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他找人借了三百元,把钱放包进上次的信纸和信封里,同样封好。
下班后,他去了冰棍摊。
摊上生意不太忙,他们站在摊子一边说话。
与弟媳叶秀枝见了面,她问起信的事,他实话说了孩子看病的经过,说没回到家里,信也没能给志雄,从兜里掏出那信,还给了叶秀枝。叶秀枝撕开信,看到钱和信纸都在,没说什么。
又细问小侄子的情况,一阵唏嘘感叹。张志刚临走前,叶秀枝向刘家翠借了50元钱给张志刚,说孩子病了来武汉了你也没通知一声,没去看下,这是小心意。张志刚客气地推辞,架不住叶秀枝一脸真诚,又心想她这个好假,明明信封里有钱,却要向刘家翠借钱给我,当我傻么?
此后,他每天下班不再是混在店里,而是骑车去马仁成的雪糕摊,说是下班没事,过来玩。
说是来玩,他也热心帮忙做事,他到摊点比刘家翠回来还早一些。叶秀枝有时一人跑不过来,他就帮忙两边摊子送点货什么的,自行车他骑得溜。马知元家的人以为他是感恩救过他的媳妇和孩子;或者以为他闲着无聊,过来帮忙,顺便来蹭一顿晚饭吃。如果是这样,添双筷子的事倒无所谓,因此对他并不提防。
一日,刘家翠在守摊,她叫公爹马仁成去另一个摊子帮婆婆赵红英去了,叶秀枝批发雪糕去了。正巧,中原电影院赶场生意好了一阵,有的货断了。刘家翠就把家里钥匙给张志刚,又从冰棍摊车下面拿出一床临时包雪糕保温用的薄旧棉絮交给他,让他帮忙将家里冰箱储存的货取了送来。
叶秀枝批了货回来,电影的人正在进场,于是跟刘家翠一起守做生意。过了一会,待电影院门口的人大多进了场,门口渐渐稀稀拉拉了,做生意赶场的人比客人都多了,他们就将车摊推回的自己位置。叶秀枝推着车,轰隆隆响,路上,刘家翠说起有的冰棍品种卖完了,让张志刚回家取怎么还没到呢?叶秀枝就说,要不我回去看看?她也正好内急,想回家小便。
叶秀枝就回到家,到了在门口掏出钥匙,正把钥匙插进锁眼,门忽然从里面开了,张志刚抱着一床包起来的旧棉絮,里面是冰棒,见了她,脸色一惊,挤出笑容,打招呼说:“你回来了?刘嫂叫我回来拿货的,我送货去哈。”急急出了门。
当天夜里,叶秀枝上床睡觉,睡前清理自己床上的枕巾、薄毛巾毯。她的床上已垫了草席,但她仍习惯枕绵枕头,而不是将凉席盖在枕头上。于是她将枕头从席子下拿出来,又放回到凉席上。她发现自己的床铺被人动过,枕头应该总是放在席子上的,不应该在席子下面,这不是她习惯的样子。而且她的床铺日常没人动的。
逐一清理,她脸色沉重,她放在草席之下薄棉絮与床板之间的钱没了。她记得清楚,有前两天张志刚还给他的300元,还有未存银行的工钱,大约500元,其中还了刘家翠50元,应剩下450元,但其中又花了些,40张大团结再加上毛票是有的,但现在一张不剩!而且写她名字的存折也不见了,幸好存折密码她没写在存折上。
叶秀枝本能地怀疑钱是张志刚偷了,虽说她知道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比如马家的几个孩子,或者家里来了外贼。但更有可能性的是张志刚,她直觉认为。但俗语说“捉奸捉双,捉偷拿赃”,她口说无凭呀。
她不好说什么,躺在床上思索良久。她觉得不管是谁,轻易得手后,可能会有下次,不如想法子抓个现行的好。
此后几天,张志刚没再来,叶秀枝也不好直接找上门质问,不好打草惊蛇。约一周后,张志刚又来了,叶秀枝见了他也不说什么,装作啥事没有一样,暗想要悄悄盯紧他。
果然,连续来了几天后,又有一次马仁成给了他钥匙,再次让他帮忙回家拿货。这一次,张志刚又是进门好一阵才拿了货出门,叶秀枝已悄悄躺在二楼的楼梯口,探出一双眼盯着自家门的动静。他出门后,她就在后面一路跟着。出门栋后的路口有一个垃圾桶,张志刚从裤兜掏出一个小塑料袋,包着一些东西,他在垃圾桶里找到一张旧报纸把那个塑料袋裹了,一起深埋进桶里。然后骑车到了摊子,叶秀枝一会儿也到了。
张志刚交了货,叶秀枝忽然问:“你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
张志刚被忽然一问,纳闷地看看她,“掉了东西?没呀。”
叶秀枝说:“刚看到你放了一包东西垃圾桶,我从里面捡了出来,给你看看?”
张志刚脸色一变,故作镇定,给她递眼色,“你,你莫开玩笑哟,当着马叔的面,有什么事我们自己张家自己人,等会儿再说。”
“马叔就是我们自己人啦,怕什么呢?”
叶秀枝拿出那个塑料袋,扯斯开了一层,把它翻面掉个头,又撕扯开了一层,又翻面掉个头,再撕扯开,就露出两张卷起来的存折,一沓钱,面额十元的多,也有五元、两元的,估计有两三百元。打开存折,一张的姓名是马知元,另外一张的姓名也是马知元。
马仁成知道张志刚手脚不干净,对他本就不喜欢,这下明白了,动了怒:“个狗日的,你到底不是个东西!你老婆孩子被别人拐卖,是我家马知元帮你弄回来的,你当初感恩戴德,现在却来我家偷东西!我说你这段时间总到这里来开呢,原来黄鼠狼惦着鸡!”
一番义正辞严的话,似鞭子抽打着张志刚,也像山一样压向他,让他瞬间低了头,矮了许多。
言语间,马仁成一巴掌忽了过去,张志刚理亏,不敢躲闪,重重挨了一巴掌。张志刚捂着脸,嗫嚅吐出两字“对不”,“起”字没出口,扭头走开,骑了自行车回了他的住处阁楼。
次日上午,他魂不守舍地上班,下午下班了,他早早离开,在外面晃悠。路灯亮起,人们已忙忙碌碌地开始布置乘凉,给马路洒自来水,搬晚上睡觉的竹床,他不敢回自己的寝室,躲到一个牌友家,想看看风头。他又接着寻思是否要主动到马家认错赔礼。但他上次偷叶秀枝的钱这段时间输了不少,原想有了赌本赢一些的,不想一段时间没打牌了,牌技生疏,运气也不好,却输了。就想要不要找朋友们借一些,凑齐了偷叶秀枝的钱,向马家赔罪时一起把偷她的还她才好。
很明显,是她知道我偷了她的钱,被她有心瞄上了,才抓了我的现行。
然而,他没来得及作决定是否到马家赔礼,以及要不要借钱去还弟媳钱的,次日他一上班就被抓了。
抓他的人中有一人他认识,是几个月前他见过的警察。
活该张志刚倒霉,抓捕他时,正值我国第一次“治安严打”,“从重从快”是这次“严打”的原则之一。据说有的人因抢一顶军帽被抓,几天后就张榜公布,被判了几年刑。
张志刚的爹、妻儿再次来到武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马知元大人大量,想办法帮帮他曾救过的孤儿寡母。
马知元想想觉得也是,如果张志刚真的被判个一二十年的刑,眼前的这对妻儿真成孤儿寡母了,何况自己没有太大损失,就只叶秀枝的有几百元追不回来,他赌博输了。跟叶秀枝商量,她也说教育下就好,不能真真重判。
于是心生怜悯,答应去找张队长。张志刚爹掏出几张钱,说:“那你还是买点东西,不好空手去。”
马知元接了。
找到张队长,张队长却拒绝他了,说:“老周呀,告发他是你,想撤案也是你,可你不懂法呀。这是刑事犯罪,不是民事案可以民不告官不究。现在讲法制,他这是要由检察机关提起公诉的,不是你个人能撤诉的。”
又说:“他的案卷材料已送到检察院、法院了,过两天就要判,不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啦。如果是平常,我还能帮你找找人,或许能少判几年,现在碰上‘严打’,活该他撞上枪口。这事算了,他忘恩负义,亏我当初还帮你一起为他找老婆孩子,你这也算是为民除害吧!”
不到十天,张志刚等一批犯罪分子被拉到新华路体育馆被公审,所谓公审其实应该叫公判,因为省略了审案、举证和辩诉的过程,重头戏是当众宣读判决书,震慑坏分子,教育公众,借媒体和布告书扩大影响,以儆效尤。
张志刚被判了16年刑,这事在马知元的老家肖家寨再次掀起舆论波澜。
刘巧红听到消息,回家喝了农药,口吐白沫,被她女儿发现了,喊来了人。村民们紧急灌水、催吐稀释,又忙用板车拉着她去了镇上,抢救了回来。刘巧红醒来,看到病床前的公爹、婆婆,默默流泪,半晌,终于说:
“我在肖家寨实在没有脸呀,怎么活得下去?”
瞎眼婆婆拉着媳妇的手,也是泪眼婆娑地说:“怪我呀,造孽的孩子呀,怪我从小把儿惯坏了,让他不成人啦!”
又哭道:“你要从伢们看呀,两个懂事的伢是你的,你得抚养成人,让他们走上好路呀。不然,我和你爹身体不好,你要走了,伢们怎么办?他们就算不死,也不会走上好路呀,你死了就是害了伢们呀。”
刘巧红摇着头,紧闭着嘴,不话说,眼角淌着泪。
半晌后,她说回吧,就从病床上爬起身,随爹妈回了家。
随后几个月,张志雄听到家人们谈起这事,颇有埋怨叶秀枝的意思,他们怪叶秀枝不讲情面,举报了张志刚。有些村民们在背后说,张志刚再坏,不能由他的弟媳来举报,王法不就是情理么?
至于马知元,大家都不说什么,只纷纷传言这人太有本事了。
在中国这个人情大于公德、面子大于法律的社会,越是底层越是缺少公知,就越讲不清是非。人们说什么怪话的都有。
人们慢慢编排着,剧情开始走形、变味。
有人说:“这张志刚当哥的其实不错呐,当年为了他弟结婚修整房子,他费神费力,连续几天夜里黑灯瞎火走好几里夜路,从深山里偷树回来做房梁和檩子,那家里那根梁是我们湾里顶好的,又直又粗。他脚崴了肿了几天,一跛一拐地还给他帮忙,忙里忙外呢。”
还有人说:“张志刚还是蛮够意思,他自己做房子我们去帮忙,都是主家管饭的,他穷没得什么菜,他说大家出力做事怎能没荤腥呢?后来就有了鸡子、鱼,听说都是他偷来的,可他不是偷来自己吃呀。而且话说回来,咱们肖家寨穷山恶水的,都很干净么?我看不吧?”
更有些人的传言变成了弟媳妇与哥嫂不和,勾结外人害亲哥,把她说成与哥像阶级敌人一般的有仇,一心想害自己的亲哥坐一、二十年牢。有人就接了话,说她哥把牢底坐穿,留下孤寡三人农村吃苦,她还是在城市跟他哥的仇人一家人吃香喝辣呢。
如此,等等。
这类消息不胫而走,陆续传到武汉,马知元和叶秀枝都不只一次听到这些不三不四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