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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大漠孤烟直,塞外落月弯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乱尘做了一个长长久久的梦,梦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会儿貂蝉、一会儿张宁、一会儿吕布、一会儿曹操,一会儿常山忘忧潭边、一会儿东瀛草庐灯下、一会儿长安凤仪台上、一会儿又是下邳汪洋大海,那些人、那些景,如走马灯儿一样,在梦中浮浮沉沉,带着胭脂味、又杂着血腥味,是那么的真实,又是那么的虚妄,如镜花水月,却又触手可及,乱尘争了许久,可总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将醒未醒时,只剩下这篇《秋风辞》。

秋风……秋风……秋风越来越小,直至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乱尘的头却是越来越痛,依稀听得流水嘀嗒嘀嗒的轻音,他下意识的想要动一下手脚,却觉身体空空、四肢虚软,怎么也使不上力来,耳中更有铁器碰撞的叮叮脆声。也不知挣扎了多久,他终是睁开眼来,但见四处一团漆黑,角落里远远的点着一盏油灯,灯火微弱,有如老汉,垂垂将灭,乱尘苦笑道:“这终不是缘梦园了罢……”他一言说出,嗓音嘶哑低沉,远处却依稀有鬼哭一般的人声回应,他心中稍是一惊,旋即便已释怀,心道:“我终是死了,到这阴冥地府了……不知道师哥、师姐他们在不在此处……呸呸呸,师哥师姐都是心善的人儿,怎会如我这般行为无端、死后要下阴曹?他们定然是飞升极乐,永享仙缘去了……呵,曹乱尘啊曹乱尘,你怎的到了地府还不死心,要在此处想要见着你家师姐?”他越想越是伤心,被情念所执,陡然想起张宁来,急思道:“宁妹子呢?我抱着她出了彭城,此刻我已下了地狱,她去了何处?会不会……”他闯荡江湖近十载,平生从未有过恐惧之感,此时此刻却为这张宁的安危去处担心起来,这惊急间、他思了念了二十多年的师姐浑然不见。

乱尘越是惊急越是挣扎,直欲将双手高举,放声呼喊,可他挣扎许久,只听得叮叮当当的轻音不断,似是连珠价的水滴落那玉盘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乱尘头脑渐渐清醒,却觉额头剧痛,似是天灵盖也被人掀开了一般,手脚也渐渐恢复了知觉,那种犹如截肢的痛感越来越强,又感到下颚、琵琶骨、肩胛、后背、掌心、手肘、小腹、大腿、髌骨全身从上到下都如拴着重物,自己每动上一次,都剧痛无比,他直以为到了阴曹地府当是受苦之时,倒也淡然,心中默念道家的养心诀,使自己稍稍的凝聚了心神,又是想道:“宁妹子一向福源广大,背后又有前辈高人相助,又怎会与我这般落难?哎,也不知我死在彭城郊外,宁妹子苏醒之后,可曾再为我立一块墓碑……呵,昔年长安城外,宁妹子写了‘爱君曹乱尘之墓。妻张宁拜首’一十二字赠我,如今她是否亦如往日彼时?”想到此处,乱尘从伤心间竟是涌上一丝暖暖的甜来,他不知这其中的情爱甜美,只是自然而然的欢喜,也算是自己身处阴曹地府的一点快意。

又过了许久,他终是能将此间情景看清,但见四周方正,上下左右后五侧均为那精钢铁板,前侧是为一张密如蛛网般的铁栅,铁栅那头,远远的点着半点火苗,灯火飘摇、昏黄无比,借着这微弱的灯光,他才是看清无数根铁链穿过了自己的肌肤皮肉,在下颚、琵琶骨、肩胛、后背、掌心、手肘、小腹、大腿、髌骨等关窍处穿扣而过,扼杀着自己的真气血脉,要自己全身一刻都不得凝神聚气,莫说是一身修为全无用处、就是举手抬足也无法自已,那水滴一般的嘀嗒嘀嗒声便是这些铁链牵扯所发。常人受此酷刑、定然大哭大闹,亏他却是淡泊恬然,心中直是在想:“我于凤仪台上、徐州境内杀了多少人?害得多少百姓妻离子散?便是前情追朔,昔年虎牢关前,倘若不是我阻拦大师哥,这天下说不定早已平定,又何至于如今群雄并起、黎民饱受兵焚之苦?三灾天谴若只是这般的报应,终究还是轻了……罢了罢了,既已入地府,万事休咎,且去见见那阎王爷,听听他与我的审判罢。”想到此处,他破声笑了起来,呼道:“牛头、马面,快来押了我,见阎王爷去!”他叫了两声,却听不到任何回应,只觉得四周鬼哭之声犹盛,他不念自己悲惨,反是忧心他人,大声道:“在下曹乱尘,乃是十恶不赦的罪徒,你们便是有什么刑罚苦楚,由我一并受了,你们莫要哭了。”那些鬼哭一般的声音,似是听懂了他的这番话,一齐没了声音。

乱尘稍是将心放宽,又喊了一阵牛头马面,却始终不闻应答,正失望间,陡然听到两个声音在火苗后面冷冷地说着话,乱尘瞧又瞧不清楚,只能侧耳细听,字句清晰可见,却听不明白那两人说些什么,只道是下了地府,这二人是那地府差役,说得自然是阴间的鬼话。乱尘急于受难,呼他二人道:“两位大哥,请问在下何时受审,也请给个时辰。”那二人咕咕哝哝又是说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只瞧见火苗后陡然立起一个人来,那人戴着一顶尖头绒帽,身披白毛,斜斜坦露着左胸,这副打扮自然不是汉人的衣着,那人越走越近,只瞧见他双眼凹陷、面色焦黄,左手抓着好大一只羊腿、右手抓着酒壶,摇摇晃晃的走到乱尘面前,对乱尘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乱尘虽是听不懂只言半字,但见他咬牙切齿、皮肉横跳,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一念之间,竟尔心生伤心,低语道:“我既听不懂你的话,你便是骂我千万句,我也受不得。这般的对牛弹琴,人世间又何曾少了?我自苦自艾了这么多年,便又是感动了谁?伤心了谁?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便是千万般的好,便是千万般的恶,付诸的人全然不懂,又何苦为难了自己、又为难了他人?”喝酒那人自然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的骂他,却不意方才淡下去的鬼哭低音再起,似是有人重重叹了一口气,又似有人说了一个好字。

那人骂了半天,却见乱尘值此困境之中却能微笑面对自己,不由懊恼不已,张嘴一口浓痰啐在乱尘脸上,也不与乱尘再是计较,又摇摇晃晃的坐回灯火后面,与他同伴一齐吃酒去了。乱尘闻见酒香肉香,腹中咕咕作响,想来他一生克己善忍、寡言慎语,此刻万念俱灰,却觉无比解脱,重回了少年时的趣雅天性,喊道:“两位官爷,便是下油锅滚刀山,也得容人吃饱了才是。”说完这一句,他先是有些惊讶,只觉自己怎会说出这般泼皮的话来,但转念却是一乐,心道:“死即死矣,人世间的那么多枷锁何必还要加在口中心间?便是枷锁如何,我身上的这些铁链还不够么?”心念至此,他反而叫得更响了,只可惜他气息受制,调动不了内力,再喊了三两句,便大口大口的喘气,淤血自口中溢出,他倒也心宽、并不引以为意。

昏昏然不知睡了多久,听得当的一声重响,先前那名狱卒拿着一只破陶碗来,碗里黑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物事,所幸不是馊烂的食物,乱尘由着他喂了两口,感觉是牛羊肉与黍面搅拌而成的,也不觉得他那焦黄的面皮如何的丑了,竟是忍着剧痛,将铁链摇晃得叮叮作响,与那人说道:“你这地府也好玩,我罪孽深重,当要判我刑罚,容我受千刀万剐,仅是这般的困住了我、穿了我的皮肉肌骨,却不容我面见阎王,尝遍十八层地狱的手段,滚受油煎火熬之苦,却喂我饭食,这又是何意?小爷腹中空空,生前便是酒囊草包,死后又何必做那饭袋?来,来,来,与我吃酒!”他既已自暴自弃,哪还有人间佳公子的神采?但他却是说不出的痛快,这“小爷”二字他从未说出口过,先前只觉粗鄙,现今却由性情所发,再不用顾及他人的看法,愈来愈觉酣畅,闭着眼睛、又是说道:“你是官爷,我是小爷,咱们地位相当,便是过两日你锯我炸我,咱们也是一般的爷爷。”可惜语言着实不通,那人听不懂乱尘说些什么,只以为乱尘是在骂他,当下大怒,将那陶碗砸在乱尘脸上,乱尘也不能偏让,任那黑糊糊的食物黏在脸上,仍是笑道:“官爷,你便是这般的打我,也是轻了……”果不其然,他越是傻笑,越是激怒那人,那人也不管乱尘身受如何酷刑,劈头盖脸的照着乱尘一阵毒打,乱尘身体如烈火灼烧般的剧痛,却仍自顾的傻笑,他笑了一阵,思想起年少时常山上的那些时光,师父的严讯、师姐的慈语,俱在脑海流转,如今……如今自己却‘活’成了他们最不想要的浪子模样,兴许这样,惹得亲人、世人都厌了,身上的罪孽重负能消减得一些……可便是这样自轻自贱,又当是如何?皇天无眼、后土无珠,人之所作所为、所得所失,皆由自取,管教他人如何?乱尘无处寄思,只觉忽乐忽苦,笑不得、哭亦不得,反是失了声。

那狱卒当他是个疯子,没轻重的打着他,直把他被铁链拴住的右肩琵琶骨快要打断了,陡然听得一个远处弱弱的女声喊道:“住手!”乱尘痛得睁不开眼,陡然听得这不算周正的汉语,将他身体一激,神智稍稍清醒了些,心道:“呵,地府里原来也说人话,倒不全部是鬼话连篇。”孰料那女子只说了那二字,却被另外一名狱卒拦上前去,乱尘浅浅睁开眼睛,只远远瞧见那女子身着连体皮裙,狱卒对她语气颇是尊敬,与她小声的说些听不懂的话,手间却架住了刀枪,不容她上前。那女子看样子柔柔弱弱,却执拗无比,与两名狱卒争执许久,到后来竟然下跪相求,可始终不得前来相见乱尘,她知是无望,留下一个篮子来,对着乱尘遥遥一拜,道一句“珍重。”转身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两名狱卒将篮子掀了,抓出里面的羊腿与酒壶,自顾的喝了起来,哪里会送给乱尘?乱尘素来好酒,闻酒香闻得熟悉,心道:“这皮裙姑娘是我的什么亲眷?想来没少供奉于我,乃至梦入地府、要亲身来见我一面,可惜人鬼有别,牛头马面在此,如何能让她乱了规矩?更可惜了她奉我的美酒羊肉,全便宜了这两贼小子……哎,我曹乱尘何来的福分,要这位姑娘如此厚待?”他心中生疑,一时半会也想不出这女子是谁,索性终日昏睡,狱卒送饭便吃上几口,讨他几句打骂,害得伤口生了又裂、裂了又生,铁链的锈迹和着血痂长长落落,那皮裙女子隔个三两日便来送得酒肉,狱卒依旧吃了,乱尘偶尔能有一两口残酒,冷酒入胃、烧痛伤口,却暖人胸膛,倏忽数月有余,乱尘心间哀恨不加,反倒比人间过得自在。

囚牢中暗无天日,乱尘也不知道时辰几何,只觉天气渐暖、空气随之潮闷,没有往时那般的冷了。但修道之人、心中自有十二时辰轮回,这一日,算来那女子又要来送酒肉,乱尘忽生了玩趣之心,一直忍着睡意,想要等她来了,与她说些话,道上一句谢。也不知盼了多久,隐隐听得铸铁机关运作的格格声,乱尘尖了耳朵、细细听那脚步声缓缓的由远及近,还未待到那人从黑暗中现出身形,猛提了一口呼吸、忍着剧痛,高声说道:“小子浪荡不羁,生前又犯下了弥天大罪,今日当受此刑,实是应该的很。天怜姑娘菩萨心肠,朝夕以香火供奉,更不辞地府污秽、数番亲身来见,此间恩德、已至天地,小子身受大恩、既羞且愧,只怕是无以为报。只盼闻说姑娘姓名,小子好日夜诵念,祈愿天地护佑加持、好人终有好命。”他不开口言说倒好,这番话方是说出口来,那少女眼中的热泪已是滚滚而下,手中篮子叮得一声落在地上,但听她嗫嚅道:“大哥……你、你不识得我啦?”她话未能说完,那两名狱卒大改平日的谦卑模样,一齐大声喝骂,更是将篮子踢了,不住的将她往后推搡。那女子又伤又急,疾声呼道:“大哥!大哥!我是琰儿……我是琰儿啊!”她只喊了两句,便被人捂住了嘴巴,乱尘只听得呜呜声不止,终是细不可闻。乱尘又惊又急,心道:“琰儿……琰儿……莫非、莫非是蔡琰?”

他在黑牢中困囚数月,心中早已波澜不惊,只道是往事不堪回首、俱是去矣。孰料这女子的呼喊却如同山崩海啸,将一切粉碎,尘封的回忆一股脑儿的拍打上来,直教他喘不过气来。此刻万念俱起、伤痛加身,晕了过去。待得悠悠醒转,眼皮尚未睁开,已觉四周光亮了不少,张口便呼道:“琰妹子、琰妹子……你在哪儿?”那女子已走了多时,怎会应他?乱尘正伤心之际,听得一人在身前冷冷的说道:“你莫要喊了,将这小娃子弄醒了,你可要后悔了。”乱尘全当这是幻觉,不理会是何人、更不去理会这话的意思,仍是大叫:“琰妹子!琰妹子!”那人幽幽的叹口气,陡然出指,已是点了乱尘的喉咙。乱尘话语不能出口,直觉喉头犯甜,伤心之下、呕出一滩血来。正当此时,便听得婴儿咿呀咿呀的醒来、随即是啊啊的哭声,来人颇有怨气,说道:“你瞧,终是醒了罢……我本是一番好意,带她来见你,你却惹得她醒了……”乱尘缓缓睁开眼来,但见来人高高瘦瘦、白净面皮,身材瘦削、自己并不识得,倒是他手中所抱的婴孩,圆圆脸蛋儿、细细的眉儿,正是师姐年少时一般的模样。他看了数眼,内心已如死灰——这婴孩不正是吕布与貂蝉的女儿吕紫烟么?天不生怜悯、竟生生的要这小小的婴孩夭折了。乱尘越想越是愤怒,直欲将那婴孩从眼前“鬼使”的手中抢来,可他全身上下都被铁链洞穿,登时撕裂肌肉、剧痛难当,骂道:“狗贼,放下烟儿,有什么都冲着我来!”那人将头直摇,说道:“曹乱尘,你一生谦恭慧达,天下士子武人俱以你为榜样,怎得如今这般堕落,竟可口出脏话?可惜可惜!”他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轻摇紫烟,乱尘也怕再扰了紫烟,只是拿一双血目瞪着来人。不消得盏茶工夫,小紫烟总算是睡了去。那人将紫烟送到乱尘面前,叹道:“我便是将她还与你了,你又是如何可拿?难道要让她落空,摔在地上么?曹乱尘,你一生浮沉,大起有之、大落亦有之,起落之间俱是得失,你在此间已然小半年,可曾扪心自问,这些得失起落又是因何而起?”

乱尘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中又悲又愤:“此言甚矣!世事有定,我明知不可求而强求,总教无功而返、伤己伤人,怎得到今日还不肯醒悟?天地一再降罪,连累得我至亲被屠、至爱被杀,连烟儿这小小得婴孩都不能幸免……我已是死了,都闯不穿其中的虚妄?”他越想越悲,哭了一阵,缓缓说道:“鬼使教训的是,乱尘伏罪当诛,但求鬼使饶了烟儿,与她一条往生路。”那人笑道:“鄙人姓郭名嘉,不是什么‘鬼使’。至于这吕紫烟,我带她来,反是要请给你给她寻一条生路。”乱尘不明所以,道:“什么生路?我们都是死了,如何还有生路?”郭嘉大笑道:“曹乱尘啊曹乱尘,你一世聪明绝顶,眼下竟糊涂倒了这般田地!我乃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是死了?反倒是你们两个,一个人不如鬼、一个人已如鬼,倒是离死不远了……不过,我与你今生孽缘不断,当是要帮你求一条‘登天’的大路。”乱尘初闻紫烟未死、心生欢喜,又知自己亦是未亡,又是一阵难过,哽咽道:“此间不知寒暑春秋,原来尚在人世,缘何我这般命苦,仍要受不尽的处罚?”他忽是想起了什么,将铁链摇得叮当作响,大声道:“你洞穿我周身肌肉、锁我真气骨血,意欲何为?”郭嘉笑道:“当然是救你。”他手中轻摇紫烟,盯着乱尘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要救她、亦要救你,更要救我自己!”乱尘越听越是糊涂,只觉得眼前这个郭嘉虽然素不相识,但形态癫狂、举手投足间,都像极了一个人,像……像司马懿……可司马懿与自己虽是旧识,却谈不上什么什么交情,莫说是肯对自己施以援手,若被他抓了去、怕早已折磨死了,又怎会容自己活到今日?

乱尘转念想到着皮裙的蔡琰、想到不说汉语的狱卒、想到襁褓中的紫烟、想到不在身边的玄黑骨剑与斩仙飞刀,只觉得这小小的囚牢中藏有许多的秘密,心中思绪万端,却不知向这郭嘉从何问起,二人漠然半晌,才由乱尘先是说道:“先生要我相救烟儿,当是怎么个救法?”郭嘉轻叹了一口气,指着紫烟的眉心,缓缓说道:“你可记得下邳之事?”下邳……下邳,乃是师姐、师兄命殒之地,纵使时隔百年、乱尘也是记得,那滔天的洪水、那万里的飞雪,往事历历在目、犹在当前,霎时就湿了乱尘的眼眶,但听得郭嘉道:“当日吕紫烟被人从白门楼上摔下,虽是有张宁相救,但奈何天地冰寒、本就冻伤了她,那张宁所练的又是阴柔一脉的内功,彼时她以寒冰真气输入吕紫烟体内,虽是助她活血通脉,却是在她周身经脉内埋下了祸根……”说到此节,他顿下来看着乱尘眼中慈光万千,继续说道:“彼时你们只顾血战,教这孩儿留与你家兄长抚养,后来冰气发作,曹营上下百员将军以热力逼压,都奈何不了张宁的寒冰真气,便是寻到了神医华佗,也只能集众人之力、将冰气归拢在眉间,好教冰气不得四散,但聚气凝积、终究还是治标不治本的害事,华佗连思三夜终是想出解救之法,必须是内力可与张宁匹敌之人的阳气拔除消解,但当今天下,除了你之外、又有何人有张宁的内力?”乱尘忽道:“那好,你助我解了铁链,再告与我拔除的法门,我来将烟儿给救了。”

郭嘉摇头道:“不得解、不可解,若是解了,则万事休矣。”乱尘陡然怒道:“郭嘉,我今日千百铁链穿身,可是你所为?你废我武功、拿我脉门,我都不与你计较,奈何要加害烟儿与蔡琰,到此时此刻还拿这般的借口骗我?”郭嘉将头摇得更紧,叹道:“取走你的兵器、洞穿你的肌骨、封住你的气脉,这些都是我亲手施为,郭某也不用抵赖……但锁你在此,却是你家大哥的命令,我既为你大哥的军师,定然得服从军令,你怨不得我。”乱尘讶道:“大哥?大哥为何要这般待我?”郭嘉道:“正因为他是你家大哥,才这般得待你……”他见乱尘犹然不懂,说道:“你在徐州一地,屠了多少城、杀了多少人?万千白骨因你而累,你到得今天仍活得好好的,难道真是罪不至死?非是你家大哥保你,你早已走火入魔,到时癫狂至死,又有多少生灵折在你手里,莫说是你、便是你曹家的列祖列宗都要受千万世唾骂,那般的结果便是你要的么?”他见乱尘沉默不语,语气更重,“是,你曹乱尘不怕死,可你却也是个人,怕那生死离别、聚散悲欢,若不铁链锁你,你还要害得多少人与你陪葬?”乱尘羞愧难当,道:“大哥……大哥,缘何不肯杀了我!”郭嘉道:“杀你,他舍得么?你们是骨肉至亲,要他杀你,不如他自个儿死了……便是你徐州所屠的那些人,他与曹营诸将一并顶了,便是我们这些帐下的文职从属,一辈子都要背着纵兵屠城的骂名……罢了、罢了,此处远离汉土是非地,乃是塞外大漠,这般的去处,也算了践了你大哥的诺言。”乱尘心中感激曹操,哽咽道:“什……什么诺言?”郭嘉苦笑道:“彭城之别,主公说与你永不相见,你已是忘了?”乱尘难抑伤悲,欲要仰天大哭,奈何天灵盖也被铁链洞穿,这不经意的撕扯间乱尘头疼欲炸、耳中轰轰作响,过得半晌,才道:“是,我如那弃市的野狗,莫说是大哥,便是我曹家宗族,也该当以我这种浪子为耻。我……我罪大恶极,理应万死。”郭嘉冷冷道:“你是该死……可你若是死了,你对得住谁?可怜主公一番心血保你,你便这般相报?又可怜貂蝉临死前将她与你家师兄的骨血托付你照顾,眼下吕紫烟逢此大难,你便这样舍她而去?”

乱尘心乱如麻,忽然一阵轻笑,低低说道:“我生不可、死亦是不可,便还是这般的浑浑噩噩的半死半生罢。”郭嘉道:“孺子可教也……既然你已想通,那我便来与你说几桩故事。”乱尘苦笑道:“不是让我救烟儿么,怎么又要说什么故事与我这个闲人听。”郭嘉哈哈笑道:“便是因你闲得慌,才要说这些故事与你听……不过,你对师姐貂蝉的情爱心,天下人皆知,在下也衷心佩服。既是要救吕紫烟,我便先说与了你听,此事颇费周折,要除尽她体内的冰气,需要内外同施,怕是需要十数年光阴。”乱尘叹道:“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光阴如梭,在生死二字面前,由它编织便是了……”他说到一半,看着自己垂下来的白发白眉与嘴角的白胡白须,又怔怔的说道:“我身上白发银丝千万,又何必苦于光阴长短?但求保得烟儿安好,我便已是心安了。”郭嘉点点头,说道:“到底是第一流的才子名士,再加上你的武功修为,若非被情欲所缚,真真是天上地下、无人可敌。”乱尘道:“世人以为我如何,又与我何干?郭先生,你快与我说了解救烟儿的法子。”

郭嘉道:“华佗与曹营诸将费尽心聚在吕紫烟眉心间的冰气早已散了,我自许都来此处一直快马加鞭,奈何也走了一个多月,眼下冰气又复入经脉,你何苦急于一时?”乱尘急道:“我与宁师妹交手数次,知她内力阴刻,昔年我亦为她所伤,便是我武功大盛之时、若不凝神相抗也是难消阴郁寒气,烟儿不过不满一岁的孩童,怎能忍得住寒气侵攻?郭先生,你要与在下说笑,待得救人后,便是要我时时刻刻与你说话,在下也愿意。”郭嘉笑道:“你是绝世佳公子,却不是绝世美人,我与你时时刻刻说话做什么?”说话间,他从背后解下一个丝绸包袱来,在乱尘眼前解了,目带深意,缓缓说道:“这里面乃是《太平要术》风雨清三卷,出自张角所赠;《奇门遁甲》天地人三卷,乃是吕布貂蝉临死相遗,除了不知何处的第七卷天书,正是七卷天书其六。你能有今时今日的武功成就,除了你本身悟性聪慧之外,从三卷《太平要术》所获的也甚多罢?”乱尘道:“先生,你要与我说闲话到什么时候?我如今内力已废、武功也毁,还要这些毁心伤物的杀人武功秘笈做什么?”郭嘉直是摇头,说道:“枉你聪明一世,现今却时错了……吕紫烟寒气在身,自然要靠你的炎阳真气拔除,但寒气已入心腑,早非外力可至,需得她自力为之……”乱尘苦笑道:“她才是个不过周岁的婴儿,如何能自力施为?便是要学,最早也得三五岁识字起便是修习。照先生所言,烟儿危在旦夕,又如何能挺到那个时候?”

郭嘉手指乱尘,哈哈笑道:“这不还有你么?”乱尘一点即通,沉声说道:“你要引我内力入她丹田,替她筑成气海,再教我炎阳真气行走周身,与她驱寒?”郭嘉道:“正是。”乱尘犹豫道:“可是烟儿年岁太轻,这般强行灌气筑基,违背天理、犹如揠苗助长,长期的倚靠外力,奇经八脉必然受损,将来长大了,轻则练不得武功、重则全身瘫痪,必是一大弊事。”郭嘉道:“华神医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总要试上一试。再说天数七卷,乃人间至宝,传闻七卷皆习,可超凡入圣,咱们已集齐天书六卷,待她识字时你便做她师父,教她修习道门,到时内外相辅,再寻得第七卷天书,逆天改命又不是不可取?”乱尘嗤笑道:“逆天改命?这四个字我听得多了。大师哥是第一个、普净师伯是第二个,我自个儿是第三个,第四个是司马懿……现今你也这般得说了,你看看,我们这些人,又真有哪个逆得了天、改得了命?郭先生,我看你也是才智高人,莫过要心高气傲,将自己给迷了……”乱尘见得郭嘉听见“司马懿”三个字时身子不自觉的抖了一抖,警觉忽起,心道:“这郭嘉虚实不分,我不可尽信于他,他闻说司马懿之名神情有变,想来与那司马懿相识,说不定还交情匪浅,我可要小心,保护好了烟儿,不容着了他的道儿。”乱尘看破也不点破,听那郭嘉说道:“人各有志,自古成王成霸者、皆有远大志向,鄙人有经天纬地之才,便是不能逆天改命,要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又有何不可?”

乱尘道:“好罢。便依先生说的行事,还望先生多加操劳。”郭嘉道:“好说。你经脉被制,我且取你头顶脑门的铁链,缚在吕紫烟腰间。你内力深厚,切忌不可运气,就由你自个儿的真气缓行慢走,在铁链间耗个十之七八,到得她体内再缓积缓暖,慢慢融了体内的寒气。”乱尘稍稍点了点头,但闻铁链叮当一身巨响,郭嘉徒手已将铁链自刚墙上生生扯了下来,乱尘心中不由赞道:“好膂力!这个郭嘉的功夫看似外家硬桥硬马、实则是内家道气催动,乃是我门的高手。”他正思索间,郭嘉已将因阳气行走渐暖的铁链缠在吕紫烟腰间,乱尘只觉吕紫烟腰腹有个小小吸盘,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的往外牵扯,不过他内力浩若翰海,又是为相救吕紫烟所为,又有什么在乎?二人一时无话,只看着吕紫烟深深沉睡,弯弯的眉角下泛起微笑,像是做着一个甜美的梦。

郭嘉轻声唤了狱卒,乱尘也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不一会儿,狱卒已寻来了一张小小桌子,郭嘉将小紫烟在桌上轻轻放了,又教狱卒脱了毛衾盖在襁褓上,方是轻吁了一口气,听得乱尘忽然说道:“郭先生好才学,竟然会说匈奴语,不知先生可曾听说过邪马台人,或是说上一两句倭语?”郭嘉稍是一愣,旋即笑道:“好你个曹乱尘,居然还不信我,这话中有话,可是说我与邪马台人勾结?”乱尘正色道:“既为汉人,当知礼义廉耻,不可数典忘祖,学那司马懿,勾结了狗狼辈、祸害我中土。”郭嘉道:“他是他、我是我,你倒也小器了。我与你这样说罢,在下少年时,曾游学四方,交友也甚是广泛,匈奴语、百夷语、山越语、乌丸语都会上一些。主公威震四方,匈奴左贤王遣使拜服,我便向匈奴王庭讨了阴山北这个养老地,于这里着你颐养天年,有何不妥?”乱尘道:“那我还要谢谢你了?”郭嘉道:“你谢也好、不谢也好,我又能得了什么好处?于我来说,人世间的谀词恶言,都没什么分别。”乱尘道:“先生倒也是个奇人。”郭嘉道:“我文采武功虽远不如你,但胜于凡夫俗子太多,受你‘奇人’二字也是当得。”乱尘心道:“这个郭嘉不骄不馁、心气甚高,足有一番本领,我不可将他小觑了。”

但听得郭嘉说道:“我还有七个时辰与你慢慢絮叨,时辰到了,我便要将吕紫烟带走,以后每隔半年,我便带她来陪你十二个时辰,待到她寒气俱除,我们便不会再来了。至于你日常生活起居,便由狱卒代劳,那蔡琰姑娘一旦得空也会下来看你,她现在已是匈奴王妃,匈奴王的是非,我也不好加以评论乃至于插手,万望谅解。”乱尘讶道:“我正要问你,琰妹子怎么会到这匈奴燕山地,可是皇帝命她和亲于此?”郭嘉笑道:“要是和亲,便倒是好了。不过据我所知,左贤王得了她之后,再没娶过妻妾,待她也甚是不薄,你且是宽心。”乱尘道:“可恨我当时不在长安城中,未能保护王允、蔡邕、琰妹子等一干人的周全。”郭嘉道:“有什么可恨的?往事都如那东流水,有何可改?当日长安城中乱箭之下,这小妮子命大,被左贤王讨了回去,因其美貌,故而做了王妃,若是不然,被兵祸所殃、凌辱虐杀,岂不是稀松寻常?”郭嘉说得平静,乱尘却听得心惊肉跳——这短短数字之间,已是兵祸连天、血流成河,与那些死者相比,蔡琰被左贤王掳了去,这些年又得他善待,可是不幸中的万幸,可那万千的死者,时过境迁后,到了郭嘉这些后来人口中,仅仅是不相干的寻常事。悲矣!恨矣!

郭嘉又道:“蔡琰的事,乃是匈奴家事,便是你家大哥,也是管不得,你莫要教我回去带信,要你大哥出兵讨还……呵呵,今时今日,你觉得曹公还会应你么?”乱尘心冷如纸,说道:“是。”郭嘉见他眉目低垂,料他伤心,说道:“走走走,我带你看一看这塞外的风景,领略下大漠的风采。”乱尘眼望小紫烟,苦笑道:“如何走?”郭嘉道:“我自有安排。”说罢,伸手抓住铁删前的一个机括,稍稍使力转了一圈,便听得机关嘎嘎之声轰轰不停,头顶的铁板缓缓打开,皎白的月光撒将下来,落在乱尘的银发白衫上,好不怆凉。他又将机括往前推了一些,乱尘便觉整个囚笼缓缓升起,铁链收入墙中,不一会儿,铁音消尽,已是到了地面。

乱尘深吸了一口塞外的空气,但觉新鲜中带着干燥,眼眶却是湿了,又眼见明月高悬、夜风呼呼,塞外风霜甚大,却也是花红草绿,春色正浓。蔡琰身着皮裙、随在一名珠光宝气的匈奴王公身后,看见了乱尘,心中欢喜不已,却只能怯生生的唤了一句:“曹大哥,你好。”乱尘与她点了点头,微笑道:“琰妹子,你也安好。”旋即又与那匈奴王公说道:“小子乱尘,见过左贤王。”那王公笑道:“早就听说曹乱尘英俊潇洒,今儿个见了,算是有些姿色,你好你好。”说话时,他伸手揽住蔡琰,蔡琰只能稍稍挣扎、便被他搂在怀中,乱尘瞧在眼里,心中怒火焚烧,却无可奈何,只能说道:“蔡琰妹子通达慧灵,与我兄长也是旧识,还盼大王念及旧情,好生相待琰妹子。”左贤王点头道:“那是当然,琰儿,你给他说说,我待你好不好?”蔡琰目中含泪,嘴角却带着笑意,款款说道:“我很好,谢谢曹大哥牵挂……”她毕竟是个柔弱女子,这些日子里千万般的苦她都熬了下来,眼下见得乱尘,忆起昔日长安种种,脑海里俱是悲意,若是在乱尘面前哭出声来,反倒更惹了乱尘伤心,遂轻声说道:“曹大哥,你与郭先生说话,我们不便打扰,先是告辞了。”左贤王讶道:“琰儿,你巴巴的要见曹乱尘,怎么我允你见了,才说了一两句话便要走了?”蔡琰叹道:“大王,故里千山,见而言笑,彼此都已心安,还要苛求什么?走罢。”左贤王摇头道:“你们汉人总整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搞不明白。”他对这蔡琰甚是宠爱,也不与曹乱尘、郭嘉二人多加礼数,抱了抱拳,便搂着蔡琰、领了侍卫走了。

待得众人走远,天地复又陷入宁静中,只剩那月朗星稀、夜风袭扰,乱尘觉得自己都快醉倒在这塞外的天地风月中,悠悠的说道:“此间若是有酒,当是可举杯邀明月、一舒胸中的郁气……”郭嘉笑眯眯的从袖间掏出南华赠予乱尘的那只玉壶来,说道:“知道你好酒,早就带在身上了,但是现在不能还给你,不然难免这等宝物被狱卒吞了,这样罢,每次我与紫烟来看你,总会带着这个酒壶,让你喝个够,你且等着,我去给你寻个碗来。”乱尘哈哈笑道:“我乃蓬松客,又要什么酒碗,你且喂我吃便是了。”郭嘉赞道:“快意江湖,好极、好极!”其时月辉清冷、美酒如线,从高举的玉壶落入乱尘口中,牛羊低鸣、春虫唧唧,星夜风发、好不潇洒。乱尘吃了一大口酒,说道:“畅快!你也来。”郭嘉微笑道:“好,我与你便做这酒中‘知己’。”说罢,他仰头也时吃了一大口,月光朗照,倒也神采飞扬。二人喝了三轮,乱尘道:“先生不是要与我讲些故事么,此间闲暇,更待何时?”郭嘉笑道:“那你说从何讲起?”乱尘道:“我自彭城起便昏昏沉沉、失了记忆,你便与我说说后来的事罢。”

郭嘉道:“好。昔时主公兴兵报仇,大军席卷徐州五郡,与你彭城一别后,颇是不放心,便差我带人寻你。待到我寻找你时,你孤身一人、躺在一座破庙里……”乱尘忽道:“宁师妹呢?她去哪儿了?”郭嘉问道:“你说的可是张宁姑娘?”他见乱尘点点头,摇头说道:“不知道,见到你时,你身上的伤口都已包扎好了,兴许是被高人所救,将她接走了罢。”乱尘心道:“该当是当年海船上的老妇罢,老前辈行踪不定,行事叵测,不过心肠慈软,宁妹子被她救了去,却也好事。”又听得郭嘉道:“我们既寻着了你,原意是抬你去见曹公,但你昏睡中堕入魔道,我们折了数十员好手,方是将你押了,唯恐你再是暴起伤人,迫不得已、想出这铁链锁骨的法子,后来禀报曹公,曹公不愿见你,让我与你安排一处世外地,便寻着了这塞北阴山。”乱尘点头道:“原来如此,得罪先生了。”郭嘉叹了一口气,说道:“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我寿算无多,此后数年当与你曹家兄弟瓜葛纠缠,此乃命也、时也。”乱尘原要追问,却见他神态萧索,便道:“那咱们说说徐州城罢,后来我大哥定然大仇得报了罢?他有没有应我诺言,饶过徐州百姓?”郭嘉道:“兵锋之下,众生皆为蝼蚁,陶谦父子不过猪狗,怎能不败于曹公之手?曹公素来重诺,他既应你不杀之言,定然遵守。只是这其中千丝万缕,我且与你细细分说。”乱尘道:“愿闻其详。”

郭嘉小小吃了一口酒,陡然说道:“司马懿……他与你可是旧识,你觉得其人如何?”乱尘笑道:“先生怎得说起不相干的人来了……”他见郭嘉神色凝重,思了半晌,缓缓说道:“我虽与他早识,但相交甚浅,但其聪亮明允、刚断英特,乃非常之人。”郭嘉奇道:“听闻你与他交恶,怎得评人却是赞词?”乱尘笑道:“司马懿才华出众,远高于我,又能思善忍、怀抱远志,方今乱世,要的便是他这般的英雄。愿他终能复归善念,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或许将来真的能如他所愿、成王成霸了,做一个好皇帝。”郭嘉道:“你的心胸确实广阔,我代他谢过了。”乱尘道:“万事万物,但求心安,不必言谢。”郭嘉道:“如此说来,他在徐州做的事,倒不全是恶事。”乱尘道:“徐州?他也在徐州?那个邪马台女王卑弥呼呢?”郭嘉道:“他二人素来形影不离,自然同在,带来徐州的还有邪马台的倾国兵力。”乱尘惊道:“卑弥呼觊觎我汉土久矣,她率举国兵力前来,又有司马懿出谋划策,岂不是容她得了逞去?”他忽而又觉得言说可笑——若是卑弥呼能得逞,按她的野心,天南海北都要是她的地盘,这阴山之地如何能安泰?再者,大哥智勇刚毅、旗下能人万千,又怎会让他们讨了好去?果然听得那郭嘉悠悠说道:“汉人万万,虽有内乱,如何能被邪马台讨了好去?当日卑弥呼与司马懿假意相助陶谦,实则要陶谦与曹公两虎相争,他们好坐享其成。事实上,他们也是这般的做了,孰料那刘备中途杀出,带着一干汉室元老,又从孔融、公孙瓒处借了兵马,以救援徐州之名诓了陶谦与卑弥呼,来了一个黑吃黑,入城后便将陶谦头颅给摘了,那陶谦经营徐州数十年,可曾想过这般的下场?”

乱尘道:“呵,刘备,又是这个刘备……他假仁假义、十足小人,也没什么才智,但世道如此,总教真性情者惹人厌恶、伪善者受人欢喜,故而他应者众多,连关羽、张飞二位哥哥都是骗了。想来那些汉室元老事成后都成了他的替死鬼罢?”郭嘉道:“没错,他将陶谦父子的头颅送与曹公,以此为条件,欲要侵占徐州、缓图天下。此间司马懿、卑弥呼二人见风使舵,助他剪除陶谦旧党,不然他凭着那点人马又怎会占住徐州?嘿嘿,刘备这个人,一辈子没什么大的成就,陡然成了一郡之首,便得意洋洋,说什么‘一郡一县皆为皇土,不可退失。”居然大行分兵,教关羽、张飞两员虎将分守卫城。想我曹营精锐如虎,他便是与倭军精诚配合,与咱们硬碰硬的厮杀、也是难敌,这自折双臂的手段亏得他想的出来。”乱尘道:“他守了几日?”郭嘉道:“哪有几日?这家伙拿汉室老臣当挡箭牌,不过半日光景,关羽被擒、张飞失散,又见得徐州降卒与倭人兵马折了大半、雪夜里率了本部兵马,抢了倭人的海船,假扮成倭人,放火烧了徐州城,从海路投奔河北袁绍去了。”说到此节,郭嘉甚为懊恼,“这一场大战,他刘备毫发未损,搏了个不事强权的美名,却不知徐州兵士全军覆没,汉人也好、倭人也罢,那是数万活生生的人呐,都死在兵祸中!因此一役的酷烈,曹公为天下人所骂,便是得了十个关羽,也换不来天下人的归心了。”乱尘默然良久,说道:“刘备野心甚大,自然不能久居于人下,想来要挑拨袁绍与我大哥的关系,要他们互为争斗,袁绍势大,先生既为我大哥的军师,该是要劝上一劝,教我大哥休养生息、避其锋芒……”郭嘉笑道:“退?如何可退?你终究是个读书人,怎知这征战间的不可为?曹公退他袁绍一尺、袁绍便进逼一丈,战场之争,不是你吃我、便是我吃你,又何来容忍退让一说?”乱尘将头儿直摇,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说道:“喝酒,喝酒!”

乱尘心中有气,再好的美酒入喉,已似是有如刀割,便似无数的火炭般流入腹中,教他好不快活,郭嘉亦是有感而发,幽幽道:“早年时,我瞧你不起,也觉得司马懿志向广大、乃是我辈楷模,但经历徐州一事,但见万千生灵涂炭于一人一念,忽而生出无尽的疲惫感,也不知那司马懿徐州事败,尽数折了邪马台的本钱,是否与我一般作想。”乱尘叹道:“卑弥呼为一国之主,励精图治、欲要开土拓疆,诚为人王之举,但所行无端,徐州一战,教她精锐尽丧,邪马台的国运怕也毁了。”郭嘉道:“没错,三万倭人,除了司马懿与卑弥呼之外,一个活口都寻不着,天阔海远,隔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们去了哪儿……”乱尘道:“但愿他们放下贪念、求得安宁,结成一对贤伉俪,也不失一段佳缘。”郭嘉嗤嗤笑道:“你啊,总是觉得世上最大的幸福是快活夫妻、白首与共,却不知豪杰有志、不可陷于儿女情长中?”乱尘笑道:“我说的你不懂,你说的我也不懂,咱们互为相轻、不如喝酒,来来来,再与我吃上三口。”郭嘉长叹道:“长夜漫漫,正是人生苦短,美酒如此、故友在此,美则美矣!”乱尘吃了一口酒,笑道:“故友故友,承蒙你看得起我这个废人,咱们今儿个喝个不醉不归!”郭嘉转过身去,只顾喝酒,并不回答,乱尘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只是春风呼啸,醉意熏人,却也听不清楚,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

郭嘉背向乱尘,举头高望弯弯明月,怅然说道:“曹兄,我若是有你的天赋,不知也会否深溺情爱美酒,不去追寻那无边的功利……呵,世人万万千千,各有各的烦恼,我乃是我、又何必羡你?”说罢,转过身来,又与乱尘吃了一口酒,缓缓说道:“刘备去了河北,自然少不了在袁绍面前挑拨,须知曹公与袁绍少年时本是好朋友,长大了也是一时为官,彼时‘西园八校尉’二人一同在列,现如今二人势如水火,我于许都出发时,黄河一线烽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好不惨淡。”乱尘道:“古来多少征战,将军白发、红颜枯骨,只成全了少数人、却苦了天下……也不知大哥与袁绍的争杀如何收场。”郭嘉眼睛一亮,说道:“反正也是闲来无事,我与你讲讲战事,你素来聪慧,说不定知兵法而伐权谋,我回去说与了主公听,应许与他有些帮助。”乱尘道:“先生高看了,不过若是能帮得上一些忙,我便说些不成熟的看法,全当咱们吃酒的玩笑话,先生莫要往心里去。”

郭嘉道一声好,便从延津讲起,其后是白马、黎阳、官渡等战略重地的战事,乱尘侧耳倾听,间或说上一两句,大体上是“诱敌深入、轻兵急进、奔袭突扰、攻其不备”这一十六字要诀,郭嘉乃兵道高手,却不由心服,与他一一详谈,不知不觉,酒壶始终不空,二人也始终将醉未醉,也不知过了几时,朝阳旭旭升起,照得二人脸上一片红霞,遥远的大漠里一条孤烟直直而上,大雁儿绕着红日、呼啦啦的振翅翱翔,乱尘也听不清郭嘉说些什么,怔怔出神间,忽地一惊:“时辰过得好快,怕是要尽了罢?”他只觉身上的铁链稍稍一紧,便听得机括嘎啦啦作响,乱尘极为不舍这宁静的风景,但时光已至、奈何强求?他连吸了四五口带着花香的空气,欲要留在胸膛间,好教唇齿留香、久久回味。郭嘉体他伤意,劝道:“咱们还有小半个时辰,你在此间闲来无事,不如我将奇门遁甲的天字一卷与你读了?这半年里,你参习天书、冥思道法,再加上之前三卷天书所学,说不定可功力精进,亦或是想出根除紫烟寒气的法子。”乱尘已是不愿再修习武学,但转念想到此间着实无聊,天书晦涩难懂,或许能消磨大把的时间,说不定真如郭嘉所言,一下子找到了搭救紫烟的办法,又何尝不可?遂是点了点头,由郭嘉缓缓将《天》字一卷缓缓读了,郭嘉只读了一遍,乱尘便似通读了全文、全然记于脑海,郭嘉一卷读完,时辰也已毕巧,乱尘由着郭嘉将连接自己顶门的铁链重陷于铁墙中,又请他将紫烟好好的照看,目送他二人消逝在黑暗中,这才沉沉睡去。

待得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申时,因为喝了不少仙酒的缘故,他也不觉得饥饿,只觉黑暗四空、只有往日的那盏昏暗星火,不由悲从心来,大哭了一场。此后倏忽半年,蔡琰偶尔来探望,想来是左贤王有令,蔡琰也不与他说些什么,只喂他吃了酒肉,总教是二人泪眼相看,一个念及曹操、一个念及貂蝉,俱是一般的难受伤心。此间日起日落、春去夏来,天气暖了又凉,倒没那么的熬人了。乱尘但有闲暇,便在心中默念天书,将新学的一卷与前三卷融在一起、锻成一处,心间渐是空明,但觉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天地之土,人在其间,正如一个大大的囚字,一反寻常武人所求的宽广无垠、回归心中方寸之地,道学似流水、武理如浮云,交相印生,修为蒸蒸日上,那无状六剑的第五层寿剑之境、已是窥得了门径。至于“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的八字真诀,他明白了后半句,却未能体会得前半句的四字辛楚。

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秋分,郭嘉应约而至,吕紫烟经由他精心调理,个头大了一圈、面色也是红润了不少,二人对酒当歌,畅谈天下战事,又于天书中的道学奥义互相阐发,郭嘉武学境界虽远不如乱尘,但其人聪慧、所习者又是道家根基,想来早年间有名师传授,故而于武学一道进境颇慢,但天书所述,大道为先、武学只是旁支末节,二人久研天书,性子一般的寡淡,天书妙谛千万,二人互启互发,道德秘义,终是彰显。待得时辰将至,郭嘉又延读《地》卷天书,乱尘侧耳倾听,早已记在心中。来年花开水暖,郭嘉携了捷报而来,说曹操依他二人的主张,专于奇袭奔扰,慢慢的磨了袁绍士气粮草,竟尔逆弱为强,与袁绍平分秋色。乱尘心下快慰,又与他研读最后一卷《人》字天书,这一读,足足花了他三年时光,方是将六卷天书归而为一,似那日月往返、山河复始,天地阴阳、无穷无尽,贯通豁然。

第四年开春,小紫烟便拜在乱尘门下,做了他的关门弟子,平日里由郭嘉代劳,教她诗书礼义,内力武学、却是乱尘亲相教授,郭嘉从旁观看,考较这半年来吕紫烟的进境。也不知是寒气逼压、还是吕紫烟资质有限,这娃娃诗书文采尚可,但武学一道却甚为平常。幸在乱尘、郭嘉二人并不强求,只愿她体中修炼的内力能自我成长、终归能将寒气逼出,那武功如何精进、也不过是杀人的技俩,他二人更不会教了。待吕紫烟八岁时,曹操与官渡一战大败袁绍,席卷河北,郭嘉肩负要职,要亲身领兵扫荡河北,无暇得空来见乱尘,只好遣了一名又聋又哑的老仆护送小紫烟前来,西行一路颇多盗匪,小紫烟与老仆扮作流民、脑子又是机敏,倒也没遇上什么劫难。乱尘担心她回途路上遇上什么意外,便传了她一些拳脚入门招式,这小妮子倒也厉害,数个时辰内,便也使得有模有样,应付三两个拦路抢劫的强盗或许可成,至于要江湖扬名、却是大大的不能。乱尘也是不以为意,只是心觉这四年的悉心栽培,小紫烟的内力毫无进展,想到“自古名师出高徒”,又觉得师哥吕布乃是天下无双的大士,怎得他们生的这块璞玉到了自己手中却是毫无长处,心下懊恼,奈何小紫烟讨人喜得很,每每见到蔡琰、乱尘二人,一口一口的叫着“小姨、师父”,怎教乱尘舍得骂了她?便是重话都不肯说得一句,反是宽慰于她,劝她莫要气馁、少年贪妄。

这年冬天,塞外飞雪连天、牛羊深归,乱尘身处地底,却耳目明聪,听那飞雪沙沙、寒风呼啸,却觉春波渺渺、杨柳依依,冬夏逆转、气血润生,虽仍是被铁链锁着肌骨,但心动而力发、心收则力归,似江海潮涌、又似风雨吞吐,自然而然、循道而道,武学内力,俱已澎湃无比。他身上的锁链,但凡他想,不觉其出而自出,又何须假手于人?只是乱尘久处地牢,除了间或愧念张宁、悼思貂蝉,心思都遥寄在小紫烟身上,便是出了地牢,他又能去向何处?倒也凑巧,河北大寒、曹袁互相休兵,待得来年破冰后再战,郭嘉终是抽出了空来,与小紫烟同往。小紫烟虽不好酒,但遗传了她父亲的豪意,酒量倒也不浅,三人对酒当歌,好不快活。来年开春,又是紫烟独来,乱尘念她十岁生辰,许了她三个愿望,待得她及笄时便可还她,紫烟少年心性,满心欢喜。

此后春夏秋冬,寒暑易转,光阴似那春水,撩拨人心。紫烟慢慢长大,生得越来越是像她娘亲貂蝉,出落得如那芙蓉,美极靓极,乱尘瞧在眼中,总是悲伤大于欢喜,他师徒二人虽是半年一见,但相处亲密,如那情侣耳边厮磨一般,乱尘情知男女有别、有心避嫌,但奈何他铁链锁身,加之紫烟呵气如兰,于他身前甜甜的笑着说话,似那轻飞的蝴蝶般,又怎会不教乱尘暗起了情愫?小妮子也不知轻重,对乱尘颇是依赖,总喜欢双手揽住了乱尘的脖子,在他眉心间留一个唇印。蔡琰瞧在眼中,心觉乱尘当年苦恋姐姐颇是辛苦,现下二人既然是郎有情、妾有意,旁人又能说些什么?

至于武功道学,乱尘早已入了圣人之境,来去两空、道德清冷。紫烟与那郭嘉却囿于资质,也没见什么长进。不过天书所学,教他二人收心养性,外练肌肤、内强筋骨,紫烟的寒气已是驱得八九不离十了,反是那郭嘉,一门心思铺在河北灭袁的战事上,染了寒疾,咳嗽愈来愈重,每日都呕出鲜血来,乱尘亦是要渡功相救,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乱尘情知郭嘉心性如此,只得心底默默低叹,说上几句道德经文劝与了他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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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洲,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凭借慈善家的资助和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学,本以为平静的大学生活却被一个叫楚凉的人打破,泛起波澜。。楚凉,大人们口中的纨绔,普通人眼中的富二代。朋友心中的老大当性情完全相对的二人在校园里相遇相识相知到相伴,不知道又是怎样一场天雷地火*******************周洲:离我远点,越远越好,gun!楚凉:我老婆害羞的样子真tm可爱~朋友&路人:……还有没有点爱狗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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