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面前站着一个女孩子,厚厚的刘海儿,五官看上去十分温善。她的双手死死地绞着校服边角,心事重重的样子。
“孟安。”午休没什么人的走廊里,她叫住了我,“你昨天放学,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昨天?我这才想起她是谁,毕竟我对女孩子没什么兴趣。昨天放学她确实也在我眼前墨迹了一会儿,可叫住她的不是我,是孟安。那个犹犹豫豫,抓耳挠腮,明明叫住了人家又纠结着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转身跑掉的白痴——孟安。
没办法,虽然我现在好似是透过眼睛在看这个世界,但我的真实感受却像是被关在一只漆黑狭窄的箱子里动弹不得。我真的受不了孟安的磨叽,明明女孩子都一脸期待了,喜欢就表白,不喜欢就拒绝,多简单的事啊。
“我……我……”
他又开始抓头了,脸也开始发热,我用尽全力,想让他把抬起的手臂放下,突然感觉身旁的挟制好像真的被我弄松动了一点。
与此同时,孟安的手臂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来。
有希望了!我差点欢呼出来!那么多年,我终于看到能占有这具身体的希望了!我全神贯注,凝聚自己的意识往外挣脱,就像穿衣服一样,先伸进胳膊,再伸出腿,终于严丝合缝地钻了进去。我捂着脖子,左右摆了两下头,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做到了,我活过来了。我终于将孟安那副死气沉沉的灵魂挤了出去。
“啰啰唆唆麻烦死了,你喜欢我吧,你喜欢我为什么不主动和我说,非逼着我和你表白,自私鬼。”
我不耐烦地翻着白眼,对面前的女生说。她本就被我的反常举动吓坏了,听完我说的话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脸也涨得通红,嘴唇蠕动了半天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最终只是撞开我的肩膀哭着跑走了。
“啧。”我抽了抽嘴角,明明说的是实话,怎么就哭了。我都忘了,女孩子原来是这么爱哭的。稍一偏头却看到孟安的灵魂一脸生无可恋,跟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
“不好意思哦,是你太没用了。”我朝他做了个鬼脸,“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用你的身体啊,人家还想找个帅哥呢。”
镜子里的我,长着一张不温不火的脸,虽然不算难看,但实在是不够精神。我使劲儿拍了两下脸,是有感觉的。看来我真的完全控制了这个身体。不管怎么说,还是自己能活动好啊,我满意地伸了个懒腰。
“孟安,你都在那儿照了五分钟了,怎么比女生还爱照镜子啊。”一个男生在我身后突然出声,我透过镜子瞪了他一眼,他反倒笑得更欢了,“别对我抛媚眼,我不吃这套啊!”
看在我心情好的份儿上,我没搭理他,一蹦一跳往外走。身后有男生吹口哨,起哄道:“孟安,你那什么动作啊,少女跳吗?!”
啊!我停下来,用力抓了抓头发,扭动身体,气得跺脚。
要当男生,还真麻烦啊!
2.
我叫孟灵,孟安是我哥哥。
兄妹这个词说起来好像很亲近,但并不适用于我俩的关系。要不是我偶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居然可以借住在他身体里,我才懒得天天忍受他平淡无奇甘居人后的生活。
用自己的灵魂,控制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人的身体,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他的灵魂,迟钝得就像死了一样,我一直试图和他交流,有时候气急了也能多少制造出一点动静。光茶杯就摔了不下十个,可他每次就只会一声不响地扫碎片。他要是能发个脾气,我都敬他是条汉子!
好在,现在我终于成功了。虽然拿不回自己的身份,可活着比什么都强。适应生活很容易,好歹我也看了好几年。我知道早上什么时间该起床,也知道怎么去学校。虽然课都听不懂,但反正我对课也没什么兴趣。
旁边的女生上课在桌子下面叠千纸鹤,我看着心痒,小声叫她:“喂,我帮你叠吧!”
她回头看到是我,很诧异,做了个“你会”的嘴形。
我小时候叠过,我还记得。只是我刚叠了两只,老师叫了我:“孟安,上来做这道题。”
“等一下!”我正叠到关键步骤,停下来就忘了。老师好像没想到我会拒绝她,烦躁地用粉笔头敲黑板,“孟安!”
哄堂大笑。
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了眼黑板,根本看不懂。我摇摇头:“老师,我不会。”
比刚刚还大声的哄笑。老师气急败坏走过来,抢过我手里的千纸鹤,恶狠狠地丢进了前面的垃圾桶。女生瞪了我一眼,不再理我了。
后半节课我都很憋屈,都没注意到牙齿把下唇咬出血了。
“孟安,心灵手巧啊。”
下课男生围在我桌旁讥笑我,我没理他们,站起来走出了教室。
男生真无聊啊,好多东西不能用不能玩,好像还必须和男生交朋友。可我才不想和那些浑身臭汗,就知道开无聊荤段子的男生凑在一起呢。我郁闷地想着,刚踏进厕所,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尖叫:“滚出去!变态!”
我抬眼发现面前一群女生,顿了一下才明白哪里不对,还不等说对不起,水就朝我泼了过来。还有女生趁机冲过来,踹了我一脚。
我鼓起腮,灰溜溜跑出去,站在走廊边望着窗外叹了口气。
忘记性别,改掉习惯,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下课,看到女生们成群结伴去厕所,自然而然就跟在她们后面了啊。我倒是不怎么介意名声这回事,反正又不是我的名声。可她们一个个都对我避之不及,我交不到朋友啊。
“孟安……”
身后有女生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又是顾恋,就是那个对孟安有意思,却被我搅了的女生。她气冲冲到我面前,撂下一句“我对你太失望了”转身就跑走了,我连个“喂”字都来不及说。
“你不要怪我哦,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再说了,谁让你之前那么多机会,都不和人家表白的。”
自从被我抢了身体,孟安的灵魂就一直跟在我后边。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本体的缘故,我看到他不断地做出捂眼,无可奈何,以及……难过的神情。
不过,应该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灵魂又变透明了一些。
“好吧,我也有话想问你,让我想想办法。”
我咬着手指,想着怎样才能和鬼魂对话。一个灯泡蹿出来——对了,笔仙!
我冲进教室,抄起纸笔,撒腿往楼下跑。我要得找个黑暗的没人的地方!
我还没玩过呢!
——我看你明明就是想玩,哪里是想和我说话啊。
——妹妹啊,上课铃响了啊,你没听到吗?
——又要罚站了,唉。
3.
纸上写下一个问题,底下分开写上“是”和“否”。我用手指夹着笔,竖在纸上,满怀欣喜地闭起了眼睛。
动了动了动了!感觉到手被拽着动,我激动得快要叫出来了。可当我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到孟安坐在我对面,正和我交叉着手指,我的期待一下子就被浇熄了。
果然看不到才有意思。这世上有意思的事好像也没有多少嘛……
“你怪我把你灵魂挤出去吗?”
手被哆哆嗦嗦带到了“否”字上。
我心中居然一动。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是高兴吗?
“骗人!”我用力甩了甩头,高尚的话谁都会说,我才不相信有人不愿意活着,“你为什么不再去找个身体啊?找不到吗?”
又磕磕绊绊转向了“是”。
“那为什么我可以呢?”
这一次,笔没有在是否上画圈,而是在纸上乱画。我从一堆连不起来的笔画里看出了他要写的是什么。
他想写,兄妹。
原来是这样啊……我丢下笔,为难地抓了抓头发,双手捧着脸支在膝盖上。原来想找一个可以取而代之的身体,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是因为我俩有血缘关系,才刚刚好。
兄妹……我们是兄妹吗?我不自觉地向一边扯了扯嘴角。
这些年,我只剩灵魂,过着寄居的生活,记忆仿佛已经有些模糊了。或许是因为,我不愿意想起来吧。可无论如何,那些发生过的事并没有随着我的肉体消失。比如,我是怎么死的。
我还记得,那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孟安突然背着父母,拉着我往外跑。那时我们都还小,根本不应该独自外出。但那个时候比起父母来,我更加信任他。我相信他不会骗我,不会伤害我。我只是担心他的身体,医生说他不能离开医院,更不能运动。
终于,他停了下来,说是累了要歇会儿,给了我零钱要我去旁边的店里买水喝。但当我握着两只易拉罐回过头时,他不见了。
我顺着模糊的记忆往回跑,我最害怕的是如果他在半路上犯病,那该怎么办。可跑着跑着,我发现我不仅没追上他,还迷路了。
后面的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一辆车子蹿了出来。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重重地摔回了地上。我想爬起来,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我知道自己大概是要死了,天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怕被丢在这里,就算死了都没人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哭了,活着多好啊,连哭都显得珍贵。就在黑暗降临的那一刻,我突然又感觉到了自由。我低下头,发现自己趴在地上,脸上还带着泪痕,所有人都看着我的身体,看不见我。
灵魂能存在多久呢,我也不清楚。但飘在半空,我反而很容易就找到了医院。我跟在孟安身边,看着他一天天健康起来。我试图和他说话,可他根本看不到我。出院的那天,我堵在他面前,我只是想知道那天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抛弃我。但我声嘶力竭地叫他,他却还是毫无反应地穿过了我。
我气得跺脚,转身试图做点什么吸引他注意。可就是这一扭头,我感觉自己被带着走了。
原来灵魂可以寄居在别人的身体里啊,我被自己这个偶然的发现振奋了。于是我决定留下来,伺机将他的灵魂赶出去。
对,我已经不想听什么解释。我只想活着。
“我有经验,这样飘着灵魂会越来越透明,很快就会消失的。总之你先找个东西临时储存一下吧,以后再慢慢找合适的人选吧。”
回到家,我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玩具熊,不到一臂大。是孟安十四岁生日,爸妈给他寄来的,据说是什么限量款。他不太喜欢,一直丢在一旁。
那时我多想揉揉它抱抱它啊,可我做不到。
“就这个吧!”我朝孟安的灵魂举起玩具熊,忍不住就有点嘚瑟,“比你可爱多了!”
孟安慌张摇头的样子难得有点好笑。
“这个我带着比较方便啊,不然呢,你想做只盘子做只水壶吗?”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要带着它去学校,以前没抱够,现在都要补回来。我才不管孟安愿不愿意呢,反正它现在就是个灵魂而已。
第二天早上,我身后背着书包,双手在前面抱着玩具熊,一走进学校,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女生们的双眼都闪亮亮的,一副想过来摸摸又不好意思的样子,男生则围在远处各种取笑。
哼,凭什么只有女生才能玩毛绒玩具啊,没道理的事!
我大大方方往教室走,路上却被一个男生搭了肩膀,我心跳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甩开了他。他笑着问:“这熊你是打算送给顾恋的吗?”
“才不是!”
我一把把熊抱紧。顾恋却在这时从我身旁果断擦过,脚步气冲冲的,显然是听到我说什么了。男生发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声,我瞪了他一眼,小步追上了顾恋。
“那个……”她黑着脸,搞得我不知道怎么搭话,“这个真的不是送你的啦,不过你生日什么时候啊,我可以送你生日礼物。”
听到我说这话,顾恋倒是停住了脚步,可脸色却没好转:“你连我生日是哪天都不记得了?”
啊,糟了,又惹祸了。我无奈地抠着熊鼻子,突然灵机一动,从书包里掏出昨天新买的粉红色hello kitty的铅笔盒。买的时候赠了一支同款的自动铅笔,我把它递过去:“送你。”
顾恋的眉眼蹙到了一起,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熊,又看了看铅笔盒,先是露出了“开玩笑吗”的疑惑表情,之后好像没忍住,终于笑了出来。她伸出手,就要拿我的铅笔盒。
我赶紧收回手,心想她还真贪心啊:“这个我要用的!”
顾恋似笑非笑的神色更甚了,不过最后她还是接过了自动铅笔,临走时还狠狠掐了一把熊鼻子。
隐隐地,我觉得她好像不生我的气了。
女生的心思真难懂啊……不不不,我也是女生,我才不是小孩子呢!
——上课不要抱着熊啊,我不介意坐在地上的。
——你那是什么……可以不用那种颜色的东西吗?
——顾恋你不要随她的意啊!
4.
不得不说,虽然孟安没什么优点,但眼光还不错,顾恋算是班上数一数二受欢迎的女生。常常见男生对她献殷勤,也见过男生把她堵在校门口。
她的包子性格和我老哥,倒是挺配的。
“顾恋,那个孟安就是个娘娘腔,你就别惦记他了。”
我背着书包,抱着熊,从顾恋身旁走过,看到堵在她面前的男生满脸青春痘,简直不忍直视。可她左躲右闪,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想过去解救她,毕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朵鲜花插在那啥上。可是生拉硬拽肯定甩不开,得找个让这男生死心的办法。
有了!我吐了吐舌头,出其不意绕到顾恋身后,双手绕过她的肩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孟灵!!!你就不能想点靠谱的办法吗!
她对面的男生惊呆了,她也惊呆了,几乎是跳转过身,捂着脸愣愣地看着我。
我朝她抖了抖眉毛,这种时候她要是也不理解我,我就惨了。幸好她像是看出了我的意图,震惊的表情一点点收了回去。我趁机拉过她的手,当作没看到那个男生,大步往外走。余光居然还看到孟安灰溜溜在后面跟着,差点笑场。
“孟安,你什么意思啊?”
没想到,那个男生恼羞成怒,径直追堵在了我们面前。他气焰嚣张得很,我心里其实挺害怕的,万一动起手来,我可不是他的对手。
“什……什么什么意思!”我一边提高嗓门儿虚张声势,一边四下求援,突然看到班主任从一旁经过,立刻大叫,“老师!他要找我打架!”
班主任一下就停住了,扭头看我们,刚刚还嚣张的男生立刻点头哈腰。我回头朝顾恋使了个眼色,我俩牵着手趁机溜走了。
一路跑到了安全区域,两个人都气喘吁吁,顾恋突然夸张地挣开了我的手。我偷偷撇了撇嘴角,心说,都是女生,害什么羞啊。
“谢……谢谢你啊……”她满脸通红,明明过去那么半天了。
“不就亲了一口吗,至于嘛……”
啊,坏了,我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看到顾恋变了脸色我才意识到自己说出声了,我赶紧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说完我忍不住捂住了脸,恨不得大叫两声。我是解释不清了,难不成我真要和女生谈恋爱吗?我都还没来得及认识几个帅哥呢。
我曾经的梦想就是将来要找一个哥哥那样的……那样的……男朋友?
我忽然有些恍惚,原来我曾经这样想过吗?
是顾恋的笑声让我回过了神,她捂着嘴笑了好半天,虽然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看起来却好像已经释然了。
“你最近很奇怪,”她弯下腰,看着玩具熊,没有看我,“不过,其实挺可爱的,至少你肯说真心话了。”
“你夸我可爱?”
顾恋斜睨了我一眼:“我不想说第二遍。那天……我说的话过分了,我想你应该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哪天?你说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
我跳到她旁边,用熊挡住脸,操控者它的两只爪,假装是它在说话。顾恋捂着嘴笑个不停。
我终于有朋友了!只有和人产生羁绊,才有活着的实感。我想要书里说的那样的好朋友,可以一起去卫生间,一起去逛街,一起聊八卦,还有……对了!我想去拍大头贴!死之前,我都没有拍过一次大头贴呢!
“我们去逛街好不好?”我从熊后歪头出来问她。
“欸?现在?”
“对啊,”我咬了咬嘴唇,“不行吗?”
顾恋蹙了蹙眉头,却不是厌恶,只是颇有些无可奈何,最终她还是点了头。
我拉着顾恋就往闹市区跑,路上她推了推我,告诉我可以先把熊交给她来抱,这样就不会有奇怪的眼光了。我低头看了熊一眼,估计孟安已经笑开花了。看在我心情好的份儿上吧,我抬手把它交给了顾恋。
“我们来拍这个吧!”
拉着顾恋钻进大头贴的机器里,我选了一张粉红色,很多桃心,超级可爱的模板。可人像刚一出现在屏幕里,我就感觉到了当头棒喝。
我又忘记自己现在长这副样子了!怎么拍也不会可爱嘛!
像是看出来我在想什么——可她怎么可能看出来呢——顾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脸:“既然要拍,那就笑一笑啊。”
“该怎么笑……”
“来,你和我学。”
她做了一个两只拳头摆在下巴处,像猫咪一样的动作,嘟起了嘴。我也学她,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帘子外面的人都探头看我们。
我有点难为情,不自觉脸就热了。不过心中的喜悦却像棉花糖一样,软绵绵轻飘飘,好像吹一吹就能飞上天。
照片拍出来我俩一人一份,告别的时候她要把熊还给我,我突发奇想对她说:“你要是喜欢可以拿去玩一晚上,明天再还我就好。”
“好啊。”她也没推辞,朝我挥了挥手。
我最后一次回头,对熊做了个鬼脸。
我给你创造机会了哦,老哥。
——孟灵!
——你哪里像十四岁,你根本就是四岁!
——是啊,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是我把你丢在那里了。
5.
和顾恋成为朋友之后,我终于感觉自己不是一个人了。我做错了什么事,她会在一旁提醒我。就像小时候,我一惹祸,孟安就帮我收拾烂摊子一样。
“你看这几套,哪套好看?”下课,顾恋举着手机过来,给我看几条裙子。
“这个。”我指了其中一条,她很诧异地夸我:“眼光变好了啊,以前每次都会选我最不喜欢的那件。”
那是!我忍不住昂了昂下巴,现在我可是女生。好险我又要说出口了,幸好最后关头咽了回去:“那是……文化祭要用的?”
“是啊。”
学校的文化祭马上就要开幕了,往年我也跟着孟安看过一些,反正都是唱歌跳舞之类的。结果这次文化祭的内容是cosplay,我还挺感兴趣的,因为有帅哥看。
当天很多人是化好妆、穿好服装来的,大都是彩色的头发,衣服特别华丽。班草穿着一身夸张的骑士服,有点中二,但是帅得一塌糊涂。我忍不住朝他凑了过去,偷偷摸出手机,装成看手机的样子,偷拍了一张。
就在我觉得不过瘾,换个角度想拍第二张时,他一扭头看见了我:“对了,孟安,你过来。”没想到,他朝我招了招手,“你帮我个忙吧。”
我欣喜若狂跑了过去,狂点头:“你说你说!”
“我们还差个人,衣服是现成的,你去换一下。”
“我也可以穿吗?”
他笑了,朝另一个男生挥挥手:“你们去帮帮他。”
我满心欢喜跟着他们去了卫生间,他们递给我一套衣服,一边说话一边笑得停不下来:“你自己去换吧,需要我们帮忙就说话。”
他们的表情让我有了不祥的预感,等我打开那件衣服,我彻底呆住了。我的第一反应是,好高兴!蕾丝边,蝴蝶结,蓬蓬的下摆,真的超级超级可爱。当即我就想换,一脱衣服才意识到,不对啊,我现在是男生啊,我不能穿!
“我……”
“你平时装女生不也挺坦荡的吗,你穿上这件,再举着那只熊,绝配!”仿佛是知道我要拒绝,他们麻利地打断了我的话,“你可别多想,我们可不是整你,这是为了班级荣誉,你看电视上不还经常反串吗!”
“那你们怎么不穿!”
“我们没你合适!”
不管我怎么挣扎,他们逼着我换上后出去。等我将就着把那件裙子套上,他们立刻推着我出了卫生间。我刚一站到楼道里,班草就吹了声口哨,所有人都看向了我。爆笑声在狭窄的楼道里响起,像有回声一般,久久散不去。
我几次想转身回去换掉,可身后推着我的手力气很大,我挣扎不得。正在这时,一个做卫生的女生举着一盆脏水从我身边经过,明显是故意的,泼了我一身。她惊叫了一声:“哎呀,没把你的妆弄花吧?”
笑声更甚了,他们围着我,像观赏笼子里的动物。我狠狠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不能掉眼泪。如果哭出来才是顺了这帮人的意。不能哭不能哭,说好的,孟灵再也不哭了。可强忍着好难受,憋得头疼心脏也疼。就在我觉得自己到了极限时,顾恋突然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一把拉住我的手,挡在了我面前。
她捏着我手的力气很大,她明明是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平时都不会大声讲话,却为了我对着几个大男生瞪眼睛,恶狠狠地说:“不想我去通知老师,现在就给我滚!”
“顾恋,这种娘娘腔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啊?”几个男生咬牙切齿。
“至少他不像你们,以伤害别人为乐。”她轻声对我说,“去换衣服,然后我陪你回家。”
我躲在卫生间里,哭了大半天,可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就好像要把我死去这些年无法流出的眼泪,一口气流光。跑出去时撞到了顾恋的肩膀,她刚刚取了玩具熊回来,想拿给我,被我一撞,熊掉在了地上。我气鼓鼓踢了熊一脚,可看着它灰头土脸的,我又更加伤心。
我捡起熊,抱在怀里,没等顾恋,径直跑回了家。
那天夜里,我发烧了。明明不是我的身体,却真真实实地难受。我想给顾恋打电话,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自己去了医院。一边挂水,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医院的天花板。
我讨厌医院,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都不进医院。这个地方,留给我的回忆不仅仅是伤痛,还是恐惧。
好想有人陪啊……
6.
从记事起,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点怪爸妈。我觉得他们偏心,大部分家庭都会偏心小一些的孩子,可偏偏他们更疼孟安。明明我比孟安聪明懂事成绩好!我捧着幼儿园老师发的小红花和100分的成绩单给他们看,他们也不过哦一声。忍不住躲起来哭的时候,我自暴自弃地想过,会不会我根本就不是他们亲生的。
直到后来,孟安一次次地去医院,我才终于释怀了。我告诉自己,爸妈更疼他,是因为他身体不好。
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想法比起真相来,真是单纯又美好。
孟安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如果不换心的话,根本长不大。很奇怪,自打孟安犯病,爸妈总是不停地对我讲病情、讲换心。他们拼命想让我知道,孟安要死了。
我当然不希望哥哥死掉啊,从小只有孟安最疼我。而且生死对那个年纪我来说,太重了。我总是做噩梦,不是梦见孟安死了,就是梦见我死了。还有一次,我梦见死神对我说,要救孟安,就得把我的心脏给他。吓得我从梦里哭醒。
孟安每犯一次病,情况就更严重一点,爸妈一有时间就去和医生谈话,我留在病房里陪他。有一天,孟安突然难受起来,我吓得不行,跌跌撞撞地跑去叫医生,中途摔倒,又爬起来。医生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条缝,还不等我叫,就听见妈妈斩钉截铁的声音:“孟灵就是为了给安安换心而生的,不用犹豫了,尽早安排手术吧。”
“他们兄妹俩感情那么好,就怕安安不同意啊。”爸爸显然有些顾虑。
“本来就是克隆人,就是细胞啊,不能算什么兄妹的。”
他们声音里的冷漠,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可这一次,和之前都不一样。我贴着墙壁,身体不自觉地往下滑,颤抖着蜷缩起来,这时才察觉到膝盖刺刺地疼。我还不懂克隆人是什么意思,我只能理解成,我并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我更像是一个容器,一个为孟安保存心脏的容器。现在时间到了,他们要摔碎这个容器了。
我果然不是他们的家人。所以他们是真的不爱我。
爸妈推门出来,撞见我吓了一跳,我看着他俩的脸,突然觉得好陌生。我推开他们,疯狂地跑了出去。
我不是容器,我是一个人,我会疼,我也怕死……我蹲在医院外的花丛后哭个不停。我不想哥哥死,可我也不想死,为什么我们两个不能一起活下来,为什么我们不是兄妹……就在我不知所措时,我听见了孟安喊我的声音,他居然一个人滑着输液架跑出来找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他发现了我,蹲到我面前来,“爸妈说你生气了。”
“他们说……他们说我是克隆人,我不是你妹妹,我们俩只能活一个……”
我起初还努力压抑着,看到孟安的那一刻,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他们逗你的。不是真的。”让我没想到的是,孟安却镇静得很,虽然他的眼圈也红了,“你是我妹妹。”
“真的?”
“真的,我们俩都不会死的。”
“拉钩。”我举起小指,他把那只没有扎针的手伸出来,和我勾了手指。
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提克隆人的事。可孟安一直待在医院里,再也没有出院。一天半夜,孟安偷偷对我说,我的心脏跟他的配型不合适,所以我肯定不是克隆人。后来,爸妈还允许我继续去上课了,虽然他们对我更冷淡了。我渐渐放下了心,噩梦也不再做了,想着或许真是虚惊一场。
可结果他就那样抛弃了我!我那么相信他!刚刚死去的那段日子,我常常想,是不是因为配型不合适,所以他觉得我没有用了呢。
但最后,他仍然用了我的心脏。
这些年,我一直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段恐怖的记忆。可潜意识里,我其实早已知道真相是什么,孟安对我的抛弃,给了我转移恨意的理由,我反倒觉得好过了一些。
我本来想过借着这个身体,去套套爸妈的话。可说也奇怪,自从孟安恢复,他和爸妈的关系就变得很糟。甚至爸妈移居国外,他都不跟着去。这个家自我死后,竟也等同于分崩离析。
我以为我会开心,这就是报应,可我看着冷冷清清的家,居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原以为,他用了我的心脏续命,我占用他的身体也是理所应当。我一直是这样劝说自己,不要难过不要愧疚,只要可以真真实实地活在这个世界,就一定能弥补曾经的遗憾。可是……还是寂寞。甚至比死前还要寂寞。每一次的快乐都是稍纵即逝,告别之后,寂寞就像如期等在那里的怪兽,总会把我一口吞掉。
“我知道,我知道的……”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我惊醒,睁开眼睛,四周白茫茫一片,孟安蹲在我的对面,伸手摸我的头。
“我在……做梦?”
“对。你梦见了我,所以我能来梦里和你说说话。”
我不想承认,别扭地躲开他的手:“我才没梦到你呢。”
“好好,你怎么说都行。”孟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从小就这么老气横秋,“你啊,要么就不要管别人的看法,真正地我行我素。可如果你想交朋友,想融入别人的圈子,你就得学会伪装自己。”
他的神情很平静,似乎真的一点也不怪罪我。怎么可能呢,我可是抢了他的身体,抢了他的人生啊。
“哼,就算我混得再不好,也不会还给你的!”
“傻瓜,我真的不怪你。如果我怪你,很早以前我就会把你赶出去了。”孟安再次伸手按住了我的头,他的手没有温度,和以前不一样,“身体里还有一个灵魂,不听使唤,我怎么可能没感觉,我早就知道你在。”
“那你为什么不赶我走呢?”这次,我没有躲开他的手。
“赶你去哪儿啊,你好不容易才回家,我有什么资格再赶你走呢。我只是太天真了,以为只要我不理不睬,两个灵魂可以共存。我一直很后悔当初做的事,我一直想着,要是有天能重来就好了。”
他笑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可他的眼睛却红了,就像那年蹲在医院外的花丛后一样。
即使知道是在梦里,我还是十分丢脸的,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能重来就好了。可我们都回不去了。
7.
“你要请假?”电话里面,顾恋的声音很担忧,“病还没好吗?我去看看你吧。”
“不是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就是……有点事情,想再休息几天。”
“真的吗?你心脏不好,千万别逞强。”
“我早就好了,不是已经……”我没办法顺畅地说出换了自己的心脏这种话。
电话那头的顾恋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我想挂电话时,她突然又开了口:“孟安,我知道你还是很在意你妹妹的事,可就像你说的,你不是故意的,她在天有灵,会谅解你的。”
谅解……我咬了下嘴唇,一句嗯也没说出来,仓促地挂了电话。
到如今,我俩到底该谁谅解谁呢,倒不如就承认打个平手。在梦里,我答应了孟安,要帮他找一副能用的身体。概率再低,也不是完全没有。虽然他不想占用别人的身体,但我还是觉得,如果能还给他一副新的身体,我就能彻底甩开他,自此两不相欠了。
一大早我就抱着玩具熊出门了,楼下的保安每天都注视着我,可能是好奇我为什么抱着玩具熊来来回回,今天终于鼓起勇气过来打招呼了:“这熊是怎么回事?”
“吉、吉祥物……”
我看了眼小保安,长得倒也挺精神的,干脆把熊往他身上一拍。他被我吓了一跳,一脸嫌弃地走了。
“看来不行啊。”我噘了噘嘴,继续往前走。
——明明就是你喜欢帅哥而已。
之后的三天,我都在马路上乱转,只要见到帅哥就偷偷跟过去,用熊碰一碰他。但是全都不成功,换来的都是他们的避之不及。
远远地,我看到前面走着一个身材无敌好的男生。穿着简单的长袖T恤都能看出肱二头肌。我赶紧快步赶超过了他,转头看到了他的脸。线条利落,显得坚毅又不粗鲁。是我最喜欢的型。
“你这个熊在哪儿买的?”我倒退着回到他身边,刚伸出手去,想用熊碰他。谁曾想,他居然先一步揪住了我的熊,问我。
“国外……”哎,还是不行,好可惜啊。可是能和他说上话也好啊,我不禁有些小鹿乱撞。
“我女朋友想要这个熊,我正愁哪里卖呢。”
说完,他朝我笑了一下,继续朝前走了。我被他的笑容震撼到了,傻傻跟在他后面。
——喂!既然不行就不要尾随人家!你的任务呢!
我一路跟着他走进一座楼,到了上面才发现,原来是家健身中心。显然他是健身教练。更衣室是在楼上单独一层,所以我得以避开了前台,径直跟了上去。
他这才发现了我,问:“你是新来的?”
我转了转眼珠,点了点头。
他虽然狐疑,但还是没管我。一脚踏进去,我惊得嘴都合不拢,里面有五个一身漂亮肌肉的年轻男孩。而且全都在换衣服,穿得最多的也不过运动背心。
我又兴奋又不好意思,脸烫得快要炸了。
——孟灵,你的口水流下来了。
——快点走吧,一会儿要被抓住了。
“你的更衣箱呢?”见我在里面乱转,那个男孩问我。
“我……我在找呢……”
我假模假样在更衣间里找,故意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蹭一下这个,碰一下那个。最后他们几个都发现了我的异常,一齐朝我逼近过来。
“你到底是干吗的?”
虽然很紧张,更多的却还是心跳。我捧着滚烫的脸往后退,后背贴到了更衣箱上,避无可避。一个没忍住,我还是伸手朝一个人的胸肌摸了一把,小声说:“我就是崇拜,你……你肌肉不错……”
——喂!就算你青春期少女怀春,也不要拿我的身体胡来啊!
下一秒,他们用对讲机通知了保安,说这里有个男变态。我干笑着朝他点头抱歉,在保安来之前迅速往外逃。身后更衣室的门拍得震天响,吓得我一哆嗦。
话说回来,我到底为什么一定要帮他找个帅哥身体啊,不是说好了之后互不相干的嘛……我对自己也有些无可奈何,只是一味地掐着熊鼻子。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处远离人群的小花园,实在累极了,我坐在长椅上,把熊好好摆在了一旁。仰起头,用力伸了个懒腰。
阳光暖融融的,花园里有孩子的笑声,难得有这么静谧的时候,我禁不住打了个盹儿。
大概只眯了一小会儿,头一沉,我就醒了过来。抬手抹了抹口水,扭头一看,我立刻跳了起来。
完了!熊不见了!不对,是哥哥不见了!
我惊慌失措地在周围找,椅子底下没有,花丛里没有,树上没有……玩具熊真的不见了。
我一下子颓坐了下去,死死捂住了脸。
事实上,我很希望他不见。他在一天,我就不得不面对,我是在占用别人的身体这个事实,我也不得不回忆起从前不好的事情。
可如今,看着他真的丢了,在如释重负的情感里面竟还夹杂着一丝失落。
我又变成一个人了。
8.
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我才终于认命,站起来慢吞吞地往只剩我自己的家里走。走了几步路,腿却有些发软,心很慌,浑身都没劲儿。
我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第一反应是,会不会我又要死了。是不是心脏并没有好,要复发了。越想越害怕,我强撑着打了一辆车,直奔医院。
因为是心脏问题,又有病根,医生片刻不敢耽搁。但最后的结果是,没什么大问题,注意心情就好了。
“是你啊。长大了呢。”一个岁数不小的大夫,拿着病历,温和地对我说。
我对她没什么印象:“您认识我?”
“已经忘了?”她反倒惊讶,“当时你要做换心手术前,就是住在这儿啊。”
被她一提醒,我也觉出一些眼熟了,不过记忆太不清晰了。“不用担心,你妹妹的心脏和你的完全匹配。”她对我说,“你父母是真的很爱你,并没有因为你先天残缺放弃你,反而付出那么多,用克隆……”
我闭了闭眼睛,不自觉锁紧了喉咙。如果可以,我也想关上耳朵。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是克隆人。可我宁愿装作不知道。我不想面对这件事。
“可他们有没有想过,即使是克隆人,也是一个活人,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大夫愣了愣,缓缓叹了口气,她在我身旁坐了下来,神色十分哀惋:“看来你还是没有解开这道心结啊。那时候你就这样,偷偷来求我,说你宁可死也不要做手术。我们怎么劝也没用,你还拔掉呼吸机和点滴来威胁我们。”
我猛地瞪大眼睛,直挺挺坐了起来。差点就要问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可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冲动。我的手藏在被子下面,死死揪着床单,强迫自己冷静。这是我知道真相唯一的机会了。
“可最终,还是没有用啊。”我努力控制着声音,不能颤抖。
“那个时候你太小了,想事情难免不周全。你只是想让她逃走,以为只要拖过第二天的手术就可以了。她在天有灵,不会怪你的。”
不,不是这样的,她一直在责怪啊。因为她不知道,她一直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被丢下了,她被害死了,她只懂得记恨——我好想大声喊叫,可最终我还是只能缩在被子下面,让眼泪默默地流。
这世上曾经有人爱我,倾尽自己微薄的力量,用生命保护着我,我却浑然不觉。我试着想象了一下,如果孟安没有不顾自己的身体,带我逃出医院。我会毫不知情地被麻醉,摘除掉心脏。之后如果他们仁慈,我可能会带着坏的心脏多熬几天,或者,我就不明不白地去了。
如果是那样,我大概不仅仅是怪他,怪爸妈,我会怪整个世界。我会怨恨,发疯一样地怨恨。
可如今,我却只报复了他,报复了我最不该报复的人。
但从本质上说,其实他是我最亲的人,甚至于,我就是他。
孟灵,你就是个傻子!我的灵魂被悲伤充斥,仿佛要爆炸了,我只有一下下狠狠捶着床铺,才能排解一点点。
从医院出去,我像孤魂野鬼一样,拖沓着脚步,维持着木讷的表情。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隐约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我缓缓回过头,发现居然是个小男孩。
目测也就四五岁,虎头虎脑倒是可爱,不过我不认识他。最关键的是,他手里拿着我的玩具熊!
“还给我!”
我喜出望外,伸手就要抢。他却突然张口,一本正经地教育我:“不许和小孩子抢玩具。”
“我才不……”我才不想被小孩子教训呢。可突然间,我觉得他的语气和眼神有些熟悉,我停下来,歪了歪头,“哥哥?”
“聪明。”
他勾了勾嘴角,把熊举给我,不过现在只是普普通通的玩具熊了。
“这个小朋友,”他指了指自己,“趁你睡觉,把熊拿走了。我是突然间发现,我好像和他的身体很合拍。而且他比较小,我也能控制。”
这算因祸得福吗!虽然是个小屁孩,以后我就要当哥哥了,这点我不太高兴。可还来得及,至少我还来得及挽回。
“这只是暂时的。”可不等我把心放下,他就向我解释道,“这个孩子有先天性的疾病,时间不多了。我只是来看看你,看到你好就行了。我还要回去,不然他爸妈该着急了。”
说着他就要转身,我却出其不意一把把他抱了起来。
在这个世上,如果说亲人,我只认这个哥哥。我想和哥哥一起生活下去,这个念头终于膨胀到了极限。
“喂喂!你干什么啊!”
四五岁的小男孩还是挺重的,尤其他还一直挣扎。我为了抱得住,只好把熊先丢下,此刻我也不觉得心疼了:“我不管!我要带你去看病!然后不让他们找到我们!”
“别胡闹了!人家的父母会担心的!”
我咬着嘴唇,不管他说什么,就是不放手,反正现在他打不过我。
——妹妹,你这叫绑架啊。
9.
事实证明,孟安说得对,事情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简单。我带着他几乎转遍了市里的医院,医生的说法千篇一律。后来,我发现一家医院的大夫偷偷给警察打电话,赶紧抱着他落荒而逃。
新闻里报了患先天性疾病的小男孩儿失踪,正到处寻找目击者,电视里面,小男孩儿父母哭得肝肠寸断,我却想起了我死的时候,只有孟安这样哭。
“让我走吧,他的灵魂在叫嚣着,想找爸爸妈妈呢。”
在家里,孟安不停劝说我。我把头支在膝盖上,不愿意说话。
他弯起手指,敲了一下我的头:“你还不高兴了!”
他的力气是小孩子的,根本感觉不到痛,这种熟悉的触感,却让我想起了久远的小时候。
我俩经常趁爸妈不在,玩猜拳,输了就敲对方的脑门儿。我总是赢,那时我以为是我聪明,后来渐渐明白,他故意只出一种。有一次,我又赢了,刚伸手敲了他脑袋一下,爸妈就推门进来了。妈妈生了好大的气,拎着我的脖领就把我往外拽,我害怕地大叫:“哥哥,哥哥……”
孟安立刻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妈妈的腿,一遍遍解释着:“我俩闹着玩呢,是我让她这么做的,我也打她呀……”
说着,他抬手在我脑门儿上敲了一下,看着像用了很大力气,但落下却轻飘飘的。
想来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几年了,虽然一切都有迹可循。比如明明是亲兄妹,但从不记事起,我们就分房睡,说是为了培养我们的独立意识和性别观。可那时候我一个人睡太害怕了,连灯都不敢关。孟安就总是等爸妈睡着,抱着被子溜进我房里,在我床下打地铺。他的身体本来就差,只要一睡地上,第二天就会感冒。不过他永远不会出卖我,生着病还会对我做鬼脸。
所以虽然爸妈不甚疼爱我,我也没有什么自由。可我是孟安的妹妹,只要懂得这点,我就不寂寞。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克隆人的?”
我幽幽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孟安仿佛吓到了,半天没反应。小孩子露出那种表情真的很奇怪,可我却笑不出来。
“你一直就知道,是不是?知道我是为了给你治病,才出生的。”
“我只知道你是我妹妹!哪里有哥哥会不喜欢妹妹呢,我宁可死的是我,也不希望……”
他手舞足蹈解释的样子那么傻,却那么真。我终于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了他:“我知道,我都知道了……对不起……对不起……”
“傻瓜。”他摸着我的头,“我们两个是兄妹,不提谁对不起谁,多生分啊。”
夜里,我们两个谁都没睡,一起回忆曾经在这个家里的片段。天一点点亮起来,就像新生一样。哥哥的灵魂一点点从小男孩身体里出来,已经变得十分透明了。
我将昏睡的小男孩送到安全的地方,叫了120送回了医院。孟安决定跟着他,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对小男孩的父母解释一下。我知道他不是为了这个,他想和我告别。
“临走前,你再回来看看我吧。我到现在还适应不了做个男生,很辛苦的。”我朝他伸出手,“至少临走前,陪在我身边吧。”
一虚一实,我们两个打了个钩钩。
哥哥走后,我立刻开始翻腾家里的东西。显然,我死之后,爸妈把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丢了,家里也没有设灵堂。他们大概想要抹杀掉,家里曾经还有一个人的事实。
然而,在相册里,我看到了奇异的景象。每一年他们都有一个惯例,哥哥生日的那天,会给哥哥拍一张对蜡烛许愿的照片。
虽然照片里只有一个人,我却发现每一张照片的蛋糕都会被切下一角,放在旁边。就好像,我在那里一样。
每一年。
这到底是哥哥的主意,还是爸妈的,我不知道。但至少,爸妈是允许这样做的。
我忽然觉得,在他们的生活里,我一早就是一个幽灵了。
该走的是我,不是他。
在做了决定之后,我觉得自己还有一件事可以做,否则我走了之后,恐怕他还是磨磨唧唧,说不出口。我约了顾恋出来见面,她一直都很担心,看得出来她对孟安是一心一意的。这样的女生,要是最后被他拱手让人,我真是要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了。
“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身体没事吧?”
“嘘,先别说话。”
我突然拉住她的手,她愣了一下,但没有抽回去,直勾勾地盯着我。来之前我明明对着镜子练习过好多遍了,可一到现实还是有点紧张。我被她盯得很是不好意思,在心里给自己催眠“我是男生,我是男生,我是男生”……空出的那只手撑住了她脑袋旁边的墙,甩了甩不存在的刘海儿,俯身吻了她。
在那一瞬间,除了顾恋瞪大的眼睛外,我感觉到了哥哥的灵魂前所未有地有些生气,连身体都有了感应。看样子亲了他喜欢的姑娘,他有些奓毛呢。趁那个瞬间,我脱离了他的身体。
只要我离开,他的灵魂自动就会归位了。他显然还不太适应,还僵硬地摆着那个羞耻的姿势,可即便这样他做的第一件事仍旧是抬起头看我,我看到他的眼泪盈满了眼眶。
白痴哥哥,刚亲完女生,怎么能哭呢。
“你在看什么?”顾恋也很纳闷,红着脸问他。
“我……”他露出一个心酸的笑容,“我在想,我在天上的妹妹,应该会很喜欢你。”
“那当然了,傻瓜。”
顾恋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温柔又宠溺。
之后的日子,有顾恋陪着他,我放心了。
临走前,我绕到他身后,轻飘飘地抱了他一下。他抬起头,最后一次摸了我的头,即使是一片虚空。
家里的桌子上有我一早写好的字条——笨蛋哥哥,不用担心我,反正我已经是死的了,也不会再死第二次。如果我找到了合适的身体,一定会回来的。如果找不到,我也不过是去了早该去的地方。或许那里比人间好玩,谁知道呢。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毕竟我的心脏还在这个世上,就像我在一样。顾恋是我的朋友,不许对不起她。还有,谢谢你,知道这世上原来一直有人惦念我,就不枉活过了。
尾声:
孟灵走了足有一年了。家里始终没有陌生人来过,虽然孟安一直等着。
他翻遍了家里的相册,找不到一张孟灵的照片。可是他却发现每一张生日照上,他的脸旁,都被画上了一张拙劣的笑脸。
孟安看着看着,就掉了眼泪。
“孟灵啊,要是寂寞的话,记得来哥哥的梦里聊聊天。你这样一去不回,什么恶作剧都不搞,反倒不像你呢。”
“顾恋现在又嫌我变回木头了,觉得那个时候的我更可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早知道当初该向你取取经的。”
“不过你说得对,只要我心还跳动一天,你就没有真的走。”
他选了一张笑脸最好看的,摆在了桌上,静静地上了三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