赞叹,连那自负箭术独步天下的夏侯渊都不免惊奇,也不待曹操号令,急是策马而出,欲要将那人细细查看。曹操见得夏侯渊离军而出,以为是他要救那吕布性命,便呼道:“妙才,来者汹汹,你千万小心。”夏侯渊却会错了曹操话中的用意,只以为曹操要他先取了吕布的性命、不教他人抢了功去,高声道:“主公,且看我也!”说罢,自箭袋中连取了三只铁箭,双手张弓、以牙咬弦,疾张而出,寒风呼啸,数万人却皆将这三声“嗖嗖嗖”离弦之音听的分明。

当先发箭那人见得夏侯渊箭术与自己不相仲伯,口中大赞道:“好箭法!”夏侯渊以大笑答之:“承让!”他二人说话之间,四箭齐时而至吕布身前,众人原想以吕布之武,只需得以长袖挥击,便可将这四箭扫偏。孰料吕布却是不偏不让,只是轻叹道:“我吕布之命,连一刻都不能留得……罢了,罢了!”

这四箭劲急异常,显是二人倾注内力所致,眼看吕布将被四箭穿身而过,乱尘也不顾得事后吕布责怪,从白门楼上飞跃而下,手中玄黑骨剑刷刷刷刷四式,人未到、气先至,当下便将四箭当中斩断。夏侯渊那三箭因是连发、故而有所分力,被乱尘骨剑一斩,斜斜的落下城头。反是当先那人的狼牙雕翎箭仍是断而不灭,箭簇泛着寒光、仍往吕布心口钉去。乱尘一觉铁箭仍去,暗暗吃惊,反手又是一剑,将剑刃挡在箭锋之前,只听得嗡嗡作响,此人此箭竟令他执剑的右手微微一麻,其力之强,世所罕见。

乱尘心惊之余,那来人更是大为惊怖,他这一箭唤曰“射日”,想那中天的太阳仅有一个,射日之人自然是倾尽全力,他一箭射出,管你是山岩也好、铁盾也罢,总能穿越而出,怎会去想那后续之力?这一箭既出、劲力已颓,与常人无异。又见乱尘在半空中持剑飘举,其势无可阻挡,暗道:“我命休矣!”霎时间,只觉面前呼吸一窒,一股甚于风雪的寒气已是扑面而来,可这寒气却是倏忽而散,他这才将乱尘瞧的分明,口中惊呼道:“是你!”他这你字未完,身后同伴已是持了长柄双刀狂劈乱尘,欲来将他救了。乱尘也已瞧得他二人的面目,正是当日在桂阳南山见到的黄忠、魏延二人,心中发苦——原来我在云上所见的五路兵马是刘表的荆州精骑,呵,单单是袁绍、袁术、大哥、刘备、孙策尚且不够,连远隔千里之外的刘表也来了!大师哥,这下邳之困,如何可解?

乱尘心中分神,不愿与魏延再过纠缠,抬剑一架,凭着剑上的罡力将魏延格跌了马去,也不见他转身,身子飘飘悠悠的退回吕布身边,左手环住吕布的腰,轻声道:“大师哥,得罪了。”伸脚在城墙上轻轻一点,一个起跃间已落入了城内。陈宫、高顺等人见得方才吕布自甘就戮的险象,一见吕布上得城来,也不顾得主仆之别,一个个上前来将吕布紧紧拉住,生怕他再跃下城去。反是貂蝉抱着幼女立在一旁,眼中有泪,口中却不言语。吕布望了一眼貂蝉,与她目光一触即溃,再不去看她。他又见得自己这帮向来刚毅要强的兄弟们,尽数的跪在自己身边、紧抱着自己,茫然四顾间,悲从心来,全不能自己。

乱尘越看越是心痛,泪水决堤而出,但听得他放声悲呼道:“天邪!绝人至此乎!……天邪!绝人至此乎!……”其声悲绝,有如惊雷,随那风雪四散而去,城上城下兵将数十万,闻之无不动容。曹操耳听乱尘这一声声悲呼,心中有如千万刀割。恰逢袁绍、袁术、刘备等人齐至,他强掩了悲意,故作镇静的说道:“吕布已然认罪伏诛,愿换得一日光景,明日此时,他便开城献降,诸公以为如何?”袁绍道:“孟德你如何答他?”曹操道:“我已应他之约。”袁术脸色一沉,阴阳怪气的说道:“此次讨吕,乃是大伙儿合力出兵,你曹操兵员并不居首、威望也非最高,怎得自作了‘盟主’的主张,替我们应了他?”曹操心中狂怒,但面上仍是强压着,反问道:“曹某事急从权,不当之处还望袁兄见谅。”袁术先是看了一眼袁绍与刘备,但见这二人亦是面色阴沉,让他更壮了胆气,阴笑道:“你且说说怎么个事急从权法?”曹操道:“吕布有勇有义,他既已应我献城而降,明日自然会自缚而来。”袁术道:“吕贼有勇有义?曹兄可是忘了丁原、董卓?他二人皆为吕布义父,吕贼还是说杀就杀了?曹兄与这狗贼究竟什么样的交情,竟能信得过他的鬼话?”曹操道:“吕布素有大志,只是时不与他,信义之事,岂能妄言?倒是袁兄口口声声言说他人无信,怎是忘了昔年虎牢关前与孙坚遣粮之约?”曹操当众揭他伤疤,全不与他情面,那袁术又怒又恼,却又无何奈何,只得将大袖一挥,哼道:“好!我便请个仁义之士来与你理论。”说着,他手指刘备,颇为无礼的说道:“刘备,你最重仁义,你且与曹兄说说,这吕布是不是东西、信不信得过?”

刘备早就想上前言说,但奈何自己军马不壮,在袁绍、袁术、曹操等人面前说不上话来,此刻袁术请他,他却是故作思索,沉吟了半晌,这才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道:“吕布勇而少信,暴而少仁,天下豪杰,疾之已久。诸公早已明鉴。”他顿了一顿,眼观曹操神色,又道:“曹兄,今日他被诸公逼至绝境,这才紧急从权,如那野狗摇尾乞怜。兵法有云:‘乘胜而击之’,咱们此刻士气高旺,而下邳城又已无险可守,何不杀进城去。下邳既破,这吕布是杀是降,又何足道哉?”曹操眼望刘备,似要从他那张“忠厚”的脸上挖出“阴险”二字来,心中不住冷笑:“你刘备蓄谋天下日久,他吕布自长安败退,你便引军相迎,更是假惺惺的赠他军娘,原是要他念你救济之情,可吕布何等英豪?又岂会轻易受了你的蛊惑、做你的马前卒?便是你的小恩小惠,他也助你三伐泰山贼、永绝了匪盗之患,算是还了你的情,这才离你而去。想不到你仁名在外,心胸却狭如蛇鼠,派人扛着吕布旗号、扮成了吕布军马模样,劫掠乡民、骚扰汝南、寿春、白马、官渡、南阳等地,要的便是二袁、刘表与我动怒,将这吕布绞而杀之。你做的这些龌龊事,连你家两个义兄弟都不知,袁绍等人又岂会知晓?幸在我自从讨伐黄巾起便在你身边安插了眼线,这才没能为你所骗……刘备,你自己得不到,非但要他人也得不到,更要毁之灭之。汝心之毒,犹胜蛇蝎。”曹操心中虽恨刘备,但口中却是说道:“刘兄高见,曹某恭听。不过吕布天下无双,实乃大才,若是助力我等,实乃万民之福。”他转头又对袁绍说道:“本初,我与你自小便已相识,可曾欺你?”袁绍讶道:“孟德你的意思是?”曹操道:“吕布若降,我教他羁于袁兄座下,天下驰骋,莫敢不从。”

想那吕布武功之盛,天下间除了方才骑鹤的“仙人”已是无人可比,而他帐下又有张辽、高顺、陈宫等一干文武良才,若是能得这一班人驱使、天下已然唾手可得,袁绍听得极为动心,说道:“曹兄你的意思是……”他话都没有说完,那刘备已抢过话来:“吕布汹汹,害天下久矣。袁公名门之后,素重威仪,当为国除贼,以正众听。若收而用之,恐损袁公之义,害汉室之名,变生腑腋,不可不慎。”袁绍毫无主见,一会儿觉得曹操说的有利,一会儿又觉得刘备说的有理,口中只是说道:“这……这……”曹操行事果断,大哼一声,自许褚手中拿过倚天剑来,但见他将令剑高举,朗声令道:“鸣金收兵!”他见刘备面皮直跳,目中似欲喷火,又呼道:“曹营将士听令!”想他曹操治下两万雄兵操守甚严,平日用之,犹如心之使臂、臂之使手,此刻曹操一声令下,万人刷刷齐跪,同声道:“在!”曹操道:“抗军令而不从者,即为曹操死敌,为我斩之!”这两万人又是齐言:“诺!”袁绍原想再与袁术、刘备二人斟酌,见得曹操如此果断,又觊觎吕布的武勇,遂是笑道:“吕布已是虎无爪、鸟无翼,早晚即可擒之,无足介意,咱们便依孟德之言,不若缓他一缓。”随即又唤田丰、沮授二人传令收兵,袁术、刘备二人见得曹操、袁绍皆已如此,只能心中愤恨,让手下的兵马一同退了回来。反倒是刘表的那路先锋骑兵不知变故,但见得大军后撤,只以为袁绍等人另有安排,亦是随着大军撤兵。

这一时,张辽、华佗、臧霸等人均已登上白门楼来,但见得四方围城的兵士缓缓后撤,军马浩浩荡荡、如那江海退潮,再远处,军帐接天而座,眼下已到了造饭时辰,炊烟滚滚而起,竟不可数。大雪越下越紧,将城下的积尸俱是埋了,诸人眼望这些昔日与自己同笑同眠的战友,再看得远处如密布乌云的的各色旌旗,均是无言。吕布眼望曹字大旗殿在诸军的最后,伸手轻按在乱尘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小师弟,他日见得你家大哥,替我向他说一句谢谢。”乱尘强笑道:“既要言谢,还是待明日你亲自与他说罢。”吕布叹道:“明日复明日,人生能有几多个明日?”张辽道:“主公,咱们城中尚有百余人,趁着这一夜时光,可赶工将城墙修补,又将南北西三门封死,再教城上遍布鹿角,使他们不能从其三门而入、仅能攻东门。咱们便在东门以逸待劳,任他多少大军,皆可抵挡。又何愁明日之忧?”吕布道:“那后日呢?又挡到何时?袁绍他们围城七十多日,城中粮食早已见底,百姓已在掘树根青草为食……文远,咱们多守一日下邳,便是多害一日百姓。”张辽心中何尝不知军粮早已告罄,他方才言说只是想劝吕布继与抗争,却听得吕布话颓如此,心中牵责自己战事不利,又引得胸间伤创崩裂,哇得吐出一大口血来,高顺等人与他亲若兄弟,连忙相扶,皆道:“文远何苦至此。”臧霸最为焦急,呼那陈宫道:“军师,主公平日最听你的,你且说说罢!”陈宫看看张辽,又看看吕布,眉毛都拧成一条直线,只是摇头。

反是那华佗豁达,陡然一声大笑,道:“日日待明日,万世成蹉跎……吕布,我与你原是仇敌,本该杀你,却一直下不了手。没料到作恶自有天收,老天爷见我心慈手软,教别人将你收了去……哈哈,我生不能杀你,死却能与你一处。我家兄弟黄泉之下,也怪我不得。”他虽是放声言笑,但越往后说、越是悲伤难抑,哇啦一下大哭起来。张仲景原是替张辽疗伤,见得师兄大哭,亦是悲从心来,泪水滚滚而落。且说张辽、高顺、华佗、臧霸这在场众人,哪一个不是人间豪杰,哪一个不是从腥风血雨间闯杀过来的?便是天大的灾难,也未曾气馁至斯。吕布拿眼四顾,但见这一干追随自己多年的老兄弟满脸血污、浑身带创,责咎难忍,双膝忽软,向众人跪道:“昔年我曾向各位许下了盛世壮言,奈何人力有限,害苦了诸位兄弟!”他这一跪,貂蝉随其而跪,众人惊慨之下急忙来扶,可他夫妻二人始终不起。也不知怎得,貂蝉怀中的女婴陡然哭了起来,貂蝉轻声道:“烟儿,莫哭,莫哭……”

可任她如何轻言抚慰,女婴始终大哭,吕布再为人雄,总有温情人父的一面,大手将女婴揽在怀中,口中轻道:“烟儿乖……”乱尘原已是止了泪水,但见得吕布这慈父模样,明日便要出城自死,忍不住说道:“大师哥,咱们尚有百余人,便这般的杀出城去,便是死在万军之中,也胜过明日自戕罢?”他这一说,众人皆是附和道:“是啊,主公!”高顺更是说道:“咱们一干兄弟跟着主公,成也好、败也好,不就是一颗脑袋么?他们这么想要,便由得他们割了去。这下邳便是守不得,咱们也可痛痛快快的杀出城去,能逃得是好,逃不掉大家伙死在一处,黄泉之下也算有个伴,好不好?”他说得悲壮,众人轰然齐应,吕布摇头道:“我已害得诸位兄弟甚苦,怎可还要你们陪死?”陈宫忽道:“主公,你记得我自曹操处转投你之时说过什么?”吕布稍稍一怔,说道:“你说我当为雄主,愿为我鞍前马后,天下阔大,任凭驰骋……可如今……”他自觉惭愧,无法再言,陈宫眉头一挑,道:“可是什么?主公素来信义,怎得这般诺言不践,就要弃了?”陈宫怅然望天,接着说道:“主公,当年我弃曹操,世人皆言我鄙他不仁,其实争雄天下,岂能常以妇人之仁为之?主公所负骂名如海,世人避之不及,我却来投你,可知为何?”他稍是一顿,双目直射吕布:“我是怜主公与诸位兄弟苦楚良多,但凭勇力在这浊世中争闯,但这浊世奸诈几何,阴险如司马懿、假仁如刘备者似那过江之卿,诸位性情又是刚直,不擅奸诡计道,这才每每为小人所害,我这才相投……主公,你当日许我,要驱我驰遍天涯山海,怎得还未出兖州,便要轻弃了?”

吕布哑然道:“往昔已休矣。我今时已至此地,先生以为如何?”陈宫道:“明日出城,杀他个人仰马翻,死也好、囚也罢,只要主公能逃出生天,还愁他日不成?”高顺等人应声道:“军师说的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主公,明天咱们护得你与夫人从大军中杀出,想来主公吉人自有天相,待得东山再起,替我们报了仇去!”吕布环视众人,目中热泪滚滚,长叹道:“想我初投丁原,将者五人、兵者不过百;后至董卓,得遇宣高、文远你们这一干兄弟,声马壮时,也有兵将数万。只可惜天不我与,长安一败,如丧家之犬,到现今又不过百余人。若我明日再让各位徒死,心又何忍?”众人齐道:“死又何苦,生亦何欢?但求一往无前,不教诸贼得逞!”吕布心意已决,原想再劝众人,但听众人言语豪壮,他又如何能开得了口?恰逢女儿大哭不止,他只觉心力俱瘁,缓缓说道:“诸位兄弟既然心意坚决,那便依了你们罢。”他又见乱尘怔立在原地,接着说道:“明日尚有一场大战,诸位先行回去休息罢。”张辽捂着伤口说道:“末将自请垒土堵门,待得明日西门之战。”众将体他辛劳,皆道:“我去!”“我也去!”吕布却是轻轻摇手,说道:“曹操既是允我明日再战,自不会食言。至于垒土堵门一事,乃是自引下邳为那鬼坟,我等明日死便死矣,又何苦拉着城中百姓殉葬?文远,我命你回去安歇,此乃军令,你不得违抗。”他又眼望众人,大声说道:“诸位与我兄弟多年,军令也好、恳求也罢,今夜都好好的歇一歇。”他知道再说将下去,情绪便要失控,牵了貂蝉的手儿下了楼去。方是走了两步,又停在楼梯间,唤道:“小师弟,你随我来,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其时天色将晚,雪光映在吕布脸上,但见一片苍白,没半分的血色,想他一世闯荡、从未言输,到今日绝境,终是倦矣、疲矣,往日耀耀生辉的虎目竟无半点神采,乱尘一望之下,只觉他垂垂将去,哪里有天下无双的万丈豪气?乱尘越看越悲,说道:“来了。”待得他走至吕布、貂蝉二人身后,貂蝉忽是伸手将他挽住,乱尘情知礼教大防,脸颊羞的通红,急欲脱出手来,抬头但见貂蝉目中含泪、隐含恳求之意,这才由着师姐挽住自己手臂,缓缓的走下楼去。

下邳城并不甚大,从白门楼至得吕布休息的内室的路也不甚长,可乱尘这样被师姐柔柔酥酥的暖手牵着、走着,心中忽而泛甜、忽而泛苦,犹如当年二人下山之时,只觉时光斗转、人生蹉跎,竟不愿此路将尽。不知觉间,已是到了内室前,吕布单手抱着女儿,将木门“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与乱尘说道:“师弟,进来罢。”乱尘眼见吕布目光落在自己被貂蝉挽着的手上,脸颊当下燥红,陡然抽出手来,却是支支吾吾、不能言说。吕布轻轻一笑,道:“师弟,婵儿自小将你带大,既是你师姐,又似你半个娘亲,怎得她挽了你,你便生气?”乱尘急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师姐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会生气?只是如今……如今你们已是结成良缘,我岂能不循礼教,再如往日不懂事的小童子般?”说话间,貂蝉又是握住了他的掌心,说道:“尘儿……这里没有外人,你便当是昔年的常山小院罢。”乱尘再不敢抽手,只能唯唯诺诺、低垂着头,不敢拿目光与吕布貂蝉二人相对。

值此寒冬雪夜,不一时便已黑尽,吕布将女儿哄得睡了,这才点了油灯。寒风从窗户的间隙里钻进屋来,扰得那火苗忽明忽暗,三人坐在一张小桌前,俱看着那不住跳跃的豆大火苗,心中俱有千万句、却是无人肯言。不知过了多时,外面依稀传来咚咚的梆声,已是到了二更时分,吕布忽是言道:“小师弟,这一年多没见,你去哪儿了?……凤仪台一战之后,你被那甄宓姑娘带走,我遣张辽高顺等兄弟多番的寻你,却只在长安郊外见得一处孤坟,只以为你……你死了。想不到天无绝人之处,你竟能死里逃生。”乱尘潸然泪道:“呵……天无绝人之处……天不绝我,是要我见诸亲之苦,好教我万死都不能心安呢!”昔时张辽等人寻得乱尘空墓之后,吕布与貂蝉亦是前往祭拜,今日却见乱尘非但活生生的前来相救,武功内力更是极近仙圣,想来这一年中更有奇遇,浑然没料道他说得这般伤婉,吕布心道乱尘有此心伤乃是自己“夺人所爱”之故,故而难以企口相问,只听得貂蝉柔声问道:“尘儿,此间种种,你与咱们说说罢。”乱尘抬头看了一眼貂蝉,但见她袅袅婷婷,如那新月清晖、又似那花树堆雪,当日自戕的簪痕已化为道道伤疤,但于他心中,貂蝉依旧秀丽绝俗,宛如昔年模样。一时情难自禁,掌心微湿,将这一年多的诸事不问大小皆与她二人缓缓说了。

吕布夫妻二人从那缘梦园境听起,再至寄傲楼前,又至江东远游、海陵诸葛旧府,终到了桂阳南山,忽而为那度命的寞影伤心,忽而为雪前的夜话自责,待得心儿悠转,随着乱尘的哭声南下,到了那江东春景,闻见海陵老宅、亡亲旧坟,又觉家国万里、忠孝难全。最后到了桂阳南山,似亲临棋境,闻说左慈、普净与南北斗四位仙师的教诲。待得乱尘说完,二人均已怅惘——一年多的光景,这个瘦瘦弱弱的小师弟便这样不声不响的缓缓走过了,其间多少伤心、多少苦痛,他都受了。若是换了他人,早已死了罢?

灯火如豆,貂蝉伸手来将乱尘脸上泪水细细的拭了,将要落到唇间,只觉得微微扎手,拿眼在昏黄的灯光下,但见乱尘原本干净的下颚已是生出丛丛白须,心疼道:“尘儿,咱们下山八年了罢?你十五岁护我下山时,还是个懵懂小子,现如今方才二十三岁,怎得胡须都已白了?”乱尘道:“人生无长盛,岂忧明镜白?此事古来常有,师姐多心了。”乱尘说的轻巧,貂蝉却是听得心酸,乱尘的眼泪尚是擦了、她自个儿的泪水却是细若丝线,淡淡的挂在颊上。乱尘从不肯见得师姐伤心,眼见她潸然落泪,浑忘了此时貂蝉已为人妇、夫君吕布更是坐在一旁,竟然双手抱住貂蝉脸蛋,说道:“师姐……师姐……莫要哭了。”想得凤仪台上貂蝉心意至坚、这簪刺至深,乱尘双手触及这道道疤痕,只觉滚烫,泪水更是难以抑止,啪啪的落在桌上。

这一时,睡在小床上的女婴忽是醒了,小嘴咿呀咿呀,似是饿了。乱尘陡然惊醒,松开了貂蝉,将脸上泪水胡乱抹了,起身说道:“房中气闷的紧,我且去屋外散散心。”吕布与貂蝉对望了一眼,也起身说道:“师弟,我陪你。”说着,拿过一件大衾,披在乱尘肩上。

二人出了门去,也不走远,只是怔怔的立在园中。这园中原本植有各类花草,但时值隆冬,花草全已死去,便是过冬的桃树柳树也因兵士饥饿,将树根掘去吃了。唯独院角一株老松深埋在假山间,这才幸免于难,可今年隆冬奇寒无比、大雪又胜于往年,这老松终是抵受不住,被积雪压断了主干,其后被风雪侵袭,到今日已然枯死。二人但见百年老松尚且不堪重负,再想着人生飘忽数十年,如何敌得过天地间的霜刀雪刃?吕布猛一抬头,只见大雪纷落,映得四下里洁白,这嚣嚷喊杀了两月有余的下邳城今夜却是歇了,天地寂静,只闻得雪落沙沙,此情此景,实是孤绝。他又想到再不能遇见明日的雪夜,对这丽景更是恋恋,竟尔抬头仰天、双手大张,教那风雪均落在他脸上。乱尘随在一旁,劝不是、不劝又不是,便由得他痴痴的立了许久,忽然见他大吸了一口寒气,说道:“小师弟,你可知我那孩儿叫什么?”吕布善于自制,虽然心中大悲,语气却是平平淡淡,可他越是这般的平淡,乱尘越是难过,忍了又忍,方能开口答道:“我……我方才听师哥唤她‘烟儿’……小弟胡乱猜测,可是‘长途弘翠微,香楼间紫烟’的‘紫烟’二字?”吕布微笑道:“小师弟你文武全才,果然难不倒你。不过……”他话至此时,他话音转为黯淡:“这名字是你师姐取的,原也是你说的这般用意。不过她方诞还未满月,下邳便已被大军围城……这‘紫烟’二字,却成了‘冉冉去红尘,飘飘凌紫烟’之言,想来也是天意使然。”乱尘默然道:“天意、天意……犹记得彼时大师哥素不信天,怎得一年未见,全换了个人似的?”吕布哈哈大笑道:“是啊,彼时我常是自诩,说什么‘人能胜天’,更大言不惭说‘命由己造,如若天意使然,我便破了这天’,哈哈哈哈,好笑好笑!”乱尘道:“师哥这话豪气干云,哪里好笑?”吕布的笑声戛然而止,手指乱尘心脏,缓缓道:“你既已知答案,何必问我?又何苦来问我?”

吕布也不待乱尘答话,将大手一挥,柔声说道:“都什么时候了,我还与你说这闲话……师弟,白日我求了你大哥一件事,现在亦要求你一件事了。”乱尘道:“莫说是一件事,便是千万件事,我也应了你。”吕布轻轻摇头,道:“明日我必然赴死,我只求我死后,你能好好照顾婵儿与烟儿……”他生怕乱尘不允,拉住乱尘右手道:“这世间能待婵儿千万般好的,除了我之外,便是你啦……师弟,想来长安时皇帝与你赐婚,你与婵儿凤仪台上亦有了拜堂之礼,我去之后,你替我照顾她们娘儿俩,也算是有理可依。”乱尘千想万想,不意他决绝之下竟要将貂蝉托付于己,心中大苦,连连摇手说道:“师姐情系师哥,我便是守着她,她也不会快活,还是明日我护送你们……”吕布见得乱尘不允,忽然大声道:“师弟,你苦恋婵儿,天下人人皆知,此番生死关头,我将她托付于你,你又何苦自弃了幸福?婵儿自小教你,男子汉大丈夫,须有得担当,你都忘了么?”乱尘道:“我……我……”吕布见他无言以答,又柔声说道:“小师弟,咱们就这般说定了。待得这下邳之困解了,你便带他们娘儿俩回常山去,再不要下山来。此后青山绿水,总有个善终……待得烟儿大了,你教她诗书礼易,再与她寻一个如意郎君,不求那人大富大贵,只愿日子过得安平……”他话音越说越低,似是已瞧见了自己的身后事,话中尽是伤意,乱尘不知如何以答,只能哽咽道:“大师哥……我……”

过了许久,吕布似又想起了什么,说道:“也不知道我死之后,张辽这一帮兄弟会如何使然……小师弟,你武功卓绝,若是他们求死相随,我希望你能替我阻住他们……呵,正是大好男儿,我虽死矣,但你大哥更为雄主,他日江山必为其之,教他们随了你家大哥也是不坏……”

吕布刚说完这些话,一阵大风从天上直卷过来,风势猛烈,在二人身边鼓成旋儿,片刻之间,大雪从衣领、袖口间灌进身子,叫人浑身一片冰凉。这时,屋门又是吱呀一声开了,屋内灯火昏黄,貂蝉背着灯光,乱尘只瞧见她的窈窕倩影略显佝偻,却瞧不清她的殊容。大悲自心而起,再也听不清吕布与貂蝉二人的任何言语。

但听得乱尘陡然一声低啸,内力四发,激得身上的落雪如鹅毛一般四散飘落,雪未至地,他那孤单瘦削已久的身子已是不见了踪影。

貂蝉缓缓走来院中,执了吕布的手来,轻轻的一声低叹,直要今时今刻的疼与伤都叹到骨髓里去。吕布望望乱尘远去的白影,又看看娇妻,心冷似雪、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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