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炙热的阳光,把马路两旁的高大的青桐树剪成了斑驳的浓荫,林兮开着车,感受着迎面投来的光影,心里涌起一阵某名的悸动——觉得自己仿佛行驶在流动的光阴上,可以前行,又可以回溯。
半个小时以后,她来到了位于城郊的部队家属大院。经过门岗的登记与验证,她终于进入了大院,来到了大院东北角的一处旧楼前。两排五层高的青砖小楼,只有六栋。那些小楼带着岁月斑驳的痕迹矗立在阳光下,像秋天落叶的大树,给人一种萧瑟、陈旧的印象。
按照妈妈给的地址,林兮顺利地找到了姥姥家的地址。顺着楼梯来到三层,林兮掏出题匙,打开了两道大门:一道老式的防盗铁门,一道厚重的木门。一股沉闷的气息迎面扑来。
走进屋里,林兮打开了所有的窗户,一阵微风,穿堂而过,顿觉凉爽了许多。林兮抽了抽鼻子,嗅到了一阵浮动的淡雅幽香,心想,这也许就是那些陈年老料的贵重家具所散发出味道吧。她检视着空荡的房间,发现所有的家具上,都覆着厚厚的苫布。
径直来到书房,书房的陈设十分简单,东面是一整墙的高大书架,与它成直角的一面墙边,摆放着一张长约两米的书案,书案前有一把宽大的太师椅,旁边还有一个小木墩。林兮掀开了书案和椅子上的苫布,发现书案上还铺着一层白色的毡布,太师椅上也罩着一个丝绒的椅套。摘下那层毡布和椅套,才露出了那个桌椅的真实面貌——有十多公分厚的红木桌案上,浮动着紫黑色的沉郁的光,光中的木纹细密如绞丝,间或跳跃的鬃眼如精致的小花。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把宽大的太师椅。温润的黄褐色中,金丝浮现,流动着贵气――金丝楠木,堪比黄金。林兮小心地坐了下去,修长的手指抚过那些贵重的木头,盯着眼前的高大的书架。心里想着:那书架后面就是妈妈家三代用心守护的财宝。不禁感到阵阵的沉重。
木木地愣了一会儿,她又拿出姥姥的那本珍贵的蓝色笔记本。再次翻开那本记录着家族秘密的笔记本,那些前辈的往事又如老电影一般在眼前展开——
1951年6月6日
一年过去了,妈妈安排的相亲也在一次次的失望中,慢下了脚步。意想不到的良缘却猝然而至。
夏天的夜晚来得迟。6点多吃过晚饭,天光还大亮,妈妈腋下夹着一个小布包,对我说:“咱们娘俩去散散步,顺便去一下齐香阿姨家,给她送一个被子面。”
我知道,妈妈是为了谢谢齐阿姨,她上个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个人,姓冉,是个方脸庞,壮实的年轻人,在铁路局上班,可是,还没等我发表意见,人家嫌弃我长得单薄、瘦弱。他对齐阿姨说,一看那姑娘就不是个干活的人。不好养活啊。
哼,我还真看不上他呢,像个木桩子,没有一点灵气。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天,在齐阿姨家,寒暄了几句,妈妈就起身告辞。这时,门口却传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婶儿,我来看您来了。”应声而进的是一个身穿军装的年轻人,中等偏高的身材,显得健壮挺拔,他手里拎着一个点心匣子,和我正好打了个照面。我看了他一眼,心里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在那里见过似的。而他站在那里,身体笔直,瞪着一对双眼皮很重眼睛凝视着我,仿佛被定格了。直到我和他擦肩而过,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傻站着。
走在街上,妈妈笑着对我说:“绣儿,你的缘份来了。我看刚才那个小伙子就很顺眼。你看着吧,他还会和你再见面的。”
果然,我们前脚刚到家,后脚冉阿姨就追到了家,她不由分说地拉着妈妈的手,急切地说着,我在里屋竖着耳朵悄悄地听着——
“他叫李三元,是我的老乡的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从小就优秀。读过书,上过学堂,如今己经当兵五年了,是个小军医。他爹在乡下老家那里是个教书先生,很受尊重的。他排行老三,在家里居中,上有两个兄长,下有两个妹妹。
他比你家绣儿大六岁。你不知道,这么多年,家里给他说了多少对象,他一个也没看上。刚才一见到你家绣儿,就红着脸,一个劲地催着我来提亲。还说什么,认定了绣儿就是他要找的人。这不,还在我家里等着信儿呢。”冉阿姨像机关枪似的,一口气地说着,语气里充满着兴奋。
灯光下,我听到了自己加快的心跳,感到脸上一阵热热的、红红的。
……
1951年10 月1日
才过了,短短三个多月,我们就结婚了。21岁的我,在国庆节出嫁了。
“我们的婚礼是举国同庆。”三元悄悄地对我说。
在三元的老家,我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他家的农家小院里,到处挂满了红灯笼,手扎的大红花和红绸布、从帐子。燃起了鞭炮,敲起了锣鼓,一派喜气洋洋的。
我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裤,三元穿着绿色的军装,我们胸前都带着大红花,在亲朋好友的祝福下,喜笑颜开,结为良缘。
不讲身份,不谈条件,更不在意贫富,好像我们相遇,就应该在一起。顺理成章地结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妈妈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我喜欢,平时不拘言笑的三元,在我面前,变成了一个话唠。“绣绣,你说怪不怪,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我媳妇。你说,我们这算不算一见钟情呢?”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
“绣儿,你是拿着手枪来见我的吗?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被你的子弹撂倒了。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意识和理智,只想天天和你在一起。”
“绣,你知道吗,我要和你结婚,和任何人、任何事无关。我就是愿意舍了一切,就和你在一起。”……
原来,爱情会是如此地美好。所以的条件和标准都会化为乌有,只为了能相守在一起。
……
1952年4月16日
结婚已经一年多了,我们仍然感到在一起很快乐。
婚后,我们仍然住在妈妈的小院。三元由于工作关系,不能天天回家。可毕竟我们同在一个城市里,能经常在一起。
我和妈妈继续经营着小杂货铺。可三元主张:小杂货铺还是关了吧。公私合营的趋势已成定局。他看着我,真切地说:“你就不要出去工作了。我完全能养得起你和妈。你就在家里做我的贤内助,一回家,就能见到你,是我最大的幸福。”
我们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三元不断惊奇地发现,我受过良好的教育。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熟读经书,见识不俗。他看着我写得一手娟秀的小楷,啧啧称奇,:“媳妇,你着一手字,简直能把我爹的字比下去。”
我在家里养花、养鱼、养龟,还养了一只波斯猫。亲手为他编织了毛衣和毛裤。酿制了米酒和果酒。他回到家里,总能吃到热乎乎的饭菜。“你这厨艺真是太好了,搞得我的胃已经吃不了外面的饭了。”他坐在饭桌边,眉眼带笑。
伏在我的耳边,他悄悄地说:“媳妇,你知道吗,你不仅是我的温柔乡,还是我的生命源。”
……
1954年10月
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我结婚已经三年了。三元早已由助理医师,正式成了一名光荣的军医。可我仍然没有怀孕。中药也吃了一年了。我有些承受不住了。
一天,当三元走出家门的后,我靠在妈妈的身边,忧愁地说:“妈,您说我这算是幸福吗?”
“当然,你不觉的幸福吗?三元他是个倔强、刚直的人,从不愿对别人低头服软,可他对你,什么时候发过火?我都看在眼里了,你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手势,他都是在意和理解的。这么好的女婿,我都觉得难得。”结婚后,妈妈自然地和我们住在一起。她又拉着我的手,说,“在世俗眼里,你没学历,没工作,可三元他什么时候嫌弃过你。还不是一直把你当作宝似的,尊重你,爱护你,一见你就有笑模样。什么话都愿意对你说。”
“他越对我好,我心里越沉重。三年了,我为什么还怀不上孩子呢?我都上医院检查了好多次了。什么问题都没有查出来,医生只说,一切正常。”我愁眉苦脸地说。
“世上哪有完美的事呀。总要用美中不足来成全美好。我们家一向子息不多。”妈妈认真地安慰我说:“你也不要着急,你一定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的。因为我娘家,从我姥姥那辈儿开始,已经是三代单传一个女孩了。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
“妈,我爱三元,不能怀孩子,我觉得对不住他。我想和他离婚。”我终于忍不住地哭了。感觉自己的心里出现了一个洞,又疼又空。
妈妈沉吟了良久,幽幽地叹了口气,“也好,要不,你对三元提出来,试试吧。正好在看看他对你的真实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