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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所有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

奥勃朗斯基家里,一切全都乱了。妻子得知丈夫与他们家原来的法国女家庭教师发生了关系,便向丈夫宣布自己再也没法和他在一个家庭里生活了。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到了第三天。夫妇俩本人及家里所有的人,都痛苦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所有人都觉得他们的共同生活已经毫无意义,即便是任何一家旅馆里偶然碰在一起的人,关系都要比他们之间来得亲密。妻子不出自己的房门,丈夫则已经第三天不在家了;孩子们失去了管教,在家里到处乱跑;英国女佣与女管家争吵了一场,给女友写了张便条请她给自己另找个雇主;厨师在昨天傍晚用餐时就走了;老板着面孔的厨娘和马车夫也要求主人给他们结账。

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奥勃朗斯基公爵——公众场合人们都叫他斯吉瓦——和通常一样,早上八点醒来了,但不是在妻子的卧室里,而是在自己书房一张长沙发的精制山羊皮上。他在弹簧沙发床上转过自己保养得很好的肥胖的身子,紧紧抱住枕头另一端并把脸贴在上面,似乎还想再好好睡一会儿;但他突然跳起来坐在沙发上,睁开了眼睛。

“啊——啊,怎么来着?”他一边回忆着做过的梦一边想,“啊,怎么来着?对!是阿拉宾在达姆施塔特请客吃饭;不,不是达姆施塔特,是在美国的一个什么地方。对,但当时达姆施塔特在美国。对,阿拉宾在玻璃桌上请客吃饭,而且——满桌子的人都唱着:Il mio tesoro[2],不,不是Il mio tesoro,而是更美好的曲子,还有一些小巧的长颈玻璃瓶,它们是些女人。”他在回想。

奥勃朗斯基的双眼高兴得闪闪发亮起来,脸上不禁泛出微笑。“是啊,当时真好,很好。那里还有许多非常美妙的玩意儿,令人无法用言语形容,醒了后甚至无法用思想表达。”他发觉穿过呢料窗帘的一侧照进来一片亮光,便从沙发床上垂下双腿,伸脚寻找着妻子为他绣上花边的精制山羊皮金色便鞋(去年送的生日礼物);按照几年来的老习惯,他没有站起来,只把一只手伸到卧室里挂晨衣的那个地方。这时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并没有睡在妻子的卧室,而是睡在书房里,以及为什么会这样。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皱起了前额。

“啊呀,啊呀,啊呀!啊!……”回想到发生的一切,他叹息起来。与妻子争吵的全部细节,他的整个无可奈何的处境,以及最使他痛苦的自己的过错,又都浮现在他脑海里。

“是啊!她不会原谅我的,也不可能原谅。而最最可怕的是,全部过错都在我——我的过错,但我是无辜的。全部问题正在于此。啊呀,啊呀,啊呀!”回顾这场争吵中对自己而言最沉重的印象,他绝望地这样认为。

最不愉快的是开头一瞬间。当时他高高兴兴地从剧院回来,手里拿着个给妻子的大梨,妻子却不在客厅里;奇怪的是书房里也找不到她,结果是在卧室里,发现她手里正拿着那张暴露全部真相的纸条。

这个总是担心、忙碌、在他眼中十分平庸的陀丽,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呆呆地坐着,带着可怕、绝望和愤怒的表情看着他。

“这是什么?这个?”她指着纸条问道。

每当回忆这一场景,使奥勃朗斯基感到痛苦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他回答妻子问题时的蠢相。

这一瞬间,他的感觉就像出乎意料地突然被卷进某种太过难堪的事件一样。他没法面不改色地面对这种情况。他并不感到委屈,也没有否认、辩解和请求原谅,反而继续保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任何另一种表现都比他这副样子强!他的脸完全不由自主地(“头部大脑的反射”,爱好生理学的奥勃朗斯基想),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露出通常那种善良而愚蠢的微笑。

他不能原谅自己这种愚蠢的微笑。见到这种微笑,陀丽好像生理上出现疼痛似的颤抖了一下,以她特有的暴怒愤愤地说了一大堆很刻薄的话,便跑出了房间。她从此再不想见到丈夫。

“全都是因为这愚蠢的微笑。”奥勃朗斯基想。

“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他绝望地问自己,但没有找出答案。

2

在对待自己方面,奥勃朗斯基是个真实的人。他不能欺骗自己,不能装作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他,现今三十四岁,风流倜傥,潇洒多情;他的结发妻子只比自己小一岁,却有着五个活着的、两个夭折的孩子。他不再爱她了,对这一点他并不觉得后悔。他后悔的是,自己没有能更好地瞒过她。不过,他倒是感觉到了自己处境的全部难处,也替妻子、孩子及自己可怜。要是预料到这个消息对妻子有这么大的影响,他也许会更好地设法隐瞒自己的过错。他从来没有清楚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模模糊糊地知道妻子早已猜到他对她不忠,只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他甚至觉得,她,一个憔悴、衰老的女人,风采尽失,魅力全无,完全成为个家庭的贤妻良母,平心而论,应当宽宏大度些才是。结果,竟完全相反。

“哎呀,可怕!啊,啊,啊!可怕!”奥勃朗斯基自言自语,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在此之前,一切是那么美好,我们和和睦睦地活着!她为孩子们感到满意、幸福,我也从不妨碍她,由她随意管教孩子和料理家务。对,坏就坏在她曾经是我们家的一位女家庭教师。这不好!追求自己家的女家庭教师,的确显得有那么点儿庸俗、下流!(他回想起罗兰小姐那双狡黠的黑眼睛及她的微笑。)可是只要她在我们家里,我从没有纵容过自己。而最糟糕的是,她已经……好像这一切是成心和我过不去似的!哎呀,哎呀,哎呀!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在生活中遇到各种最复杂难解的问题时,他通常会主动忘却,聊以过活。目前他也别无他法。但此刻他不能靠睡梦来忘忧,至少在晚上前是不行了,也就无法回到那种有长颈玻璃瓶式的女人唱歌的音乐中去了;他只好靠生活之梦将其忘却。

“听其自然吧。”奥勃朗斯基自言自语。他站立起来,穿上浅蓝色丝绸里子的灰色晨衣,拉起璎珞打了个结。他挺直宽阔的胸膛,深深吸了口气,轻松地迈开载着他肥胖身子的双脚,像通常一样健步走到窗户边上,拉开窗帘,按了按铃。他的贴身仆人马特维听到铃声,立刻拿着他的衣服、鞋子和一份电报走了进来。跟着马特维进来的,还有带着理发用具的理发师。

“机关里有公文来吗?”奥勃朗斯基问道,接过电报在镜子面前坐下来。

“在桌子上,”马特维用关切的目光疑惑地看了一眼老爷,稍等了一会儿,又带着狡黠的微笑补充说,“出租马车处来过人。”

奥勃朗斯基什么也没有说,只在镜子里瞥了马特维一眼;从他们在镜子里相遇的目光中,看得出两人是彼此理解的。奥勃朗斯基的目光仿佛在问:“你干吗说这个?难道你不知道?”

马特维双手放进自己单排扣的短外套口袋里,伸开一只脚,脸上微微浮出笑容,善良地默默看了老爷一眼。

“我叫他们下个星期天来,在这之前别来打扰您,来也是白跑一趟。”显然这是事先想好的话。

奥勃朗斯基明白了,马特维是想开个玩笑,引起对他的注意。他拆开电报看了一遍,猜测着弄清了电报里常有的不连贯句子,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马特维,我妹妹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明天到。”他说着,要理发师那只油光肥胖的小手停一会儿。理发师正在他长长的卷曲络腮大胡子间拨出一条粉红色的道道。

“感谢上帝。”马特维回答道,表明自己和老爷一样明白客人这次来的意义;这客人就是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奥勃朗斯基心爱的妹妹,她或许能帮助哥嫂重归于好。

“一个人来,还是和丈夫一起?”马特维问。

奥勃朗斯基没法说话,因为理发师正在给他修剪上嘴唇的部位。他就竖起一根手指。马特维对着镜子点了点头。

“一个人来。那就给准备楼上的房间吧?”

“告诉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她会吩咐的。”

“是告诉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吗?”马特维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对,告诉她。喏,把电报拿去,交给她,照那边说的办。”

“您是想让我试探一下,”马特维心里明白,但他嘴里只说了一句,“是,老爷。”

马特维一只手拿着电报回来,两只靴子咯吱咯吱响地跨进房间时,奥勃朗斯基已经洗过脸、梳好头发,正准备穿衣服。理发师已经离开了。

“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要我禀报说,她要走了。她说:随他——也就是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马特维眼里含着笑意说,同时把双手塞进口袋里,向一边侧过脑袋,注视着老爷。

奥勃朗斯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那漂亮的脸上露出几分善良而可怜的苦笑。

“啊?马特维?”他摇摇头说。

“不碍事儿,老爷,会解决的。”马特维说。

“会解决的?”

“是的,老爷。”

“你这样想吗?谁在那边?”听到门外有女人裙子的沙沙声,奥勃朗斯基问。

“是我,老爷。”一个坚定而令人愉快的女人声音响起,接着玛特连娜·菲里莫诺夫娜严峻的麻脸从门外探了进来。

“怎么了,玛特连娜?”奥勃朗斯基迎着她向门口走去,问道。

尽管在妻子面前全是奥勃朗斯基的错,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但家里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他一边。甚至眼前这位保姆,达丽娅·阿列克山德罗夫娜的心腹,也不例外。

“怎么了?”他沮丧地问。

“您过去,老爷,再去认个错吧。或许上帝会帮忙的。她太痛苦了,让人看着都觉得可怜。再说家里一切都乱套了。该可怜可怜孩子们,老爷。认个错吧,老爷。有什么法子!爱坐雪橇……[3]”

“可是她不会接受的……”

“您得尽力啊。上帝是仁慈的,向上帝祷告吧,老爷,向上帝祷告。”

“那好,你走吧。”奥勃朗斯基说着,突然一阵脸红。“来,给穿好衣服。”他果断地脱掉晨衣,对马特维说。

马特维已经举起事先准备好的像套具似的衬衣,吹去上面一点儿几乎看不见的东西,带着明显满意的神情,把它套在老爷娇惯的身上。

3

奥勃朗斯基穿好衣服,在自己身上洒了香水,把衬衣袖子拉拉直,用习惯的动作把卷烟、皮夹子、火柴、带双链坠子的怀表放进各个口袋里,抖了抖双臂。虽然自己不那么幸运,但他感到自己还是清洁芳香、身体健康,精神抖擞。他一步步轻轻抖动着走进餐厅,那里已经摆好咖啡等着他了;咖啡的旁边,放着信件和机关里送来的公文。

他看完了信。有一封信让他很不愉快——是一个要买他妻子领地的森林商写来的。这森林必须卖掉;可眼下,直到与妻子和好以前,这件事根本没法谈。其中最不愉快的,在于这种金钱利益,竟会牵涉到目前他与妻子的和好。想到自己为这种利益,为出卖这片森林谋求与妻子和好,他有一种受侮辱的感觉。

奥勃朗斯基看完信,把机关里送来的公文拿到自己面前,很快翻阅了两个案卷,用很粗的铅笔做了些记号,然后把案卷推开,喝起咖啡来;喝过咖啡,他打开新到的晨报,看了起来。

奥勃朗斯基订阅的,是一种并不极端而属于多数人支持的自由派报纸。尽管他其实对无论科学、艺术、政治都毫无兴趣,但坚决支持多数人及他的报纸支持的对所有问题的观点;只有当多数人的观点改变时,他的观点才发生改变,或者说得好听点儿,不是他改变了观点,而是观点本身在他身上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奥勃朗斯基并不选择什么倾向、观点,而是这些倾向、观点自己来到他身上,就像他并不挑选礼帽和常礼服的样式,而是人家穿戴什么他也就穿戴什么一样。由于出入上流社会,再加上成年人通常思想活跃,观点就如同一顶礼帽一样必不可少。至于说为什么宁肯选择自由派倾向,而不是他那个圈子里许多人支持的保守派倾向,这并不是由于他认为自由派倾向更合理,而是它更接近他的生活方式。自由派说俄罗斯一切都很糟,的确,奥勃朗斯基欠了很多债,钱绝对地不够用。自由派说婚姻是一种过时的制度,必须加以改革,的确,家庭生活很少使奥勃朗斯基满足,还迫使他完全违背本性,开始撒谎和作假。自由派说——或者说好听点儿,是暗示——宗教不过是加在不开化居民身上的枷锁,的确,奥勃朗斯基甚至在做简短的祷告时都无不感到自己腿脚剧痛,而且没法理解既然现世的生活这么欢乐,还干吗叨叨这些关于来世的可怕而缥缈的词句。与此同时,奥勃朗斯基喜欢开玩笑逗乐,有时候还以取笑人为乐,说如果拿种族引以为自豪,就不应该停留在罗立克[4]上而拒绝承认最早的祖先——是猴子。就这样,自由派倾向成了奥勃朗斯基习以为常的玩意儿。他喜欢读自己订的报纸,就像饭后抽一支烟,在头脑里弥漫起一层薄薄的烟雾。他读了社论,其中说在我们这时代毫无必要鼓噪什么激进主义要吃掉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险,也毫无必要鼓噪什么政府必须采取措施镇压革命的祸患,相反,“我们认为,危险不在于假想出的革命这一祸患,而在于阻止进步的传统势力的顽固性”,如此等等。他还读了另一篇财政方面的文章,其中提到边沁和密勒[5],并对财政部进行了讽刺。他以自己特有的敏捷的想象,明白了所有讽刺的意义:谁对谁,以及为何而发。这种分析通常情况下都能给他带来某种满足。可是今天,这种满足被破坏了,因为他回想起了玛特连娜的劝告及家里的不和。他还在报上看到,贝依斯特伯爵已经到了维斯巴顿,以及消除白头发、出售轻便轿式马车和某青年征婚等广告,但这些消息都没有像以前那样让他平静、轻蔑又心怀满足。

奥勃朗斯基看完报纸,喝了第二杯咖啡,吃过抹着黄油的白面包后,站起身来,抖掉西装背心上的面包屑,挺起宽阔的胸脯,高兴地笑了笑。这倒不是因为心里有什么特别开心的事儿——纯粹是由良好的消化引起的。

可是这种快乐的微笑立刻勾起他的回忆,他又沉思起来。

门外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奥勃朗斯基听出是小儿子格里夏和大女儿塔尼娅的声音)。他们在搬什么东西,而且掉了。

“我说了,车顶上不能坐乘客,”小姑娘用英语嚷道,“你收拾吧!”

“全乱套了,”奥勃朗斯基心想,“怎么能让孩子们到处乱跑呢。”他随即向门口走去,叫住他们。孩子们扔下当火车玩的匣子,向父亲走过来。

小姑娘是父亲的宝贝,她大胆地跑过来,拥抱他,边笑边挂到他脖子上。和通常一样,她闻到他络腮胡子里散发出的熟悉的香水味儿,感到心情舒畅。最后,小姑娘吻了吻他那因为弯腰而涨得通红、越发柔情洋溢的脸,终于松开双手,想往回跑,但被父亲拉住了。

“妈妈怎么了?”他一只手抚摸着女儿光滑细嫩的脖子问。“你好。”他转过头,微微笑着对向他请安的儿子说。

他意识到自己不太喜欢小男孩,可总是力图做到一视同仁;但儿子感觉到了这一点,对父亲冷淡的笑容并没有报以微笑。

“妈妈?起来了。”小姑娘回答。

奥勃朗斯基叹了口气。“就是说,又是一整夜没有睡。”他想。

“那么,她高兴吗?”

小姑娘知道,父亲和母亲吵架了,母亲没法高兴,而父亲对这一点应当是知道的,他这么若无其事地问,显然是在装假。她为父亲脸红了。他立刻明白了这一点,也脸红了。

“我不知道,”她说,“她没有叫我们学习,而是叫库尔小姐带我们上外婆家去玩。”

“那就去吧,我的小塔尼娅。啊,对了,等一下。”他再次拉住她,抚摸着她一只柔嫩的小手说。

他从壁炉上取下昨天放在那儿的一盒糖果,挑了两块她爱吃的给她,一块巧克力和一块水果软糖。

“给格里夏吗?”小姑娘指着巧克力问。

“对,对。”他又摸了摸她的小肩膀,吻了吻她的发根和脖子,才放她走。

“轿式马车备好了,”马特维说,“对,有个女的求见。”他补充道。

“来了很久了吗?”奥勃朗斯基问。

“半个来钟头了。”

“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有人来要马上通报!”

“总得让您喝完咖啡吧。”马特维用一种使人无法生气的友善而粗鲁的语气说。

“那就快请吧。”奥勃朗斯基懊恼地皱着眉头说。

求见者是参谋部大尉加里宁的遗孀,她请求办一件不可能和毫无头绪的事儿。但奥勃朗斯基还是照例让她坐下,仔细听她把话说完,还给她提了详细的建议,告诉她该去找谁,怎么找法,甚至用自己粗犷、奔放、优美而清楚的笔迹,果断而流畅地给一个可能帮上她忙的人写了封信。奥勃朗斯基打发走参谋部大尉遗孀,拿起礼帽又停下来,想想是否忘了什么。结果发现,除了想要忘了的——妻子,他什么也没有忘记。

“啊,对了!”他垂下头,漂亮的脸上露出苦恼的神情,“过去,还是不过去?”他对自己说。内心的声音告诉他,没有必要过去,这里除了虚伪不可能有任何别的,他们的关系已不可能补救,因为她无法再恢复青春美貌,激发爱情,而他,也无法变成对爱情心如止水的老头子。除了虚伪和欺骗,现在不会有别的结果;而虚伪和欺骗则与他的本性不相符。

“但早晚还是得去,总不能老这样僵着。”他努力鼓起勇气说。他挺直胸脯,点着一支香烟抽了两口,就把它扔进珠母贝壳烟灰缸里,快步穿过黑洞洞的客厅,打开另一道通向妻子卧室的门。

4

陀丽穿着短上衣,站在打开的小衣柜前找东西。她原先那头浓密的秀发,而今已经变得稀疏,用发针别在脑后。她面容憔悴,那双满是怒火的眼睛,因脸部干瘪而显得眼眶深陷。房间里到处撒满东西。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下来,眼睛盯着门,竭力使脸上露出严厉而轻蔑的表情,却只是徒劳。她感到害怕,害怕即将发生的会见。她刚才试图做的,这三天来已经试了十来次:找出她准备带到娘家去的孩子们和自己的东西——却总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就连现在,也和前几次一样,她对自己说,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她得想法惩罚、羞辱他,就算只让他稍微品尝下他对她施加的痛苦,也算是报了点儿仇。她老说要离开他,却又感到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因为自己无法抛弃他是她丈夫的想法,也无法抛弃爱他的习惯。此外,她觉得如果在自己家里都照看不好五个孩子,离家在外就只会更糟。事实上,三天来最小的一个因为吃了不新鲜的鸡汤生病了,其他几个昨天几乎没有吃上午饭。她感到离开是不可能的。可是,她还在欺骗自己,还在找东西,装做要离开的样子。

一看到丈夫,她就把双手伸进小衣柜抽屉里,好像在寻找什么。等他走到自己身边很近的时候,才瞅了他一眼。然而,她原想做出一副严厉而坚决的表情,脸上流露出的却是怅惘和痛苦。

“陀丽!”他用轻轻的羞怯声音说,边说边把脑袋缩到肩膀里,努力装出一副可怜而顺从的样子,可还是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陀丽迅速地把他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模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对,他倒是幸福又满足!”她想,“可是我呢?……大家都喜欢他这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还夸奖他,这真叫人厌恶;我就是憎恨他这副样子。”她抿紧嘴唇,苍白的神经质的脸上,右半拉筋肉开始抽搐起来。

“您要干什么?”她用急促、不自然和深沉的声音说。

“陀丽!”他颤抖着声音又叫了一下,“安娜今天就要来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能见她!”她嚷嚷说。

“可是总得,可是,陀丽……”

“您走,走,走!”她嚷嚷着,眼睛并不看他,仿佛这叫嚷是身上什么地方正痛得厉害。

奥勃朗斯基在想妻子的时候还能保持平静,指望一切照马特维说的那样会顺利解决,还能平静地看报、喝咖啡;可是当他看到她那痛苦憔悴的脸,听到这种听天由命的绝望声音时,就感觉呼吸困难,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眼睛里也开始闪耀出泪花。

“我的上帝,我干了什么!陀丽!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要知道……”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号哭堵住了他的喉咙。

她啪的一声关上衣柜的门,瞪了他一眼。

“陀丽,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一句话:请求你原谅,请求你原谅……你想想,难道九年的生活还抵不了那一时,一时……”

她垂下双眼听着,听他说些什么,好像在恳求他说服自己不要相信那件事。

“一时的冲动……”他说出来了,并想继续往下说;但听到这句话,陀丽又像身上哪儿开始疼痛一样,嘴唇紧闭,右边脸颊的筋肉又抽搐起来。

“您走,走开!”她嚷得更刺耳了,“别再对我说您的那些冲动和下流勾当!”

她想走开,但身子摇晃了一下,便伸手扶住椅子靠背,免得倒下。他的脸胀大了,嘴唇鼓起来,两眼直淌泪水。

“陀丽!”他抽泣着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想想孩子吧,他们是无辜的。是我的过错,惩罚我吧,让我为自己赎罪。只要办得到的,我决心全部照办!是我的过错,千真万确,是我错了!可是,陀丽,原谅我吧!”

她坐下了。他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对她产生了无法形容的怜悯。她几次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来。他等待着。

“你想到孩子们,就是为了逗他们玩;而我想到他们,知道他们现在全都毁了。”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看来,这些话三天来她对自己说过不止一次了。

她说话时对他以“你”相称[6],他感激地看着她,挪动身子想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厌恶地避开了。

“我想着孩子们,为了救他们我什么都愿意;但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们:是带他们离开父亲好呢,还是把他们留给放荡的父亲——对,放荡的父亲……您倒说说,在发生……那种事情以后,我们难道还能在一起生活?这难道可能吗?您说呀,这难道可能吗?”她提高嗓门,重复说,“当我的丈夫,我的孩子的父亲,与自己孩子的女家庭教师发生关系之后……”

“可是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呢?”他可怜巴巴地说着,头越来越往下耷拉,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觉得您下流,让人厌恶!”她大声叫嚷起来,火气越来越大,“您的眼泪像水一样不值钱!您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您没有心肝,不知廉耻!您卑鄙、下流,是个陌生人,是的,完全的陌生人!”她怀着痛苦和愤怒说出“陌生人”这个连自己都感到可怕的词儿。

他瞅了她一眼,她脸上那种愤怒的表情使他惊恐不已。她在他身上只看到了对她的怜悯,而不是爱情。“唉,她憎恨我,不会原谅我的。”他想。

“这真可怕!真可怕!”他说。

这时,隔壁房间里有个孩子大概是跌倒了,在大声叫喊;陀丽留神一听,脸色立刻变得温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接着迅速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可见她还是爱我的孩子的,”他注意到她听到小孩子叫喊时的变化,心想,“她爱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恨我呢?”

“陀丽,你听我再说一句话。”他跟在她后边说。

“如果您跟着我,我可要叫大家,叫孩子们了!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个无赖!我现在就走,您和您那位情妇就住在这里好了!”

她啪的一声关上门,走了。

奥勃朗斯基叹了口气,擦了把脸,轻轻地走出了房间。“马特维说:会解决的,可怎么解决?我看甚至连可能性都没有。哎呀,哎呀,多可怕!她嚷嚷得多难听,”他回想起她的叫嚷和“无赖”“情妇”这些词,自言自语说,“女佣们也许都听到了!难听得可怕,可怕!”奥勃朗斯基独自站了几秒钟,擦了擦眼睛,喘了口气,便挺直胸脯,出了房间。

这天是星期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厅里上钟。奥勃朗斯基想起自己对这个规矩的秃顶钟表匠开过的一个玩笑,说这个德国人“把自己的一生安排得像上钟一样”,于是露出了微笑。奥勃朗斯基喜欢开好听的玩笑。“说不定事情还真会解决呢!一个好听的词儿:解决,”他想,“应该这样说。”

“马特维!”他叫了一声,“和玛丽娅一起去把安娜用的那间黄沙发的休息室收拾好了。”他对应声来到的马特维说。

“是,老爷。”

奥勃朗斯基穿好皮袄,走到台阶上。

“您不在家用餐?”马特维送他到门口,问。

“看情况吧。这是给家里用的,”他边说边从皮夹子里取出十个卢布,“够吗?”

“够不够,看对付着用吧。”马特维说着,把马车门关上,退回到台阶上。

这时,陀丽哄孩子安静下来后,听马车声知道他已经走了,就又回到卧室里。这是她避开家庭事务的唯一去处;她一出卧室,家庭事务就将她团团包围。就是刚才她到孩子们房里这短短一会儿工夫,英国女佣和玛特连娜就向她提出了几个刻不容缓、只有她一个人能做主的问题:孩子们出去散步时穿什么?他们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个新厨师?

“哎呀,不要问我,不要问我!”她说着回到卧室里,坐在刚才与丈夫说话的地方,捏紧瘦得连戒指都要从指头上滑下来的皮包骨似的双手,重温起刚刚那场谈话的全部内容。“他走了!可是他要怎样才会与她分手呢?”她想,“难道他还在与她勾搭?我怎么没有问问他?不,不,和好是不可能的。就算我们仍生活在一个家庭里——我们也是陌生人,永远成了陌生人!”她带着特殊的含意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可怕的词儿,“我本来有多爱他,上帝啊,我多爱他,……我多爱他!难道现在我不爱他了?我是不是比以前更爱他了?可怕,主要的,是那……”她刚想到这里,玛特连娜从门缝里伸进头来,把她的思路打断了。

“您让我兄弟过来吧,”她说,“他饭菜做得好;要不然像昨天那样,孩子们到六点钟还没有东西吃。”

“那好吧,我这就去安排。对了,派人去取鲜牛奶了吗?”

就这样,陀丽又忙碌起日常事务来,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痛苦。

5

奥勃朗斯基凭着自己良好的天资,在学校里成绩不错,但他懒惰又贪玩,所以毕业时属于末流;不过,尽管他一贯生活放荡,级别不高,年纪也不大,却在莫斯科机关里担任了一个体面而薪俸丰厚的主管职务。他得到这个职务是靠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卡列宁的关系,此人在机关所属的部里担任要职。不过,即使卡列宁不任命自己的内兄担任此职,奥勃朗斯基通过兄弟、姐妹、表亲堂亲、叔伯和姑姑姨妈等上百人的亲属关系,也能弄到这个或类似的职位,每年约有六千卢布薪俸;他需要这些钱,因为尽管妻子有足够的财产,他自己的事业却屡屡落败。

奥勃朗斯基的亲戚朋友很多,莫斯科和彼得堡几乎有一半人认识他。他出生于权势显赫的官宦世家。官场老人中,三分之一是他父亲的朋友,从他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得他;另外三分之一和他以“你”相称;还有三分之一则是他的相识。因此,那些地位、房产和租赁权等世俗利益的支配者,都是他的朋友,分配时也就不会没有他的份儿。所以,奥勃朗斯基无须特别费劲就能得到有利可图的职位,只要不拒绝、不妒忌、不争吵、不生气就行,而凡此种种,出于自己特有的善良,倒还从来没有过。如果人家对他说,他得不到他所要的薪俸的职位,他会觉得可笑,再说他的要求并不怎么过分;他想要的只是和同龄人一样的东西,而他担任这职务干得不会比任何人差。

所有熟悉奥勃朗斯基的人都喜欢他,不只是因为他具有善良快活的秉性和不容置疑的真诚,还因为在他身上,在他潇洒开朗的外表,在他闪亮的眼睛、乌黑的眉毛头发和白里透红的面孔上,有着某种能使人生理上产生友好和愉快的东西。“啊哈!斯捷潘·奥勃朗斯基!这不是他吗!”大家见到他时几乎总是这么高兴地笑着说。即使有时和他谈话并不特别有趣——但到了第二天或者第三天,见到他还是同样开心。

这是奥勃朗斯基主管莫斯科那个机关的第三年,他除了受到同事、下属、上司及所有与他打过交道的人的喜爱,还赢得了他们的尊敬。奥勃朗斯基在公务上受到这种一致的尊敬,其主要品质在于:第一,由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缺点,对别人就特别宽容;第二,融入他血液里的那种自由主义,由于不是从报上生硬搬来的,因此十分彻底,这就使他不论财富和官阶,对所有人都能做到平等相待,一视同仁;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点——他对所承担的工作完全漠不关心,结果因为他从不热心,也就从来没有犯过错误。

奥勃朗斯基来到供职的地方,在毕恭毕敬的看守陪同下,夹着公文包走进自己的小房间,穿上制服,然后进入办公大厅。文书和职员都站立起来,愉快而恭敬地向他鞠躬。奥勃朗斯基照例急忙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握过同事们的手,坐了下来。他恰到好处地讲了几句笑话,聊了会儿天,便开始办公。办公时应遵守的自由、随便和礼仪间的那种界限,没有人比奥勃朗斯基更能准确把握,他也总能使气氛愉快。秘书与办公室里其他人一样,愉快而恭敬地拿着公文走过来,用奥勃朗斯基倡导的亲昵随便的自由派语调说:

“我们总算想办法得到了奔萨省政府的材料,对此您是否……”

“终于收到了?”奥勃朗斯基用一根手指压住公文说,“那,先生们……”办公就开始了。

“他们不知道,”他低着脑袋,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听着报告,同时心里在想,“半小时前他们的主管还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呢!”他的眼睛在笑。这公务得不间断地进行到两点钟,之后才能休息和吃饭。

还不到两点,办公大厅的大玻璃门突然开了,一个人闯了进来。坐在沙皇肖像画和守法镜下办公的官员,看到这意外的消遣都很高兴,纷纷向门口望去;但门卫立刻把进来的人赶走了,随后关上了玻璃门。

等秘书宣读完案卷,奥勃朗斯基懒洋洋地欠身起来,按照自由主义做派,当场拿出一支烟,往自己的小房间里走去。他的两位同事,老官吏尼基津和行伍出身的格里涅维奇,也同他一起走了出来。

“饭后我们还来得及办完。”奥勃朗斯基说。

“怎么也来得及的!”尼基津说。

“可这福明该是个大骗子。”格里涅维奇指一个与他们正处理的案子有关的人。

奥勃朗斯基对格里涅维奇的话皱了皱眉头,表示事先下判断有失体面,此外没有作任何回答。

“刚才进来的人是谁?”他问门卫。

“大人,一个什么人未经许可,趁我一转身就蹿进来了。他打听您。我说:等官员们都出来时……”

“他在哪儿?”

“大概到门厅去了,刚才还一直在这里走来走去的。哦,就是那人。”门卫指着一个身体结实、肩膀宽阔、一脸卷曲胡子的人说。那人的羊皮帽还没有脱,便迅速敏捷地顺着石级磨损的台阶跑上来。一名夹着公文包正往下走的瘦个子官员停住脚,不高兴地瞥了一眼跑上来的那人的双脚,然后疑惑地瞅了瞅奥勃朗斯基。

奥勃朗斯基在楼梯上边站着。当他认出跑上来的人时,他那张从制服金丝领子上露出的和颜悦色的脸,就更加容光焕发了。

“原来是你!列文,你怎么来了!”奥勃朗斯基一边带着和善、戏谑的微笑说,一边打量着走近自己的列文,“你怎么会屈驾到这个鬼地方来找我呢?”他不满足于握手,又吻了吻自己的朋友,“早就来了?”

“我刚到,很想看看你。”列文一边回答,一边不好意思又生气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围。

“啊,我们进去吧。”奥勃朗斯基了解自己这位朋友的自尊和愤愤不平的羞怯,于是说道。他抓起列文的一只手,像通过危险地段般,拉着他跟自己走。

奥勃朗斯基与所有相识的人几乎都以“你”相称:不管是六十岁的老人还是二十岁的青年,是演员还是大臣,是商人还是将军副官,处于社会阶梯两个极端上的人都有。这些人要是知道他们通过奥勃朗斯基而有某种共同的东西时,一定会大吃一惊。他会跟随便什么人一起喝香槟酒,而与这些一起喝过香槟酒的人,他都会以“你”相称。所以每次当着下属的面,遇到他那些“不体面的朋友”(如他戏谑地称呼过的许多朋友那样)时,他总善于以他特有的机智冲淡这在下属心目中留下的不快印象。列文不在“不体面的朋友”之列,但奥勃朗斯基机敏地感觉到,列文以为他也许不愿在下属面前表现出他们俩的亲密关系,所以才拉他进自己的房间。

列文与奥勃朗斯基的年龄几乎相同,奥勃朗斯基与他以“你”相称并不是因为一起喝过香槟酒,而是因为列文从少年时候起就是他的同学和伙伴。尽管两人的性格和趣味不同,他们却是从小相亲相爱的朋友。虽然如此,就像选择了不同活动领域的人们之间那样,他们议论时虽然为对方的活动辩护,内心里却是蔑视的。每个人都觉得仿佛自己进行的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朋友进行的——只不过是一种主观幻想。看到列文的模样,奥勃朗斯基就忍不住露出几分讥讽的微笑。他已经多少次见列文从乡下到莫斯科来——列文在乡下究竟干点儿什么,奥勃朗斯基从来没有能好好了解过,他也不感兴趣。列文每次来莫斯科总是一副激动、匆忙的样子,而且对事物大都有完全新的出人意料的看法。奥勃朗斯基嘲笑他,又喜欢他。列文也完全一样,他打心眼里既蔑视自己这位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又蔑视他的公务,认为它毫无意思,经常加以嘲笑。不同的是,奥勃朗斯基干着大家所干的事情,笑起来自信又和善,而列文笑时却缺乏自信,有时候还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我们早就等着你了。”奥勃朗斯基说着走进自己的房间,放开列文的手,仿佛以此表示不再有危险了。“非常非常高兴见到你,”他接着说,“啊,你怎么样?还好吗?什么时候到的?”

列文不做声,瞧着奥勃朗斯基那两位陌生同事的脸,特别注意到了气质优雅的格里涅维奇的手。这双手的手指又白又长,弯起的指甲颜色发黄,衬衣上的袖扣大而闪亮,这些似乎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使他无法自由思考。奥勃朗斯基立刻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微微笑了。

“啊,对了,请允许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说,“我的同事:菲利普·伊万内奇·尼基津,米哈依尔·斯坦尼斯拉维奇·格里涅维奇。”然后转向列文:“地方自治活动家,地方自治局里的新派人物,一只手能举起五普特[7]的体育家、畜牧家、猎手和我的朋友,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柯兹内舍夫的弟弟。”

“很高兴认识你。”老头子说。

“在下有幸认得令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格里涅维奇边说边伸过一只指甲长长的瘦手。

列文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冷冷地握了握,便马上转向奥勃朗斯基。尽管他很尊敬驰誉全俄罗斯的异父同母的作家哥哥,但他不能忍受人家不是作为康士坦丁·列文而是作为著名作家柯兹内舍夫的弟弟来接待他。

“不,我已经不是地方自治局成员了。我和所有的人都吵过架,再不去参加会议了。”他转身对奥勃朗斯基说。

“真快呀!”奥勃朗斯基脸带微笑说,“可是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以后再告诉你。”列文说,但立刻开始讲起来,“是这样,简单地说,是我坚信地方自治局根本没有事干,也不可能有事干,”他这时好像受到谁的侮辱似的激愤起来,“一方面,它是个玩物,他们玩弄议会那一套,而要我搞这些玩意儿,既不够年轻又不够年老;另一(他停顿了一会儿)方面,这——是县里的coterie[8]加紧捞钱的一种手段。原先有监护、法庭,现在是地方自治局,只不过不是受贿,而是拿不劳而得的薪俸罢了。”他说得很激动,好像在场的人有谁反驳他的意见似的。

“嘿嘿!我发现,你呀,又有了新变化,一个保守派,”奥勃朗斯基说,“不过,这事以后再说。”

“对,以后。现在我有事找你。”列文厌恶地凝神注视着格里涅维奇的手。

奥勃朗斯基几乎不着痕迹地微笑了一下。

“你不是说你再也不穿欧式服装了吗?”他边说边打量列文一身显然是法国裁缝做的服装,“是这样!新变化嘛!”

列文突然脸红了,但不像通常成年人那样稍稍有点儿红——他自己并不知道——而是像孩子一样满脸通红。他为自己的表现感到可笑,因而更加害臊,脸也就红得更厉害,几乎要哭出来。这张聪明的男子汉的脸竟变得这般孩子气,看上去非常怪异,以至于奥勃朗斯基都不再朝它看了。

“那我们在什么地方见面?我非常非常需要和你谈谈。”列文说。

奥勃朗斯基好像开始沉思起来。

“这样吧:我们到古林去吃饭,就在那儿谈。我三点以前有空。”

“不,”列文想了想,回答说,“我还得到另一个地方去。”

“那好,一起吃晚饭。”

“吃晚饭?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说两句话,打听一下,以后我们再详谈。”

“既然这样,那你现在就把这两句话说了,等晚饭时我们再详谈。”

“这两句话是这样的……”列文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的脸突然因为竭力克制自己的害臊而产生了恼怒的表情。

“舍尔巴茨基一家怎么样?全是老样子吧?”他说。

奥勃朗斯基早就知道列文爱上了他的小姨子吉蒂,他露出几乎看不出的微笑,两只眼睛高兴得闪闪发亮。

“你说了两句话,我却无法两句话就回答清楚,因为……对不起,等一下……”

秘书进来了。像所有秘书那样,他带着一种谦逊、随便而又恭敬的神情,并自信在职务知识方面比上司强,于是拿着公文来到奥勃朗斯基跟前,说是请示,其实是说明为难处。奥勃朗斯基没有听完,便把手亲切地放在秘书的袖口上。

“不,你就按我说的办。”他说着,用微笑缓和自己的口气。接着,他简要解释了一下对这件事情的理解,推开公文说,“就请这么办吧,扎哈尔·尼基齐奇。”

秘书尴尬地走了出去。列文趁奥勃朗斯基与秘书交谈的工夫,完全从自己的不安中恢复过来了。他双手支在椅子上靠着,脸上带着讥讽的关注。

“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他说。

“你不明白什么?”奥勃朗斯基还是那么高兴地微笑着,取出一支香烟说。他等待着列文会有什么古怪的表现。

“我不明白你们在干什么,”列文耸了耸肩膀说,“这种事儿你怎么还会干得这样认真?”

“为什么不呢?”

“因为无聊。”

“那是你的想法,我们可忙得要命。”

“忙着写公文。不过是啊,你有这方面的才干。”列文补充说。

“就是说,你认为我有什么缺点?”

“也许吧,”列文说,“不过我还是欣赏你的气派,并为自己的朋友是这么个大人物感到骄傲。可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接着说,同时直愣愣地注视着奥勃朗斯基的眼睛。

“那好,好。你等着吧,你以后也会变成这样的。好在你在卡拉津斯基县有三千俄亩[9]地,你又像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身体健壮,充满青春活力——可有朝一日你也会到我们这里来的。对,关于你问的那事儿:没有变化,不过可惜你这么久不来了。”

“出什么事了?”列文慌忙问。

“也没有什么,”奥勃朗斯基回答,“我们再聊吧。不过,老实说,你干吗来了?”

“啊,这个问题,也以后再谈吧。”列文再一次脸红到了耳根。

“那好。我明白了。”奥勃朗斯基说,“你知道吗?我本来该请你到家里去,可是妻子身体不太好。不过这样吧:如果你想见见,可以到动物园去,他们大概四五点钟在那里。吉蒂在那里滑冰。你先去吧,回头我去找你,我们找个地方一起吃晚饭。”

“好极了,那就再见吧。”

“当心别忘了。我知道你,搞不好又会忘记的,或者突然回乡下去了!”奥勃朗斯基边笑边嚷嚷道。

“不会的。”

直到列文走出房门,他才想起自己刚才忘了给奥勃朗斯基的同事们告别鞠躬了。

“这位先生看上去精力很充沛啊。”列文走后,格里涅维奇说。

“是啊,老兄,”奥勃朗斯基摇了摇头说,“一个幸福的人!在卡拉津斯基县有三千俄亩地,前途无量啊,而且多么朝气蓬勃!不像我们哥们儿。”

“您有什么可抱怨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

“糟得很,不好。”奥勃朗斯基说着,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6

奥勃朗斯基问列文老实说他干吗来的时候,列文脸红了,并为自己脸红而感到生气,因为他不能回答:“我是来向你小姨子求婚的。”虽然这是他这次来的唯一目的。

列文和舍尔巴茨基两家都是莫斯科的贵族世家,而且一直保持着亲密友好的关系。这种关系在列文上大学的时候进一步加深了。列文与陀丽和吉蒂的兄弟、年轻的舍尔巴茨基公爵一起准备应考,一起进了大学。当时列文常到舍尔巴茨基家里去,并喜欢上了这个家庭。不管看起来多么奇怪,但列文正是爱上了舍尔巴茨基一家,特别是占这个家庭半数的女性。对自己的母亲,列文已经不记得了,仅有的一位姐姐又比他大好多,在舍尔巴茨基家里,他头一次看到了那种有教养和真诚的贵族世家的生活环境,而这种生活,自己因为双亲过世,早已经失去了。这个家庭的全体成员,特别是女性,他觉得仿佛都披覆着一重诗意盎然的神秘帷幕,他不但没有看到她们身上的任何缺点,反倒是设想在这重帷幕的遮盖下,有着最崇高的感情和完美无瑕的光彩。为什么这三位小姐得轮流着一天说法语一天说英语呢?为什么她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轮着弹钢琴,却让琴声传到楼上有两个大学生做功课的房间里呢?为什么这些教法国文学、音乐、绘画和舞蹈的老师经常来?为什么她们要在规定的时间和莉侬小姐一起,乘坐弹簧马车到特维尔斯卡娅林荫道上去,她们穿着自己的缎子皮袄——陀丽穿长的,娜塔丽娅穿半长的,而吉蒂则穿完全短的,短到她那双红丝袜绷得紧紧的标致小腿完全露在了外面?为什么她们要在有金蝴蝶图案的帽子的仆人陪伴下,到特维尔斯卡娅林荫道上散步呢?——所有这一切和其他许多在她们那个神秘世界里发生的事情,他都无法理解,但他知道这些事情都是美妙的,而他爱上的正是这种神秘性。

在大学时代,他差点儿爱上老大陀丽,可是她不久嫁给了奥勃朗斯基。然后,他开始爱上老二。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该爱上三姐妹中的一位,只是弄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位。但是,娜塔丽娅也是在社交界一露面就嫁给了外交官里沃夫。列文大学毕业时,吉蒂还是个孩子。年轻的舍尔巴茨基参加海军后,在波罗的海淹死了,因此列文与舍尔巴茨基一家的交往,虽然有同奥勃朗斯基的友谊维系着,也是越来越少了。列文在乡下过了一年,今年初冬又到莫斯科来,见到了舍尔巴茨基一家人,这时他才明白,三姐妹中哪一位才是自己注定会爱上的。

对于像他这样一个出身名门、三十二岁的富家子弟来说,原本向舍尔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了,从各个方面看,他都会被立刻认为是一位完美的配偶。不过列文是在恋爱中,他觉得吉蒂简直十全十美,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要高出一头,而他自己则是个尘世俗物,所以甚至都不敢想象别人及她本人会属意于他。

他神魂颠倒地待在莫斯科,为了见到吉蒂,几乎天天混迹于交际场所。两个月后,他突然认定这事儿不可能,就回乡下去了。

列文认定这事情不可能,是因为在吉蒂亲属们看来,他配不上迷人的吉蒂,而吉蒂本人也不会爱上他。在亲属们眼里,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却还没有任何固定的事业和社会地位,而他的同辈人,有的已经成了上校和侍从武官,有的当上教授,有的是银行或铁路的经理,或者像奥勃朗斯基那样在机关里担任个主管职务;他却是(他很清楚在别人看来自己是什么人)个地主,搞些繁殖奶牛、狩猎鸟兽和建筑施工的事情,也就是没有才能的小玩意儿,没有什么出息,做些按照社会观念是蠢材才会干的事儿。

至于神秘而迷人的吉蒂本人呢,也不会爱上他这么个长相不起眼又才具凡庸的人。此外,以前他对吉蒂——出于与她哥哥的友谊,一直是成年人对孩子的态度——这是爱情的又一个新的障碍。他认为像他这样长相不起眼而心地善良的人,只能得到她的友谊,而要获得像自己对她那样的爱情,则须是个美男子才行,主要的——该是个出众的人。

他听说女人往往喜欢其貌不扬的普通人,可他不相信会是这样,因为换位思考,他自己钟爱的也只能是漂亮、神秘和独特的女人。

然而孤零零一个人在乡下待了两个月以后,他确信这不是自己最初青春年代所经历过的那种爱情。这种感情使他一分钟也不得安宁;她能否成为他妻子——这个问题不决定下来,他简直没法活下去。他的失望只是他的想象,并没有他一定会被拒绝的任何根据。于是他下定决心到莫斯科来求婚。如果对方接受了,马上就结婚;不然……他无法想象,如果遭拒绝自己会怎么样。

7

列文乘早班火车到达莫斯科后,住在同母异父的哥哥柯兹内舍夫家。他换好衣服走进哥哥的书房,想立刻告诉他自己的来意,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可是哥哥不是一个人在。那里坐着一位哈尔科夫来的著名哲学教授,专程来解释他们之间在一个很重要的哲学问题上的误会。这位教授正在同唯物主义者展开激烈辩论,而柯兹内舍夫很有兴趣地注视着这场争论。柯兹内舍夫读了教授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给他写了封信进行批驳,指责他对唯物主义者的让步太大。教授于是立刻赶来解释。他们讨论的是个时髦的问题:一个人的心理现象与生理现象之间有没有界线?如果有,它又在哪里?

柯兹内舍夫迎接弟弟时,露出他那种对所有人一贯如此的亲切而冷淡的微笑。他为二人作过介绍后,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这位教授前额狭窄,脸色暗黄,身材矮小,戴着一副眼镜。他稍稍停下讨论,同列文打了个招呼,又继续说下去,不再注意他。列文坐下来,想等教授走,但是很快就对他们讨论的问题产生了兴趣。

列文在杂志上常常看到他们正在讨论的那些文章。他在大学里学的是自然科学,所以对这些文章饶有兴致,认为它们发展了自己所熟悉的科学原理。不过,他从来没有把作为动物的人类的起源以及反射作用、生物学和社会学的科学结论,与他对生死意义问题的思考联系起来。这些问题最近越来越经常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听着哥哥与教授的交谈,发现他们把科学问题与心灵问题联系起来,有几次甚至要专门探讨心灵问题,但每一次他们接近这个他认为的主要问题时,似乎又急忙回避开去,转入细微的分类、保留条件、引文、暗示及引据权威等方面,他也就很难明白他们的话题了。

“我不能承认,”柯兹内舍夫以他通常那种明确优雅的措辞说,“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凯依斯,认为我关于外部世界的所有观念都出自知觉。我得出存在这个最主要的概念不是通过感觉,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传达这个概念的专门器官。”

“对,可是沃尔斯特、克诺斯特和普里帕索夫都会回答您,说您的存在意识是您全部感觉的总和,这种存在意识是感觉的结果。沃尔斯特甚至直截了当地说,要是没有感觉,也就没有存在的概念。”

“我要说的,恰恰相反。”柯兹内舍夫又开口了……

这时列文仿佛觉得,他们正要接触到核心问题时,却又绕开了,于是他下决心向教授问个问题。

“可见,如果我的感觉被消灭了,如果我的肉体死亡了,也就不会有任何存在了?”他问。

教授很失望,好像因被这插话打断而感到精神痛苦般地瞧了瞧这位古怪的提问者——一个不像哲学家而更像纤夫的人,然后把目光转移到柯兹内舍夫身上,仿佛在问:这有什么可说的?但是,柯兹内舍夫说话远不像教授那样激动和偏颇,他说了一句有深意的话,既能回答教授的观点,又能理解列文提出这一问题时简单而自然的想法。他微微笑了笑说:

“这个问题,我们还无权解决……”

“我们没有材料,”教授赞同说,继续申述自己的理由,“不,我指的是,假如普里帕索夫直截了当说,感觉是以印象为基础的,那么我们应该严格地区分这两种概念。”

列文再也没有听下去,一心只等教授离开。

8

教授走了后,柯兹内舍夫转过身来对弟弟说:“很高兴你来了。准备待多久?田庄经营得怎么样?”

列文知道哥哥对田庄经营不大感兴趣,他这样问只是一种客套,因此只说了关于出售小麦和钱的事情。

列文原想把自己决定结婚的事儿告诉哥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甚至下了决心;可是见到哥哥,听了他与教授的谈话,后来又听到哥哥问起田庄经营(他们母亲留下的家产还没有分,两人的产业全由列文管着)时那种无意中以老大自居的口气,不知怎的,列文感觉自己没法把结婚的决定告诉哥哥。他仿佛觉得哥哥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看待这件事情。

“那你们的地方自治局怎么样啊?”柯兹内舍夫问道。他对地方自治局很感兴趣,认为它意义重大。

“啊,说实在的,我不知道……”

“怎么?你不是机构成员吗?”

“不,已经不是了,我辞职了,”列文回答,“再也不去出席会议了。”

“可惜!”柯兹内舍夫皱起眉头,低声说。

辩解时,列文讲述了他们县里开会时都干些什么。

“总是这样!”柯兹内舍夫打断他说,“我们俄国人从来都是这样。也许,能发现自己的不是,这是我们的一个优点——不过我们往往夸大其词,张口闭口就是讽刺、挖苦,聊以自慰。我跟你说,要是把像我们地方自治机关那样的权利交给另一个欧洲国家的人——比如德国人或英国人,他们准会把这种权利变为自由,可是我们自己呢,瞧,只会嘲笑。”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列文惭愧地说,“这是我最近的感受。我还真全心全意努力过了。我毫无办法。我无能为力。”

“不是无能为力,”柯兹内舍夫说,“而是你没有给予应有的重视。”

“也许吧。”列文沮丧地说。

“你知道吗,尼古拉弟弟又到这里来了。”

尼古拉是列文的同胞哥哥,柯兹内舍夫的异父同母弟弟。他自甘堕落,挥霍了自己的大部分家产,一直在糟糕的坏人堆里鬼混,和兄弟们都闹翻了。

“真的吗?”列文可怕地叫嚷起来,“你怎么知道?”

“普罗科菲在马路上见着他了。”

“他在这里,在莫斯科吗?他在哪里?你知道吗?”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去找他。

“我后悔把这事告诉了你,”柯兹内舍夫对激动的弟弟摇摇头说,“我派人打听到了他的住处,替他还清了欠特鲁宾的债,把借据寄给了他。可是你瞧,这是他给我的回复。”

柯兹内舍夫接着把压在纸板底下的一张纸条递给弟弟。

列文读着这张字迹熟悉而古怪的纸条:“恳请你们让我安静点儿。这是我对自己亲爱的兄弟们的唯一要求。尼古拉·列文。”

列文看完后,双手拿着纸条,头也不抬地站在柯兹内舍夫面前。

他心里斗争着:想立刻忘了这个不幸的哥哥,又意识到这将是不道德的。

“他显然是要侮辱我,”柯兹内舍夫接着说,“可是要侮辱我他又办不到。我原来倒确实是一心一意想帮助他,可现在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

“是啊,是啊,”列文连声说,“我理解并珍视你对他的态度;不过,我还是要去看看他。”

“你想去就去吧,可我不是很赞成,”柯兹内舍夫继续说,“对我来说,我倒无所谓,他不会叫你和我吵架的;但对你来说,我劝你最好还是别去。帮不了他的。不过,随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

“也许是真的帮不了他,可我觉得自己无法坐视不理,特别是在这种时候——当然这是另一回事——”

“这点我可不明白,”柯兹内舍夫说,“不过有一点我知道,”他补充说,“这是谦和的一种教训。不然我也会对那种所谓的下流宽容些,但自从尼古拉弟弟成了现在这种样子以后……你知道他干了什么……”

“啊,这真可怕,可怕!”列文重复说。

列文从柯兹内舍夫那里拿到了尼古拉的地址,本打算立刻去看他,但是仔细想了想,决定推迟到傍晚去。首先,为了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得解决促使他到莫斯科来的那件事儿。列文从哥哥那里出来,便到奥勃朗斯基的机关里,打听清楚舍尔巴茨基一家的情况后,就到人家告诉他能见到吉蒂的地方去了。

9

四点钟的时候,列文心脏怦怦跳地在动物园旁边下了马车,顺着一条小道向山上溜冰场走去。他估计能在那里找到她,因为舍尔巴茨基家的轿式马车停在大门口。

这是一个寒冷的晴天。大门口停着一排排轿式马车、雪橇、万卡[10]和宪兵。在装饰着浮雕的俄式小屋之间,打扫干净的小路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们,他们的帽子在晴朗的太阳光下闪闪发亮。公园里的老桦树,枝头被厚厚的积雪压得低垂弯曲,看上去好像披上了一件新的庄重的祭祀法衣。

他顺着小路向溜冰场走去,一路上自言自语:“不要激动,要镇定。你乱想些什么呀?你怎么了?够了,蠢东西。”他在心中默念不已。但是他越是竭力想使自己平静,就越是呼吸困难。一个熟人碰到了叫他,他居然没认出那是谁。他向冰山走去,那里传来小雪橇上下滑动时的叮当声和哗啦声,还有欢乐的人声。他又走了几步,看见溜冰场就在前边,并立刻在所有的溜冰者中间认出了她。

他知道了她在这里,惊喜和恐惧同时揪住了他的心。她站在溜冰场另一端,正在和一位夫人交谈。她的衣着,她的姿态,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列文这么容易就认出了她,就像在荨麻丛中找到一朵玫瑰花一样。有了她,一切都熠熠生辉。她是一种微笑,使周围的一切容光焕发。“我能进溜冰场到她身边去吗?”他想。在他心目中,她站着的那个地方成了高不可攀的圣地,有一瞬间,他甚至差点儿离开:他是那么害怕。他得竭力设法控制自己,想到既然各式各样的人都从她身边来来去去,因此他也可以到那里去滑冰。他走进去了,像躲避太阳似的久久不去看她,但即使不去看她,也还是看得见她。

溜冰场上,每周的这一天这个时候,一个圈子里互相认识的人们就都会聚集到一起。这里既有以技术大出风头的溜冰高手,也有怯生生扶着椅背刚学会动作的笨拙新手,有小孩,也有单纯练练身子骨儿的老人。列文觉得他们都是受上天眷顾的幸运儿,因为他们在这里,离她那么近。所有溜冰的人看上去都若无其事地绕过她,赶上她,甚至与她谈话,完全不把她放在心上,只是趁这极佳冰场和艳阳天气而神采奕奕,纵情欢乐。

吉蒂的堂兄弟尼古拉·舍尔巴茨基,穿着短上衣和紧身裤,脚上穿着冰鞋坐在小板凳上,他看到了列文,便向他嚷嚷:“啊,首屈一指的俄罗斯溜冰手!早来了吧?冰好极了,快穿上冰鞋啊。”

“我没有带冰鞋。”列文回答说,为自己当着她的面所表现出的勇气和轻松感到吃惊。尽管他没有直接瞅她,目光却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她。他感到太阳渐渐靠近自己了。她在一个旮旯里,伸着穿高筒靴的瘦腿向他滑过来,看样子显得有点儿羞怯。一个穿俄式服装的小孩放肆地挥动双手,身子往地上一弯,赶上了她。她滑得不很稳当,便从绳子拴着的小暖手筒里伸出双手,以防摔倒,接着看到了列文。她认出了他,朝他微微笑着,同时也因为自己的胆怯而略显羞涩。她转了个弯,一只脚富有弹性地在冰面上一蹬,便直滑到舍尔巴茨基身边,一把抓住他。她微笑着向列文点了点头。她比他想象中还要美。

他在想到她的时候,脑子里会生动地浮现出她的整个形象,特别是那种带着孩子般明朗和善良的表情;那长在少女标致肩膀上的飘逸着浅色头发的可爱脑袋,显得那么的灵动和迷人。脸部的纯净表情和苗条身段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然而,使他尤为惊讶的,是她一双温柔、平静和真诚的眼睛。而最让人难忘的是她的微笑,它每次都把列文带到了一个神话般的世界,让他眷恋难舍,情意绵绵,就像他能记起的童年时代难得的快乐日子一般。

“您早就在这里了?”她边说边向他伸过一只手。列文捡起从她暖手筒里掉下的小手绢时,她又说了声:“谢谢您。”

“我,我不早,我昨天……也就是刚才……才来。”列文回答说,因为激动,没有立刻明白她的问题。“我想到你们家里去的,”他说着,立刻想起自己找她的目的,便感到不好意思并脸红了,“我不知道您在滑冰,您滑得很好。”

她仔细地看了看他,好像是要弄清楚他拘束的原因。

“我应当重视您的夸奖。这里一直传说您是最优秀的溜冰高手。”她说着,用戴黑手套的小手掸掉沾在暖手筒上的冰屑。

“对,我曾经非常喜欢溜冰,我想达到完美的程度。”

“您好像干什么都充满激情,”她微笑着说,“我真想看您是怎么滑的。穿上冰鞋,我们一起滑吧。”

“一起滑!这是真的吗?”列文瞅着她心里想。

“我这就穿好。”他说。

他随即去穿冰鞋。

“您好久没有到我们这里来了,老爷,”溜冰场管理员边说边扶住他的一只脚,把鞋跟往上拧,“自您之后,还没有过一位高手呢。这样行了吗?”他拉紧皮带问。

“行,行,请快点儿。”列文回答时,脸上忍不住露出幸福的微笑。“对,”他想,“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幸福!一起,她说,我们一起滑吧。现在就告诉她吗?可是我很怕,因为我现在很幸福,至少是一种充满希望的幸福……但是应该的!应该,应该!让害怕见鬼去吧!”

列文站住脚,脱掉大衣,在小屋边沙沙响的冰地上奔跑起来。一跑到平整的冰面上,就毫不费劲地滑开去,随心所欲地加快速度,变换方向。他羞怯地来到她旁边,但她的微笑重新使他平静下来。

她把一只手递给他,两个人边滑边加快速度,而且越快她的手就抓得他越紧。

“和您一起滑我会更快学会的,我不知怎么就信任您。”她对他说。

“当您靠着我的时候,我也信任自己。”他说,但立刻为自己说的话感到害怕,于是涨红了脸。确实,他一说出这句话,突然她的脸就像太阳躲进云里似的,全部的亲密表情都消失了。列文熟悉她这种脸部变化,知道她在紧张思索,同时,她那平整的前额上也现出了皱纹。

“您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不过,我没有权利问。”他赶快说。

“为什么呀?……没有,我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冷冷地回答,马上又补充了一句,“您没有见到莉侬小姐吗?”

“还没有。”

“去看看她吧,她是那么喜欢您呢。”

“这是怎么了?我使她伤心了。上帝,帮帮我吧!”列文心想,于是向坐在小长凳子上的白鬈发法国老妇跑过去。她像对一个老朋友似的欢迎他,微微笑着,露出一嘴假牙。

“是啊,我们的孩子都长大了,”她对他用目光指指吉蒂说,“可我们也老了。Tiny bear[11]已经变成大熊了!”法国老妇人笑着继续说,提醒他开过的一个玩笑,把三位小姐称做英国童话里的三头熊,“您记得当时这么说过的吗?”

他完全不记得这事儿了,可她却对这个笑话笑了十来年,而且喜欢这笑话。

“好了,去,溜冰去吧。咱们的吉蒂滑得不错了,对吗?”

当列文重新回到吉蒂旁边时,她的脸已经不那么严肃了,眼神也变得真诚而亲切,但列文觉得她的亲切中有一种特别的故作镇定的味道。因此,他显得心事重重。吉蒂说了一会儿自己的老女家庭教师及她的种种怪癖后,便问起他的生活来。

“冬天在乡下,您难道不觉得烦闷吗?”她说。

“不,不烦闷,我很忙。”他说,同时感到她在用一种平静的语调引导他,使他无法从中摆脱,就像初冬那次一样。

“您这次来要待得久些吗?”吉蒂问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他心里想的是,假如自己这次还是顺着她这种平静友谊的调子,那势必又会空手而归,于是决心打破它。

“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知道。这取决于您。”他说,但立刻被自己的话吓坏了。

是她没有听清他的话呢,还是不想听,不过她好像给磕住了,用一只脚敲了两下,便急忙从他身边滑开去了。她滑到莉侬小姐那边,对她说了点儿什么,然后到了小屋边女人脱冰鞋的地方。

“上帝,我干了什么!我的上帝!帮帮我,指引下我吧。”他祷告着,感到需要激烈运动一下,便往里往外地画着圈滑跑起来。

这时,新来的溜冰者中滑得最好的一位年轻人,嘴上叼着支香烟,穿着冰鞋从咖啡厅出来,快步一跳一跳咔嚓嚓响地下了台阶。他甚至没有改变两只手的自然姿势,就往溜冰场滑开去了。

“啊,这是新花样!”列文说着,立刻就跑上去做这新花样。

“别摔坏了,这可是得练熟了的!”尼古拉·舍尔巴茨基对他叫嚷说。

列文上了小台阶,从上面一个劲地直冲下来,因为动作不熟练,所以用双手保持着平衡。到最后一级台阶时他给卡住了,一只手几乎触到冰面,做了个激烈的动作才恢复过来,笑着滑远了。

“非常好,真可爱,”这时,吉蒂和莉侬小姐一起从小屋出来,带着对亲爱的兄弟那般文静的微笑瞧着他,心里想,“难道是我错了,做得有什么不对?他们说我卖弄风情。我知道自己爱的不是他;但我和他在一起毕竟很愉快,他人那么好。只不过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列文一个剧烈动作后正满脸通红,看到吉蒂要走,她的母亲在台阶上等着她,便停下来,沉思了一下。他迅速脱了冰鞋,在动物园门口追上了母女俩。

“很高兴见到您,”公爵夫人说,“我们照例每星期四接待客人。”

“那就是说,今天了?”

“您要是能来,我们将万分荣幸。”公爵夫人干巴巴地说。

这种干巴巴的态度使吉蒂感到伤心,她忍不住想要缓和一下母亲的冷淡,就转过头来,微微笑着说:

“再见。”

这时,奥勃朗斯基歪戴着礼帽,容光焕发,眼神明亮,像个胜利者似的兴高采烈地走进动物园。但是他一走到岳母身边,就露出满脸忧愁和负疚的神情,回答她关于陀丽健康的问题。他平静、忧郁地与岳母交谈了几句后,便挺起胸脯,抓住列文的一只手。

“怎么样,我们现在就去吗?”他问,“我一直在想你,为你的到来感到非常非常高兴。”他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瞅着列文的眼睛。

“我们走,我们走。”幸福的列文回答说,那声“再见”一直在他耳边鸣响,而她说话时的那种微笑也一直浮现在他眼前。

“到英国饭店还是艾尔密塔什饭店?”

“我都无所谓。”

“那就去英国饭店吧。”奥勃朗斯基说,他选择英国饭店是因为自己欠英国饭店的账比欠艾尔密塔什饭店多,他认为不到这家饭店去不好。“你租了马车吧?那就好极了,我已经让我那辆走了。”

两位朋友一路上沉默不语。列文在想吉蒂脸部表情的变化是什么意思。他一会儿相信有希望,一会儿又沉浸到绝望之中,并清楚地发现自己的希望是不理智的;同时他感到自己在那声“再见”和那丝微笑之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奥勃朗斯基则一路上都在考虑菜单。

“你可是喜欢比目鱼的吧?”快到时,他问列文。

“什么?”列文反问道,“比目鱼?对,我非常喜欢比目鱼。”

10

列文和奥勃朗斯基走进饭店时,他不能不注意到奥勃朗斯基整个身上及脸部像有意克制的某种特殊的表情。奥勃朗斯基脱了大衣,歪戴着帽子来到餐厅,同时吩咐了一下迎上来的身穿燕尾服和手拿餐巾的鞑靼侍者。他在这里也高兴地向见到的熟人点头致意。他到小吃部就着鱼喝了杯伏特加酒,对柜台后面那个涂脂抹粉,用丝带、花边和鬈发装扮起来的法国女人说了几句什么话,引得她天真地笑了起来。这位整个好像由假发、poudre de riz和vinaigre de toilette[12]做成的法国女人让列文感到受了侮辱,只因为这样他没有喝伏特加酒。他像离开一个脏地方似的赶快从她身边走开了。他的整个心灵都沉浸在对吉蒂的回忆中,他的眼睛里闪耀着成功和幸福的微笑。

“这边请,大人,这里没有人来打扰,大人。”一名白发鞑靼老人大献殷勤地说。他的臀部宽大,使得他燕尾服的两片后襟分得很开。“请,大人。”他对列文说,表示出于对奥勃朗斯基的恭敬,对他的客人也格外殷勤。

转眼间,他已经给青铜灯座下已有垫布的圆桌上迅速铺上了一块新台布,再推过一把天鹅绒面椅子,手拿餐巾和菜单站在奥勃朗斯基面前,听候吩咐。

“要是您喜欢单间,大人,马上就有一间要空出来了,戈里岑和一位太太就要走了。有刚到的鲜牡蛎。”

“啊!牡蛎。”

奥勃朗斯基考虑起来。

“是否改变一下计划,列文?”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菜单说,脸上露出很犹豫不决的神情,“牡蛎好吗?你当心!”

“弗伦斯堡的,大人。没有奥斯坦德的。”

“弗伦斯堡的就弗伦斯堡的,可是新鲜吗?”

“昨天刚到的。”

“那就先来个牡蛎,然后再把全部计划改变一下,啊,列文?”

“我全无所谓。对我来说,最好的就是肉菜汤和粥,可是这里当然没有这些。”

“吩咐要大米粥吗?”鞑靼人像保姆对孩子似的弯过身来对列文说。

“不,别开玩笑了,你点的真不错。我刚溜过冰,想吃点儿东西。你不要以为,”他注意到奥勃朗斯基脸上不高兴的表情,补充说,“不要以为我不尊重你点的菜。我吃起来肯定心满意足。”

“当然!不管怎么说,吃是人生一大乐趣。”奥勃朗斯基说,“那好,伙计,你就给我们来两份牡蛎——是不是少了——来三份,一份菜根汤……”

“普列坦耶尔[13]。”鞑靼人连忙说。但是,看来奥勃朗斯基不喜欢他用法语报菜名。

“菜根汤,懂吗?再来份加浓浓调味汁的比目鱼,然后……来份烤牛肉。当心,得要好的。还有阉鸡什么的,再加罐头。”

鞑靼人想起奥勃朗斯基不按法文菜单点菜的习惯,不去重复他的叫法,兀自得意地用法文重复着所点的食品名称:

“疏普—普列坦耶尔,丘尔包—索思—博马舍,普拉尔特—阿—列斯特拉贡,马西杜安—德—弗留依[14]。”并立刻像上了弹簧似的把带封皮的菜单放下,拿过另一份酒水单呈给奥勃朗斯基。

“我们喝点儿什么?”

“我随便,只要一点点,那就香槟吧。”列文说。

“怎么,一开始就喝这?好吧,你喜欢带白封的?”

“卡舍勃朗[15]。”鞑靼人随即重复说。

“那就先来这种酒和牡蛎,然后再说。”

“好的,大人。下菜酒需要来什么吗?”

“来纽依酒吧。不,最好还是沙白利白葡萄酒。”

“好的,大人。您的奶酪呢?”

“啊,对,帕尔马奶酪。你也许要来点儿别的吧?”

“不,我无所谓。”列文忍不住微笑着说。

鞑靼人随即飘起燕尾服的后襟跑去了,五分钟后又端着一盘珠母色贝壳都打开了的牡蛎,手指间夹着一瓶酒飞奔着进来。

奥勃朗斯基把浆过的餐巾揉揉软,挂在自己胸前的西装背心上,双手摆开架势,吃起牡蛎来。

“还不错。”他用银叉子把水淋淋的牡蛎肉从珠母色贝壳里掏出来,一个接一个地吞吃着。“不错。”他重复说,湿润晶亮的目光一会儿瞅瞅列文,一会儿瞅瞅鞑靼人。

列文虽然更喜欢白面包夹奶酪,但也吃了牡蛎。他欣赏着奥勃朗斯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这时,鞑靼人正拧开酒瓶,把起泡的葡萄酒倒进上宽下窄的精致玻璃杯里;他也带着明显满意的微笑,拉拉他的白领结,不时瞅瞅奥勃朗斯基。

“你好像不是很喜欢牡蛎?”奥勃朗斯基一边喝着自己杯子里的酒,一边说,“还是你有什么心事,啊?”

他想让列文高兴。但列文不仅不高兴,还感到拘束不安。在这个饭店里,在男人带着太太们一起用餐的雅座和熙熙攘攘喧闹的人们之间,他感到难受和不自在;这里的青铜器、镜子、煤气灯和鞑靼侍者——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有一种受侮辱的感觉。他怕自己心里正洋溢的感情沾上污点。

“我?是的,我有心事;但除此之外,这一切都使我感到不自在,”他说,“你无法想象,对我这样一个乡巴佬来说,所有这一切都那么古怪,就像我在你那里看到的那位先生的指甲一样……”

“对,我看到了,可怜的格里涅维奇的指甲很招你注意。”奥勃朗斯基笑着说。

“我受不了,”列文说,“你不妨像我一样,从一个乡巴佬的观点看看吧。我们乡下人要尽量使自己的双手便于干活,为此,我们总是把指甲剪短,有时还卷起袖子。而这里,人们故意留起指甲,留得越长越好,还有那些大得像碟子似的纽扣,弄得一双手什么也干不了。”

奥勃朗斯基高兴地笑笑。

“是的,这是他不用干粗活的标志。他是脑力劳动……”

“也许吧。但我还是觉得古怪,就好比在吃饭这件事上觉得古怪一样。我们乡下人总是尽量快点儿吃饱饭,好去干自己的活儿,而你我却尽量拖长吃饭的时间,为此我们在吃牡蛎……”

“那自然,”奥勃朗斯基随和地说,“不过教育的目的也在于此:使一切成为享受。”

“啊,如果这就是目的,那我宁肯是个野蛮人。”

“你这已经是个野蛮人了。你们列文一家子都是野蛮人。”

列文叹了口气。他回想起哥哥尼古拉,感到惭愧和痛苦,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奥勃朗斯基说起另外一件事儿,立刻转变了他的注意。

“今天晚上到我们那儿,也就是到舍尔巴茨基家去,怎么样?”他一边把粗糙的空贝壳推开,一边把奶酪移到面前,意味深长地睁大双眼说。

“好,我一定去,”列文回答,“虽然我觉得公爵夫人邀请我时并不很乐意。”

“你怎么了?净瞎说!这是她的习惯……好了,老弟,喝汤!……这是她grande dame[16]的习惯,”奥勃朗斯基说,“我也要去,但得先去参加巴宁伯爵夫人的合唱排演。你说你还不够野蛮吗?你突然从莫斯科消失了,这怎么解释?舍尔巴茨基一家人不断向我打听你,好像我该知道似的。而我只知道一点:你的行为向来与众不同。”

“对,”列文缓慢而激动地说,“你说得对,我是很野蛮。不过我的野蛮不在于我走了,而在于我现在又来了。现在我来……”

“啊,你这个人真幸福!”奥勃朗斯基注视着列文的眼睛说。

“因为什么?”

“我根据足迹能识别烈马,凭对方的眼睛知道小伙子堕入情网,”奥勃朗斯基像朗诵似的说,“你前程似锦。”

“那你呢,难道都已经过去了?”

“不,虽然不是都过去了,但你有前途,而我只有现在——也不完满。”

“怎么回事?”

“唉,不妙。算了,我不想谈自己,再说也没法完全解释清楚。”奥勃朗斯基说,“那么你到莫斯科究竟干吗来了?……喂,收钱!”他大声招呼鞑靼人。

“你猜,来干吗?”列文反问道,一双深邃闪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奥勃朗斯基。

“我猜到了,但这事我不好先开口。就凭这一点,你就看得出我猜得对不对了。”奥勃朗斯基脸带微妙的笑容瞅着列文说。

“那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列文用颤抖的声音说,同时感到自己脸上的全部筋肉都在抽搐,“你对这事儿怎么看?”

奥勃朗斯基慢慢喝下自己杯里的沙白利白葡萄酒,目光仍没有从列文身上移开。

“我?”奥勃朗斯基说,“这是我最最希望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你确定你没有弄错吧?你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列文说,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对方,“你认为这件事可能吗?”

“我想,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不,你真的以为这可能吗?不,你把你想的全都说出来!万一,万一,我遭到拒绝了呢?……我甚至相信……”

“你干吗要这么想?”奥勃朗斯基看到他如此激动,微微笑着说。

“我有时就有这样的感觉。你知道吗,这对我对她都将是可怕的。”

“啊,对一个姑娘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没有什么好怕的。任何一位姑娘都会为有人求婚而感到骄傲。”

“是啊,任何一位,但不包括她。”

奥勃朗斯基微微笑了笑。他知道列文的这种感觉,知道在他看来世界上的姑娘分为两类:一类——世界上除她以外的所有姑娘,她们具有人类的一切弱点,平凡渺小;另一类——就她一个,没有任何缺点,可凌驾于全人类之上。

“你等等,加点儿酱油。”他拉住列文那只正推开酱油瓶的手说。

列文顺从地加了点儿酱油,但他不让奥勃朗斯基吃。

“不,你等等,等等,”列文说,“你要知道,对我来说这是个生与死的问题。我从来没有同谁谈过这事儿。同谁我都不能和你一样谈这事儿。其实我们俩从各个方面都是不同的人:趣味、观点,全都不相同;但我知道你喜欢我并了解我,而我也非常喜欢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你要完全坦率。”

“我对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奥勃朗斯基微笑着说,“但我先要告诉你的是:我妻子——是个非常怪的女人……”奥勃朗斯基回想起自己和妻子的关系,叹了口气,沉默了一分钟后继续说,“她有先见之明。她看人看得很透;这还不算——她还能未卜先知,特别是在婚姻方面。例如,她曾预言夏霍夫斯卡娅将嫁给布连登。当时谁也不愿相信,后来却果然如此。而这件事她——站在你一边。”

“啊,这话怎么说?”

“是这样,她不但喜欢你,而且——她说,吉蒂一定会成为你的妻子。”

听到这些话,列文一下子满脸笑容,感动得几乎要掉眼泪。

“她这样说!”列文叫了起来,“我总是说,你妻子她是个极好的人。好了,这事儿说够了,够了。”他说着,从座位上欠身起来。

“好,可是你先坐下。”

但列文坐不住了。他迈着坚实的步子在小单间里走了两圈,为了不流出眼泪,眯了眯眼睛后才再在桌子边上坐下来。

“你要理解,”他说,“这不是一般的爱情。我谈过恋爱,可这一次完全不同。我不是出于自己的感情,而是受到某种外部力量的控制。你知道吗,我上次离开,是因为我断定这事儿不可能,以为这样的幸福在人世间根本不存在;但我与自己进行了斗争,发现没有这种幸福我就活不下去了。因此,得解决……”

“你究竟为什么离开了呢?”

“啊,你等等!啊,真是千头万绪!很多事情需要打听清楚!你听着。你简直想象不到,你刚才说的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是这么幸福,甚至都变得让人厌烦了;我忘了一切……我今天才听说尼古拉哥哥……你知道吗,他在这里……我连他都忘了。我仿佛觉得,他也幸福。这有点儿像发疯。可是有一点儿可怕……瞧你结婚了,你一定明白这种感情……可怕的是我们——已经老了,过去经历的……不是爱情,而是罪过……突然我们接触到了纯洁无瑕的人;这是令人可恶的,因此不能不感到自己配不上。”

“哎,你并没有什么罪过。”

“啊,毕竟,”列文说,“毕竟,‘当厌恶地回顾自己的生活时,我颤抖并诅咒,我痛苦地抱怨……’[17]是的。”

“有什么办法,世界是这样安排的。”奥勃朗斯基说。

“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我一直喜欢的一段祷告文里所说的,不因为功勋而但凭仁慈之心宽恕我。只有这样,她才会原谅我。”

11

列文喝下一杯酒,接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还应当告诉你一个情况。你认识符朗斯基?”奥勃朗斯基问列文。

“不,不认识。你打听这干吗?”

“再来一瓶酒。”奥勃朗斯基对鞑靼人说。那个侍者没事也在他们身边守着,转来转去给他们斟酒。

“我干吗要认识符朗斯基?”

“你可得认识符朗斯基,因为他是你的竞争对手之一。”

“符朗斯基是谁?”列文说,他那刚才还让奥勃朗斯基欣赏赞叹的天真兴奋的脸部表情,突然变得凶恶和令人不愉快了。

“符朗斯基——是基里尔·伊万诺维奇·符朗斯基伯爵的儿子,也是彼得堡纨绔青年的出色榜样。我是在特维尔供职时认得他的,他当时到那里去招兵。腰缠万贯,英俊潇洒,有一大帮子权贵亲友,是个侍从武官,同时还——很讨人喜欢,善良可爱。比一般善良可爱的人还要迷人。我到这里后还了解到,他有教养又聪明,是个前程远大的人。”

列文皱起眉头,沉默着。

“是这样,你离开后不久他就到这里来了。据我所知,他正狂热地爱着吉蒂,而且你知道吗,她母亲……”

“对不起,这个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列文忧郁地皱着眉头说。他立刻回想起了尼古拉哥哥,觉得自己是多么可恶,竟把他给忘了。

“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奥勃朗斯基微笑着捅捅他的一只手,“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我再说一遍,在这件微妙和温柔的事情上,从各方面来看,我觉得优势都在你一边。”

列文往后仰身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

“不过我倒是劝你要尽快把这事儿决定下来。”奥勃朗斯基继续说,同时给他斟酒。

“不,谢谢,我不能再喝了,”列文推开自己的杯子说,“我会喝醉的……啊,你生活得怎么样?”他接着说,显然是想换个话题。

“再说一句:无论如何,劝你尽快把事情决定下来。今天不要谈了,”奥勃朗斯基说,“明天一早你就去,像像样样地正式去求婚,上帝会保佑你的……”

“你不是总想到我那儿去打猎吗?春天来吧。”列文说。

现在,他满心为自己与奥勃朗斯基谈起这件事感到后悔。他那种特殊的感情,让一个什么彼得堡军官的竞争及奥勃朗斯基的推测和劝告亵渎了。

奥勃朗斯基微微笑了笑。他知道列文心里在想些什么。

“到时候一定去。”他说,“对,老弟,女人——这是转动一切的螺丝杆。我的事情也不好,很不好。也都是因为女人。你坦率告诉我,”他取出一支香烟,一只手拿着酒杯,继续说,“你给我出出主意。”

“究竟怎么回事?”

“瞧怎么回事儿。比方说,你结了婚,爱着妻子,可你又迷上了另一个女人……”

“请原谅,这样的事儿我一点不懂,好像……我还是不懂,就像我现在刚吃饱饭为什么经过面包店时还去偷白面包。”

奥勃朗斯基的一双眼睛比平常更闪闪发亮了。

“为什么?白面包有时发出那样的芳香,会使你把持不住。”

Himmlisch ist's wenn ich bezwungen,

Meine irdische Begier;

Aber doch wenn's nicht gelungen,

Hatt'ich auch recht hübsch Plaisir![18]

说到这些时,奥勃朗斯基露出了微妙的笑容。列文也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是啊,我并不是开玩笑,”奥勃朗斯基接着说,“你要明白,这女人是可爱、温顺、多情的动物,她孤独、可怜并牺牲了一切。而现在,生米都已经煮成了熟饭——你要明白——难道能把她抛弃吗?就算是为了不破坏家庭生活而离开她,但是就没有责任可怜她,让她安定,缓解她的痛苦吗?”

“啊,请原谅我。你知道,对我来说,所有的女人分为两类……也就是,不……更确切点儿:有女人,也有……那种美丽的‘堕落的女人’,我没有见到过,想也是不会有的。就像柜台后边那个涂脂抹粉的鬈发法国女人——在我看来,那是害虫,一切堕落的女人都是一样。”

“那么福音书中的那个女人[19]呢?”

“啊,住嘴吧!基督要是知道他的话被滥用,就永远也不会那样说的。整部福音书人们就只记住了这些话。不过我说的不是我所想的,而是我的感觉。我厌恶堕落的女人。你害怕蜘蛛,而我怕这种害虫。你大概没有研究过蜘蛛,因此就不了解它们的德行;我也一样。”

“这么说你倒好;这好比狄更斯小说里的那位神甫,他把所有的难题用左手经过右肩膀一推了事。但是,否认事实——不是个事儿呀。到底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妻子老了,你却仍充满精力。你还不用往周围看,就会觉得自己不管多么尊重妻子,都已经不会再爱她了。一旦这时爱情突然袭来,你就完了,完了!”奥勃朗斯基忧郁而绝望地说。

列文轻蔑地淡淡一笑。

“是的,完了,”奥勃朗斯基继续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呀?”

“别偷白面包。”

奥勃朗斯基哈哈大笑起来。

“啊,道德说教者!可是你要明白,现在有两个女人:一个只坚持自己的权利,这权利就是你不能给予她的你自己的爱情,另一个女人则为你牺牲了一切,没有任何要求。你有什么办法?怎么处理?这里包含着可怕的戏剧性。”

“要是你想听我对这事儿的心里话,那么我告诉你,我不相信这里有什么戏剧性。你瞧,为什么。依我看,爱情……你记得柏拉图在他的《会饮篇》里确定的两种爱情,它们是对人们的试金石。有些人只懂得一种,还有些人只懂得另一种。而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图式的爱情的人,谈不上有什么戏剧性。在那种爱情里不可能有什么戏剧。‘十分感谢所给予的快乐,谢谢’,这就是整个戏了。而按照柏拉图式的爱情,则不可能有什么戏剧性,因为在这种爱情里,一切都清白又纯洁,因为……”

这时列文又回想起自己的罪过及他所经历的内心斗争,突然补充说:“但是,也许你是对的。很可能……不过我不知道,绝对不知道。”

“瞧,你知道吗?”奥勃朗斯基说,“你是个完整的人。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不足之处。你自己具有完整的性格,因此希望整个生活也由完整的现象组成,但事实往往并非如此。瞧,你蔑视社会服务活动,因为你希望事情办得总与目标相符,而事实往往不是这样。你也希望一个人的活动总有个目标,以便爱情和家庭生活始终统一,但事实往往不是这样。生活的全部丰富多样性,它的全部魅力和全部美,总是阴暗和光明结合在一起的。”

列文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在考虑自己的事情,没有听奥勃朗斯基说话。

接着,两个人突然感觉到尽管他们是朋友,尽管在一起吃了饭和喝了酒,关系本该更加亲密,但各人都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互不相干。奥勃朗斯基已经不止一次地感觉到吃完饭他们之间不是亲密了,而是完全疏远了,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结账!”他叫了一声,走进隔壁一间屋,一进去就遇上一位认识的副官,就与他谈起一位女演员及她的老板来。在与副官的交谈中,奥勃朗斯基立刻产生出一种轻松和得到休息的感觉,因为同列文的谈话总是使他的头脑和心灵过分紧张。

鞑靼人拿着账单进来了,一共是二十六卢布几戈比,外加小费,其中列文吃的一份是十四卢布。这个乡巴佬,换成另一个时候都准会大吃一惊,这时却毫不在意,付了钱就走了。他要回家去换身衣服,到将决定自己命运的舍尔巴茨基家去。

12

吉蒂·舍尔巴茨卡娅公爵小姐十八岁了。这是她进入社交界的头一个冬天。她在社交场合获得了比两位姐姐更大的成功,甚至超出公爵夫人的预料之外。在莫斯科舞会上跳舞的青年几乎都迷上了吉蒂,这且不说,头一个冬天就来了两位重要的婚姻对象:列文,以及他离开后立刻出现的符朗斯基伯爵。

列文在初冬时的出现,他的经常来访及他对吉蒂的明显的爱情,使吉蒂父母亲之间首次严肃讨论起她的前途问题并发生了争执。公爵站在列文一边,认为他对吉蒂最理想不过了。公爵夫人则以一个女人特有的回避问题的手法,说吉蒂还年轻,列文丝毫没有表现出认真的意思,吉蒂对他也无爱恋之情,诸如此类;却没有说出主要的意思,那就是她期待女儿有更好的对象,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也不了解他。所以列文突然从莫斯科离开时,公爵夫人倒很高兴,得意地对丈夫说:“瞧,被我说中了吧。”后来符朗斯基一出现,她就更高兴了,确信自己的意见正确,认为吉蒂该得到一个不是一般好的,而是非常好的对象。

对吉蒂母亲来说,列文是怎么都没法和符朗斯基比的。她不喜欢列文那种古怪、激烈的言论,不喜欢他在社交场合的窘态——照她看这是因为骄傲才有的,不喜欢他那种在乡下养牲口及和庄稼佬一起干活的她认为的粗野生活。尤其让她不喜欢的是,他,一个爱上她女儿的人,频繁造访她家也有一个半月了,却好像在等待什么,观察什么,仿佛担心自己提出求婚会让对方受宠若惊。本来经常出入有未婚姑娘的人家里是该说个明白的。他呢,什么也没有说,又突然走了。“好在他是那么不起眼,吉蒂没有爱上他。”母亲想。

符朗斯基则相反,各方面都让吉蒂母亲称心如意。他富裕,聪明,有名望,还是个宫廷武官,仕途令人赞叹。没法想象还有更好的了。

符朗斯基在舞会上明显地向吉蒂献殷勤,请她跳舞,常上她家,可见他有不容置疑的诚意。不过虽然如此,这一整个冬天,吉蒂母亲都处于可怕的不安和激动之中。

公爵夫人自己是三十年前由姑妈做媒结的婚。对未婚夫的一切,事先都已经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他上门来相亲,大家互相见了见。做媒的姑妈事后及时传达了双方的印象;印象不错,便选定日子由男方向女方父母求婚,被接受了。一切都很顺利和简单。至少,在公爵夫人看来是这样。但是,嫁女儿这件似乎平平常常的事情,她却感到不那么顺利和简单。为了嫁达丽娅和娜塔丽娅两个大女儿,她担了多少忧,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与丈夫争吵过多少次!现在小女儿要进入社交界了,她又经历着同样的担心,同样的疑虑,而且与丈夫争吵得比前两次更厉害。老公爵与所有做父亲的一样,特别在意自己女儿的名誉和贞洁;他狂热地守护着女儿,特别是自己的掌上明珠吉蒂,每每与公爵夫人闹别扭,说她损害了女儿的名誉。公爵夫人对此从头两个女儿那儿已经习惯了,不过现在她感觉公爵的讲究还是有些道理的。她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来社会交际方面的变化很大,做母亲的责任更加重了。她发现吉蒂的同龄姑娘们都在组织什么社团,她们去上什么讲习班,自由地与男人交往,单独地乘车上街,许多人不行屈膝礼,最主要的是,大家都坚信选择丈夫是她们自己的事,与父母亲无关。“现在嫁人与从前不同了。”所有这些年轻的姑娘,甚至所有的老人都这么想,这么干。可是究竟现在怎么嫁人,公爵夫人从谁那儿也没打听到。法国人的习俗——父母决定孩子的命运——是不行的,受谴责的。英国人的习俗——姑娘完全自主——在俄国社会也行不通。说媒求亲的俄罗斯习俗则被认为不开明,遭到大家的嘲笑,包括公爵夫人在内。但是,到底该怎么看待和出嫁女儿,谁也不知道。公爵夫人与别人谈起这件事儿,大家都这么对她说:“算了吧,现在该抛弃这老一套了。要知道,是年轻人结婚,而不是他们的父母,还是让年轻人自己去做主吧。”但是,那些没女儿的人这么说当然轻松,公爵夫人知道,女孩子一与男人接触就可能会堕入爱河,甚至会爱上某个不打算结婚或不适合做丈夫的人。不管有多少人劝公爵夫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应该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她都还是不愿相信,就像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上了子弹的手枪是五岁孩子最好的玩具一样。正因为这样,公爵夫人对吉蒂要比对两个大女儿更不放心。

现在,她希望符朗斯基可不要只是玩玩她的女儿罢了。她看出女儿已经爱上了他,但是她安慰自己,认为他是个正派人,不至于会那样。不过她也知道,现在的自由交际很容易把一个姑娘家搞得神魂颠倒;而一般说男人们都不把这当一回事儿。上个星期,吉蒂向母亲讲述了跳玛祖卡舞时自己与符朗斯基的谈话。这次谈话使公爵夫人稍稍放心了点儿,但要完全放心,她做不到。符朗斯基告诉吉蒂,他们兄弟俩照例一切方面都听从自己的母亲,不征求母亲的意见从不作什么重要的决定。“现在我特别幸福地等待母亲从彼得堡来。”他说。

吉蒂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这句话有什么意义。但是母亲的理解却不同。她知道符朗斯基天天都在等着老太太来,老太太对儿子的选择也会感到高兴,但她奇怪的是他为了不得罪母亲而竟不来求婚。然而她是那么希望这桩婚事成功,特别是希望自己能不再担忧而安下心来,于是愿意相信事情一定是如此。公爵夫人看到大女儿陀丽遭遇这样的不幸,甚至准备离开丈夫,心里虽然十分痛苦,但她的全部感情还是集中到这件决定小女儿命运的事情上来。今天列文的出现,又给她增添了新的不安。在她看来,女儿曾一度对列文产生过感情,她害怕女儿因过分单纯而拒绝了符朗斯基,害怕因为列文的到来而把如此接近成功的事情给搅乱、耽误了。

“怎么,他早就来了?”母女俩回来时,公爵夫人这样问起列文。

“今天来的,妈咪。”

“有句话,我想对你说。”公爵夫人开始了,从她严肃而激动的脸色上,吉蒂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妈妈,”她满脸通红,急速向她转过身去,“好了,好了,关于这件事儿,您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我全知道。”

她的愿望和母亲一样,但母亲的动机使她感到屈辱。

“我只是想说,在给了一个人希望以后……”

“妈妈,亲爱的,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别说。说这个是那么可怕。”

“不说,不说,”看到女儿眼睛里的泪水,她说,“可是有一点,我的心肝:你曾经答应过我,你不会对我隐瞒任何事情的。是不是?”

“永远不,妈妈,我什么都不会隐瞒,”吉蒂涨红了脸,目光直盯住母亲的面孔说,“可是我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我……就是想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怎样说……我不知道……”

“对,她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不会说假话的。”母亲心想,对她的激动和幸福露出了微笑。因为,此时此刻在她心里,正在考虑一件对自己这小可怜儿来说十分重要的事。

13

吉蒂在晚饭后到晚会开始前的表现,就如同青少年要面临搏斗般惴惴不安。她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思想无法集中到一点上。

她感觉到今天他们两个人这头一次会见,在她的命运中应该是决定性的一幕。于是她不停地暗自设想着他们,一会儿分开想,一会儿又连在一起。她怀着满足和温柔的心情回忆起了自己与列文交往的情景,对童年时代及列文和她已故兄长的回忆,赋予她与列文的交往一种特殊的、富有诗意的魅力。他爱她,她对此确信不疑,并满怀欣喜和快乐;而且,她回想起列文总会感到无比轻松。可是一想到符朗斯基,却老有一种尴尬的东西掺杂进来,尽管他是个最最文雅稳重的人;好像包含某种虚伪的成分——不是他身上,他很随和、可爱——而是在她自己——而和列文在一起时,却总感到非常平静和明朗。不过,她只要一想到将与符朗斯基在一起,眼前就会出现一幅灿烂幸福的前景;与列文在一起,前景却仿佛是一片迷雾。

为参加晚会上楼换衣服,照着镜子时,她高兴地发现这是自己最美好的一天,她要充分显示出自己的全部魅力,妥善应对将要面临的局面:她觉得自己镇定自若,举止优雅。

七点半钟,她刚下到客厅,仆人就来通报:“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到。”这时公爵夫人还在自己房间里,公爵也还没有出来。“果然是这样。”吉蒂想,全部血液都涌上心头。她照了照镜子,为自己的苍白大吃一惊。

现在她确切地知道了他为什么赶早来,为的是单独见到她并向她求婚。直到这时,整个事情才头一次从一个完全不同的崭新角度呈现在她的脑海里。直到这时她才明白,问题不只涉及她一个人——即她和谁在一起才会幸福,她爱的又是谁——她将使一个自己所爱的人受到屈辱,而且是残酷地受到屈辱……为了什么?因为这个可爱的人爱她,钟情于她。可是,毫无办法,她需要这样,应当这样。

“我的上帝,难道真的要我亲口告诉他吗?”她想,“可是我能对他说些什么呢?难道要我对他说,我不爱他吗?这是假话。那我对他说什么好呢?告诉他,我爱上别人了?不,这可不行。我得避开,避开。”

听到他的脚步声时,她已经到了门边上。“不!这样做太不诚实。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又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什么就发生吧!我要说真话。再说,和他说真话是不会觉得尴尬的。瞧,他来了。”她对自己说着,见到了他那结实而羞怯的形象和一双注视着她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她直迎着他的脸瞅了一眼,伸过一只手,好像在恳求他的宽恕。

“我没有按时来,好像来得太早了。”他打量着空荡荡的客厅。当他感到自己的期望实现了,再没有什么妨碍他表白的时候,他的脸变得阴沉了。

“啊,不。”吉蒂说着,在桌子一边坐下来。

“不过,我正是希望和您单独见面。”他开始说,没有坐下来也没有望着她,唯恐失去勇气。

“妈妈这就出来。她昨天很累。昨天……”

她嘴里说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那恳求和亲切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

他瞅了她一眼;她脸红了,不再说话了。

“我对您说过,不知道我来要待多久……这取决于您……”

她把头垂得越来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将要提出的事情。

“这取决于您,”他重复说,“我想说……我想说……我是为这事儿来的……做我的妻子!”他说完,自己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是感到最害怕的话已经说了,便停下来,瞧了她一眼。

她沉重地呼吸着,眼睛没有看他。她感到一种炽热的欣喜。她的内心充满了幸福。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吐露的爱情会对她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但是,这只继续了一瞬间。她想起了符朗斯基。她抬起那双明亮诚实的眼睛看着列文,看着他那张绝望的脸,急忙回答说:

“这不行……原谅我……”

一分钟前他感到她是那么亲近,对他的生活那么重要!而现在,他又感到她是那么陌生和遥远!

“不可能有别的结果。”他说,眼睛没有看她。

他鞠了一躬,想要离开。

14

然而就在这时候,公爵夫人出来了。她发现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又看到他们那副尴尬的面孔时,脸上表现出惊恐的神色。列文向她鞠了一躬,什么也没有说。吉蒂沉默不语,没有抬起眼睛。“感谢上帝,她拒绝了。”母亲心想,脸上露出每星期四她接待客人时通常的微笑。她坐下来,向列文问起他在乡下的生活。列文只得重新坐下,等待别的客人到来,好悄悄地离开。

五分钟过后,吉蒂的女友、去年冬天出嫁的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到了。

这是个干瘦、黄脸、病态的神经质女人,长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她爱吉蒂,这种爱和已婚女人对姑娘家从来具有的爱一样,总是希望吉蒂能嫁个合乎自己幸福理想的丈夫,因此她赞成她嫁给符朗斯基。对初冬时在这个家里常常见到的列文,她从来就不喜欢。见到他时,她经常爱干的事儿就是取笑他。

“我喜欢他用那种自以为高尚的态度对待我:不是认为我傻而中断自己聪明的说话,便是屈尊宽容我。我很喜欢这一点:屈尊宽容!我很高兴他对我没法容忍!”说到他时,她笑。

她是对的,列文确实没法容忍她,还蔑视她——因为她不仅神经质,还对一切粗野和日常的事物抱有一种轻蔑和冷漠的态度,并为这些感到自豪,认为那是自己的优点。

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与列文之间形成的是社交界并不少见的那种关系:两个人表面上虽然和和气气,心底里却互相蔑视,不可能认真对待,甚至也不会生对方的气。

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立刻对列文发动攻击。

“啊!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又到我们这个堕落的巴比伦[20]来了。”她把一只手伸给他,同时回想起初冬时他不知怎么说莫斯科是巴比伦的话来。“怎么,是巴比伦改邪归正了,还是您也腐化堕落了?”她补充说,同时带着讪笑瞧着吉蒂。

“我感到很荣幸,伯爵夫人,承您这么记得我的话,”列文回答,他已经恢复过来,照例马上对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采取开玩笑似的敌视态度,“是啊,我那句话对您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啊,可不是嘛!您的金玉良言我总是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的。哎,吉蒂,你又溜冰去了?……”

接着,她便与吉蒂聊起来。列文觉得,不管此时离开有多么尴尬,那也要比整个晚上留在这里看着吉蒂好受些;吉蒂这时正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又避开了他的目光。他想欠身起来,但公爵夫人发觉他沉默着,便对他说:

“您到莫斯科来要待多久?因为您好像担任着地方自治局调解员的工作,不能待很久吧?”

“不,公爵夫人,我已经不再担任地方自治局的工作了,”他说,“我就来几天。”

“他出什么事儿了?”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注视着他那张严肃、认真的脸,想,“他看上去好像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得逗他一下。我真是太想让他在吉蒂面前出丑了,我得让他出丑。”

“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她对他说,“请您给我说说,那是什么意思——这些您全清楚——在我们卡卢加村里,所有的农民和农妇把自己的一切都喝了个精光,现在什么也不交付给我们了。这是什么意思?您不是一直夸农民吗?”

这时又进来一位太太,列文便站了起来。

“原谅我,伯爵夫人,可这事儿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无可奉告。”他说着,回头看到一位军官跟着太太走了进来。

“这一定是符朗斯基。”列文想,为了证实这一点,他瞅了吉蒂一眼。吉蒂看到了符朗斯基,又回头瞥了一眼列文。就凭这无意中闪耀的目光,列文明白了她爱这个人,就仿佛她亲口告诉他一样,明白无误。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现在——不管这是好是坏——列文都只能留下来,他需要弄清楚,她爱上的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有一种人,遇到任何方面都比自己强的对手时,会立刻否定对手身上的全部优点,只看到人家的缺点;有一种人则相反,他们更愿意在这位幸运的对手身上找出胜过自己的地方,带着心头的疼痛,全力发掘对方的优点。列文属于后一种人。不过,他要在符朗斯基身上找出优点和迷人之处并不难。他立刻就发现了这一点。符朗斯基身材不高,是个温和潇洒、面容异常坚毅平静的黑发男子。整个人,从剪得短短的黑发、刮得光光的下巴到宽大崭新的制服,全都显得朴素而优雅。符朗斯基给进来的太太让了道,便走到公爵夫人及吉蒂的跟前。

他走到吉蒂跟前时,一双美丽的眼睛特别温柔地闪闪发亮起来。他带着微微可见的幸福、谦虚而得意的笑容(列文这样感觉到),恭敬而小心翼翼地向她鞠了一躬,并向她伸出一只不大而宽厚的手。

他向所有打招呼的人点头致意并闲聊了几句后,便坐了下来,一次也没有看向列文,而列文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请允许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公爵夫人指着列文说,“这位是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这位是阿列克谢·基里洛维奇·符朗斯基伯爵。”

符朗斯基欠起身来,友好地看着列文的眼睛,同时向他伸出一只手。

“今年冬天我本来有机会和您一起吃饭的,”他露出朴实而坦率的微笑说,“可是您突然回乡下去了。”

“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蔑视和憎恶城市与我们这些城里人。”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

“看来我说的话对您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所以您这么记得。”列文说着,回想起自己已经说过这话,便脸红了。

符朗斯基看了一眼列文和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微微笑了。

“您一直待在乡下吗?”他问,“我想冬天闷得慌吧。”

“有活干就不闷,其实独自待在那里也不闷。”他生硬地回答说。

“我喜欢乡下。”符朗斯基注意到了列文的口气,却装做没有注意到。

“不过我想,伯爵,您不至于同意一直住在乡下吧。”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

“不知道,久住我没有试过。我经历过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继续说,“我和母亲在尼斯住过一个冬天,我从来没有那样思念过乡下,那有树皮鞋和庄稼人的俄罗斯乡村。您知道,尼斯那地方本身就很乏味。还有那不勒斯、索伦托,也只有短暂住一个时期是美好的。正是在那里会令人特别思念俄罗斯,尤其是俄罗斯乡村。它们真好像……”

他既向吉蒂也向列文说着,他那平静、友善的目光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显然是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发现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想说什么时,便停下来,留神听她说。

谈话一分钟也没有停止过,因此从来都有后备的公爵夫人也就用不着把自己的两件重武器,即古今教育和普遍义务兵役制问题推出来,而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则没有机会挖苦列文。

列文想加入大家的谈话,但插不进嘴;他时刻都在对自己说:“这就走。”却一直没有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谈话转到旋转的桌子和灵魂的问题上,相信招魂术的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开始讲起一件亲眼目睹过的奇迹来。

“啊,伯爵夫人,您一定得带我去,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您带我到他们那里去!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不寻常的玩意儿,虽然我到处在寻找。”符朗斯基微笑着说。

“好啊,下星期六去。”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答道。“那您呢,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相信吗?”她问列文。

“您干吗问我呢?您明明知道我会说什么。”

“但是我想听听您的高见。”

“我的意见只是,”列文回答,“相信这种旋转的桌子证明所谓有教养的社会并不比农民高明。他们相信眼睛,既相信损坏的地方,又相信拐弯的地方,而我们……”

“怎么,您不相信?”

“我没法相信,伯爵夫人。”

“可要是我亲眼所见呢?”

“而农民们说,他们也亲眼见到过家神。”

“这么说,您认为我说的不是真的?”

她随即令人不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的,玛莎,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是说他没法相信。”吉蒂为列文感到脸红了。列文明白了这一点,更生气了,想回击,但符朗斯基立刻带着爽朗、愉快的微笑挽救了这场面临不愉快的谈话。

“您完全否认有这种可能性吗?”他问道,“为什么呀?我们承认电的存在,虽然我们并不了解它;那为什么不可能有一种还不知道的新的力量,它……”

“人们发现电的时候,”列文急忙说,“只是发现了它的现象,还不知道它从哪儿来,会产生什么结果,好长时间后才想到应用它。招魂术则相反,他们从小桌子会写字和灵魂显身开始,然后才说起这是一种还不知道的力量来。”

符朗斯基像他一贯的那样仔细听着列文说,显然对他的话很感兴趣。

“对,不过招魂术家说: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它在怎样的条件下起作用,但它是存在的。至于这种力量究竟怎么回事,就让学者们去研究吧。不,我看不出为什么这不可能是一种新的力量,如果它……”

“这是因为,”列文又打断他说,“当您每次用树脂擦毛皮的时候,就会产生一定的电的现象,而招魂术并非每次都那样,可见这不是自然的现象。”

符朗斯基大概感到在客厅里谈这些话显得太严肃了,便没有反驳,而是尽量改变话题。他微微一笑,转向太太们。

“让我们现在来试试吧,伯爵夫人。”符朗斯基说,但列文想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

“我在想,”列文继续说,“招魂术家把自己种种奇迹解释为某种新的力量——这是最没有成效的。他们公开谈论灵魂的力量,又想用物质的试验证实它。”

大家都等着他说完,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而我在想,您是个出色的扶乩者,”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您身上有某种非常热烈的东西。”

列文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但他脸红了,所以什么也没有说。

“现在让我们试试桌子吧,公爵小姐,请,”符朗斯基说,“公爵夫人,您允许吗?”

符朗斯基于是站起来,用眼睛寻找小桌子。

吉蒂起身去搬小桌子。她从列文身边走过时,目光与列文遇在了一起。她满心为他感到可怜,尤其感到他的不幸都是由她造成的。“假如能够原谅,您就原谅我吧,”她的目光告诉他,“我实在太幸福了。”

“我憎恶所有的人,包括您和我自己。”他的目光回答说。接着他拿起帽子。但命运不让他离开。大家刚围着小桌子坐好,列文刚要走时,老公爵进来了,他和太太们问过好,便转身对着列文。

“啊!”他高兴地说,“来了好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在这里。很高兴见到您。”

老公爵对列文说话有时用“你”有时用“您”。他拥抱列文,与他说话时没有注意到符朗斯基。符朗斯基已经站起来,静静地等着公爵转向他。

吉蒂感觉到经过刚刚那件事情以后,父亲的亲热使列文觉得沉重。她同时发现父亲终于冷冰冰地给符朗斯基回礼。符朗斯基友善而尴尬地望了望她父亲,试图弄明白老公爵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冷淡。吉蒂一下子脸红了。

“公爵,把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让给我们吧,”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我们想做试验。”

“什么试验?转桌子?啊,女士们和先生们,原谅我,我看玩小圆圈都要比这开心些,”老公爵说,他瞧着符朗斯基,猜想他干吗要搞这玩意儿,“玩小圆圈还更有意思。”

符朗斯基用他那坚毅的目光看了一眼公爵,立刻略带微笑地与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谈起下星期即将举行的盛大舞会来。

“我希望,您也去?”他转向吉蒂。

老公爵一转过身子,列文便悄悄走了,这次晚会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吉蒂在回答符朗斯基关于参加舞会的事儿时那张微笑着的幸福的脸。

15

晚会结束时,吉蒂对母亲讲了自己与列文的谈话。虽然她满心可怜列文,但想到人家向自己提出求婚,还是觉得高兴。她毫不怀疑自己这样做是对的。但在床上,她久久睡不着。一个印象不停地追随着她,这就是列文那张双眉紧锁、善良的眼睛忧郁地望着她的脸;他就这么站着,听她父亲说话,同时瞧着她和符朗斯基。她对他充满了同情,以至于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可是她马上又想到自己用谁代替了他。她生动地回想起那张勇敢坚定的脸,那种高尚善良的完美品性,回想起她爱上的那个人对她的爱,于是心里头又变得高兴了,带着幸福的微笑倒在枕头上。“他真可怜,真可怜,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又不是我的错。”她对自己说,但内心却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是为自己吸引他或拒绝他感到后悔了吗——她不清楚。然而她的幸福已因为怀疑而受到了损害。“求主宽恕,求主宽恕,求主宽恕!”她就这么念叨着,直到睡着。

这时,楼下公爵的小书房里,发生了一场父母亲为心爱女儿经常重复的争吵。

“什么?瞧什么!”公爵叫嚷着,挥舞着双手,把一件灰鼠皮长衫披在身上,“您没有自尊心,没有人格,您的这种低下愚蠢的求亲会使女儿丢脸,会毁了她的!”

“得了吧,啊,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公爵,我做了什么了?”公爵夫人说着差点儿要哭出来。

她与女儿谈话后满心欢喜,和平常一样来向公爵道晚安。她并没有打算把列文求婚和吉蒂拒绝这事儿对丈夫讲,但她向丈夫暗示自以为和符朗斯基的事儿已成定局,只等他母亲一到就办。可一听这些,公爵突然暴跳如雷,开始大声嚷嚷出一些难听话来。

“您做了什么?瞧做了什么:第一,您在招揽求婚者,全莫斯科都会议论纷纷,而且有根有据。您要举办晚会,就该把大家都请来,而不是只请选定了的求婚者。该把所有那些男孩子(公爵对莫斯科年轻人的称呼)都叫来,请个钢琴师,让他们跳舞,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为了找求婚者。我看着觉得讨厌,讨厌,您可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把女儿搞得晕头转向。列文要好上一千倍。而这个穿戴入时的彼得堡家伙,是机器制造出来的,他们全一个样儿,而且都是废物,就算他有皇家血统,我的女儿也用不着!”

“可是我究竟做什么了?”

“不然的话……”公爵愤怒地嚷嚷。

“我知道,要是听你的,”公爵夫人打断他说,“那我们就永远也没法给女儿找个婆家。如果那样,还不如到乡下去。”

“那倒好些。”

“你等等。难道是我巴结人家了?我丝毫没有巴结。一个年轻人,还是很好的,爱上了她,她好像也……”

“对了,瞧您这个好像!要是她果真爱上了,而他却像我一样,根本不想结婚?……哎呀!别让我这双眼睛看见……‘啊,招魂术!啊,尼斯!啊,舞会上……’”公爵想象妻子的样子,也每说一句就屈一下膝,“可是瞧吧,吉蒂要真给迷住了,就会给她造成不幸……”

“为什么你这样认为?”

“我不是认为,而是知道,对这事儿,我们有眼睛,但娘儿们没有。我看有个真心诚意的人,就是列文;我还看到一只鹌鹑,就像这位只图一时之欢的蹩脚的东西。”

“啊,你头脑里既然已经……”

“你倒想想,到了达丽娅那样就晚了。”

“那好,好,我们不说了。”一想起不幸的达丽娅,公爵夫人制止了他。

“好极了,晚安!”

接着,老夫妇互相画过十字,亲过吻,却感到双方都停留在原来的意见上,就走了。

公爵夫人起初还坚信今天晚上已经决定了吉蒂的命运,符朗斯基的意图也是无可怀疑的了;但是,丈夫的话把她给弄糊涂了。因此,回到自己的房里后,她也像吉蒂一样,面对未卜的前景,怀着恐惧的心理重复了几次:“求主宽恕,求主宽恕,求主宽恕!”

16

符朗斯基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家庭生活。他母亲年轻时是个交际场中红人,结婚前后都发生过许多起轰动社交界的风流艳事。他几乎不记得自己的父亲。在贵族子弟军官学校里,他完成了自己的教育。

从学校毕业的时候,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青年军官,很快又步入了彼得堡富裕军官的轨道。尽管他偶尔也在彼得堡上流社会露露脸,但所有的艳遇都发生在上流社会之外。

在奢华而粗俗的彼得堡生活之后,他在莫斯科头一次领略到了一位迷上他的上流社会姑娘那可爱纯洁的魅力。他连想都没有想到,自己与吉蒂的关系有什么不好。舞会上,他主要是和她一起跳;他常到她家里去;他和她谈的,是交际场中通常闲聊时的各种胡扯,但他无意中为这种胡扯赋予了让她感觉特殊的含意。尽管他对她并没有说什么在大家面前不能说的东西,她却越来越听凭于他,而他越是感觉到这一点,心里也就越加快活,对她也就越发温存体贴。他不知道自己对吉蒂的行为方式有一定的说法,叫做“勾引姑娘却不打算结婚”,而这种勾引则是像他那样的出色青年通常的恶劣行为之一。他仿佛头一次发现这种满足,于是就尽情享受。

假如他能听到当晚她双亲说的话,假如他能站到家庭的立场,并认识到要是自己不和吉蒂结婚她就会不幸,他一定会觉得很奇怪,而且不愿意相信。他无法相信,那使他尤其是使她得到巨大美好满足的事,会是一种恶劣行为。他更难以相信,自己应当结婚。

对他来说,结婚是从来都不曾设想过的事情。他不但不喜欢家庭生活,而且据他生活的那个独身族群体看来,成立家庭,特别是做丈夫,是和自己格格不入的、敌对的,甚至——是可笑的名堂。但是,尽管符朗斯基没有听到她双亲所说的话,那天晚上他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时,还是感觉到了那种存在于他与吉蒂之间的精神上的隐秘联系变得更加牢固。是该想点儿办法了。可是能采取及应当采取什么办法,他想不出来。

“那也真妙,”他想,每次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他总能带着一种因为整晚没有抽烟而产生的神清气爽的感觉,还有一种被她的爱情打动而产生的心醉神迷的愉悦,“那也真妙,尽管我和她都什么也没有说,但通过那种看不见的目光和语调的交流,我们是那么互相理解,甚至比她亲口说她爱我更明白。而且是这么可爱,单纯,主要的是信任!我都感到自己变得美好、纯洁些了。我感觉到自己有一颗心,自己身上有许多美好的东西。这双可爱的含情脉脉的眼睛!当她说‘而且很……’的时候……”

“那又怎么样?那也没有什么。我觉得好,她也觉得好。”接着,他便开始考虑今天晚上到什么地方去消磨剩余的时间。

他反复设想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俱乐部?玩别吉克纸牌游戏,和伊格纳托夫喝香槟酒?不,不去。Chateau des fleurs[21]那里可以找到奥勃朗斯基,有讽刺歌曲,cancan[22]。不,腻了。瞧我这是在变好,正因为这我才去舍尔巴茨基家。我得回家。”他直奔杜索宾馆自己的房间,吩咐把晚饭送来,然后脱了衣服,脑袋刚倒在枕头上,便和通常一样,扎扎实实平静地进入了梦乡。

17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符朗斯基到彼得堡火车站接母亲,在大梯子的台阶上头一个碰见的人是奥勃朗斯基,他在接同一班火车到的妹妹。

“啊!伯爵大人!”奥勃朗斯基叫道,“你来接谁?”

“我来接妈妈,”符朗斯基和所有遇见奥勃朗斯基的人一样微笑着回答,握了握他的手。接着,两人一起上了阶梯。“她今天该从彼得堡来。”

“我可是等你到两点钟。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后,你到哪里去了?”

“回家了,”符朗斯基回答,“昨天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老实说,我真愉快,哪儿都不想去了。”

“我根据足迹能识别烈马,凭对方的眼睛知道小伙子堕入情网。”奥勃朗斯基正像以前对列文一样朗诵起来。

符朗斯基微微笑着,一副并不否认的样子,但他立刻变换了话题。

“你来接谁?”他问。

“我嘛,我来接一位漂亮的女人。”奥勃朗斯基说。

“原来如此!”

“Honi soit qui mal y pense[23]!安娜妹妹。”

“啊,是卡列宁夫人?”符朗斯基说。

“你大概认得她?”

“好像认得。也许不……对了,不记得。”符朗斯基漫不经心地回答。提到卡列宁这个名字时,他依稀记得某种古板而枯燥乏味的东西。

“但是我那位有名的妹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你想必知道。全社会都知道他。”

“也就知道声望和样貌。我听说他是个聪明、有学问、信点儿教的人……可是你知道,这……Not in my line[24]。”符朗斯基说。

“对,他是个很出色的人;稍许有点儿保守,但是个非常好的人,”奥勃朗斯基指出,“一个非常好的人。”

“啊,那太好了,”符朗斯基微笑着说。“啊,你在这里,”他转过身子,对正站在门边上的母亲的高个子老仆人说,“进来吧。”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符朗斯基和奥勃朗斯基走得很近,除了奥勃朗斯基给大家都有的同样的好感外,在符朗斯基头脑里,他是和吉蒂联系在一起的。

“怎么,我们星期天为那位著名的女演员举行一次晚宴?”

“一定的。我来发邀请。啊,你昨天和我的朋友列文认识了吗?”奥勃朗斯基问。

“当然。但他不知怎么早早就走了。”

“他是个很好很可爱的人,”奥勃朗斯基接着说,“不是吗?”

“我不知道,”符朗斯基回答,“为什么所有这些莫斯科人——当然我正在聊天的这位除外,”他开玩笑地插了一句,“都有点儿偏激。他们都有点儿气势汹汹,发火,好像要让人家感觉到点儿什么……”

“是这样,对的,是……”奥勃朗斯基开心地笑道。

“车快到了吗?”符朗斯基转过去问车站的一位职工。

“信号已经发出了。”职工回答。

站上的准备活动,搬运工人的奔跑,巡警和服务人员的挤撞以及接客者们的涌现,表明火车越来越靠近了。透过寒冷的水蒸气露出穿着短皮袄和软高筒靴的工人,他们正从弯弯曲曲的铁轨上走过去。远处铁轨上传来蒸汽机车的吼叫声和一个沉重物体在移动的声音。

“不,”奥勃朗斯基说,他很想把列文对吉蒂的意思告诉符朗斯基,“不,你对我这位列文的评价不准确。他是个很神经质的人,并且常常令人不快,是的,不过他因此有时倒很可爱。这是个非常忠厚真诚的创造物,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但昨天有特殊原因,”奥勃朗斯基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继续说,完全忘了他昨天对自己朋友那种真诚的同情,而现在他也经受着同样的感情,只不过是对符朗斯基罢了,“是啊,有一个原因会使他变得不是特别幸福就是特别不幸。”

符朗斯基停住了,直截了当地问:“也就是说——怎么?是不是他昨天向你的belle soeur[25]求婚了……”

“可能吧,”奥勃朗斯基说,“我昨天好像有点儿感觉到是这样。对,要是他早早走了,而且心情不好,那就是这样……他老早就爱上了,我为他感到很遗憾。”

“原来是这样!……我在想,她其实能指望找到一个更好的配偶,”符朗斯基说,同时挺直胸膛,又来回踱起步来,“不过,我不了解他,”他补充说,“对,是让人感到沉重!多少人正因为这就宁愿去与烟花女子们交往。在那里,不成功只证明你钱不够,而这里——是表明你人格的分量。不过,瞧,火车到了。”

确实,远处已经响起火车的汽笛声。几分钟后,站台震动起来了,车头喷出的蒸汽因严寒而往下低低地散开,中轮杠杆缓慢而平稳地一伸一屈移动着。满身白霜的司机弯着腰把机车开过来。接着是煤水车,再后面是行李车,车里一条狗正汪汪乱叫。火车滑行得越来越慢,站台的震动则越来越厉害了;最后,客车进站了,车厢震动了一下,停了下来。

一个模样能干的列车员不等列车停稳就边吹哨子边跳下来,急不可耐的乘客们也跟在后边一个接一个地跳下车:其中有挺直身子、严厉环视四面八方的近卫军军官,拎着手提包愉快微笑着的性急小商人,还有肩扛麻袋的农民。

符朗斯基与奥勃朗斯基并排站着,扫视了一遍所有车厢和下车的乘客,把母亲完全忘了。刚才他得知的吉蒂的情况,使他兴奋。他的胸膛不由自主地挺起来,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他感到自己是个胜利者。

“符朗斯基伯爵夫人在这个单间里。”模样能干的列车员来到符朗斯基跟前说。

列车员的话惊醒了他,使他想起母亲以及即将与她见面这件事。他在心里并不尊敬母亲——尽管是无意的——他也不爱她。虽然按自己生活的那个圈子及所受的教育,他除了最大限度地顺从和尊重之外,无法想象对母亲还能有另一种态度,但他越是表面上顺从和尊重母亲,心里就越不尊敬不爱她。

18

符朗斯基跟着列车员走上了车厢,在单间门口停下来给一位下车的太太让道。凭一个社交界人的眼力,符朗斯基一见这位太太的外表便断定她属于上流社会。他说了声对不起,正要再往车厢里边走,突然感到有必要再看她一眼——倒不是因为她很漂亮,也不是因为她通过全身打扮所显示出的优雅和翩翩风姿,而是因为她从他旁边走过时,可爱的脸部表情里出现了某种特别亲切和温柔的东西。他回头看时,她也转过了脑袋。她那双浓密睫毛下显得昏暗的闪闪发亮的灰眼睛,友善而关注地盯着他的脸,好像在辨认他似的,接着又立刻转到过来的人群里,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人。在这短暂的一瞥中,符朗斯基已经注意到她脸上有一种极力克制的活跃,却从她亮晶晶的双眼和略带微笑的弯曲红唇间一掠而过。她身上仿佛充满某种过剩的精力,不由自主地时而通过目光的闪烁,时而通过微笑表现出来。她故意使自己的目光变得暗淡,但那光辉还是违背她的旨意,流露在微微的笑容里。

符朗斯基走进车厢。他的母亲,一个黑眼睛和留着一绺绺鬈发的干瘦老太太,眯起眼睛注视着儿子,薄薄的嘴唇露出一丝微笑。她从软席上站起来,把一个小袋子交给女仆,然后向儿子伸出一只干瘪的小手,托起他的头来吻了吻他的脸。

“收到电报了?身体好吗?感谢上帝。”

“一路上好吗?”儿子说着,在她身边坐下来,同时不由自主地只顾听门外一个女人的声音。他知道,这是自己进车厢时碰上的那位太太的声音。

“我还是不同意您。”太太的声音说。

“这是彼得堡的观点,夫人。”

“不是彼得堡,而只是普通女人的。”她回答。

“好吧,请允许我吻您可爱的手。”

“再见,伊万·彼得罗维奇。对了,您看一下,我兄长在不在,让他到我这里来。”太太在门边上说,然后又回到单间里。

“怎么样,找到令兄了?”符朗斯基夫人转过来对太太说。

符朗斯基这时想起来了,这是卡列宁夫人。

“您兄长在这里,”他边说边欠起身来,“很抱歉,我没有认出您,再说我们相识的时间那么短,”符朗斯基鞠躬说,“您大概不会记得我了。”

“噢,不,”她说,“我本该认出您了,因为令堂和我一路上说的,好像全是关于您,”她说着,终于通过微笑把那种活跃舒畅地流露出来了,“可我还是没见到我那位兄长。”

“把他叫来吧,阿列克谢。”老伯爵夫人说。

符朗斯基走到站台上,大声叫喊道:

“奥勃朗斯基!在这里!”

但是安娜不等兄长过来,一见到他就迈着矫健轻捷的步伐走出了车厢。等兄长一走到她身边,她便以一种令符朗斯基吃惊的果断、优雅的动作,左手挽住兄长的脖子,迅速把他拉过来重重地吻了吻。符朗斯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想到母亲还在等着,他又重新走进车厢里。

“很迷人,不是吗?”伯爵夫人指指卡列宁夫人说,“她丈夫让她和我坐在一起,我也感到很高兴。一路上我们都聊天来着。而你,vous filez le parfait amour.Tant mieux,mon cher,tant mieux[26].”

“我不知道您指的什么,妈咪,”他冷冷地回答,“我们走吧。”

安娜重新回到车厢里,向伯爵夫人告别。

“瞧,伯爵夫人,您见到了令郎,而我见到了兄长,”她高兴地说,“我的事儿也讲完了,接下去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啊,哪里,”伯爵夫人拉起她的一只手说,“我和您,就是走遍天下也不会觉得寂寞的。您是一位可爱的女人,和您在一起,不管有话无话都是愉快的。而对宝贝儿子,您呀,请别多想:总不能永远不分开吧!”

安娜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子挺得非常直,一双眼睛在微笑。

“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儿子解释,“有个八岁的宝贝儿子,她和他还从来没有分开过,因为把他留下了,所以心里总牵挂着。”

“对,我和伯爵夫人一直在说,我说我的,她说她的儿子。”安娜说,对他亲切地微笑了一下,这微笑使得她的脸容光焕发。

“这一定使您很烦恼吧?”符朗斯基立刻接住她投过的这个卖弄风情的球,说道。

但是,安娜不想往这方面继续谈下去,于是转向老伯爵夫人:“非常感谢您。我都没有发现,昨天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再见,伯爵夫人。”

“再见,我的好朋友,”伯爵夫人说,“让我亲亲您可爱的脸蛋。我索性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实在喜欢上您了。”

不管这句话是多么客套,安娜看得出还真打心里相信了,并为此感到高兴。她涨红了脸,稍稍俯下身去,把自己的脸往伯爵夫人的嘴唇上一碰,又站直了身子,带着唇边和眼睛间的微笑,向符朗斯基伸过一只手。符朗斯基握住伸给他的纤手,安娜也大胆而富于精力地紧紧握着,这使符朗斯基心头涌过一种特别的喜悦。安娜快速地走出车厢。她的身材那么丰满,脚步竟那么轻盈,真是让人惊奇不已。

“很迷人。”老太太说。

她儿子心里也这么想。符朗斯基目视着她,直到那优雅的身影完全消失。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他从窗子里看到她走到哥哥身边,把手放在他手上,高兴地同他说话。谈的显然是与他符朗斯基毫不相干的事儿,这令他感到苦恼。

“啊,怎么,妈咪,你们都好吗?”他又一次转向母亲说。

“全都好,很好。Alexandre[27]很可爱。Marie[28]也长得很漂亮了。她很有意思。”

伯爵夫人接着便讲起她最感兴趣的那些事儿来,讲到孙子的洗礼仪式——她就是为这事特地去的彼得堡,讲到皇上对大儿子的特别宠信。

“瞧,拉弗连季来了,”符朗斯基望着窗外说,“您方便的话,现在就走吧。”

随伯爵夫人一起来的老管家走进车厢禀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伯爵夫人便站起来想走。

“我们走吧,这时候人少了。”符朗斯基说。

侍女拿着手提袋,牵着狗;管家和搬运工提其他行李。符朗斯基扶着母亲的一只手。他们已经走出车厢时,突然有几个脸色惊慌的人从旁边跑过去。站长也戴着颜色不寻常的帽子跑过去了。显然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已经下车的乘客也纷纷往回跑。

“什么?……什么?……在哪儿?……撞火车了!……给轧死了!……”经过的人们不时发出惊呼。

奥勃朗斯基挽着妹妹一只胳膊,也脸色惊慌地走回来。他们在车厢门口站住,避开拥挤的人群。

太太们回到了车厢里,符朗斯基和奥勃朗斯基则跟随人群打听不幸事件的详细情况去了。

一个看守,不知道是因为喝醉了还是因为天气太冷衣帽裹得太紧,没有听到火车过来的声音,结果被轧死了。

不等符朗斯基和奥勃朗斯基返回来,太太们已经从管家那里得知了这些细节。

奥勃朗斯基和符朗斯基两人都看见了一具不像样子的尸体。奥勃朗斯基显得很悲痛。他皱起眉头,好像要哭出来。

“啊,多么可怕!啊,安娜,还好你没有看到!啊,多么可怕!”他连连说。

符朗斯基沉默不语,他那张漂亮的脸,表情严肃而又完全镇静。

“啊,还好您没有看到,伯爵夫人,”奥勃朗斯基说,“他的妻子也来了……看着她让人觉得可怕……她一头扑到尸体上。听说,他一个人养活一大家子。真可怕!”

“能不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安娜激动地说。

符朗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走出车厢。

“我这就回来,妈咪。”他从门口回过头来补充说。

几分钟后他回来时,奥勃朗斯基已经在与伯爵夫人谈论新的女歌手了,而伯爵夫人则十分焦急地望望门口,等着儿子。

“现在我们走吧。”他进来时说。

他们一起往外走。符朗斯基和母亲走在前头。后面是安娜和她的兄长。到出口处时,站长追到了符朗斯基身边。

“您交给我的助手两百卢布。劳您驾明确一下,您这是给谁的?”

“给遗孀,”符朗斯基耸了耸肩膀说,“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

“您捐赠了?”奥勃朗斯基从后面叫嚷着,同时抓住妹妹的一只胳膊,补充说,“太好了,太好了!不对吗,一个大好人!幸会了,伯爵夫人。”

兄妹俩接着停下来,寻找她的侍女。

他们出站时,符朗斯基家的轿式马车已经走了。出站的人们仍在议论刚才发生的那件事。

“真是可怕的死亡!”一位先生从旁边走过说。

“我倒是认为相反,这样最省事儿,一瞬间就完了。”另一个指出。

“怎么会不设法制止呢。”第三个人说。

安娜坐在轿式马车里,奥勃朗斯基吃惊地发现,她的嘴唇在颤抖,她强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怎么了,安娜?”他们离开有数百沙绳[29]时,他问道。

“不祥的预兆。”她说。

“胡扯什么!”奥勃朗斯基说,“你来了,这是最主要的。你没法想象,我对你寄予了多大的期望。”

“你早就认识符朗斯基?”她问。

“是啊。你知道吗,我们都希望他与吉蒂结婚。”

“是吗?”安娜轻轻地说,“好,现在来谈谈你,”她接着说,抖了抖脑袋,仿佛是想把某种多余和妨碍她的东西从身上驱散掉,“说说你的事儿吧。我收到了你的信,就来了。”

“是啊,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奥勃朗斯基说。

“那好,你把全部经过都讲给我听听吧。”

奥勃朗斯基便开始讲起来。

到家后,奥勃朗斯基扶妹妹下马车,喘了口气,握了握她的手,便到机关去了。

19

当安娜走进房间时,陀丽正和一个长得像他父亲的金发胖男孩坐在小客厅里,听他复习法语阅读课。那孩子边读边摆弄一只小手,竭力想摘下一颗快脱落的上衣纽扣。母亲几次把他的手挪开,但那只胖乎乎的小手又抓到纽扣上。母亲干脆扯下那颗纽扣,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手放安分些,格里夏。”她说着,再次拿起自己做了好久的床单缝了起来,每当心里烦闷的时候她总是这样,现在她也是手指一跷一跷地数着针脚,心烦意乱地做着活计。尽管昨天她已吩咐人告诉丈夫,他妹妹来不来与她无关,但她还是为她的到来做好了一切准备,并激动地等待着。

陀丽被自己的痛苦压垮了,完全被吞没了。可是她没有忘记,小姑子安娜是彼得堡一位显要的夫人和彼得堡的grande dame[30]。因为这个缘故,她没有照向丈夫声言过的那么做,也就是没有忘记小姑子要来做客这件事,并为此作了准备。“是啊,再说这事儿从哪方面看都不是安娜的错,”陀丽想,“关于她,除了最美好的印象,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而且,我看她对我也只有亲切和友谊。”不错,她能记得的对彼得堡卡列宁家的印象,是她不喜欢他们那个家本身;在他们家庭生活的整个气氛中有某种虚伪的东西。“可是我为什么不接待她?只要她不来规劝我就行!”陀丽想,“所有的安慰、劝解和基督式的宽恕——所有这一切,我都反复考虑过上千次了,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用。”

这几天,陀丽都是单独和孩子们在一起。她不想说自己的痛苦,然而带着内心的痛苦谈论不相干的事情,她又办不到。她知道,不管怎样,自己都会把这事告诉安娜的,因此便时而为自己将向她倾吐一番感到高兴,时而又为不可避免地将和她,和他的妹妹谈论自己的屈辱,并听她说些劝解和安慰的老生常谈而生气。

她看着钟点,时刻等待着安娜的到来,像常有的情况那样,然而恰恰错过了客人到的那一瞬间,等到客人真到了,却偏偏没有听到铃声响。

听到裙子的沙沙声和轻轻的脚步声已经到达门口时,她环顾四周,在她那憔悴的脸上无意中流露出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惊讶。她站起来,一下子拥抱了小姑子。

“怎么,已经到了?”她说着,便吻了她。

“陀丽,见到你我真高兴!”

“我也高兴。”她淡淡地微笑着说,竭力要从安娜的脸部表情上看出她是否已经知道了那件事。“看来,她知道,”她察觉到安娜脸上同情的表情后,这样想,“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接着说,尽可能地把解释的时刻往后拖。

“这是格里夏吗?我的上帝,他长得多快!”安娜边说边吻了吻他,一双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陀丽,她站着并涨红了脸,“不,请哪儿也别去了。”

她解下头巾,脱了帽子,抓住自己的一绺缠住的黑鬈发,抖了抖脑袋,使头发散开来。

“而你,满脸幸福和健康的样子!”陀丽几乎带着妒忌说。

“我?……对,”安娜说,“我的上帝,塔尼娅!你和我的谢辽若同年,”她转向跑过来的一个小女孩说,并把她抱起来,吻了吻,“多可爱的小姑娘,真可爱!把几个孩子都让我看看。”

她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不只记得他们叫什么,而且记得他们多大、几月里生的、性格、每个孩子害过的病,陀丽不能不珍惜这一点。

“那好吧,我们到他们那边去,”她说,“可惜,瓦西亚这会儿睡着了。”

看完孩子们以后,她们坐下来,客厅里的咖啡桌前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安娜拿起托盘,再把它推开。

“陀丽,”她说,“他对我说了。”

陀丽冷冷地瞥了安娜一眼。她已经准备好了来听故作同情的客套话;但是,这样的话安娜一句也没有说。

“陀丽,亲爱的!”她说,“我不想为他说什么,也不想安慰你;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亲爱的,我只是为你感到可怜,打心底里为你感到可怜!”

她两道浓密的睫毛下闪闪发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她坐得离嫂嫂更近了一点儿,并用自己一只有劲儿的纤手握住她的手。陀丽没有拒绝,不过脸上那干巴巴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她说:“安慰我是没有用的。自从发生那件事情以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全完了。”

她刚说出这句话,脸突然变得温和了。安娜抓起陀丽一只干瘦、冰凉的手,吻了吻,又说:

“不过,陀丽,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遇到这样糟糕的事怎么做才好——该想想的是这个。”

“全完了,再没有什么了,”陀丽说,“最糟糕的,你明白,我不能丢掉他;孩子们把我给拴住了。而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办不到,我见到他就觉得难过。”

“陀丽,亲爱的,他对我说了,但我想听听你说,把一切都告诉我。”

陀丽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看得出,安娜脸上的同情和爱是真挚的。

“好吧,”她突然说,“不过我要从头说起,知道吗,我是怎么结的婚。我受妈妈的教育,不只是很天真,还很愚蠢。我什么也不懂。听人家说,我知道做丈夫的会把自己过去的生活告诉妻子,但斯吉瓦……”她改口说,“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你不会相信,但我在那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女人。我就这样生活了八年。你要理解,我不但不会去想到不忠,而且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可是这下子,你倒想想,现在突然发现了这些可怕的丑事儿……你替我想想。原来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突然……”她忍住痛哭接着说,“忽然看到一封信……是他给自己的情妇,给我们以前的女家庭教师的一封信。不,这太可怕了!”她急忙取出一块手绢捂住了脸,“一时的迷恋我还能理解,”她停了一会儿继续说,“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处心积虑,狡猾地欺骗我……而且是和一个什么人?……一面继续做我的丈夫,一面却和她一起……这真可怕!你是没法理解的……”

“啊,不,我理解!我理解,亲爱的陀丽,我能理解。”安娜连连握住她的手说。

“可是,你以为他会理解我这种可怕的处境吗?”她接着说,“一点儿也不!他正幸福和得意着呢。”

“啊,不!”安娜连忙打断她,“他挺可怜,他正后悔莫及呢……”

“他会后悔?”陀丽打断安娜的话说,同时关切地注视着小姑子的脸。

“是的,我了解他。我没法看着却不可怜他。我们俩都了解他。他善良,但骄傲,而现在是这么丢脸。主要使我感动的是(安娜在此猜想到也使陀丽感动的是)——有两样东西折磨着他:一是觉得他给孩子们丢脸,另一件是他还爱着你……是的,是的,胜过世上一切地爱着你,”她赶紧打断想要反驳的陀丽,“却给你造成了痛苦,伤害了你。‘不,不,她不会原谅我的。’他一个劲儿地这么说。”

陀丽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别的什么地方,一面听小姑子继续说着。

“是的,我理解他的处境是可怕的;做了错事的比没有错的还要糟,”陀丽说,“如果他觉得全部的不幸都是因为他的错。但是有了她之后我还怎么做他的妻子,怎么原谅他?我和他一起生活将是一种折磨,正因为我珍惜自己过去对他的爱情……”

接着,她说不下去了,开始哭泣。

但是就像故意似的,每当她变得温和时便又开始说起使自己生气的话来激怒自己。

“要知道,她年轻,她漂亮,”她继续说,“你知道吗,安娜,我的青春、美貌,都被谁拿走了?就是他和他的孩子们。我把一切奉献给了他,而他现在,随便什么新鲜的下贱货都能让他更称心。他和她在一起时一定议论我,或者更坏,心照不宣——你知道吗?”她的一双眼睛又燃起了怒火,“而这过后,他又来对我说……哎,我还会相信他吗?永远不。不,全都结束了,原来的安慰,我忙碌、受罪的一切回报,全结束了……你会相信吗?我刚才教格里夏念书;以前这是我的快乐,现在却成了痛苦。我这么尽力、操劳,为了什么?为什么要孩子?可怕的是,如今我已经横下了一条心,我对他已经失去了爱情和温柔,而只有憎恶,对,憎恶。我真想杀了他……”

“陀丽,亲爱的,我全明白,但千万别折磨自己。你是那么委屈,那么愤怒,这样许多东西在你眼里都变了样。”

陀丽安静下来了,她们沉默了两分钟。

“怎么办呢?你替我想想,安娜,帮帮我。我全部反复考虑过了,看不出一点办法。”

安娜想不出什么办法,但她的心对嫂嫂的每句话,对她脸上的每个表情都产生了共鸣。

“我说一句,”安娜开口说,“我是他妹妹,我了解他的性格,了解他的健忘的性情(她在前额上做个手势),以及他易于迷恋又易于后悔的特点。他现在都不相信、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出那种已经做了的事情来。”

“不,他明白,他明白的!”陀丽打断说,“但我……你忘了我……难道我好过吗?”

“你听我说:他对我说的时候,老实对你讲,我还没有理解你的全部可怕的处境。我看到的只是他和一个破裂了的家庭;我觉得他可怜,可是听你说了以后,我作为一个女人,看到了另外一面;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觉得自己没法对你说,我是多么替你难受!不过,陀丽,亲爱的,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点我不清楚:我不清楚……我不清楚你心里还爱他到什么程度。这一点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爱来原谅他。如果有,那就原谅他吧!”

“不。”陀丽开始说;但安娜打断了她,再次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见的世面多,”她说,“我了解像斯吉瓦这些人,他们怎么看待这种事情。你说斯吉瓦和她在一起议论你。没有这回事儿。这些人干着不忠的勾当,但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对他们来说是神圣的。他们瞧不起被他们玩弄的女人,那些女人也破坏不了他们的家庭。他们在家庭与这种事情之间好像画了一条不可跨越的界线。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但情况确实是这样。”

“是啊,可是他吻她……”

“陀丽,听我说,亲爱的。当年斯吉瓦跟你谈恋爱的时候,我是看见的。我记得当时他常到我那里来,边哭边说,认为你在他心目中是那么崇高和那么富有诗意,我还知道,和你生活得越久,他心目中的你就越崇高。要知道,我们常常笑话他,因为他每说一句话总要加上一句:‘陀丽是个奇妙的女人。’对他来说,你从来而且依然是个女神,而这次外遇不是他真心的……”

“可是,要是有下次呢?”

“据我所知,不会再有了……”

“好吧,要是换了你,你会原谅吗?”

“不知道,我说不上来……不,我能。”安娜想了想又说。她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这种处境,又衡量了一番后,补充道,“不,我能,我能,我能。不,换作我就原谅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是的,我会原谅,而且会像完全没有发生过那事儿一样。”

“那个自然,”陀丽像自己不止一次地考虑过似的立刻打断了她,“不然的话,这也就不叫原谅了。要原谅就完全,完全地。那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房间里去,”陀丽站起来说,还边走边拥抱安娜,“我亲爱的,你来了,我真高兴。我感觉好些了,好得多了。”

20

这一整天安娜都在家里,也就是待在奥勃朗斯基家里,没有接待任何人,因为她认得的人中有几位知道她来了,当天已经来看过她了。一上午安娜都和陀丽及孩子们在一起。她只给兄长送去张便条,要他一定回家吃午饭。“来吧,上帝是仁慈的。”她写道。

奥勃朗斯基在家里吃的午饭;谈话是一般性的,妻子和他说话时对他以“你”相称,这是原先没有的。夫妻间的关系依然是那样格格不入,但已经不提分手的事了,奥勃朗斯基还看到了和解的可能。

午饭刚过,吉蒂就来了。她知道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但不很熟悉,因此这次到姐姐家来,总为这位大家都夸奖的彼得堡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会怎么接待她感到心神不安。但是,她博得了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好感——这一层,吉蒂立即就看了出来。安娜喜欢她,显然不是因为她的漂亮和年轻,再说吉蒂还没有定下神来就感到自己不但已经受到了安娜的影响,而且像姑娘家往往喜欢已婚的和年长的太太那样爱上了她。安娜不像位上流社会的太太,也不像有个八岁儿子的母亲,从举止的灵活、模样的妩媚及脸上那时而在她的微笑、时而在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蓬勃的生气,看上去更像个二十岁的姑娘。吉蒂觉得安娜非常淳朴,又坦坦荡荡,但她心中有着另一个复杂而富有诗意的超凡脱俗的世界,那是吉蒂所无法捉摸的。

午饭后,当陀丽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安娜赶快站起来,走到正抽着雪茄烟的哥哥跟前。

“斯吉瓦,”她愉快地对他眯眯眼睛说,同时给他画十字,用眼睛指指门,“去呀,上帝保佑你。”

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扔了雪茄,便走出了房间。

奥勃朗斯基出去后,安娜又回到了被孩子们团团坐着的长沙发上。不知是因为孩子们看出妈妈喜欢这位姑姑呢,还是因为他们自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美,两个大的,然后是小的,都像孩子们通常做的那样,在饭前就缠住这位新来的姑姑,而且跟她寸步不离的。他们之间好像在玩一种游戏,都想尽量靠近姑姑身边,抓着她可爱的手,亲吻她,玩她手上的戒指,或抚摸她裙子上的褶边。

“来,来,像我们原来那样坐下。”安娜坐到原位上说。

格里夏就把脑袋塞到她的一只手下,并把脑袋贴在她的裙子上,满脸幸福和自豪的样子。

“那么,什么时候举行舞会啊?”她问吉蒂。

“在下个星期,而且会是极好的舞会。这样的舞会总是挺让人开心的。”

“哦,总是挺让人开心的,有这样的舞会吗?”安娜带着温柔的讪笑说。

“听起来奇怪,但是有。在鲍勃里茨基家从来总是开心的,尼基京家也是,而在梅什科夫家则总没有意思。您难道没有发觉?”

“没有,我亲爱的,对我来说已经没有让人开心的舞会了,”安娜说,吉蒂又一次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自己并不理解的特别的世界,“对我来说,只有不那么令人难受和乏味那样的……”

“舞会上,您怎么会乏味呢?”

“为什么我在舞会上不会感到乏味呢?”安娜问。

吉蒂注意到,安娜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因为您总是比谁都漂亮。”

安娜生来容易脸红。她脸红了,说:“首先,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其次,如果是,对我又有什么用?”

“您去参加这次舞会吗?”吉蒂问。

“我想,不去不行吧。这个,拿着。”她对正从她白皙小巧的指头上把戒指轻轻往下拉的塔尼娅说。

“如果您去,我会很高兴的。我是那么想在舞会上见到您。”

“要是不得不去的话,我至少可以以此自慰了……格里夏,别抓我的头发,它们本来就乱七八糟的了。”她说着,理了理格里夏正玩弄的一绺掉出来的头发。

“我在想,您一身淡紫色在舞会上的情景。”

“为什么一定是淡紫色的呢?”安娜微笑着问,“好了,孩子们,走吧,走吧。听见了吗?古莉小姐在叫你们去喝茶呢。”她说着,把孩子们从自己身边拉开,让他们到餐厅里去了。

“我知道您为什么叫我去参加舞会。您对这次舞会寄予很多期望,您希望大家都在场,大家都参加。”

“您怎么知道?对呀。”

“哦!您这个年龄多么美好,”安娜接着说,“我记得这浅蓝色的雾,就像在瑞士的山上。这雾把童年快要结束的那个美妙时代的一切都掩盖起来了,从那幸福快乐的巨大圈子里显露出一条越来越狭小的道路,它愉快而又可怕地通向这个穿廊式房间,显得明亮而美好……谁没有经过它呢?”

吉蒂默默地微笑着。“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呢?我真想知道她的全部罗曼史。”吉蒂心想,同时回忆起她的丈夫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那副毫无诗意的外貌来。

“我知道一点。斯吉瓦对我讲了,祝贺您,我很喜欢他,”安娜接着说,“我在火车上见到了符朗斯基。”

“啊,他到车站去了?”吉蒂涨红了脸问道,“斯吉瓦都对您说什么了?”

“斯吉瓦全讲给我听了。而且,我真高兴啊。昨天我和符朗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他母亲也不断地给我讲他的事儿;他是她的爱子;我知道,做母亲的总是偏心的,可是……”

“他母亲对您讲了些什么?”

“啊,很多!我知道他是她的宝贝,可毕竟看得出,这是个好男子……比如,她说,他想把全部财产都让给哥哥,他小时候还做过不寻常的事情,救了一个落水的女人。一句话,是个英雄。”安娜微笑着说,同时回忆起他在火车站捐献两百卢布的事儿。

然而,她没有讲这两百卢布。想起这事儿,不知怎么使她不愉快。她觉得在这件事情里有某种牵涉了她的、不该发生的东西。

“她一再请我到她那里去,”安娜继续说,“我也乐于见到老太太,而且明天就去看望她。不过,感谢上帝,斯吉瓦在陀丽的书房里待了这么久。”安娜补充说,她改变了话题并欠起身来,吉蒂觉得她好像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

“不对,是我先,不对,是我!”孩子们喝完茶,大声嚷嚷着跑来找安娜姑姑。

“大家同时!”安娜边说边笑,迎着他们跑过去,和这群乱跑乱跳高兴得大叫大闹的孩子们拥抱起来。

21

到了大人们喝茶的时候,陀丽从自己房里出来了。奥勃朗斯基没有出来。他大概是从妻子房间的后门出去了。

“我怕你住楼上会觉得冷,”陀丽对安娜说,“想让你搬到下边来,我们也可以挨得近些。”

“啊,请不要为我操心了。”安娜边回答边注视着陀丽的脸,她竭力想看出他们是否和好了。

“住在这里,你会觉得更亮一点儿。”嫂嫂回答。

“我对你说,我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睡得像头旱獭。”

“你们在谈什么呀?”从书房里走出来的奥勃朗斯基问妻子。

听他的语气,吉蒂和安娜都明白,他们和解了。

“我想让安娜搬到下边去,不过得把窗帘挂好。谁也不会做,得我自己干。”陀丽回答说。

“天知道,他们是不是完全和好了?”安娜听着她冷淡而平静的语气,心里想。

“啊,算了吧,陀丽,你老是自寻烦恼,”丈夫说,“唉,要是你愿意的话,这一切全由我来做……”

“对,该是和好了。”安娜心想。

“我知道这些事你会怎么做,”陀丽回答,“对马特维说声把事做好,而自己就走了,他又把一切都搞错,”陀丽这么说时,撅起嘴角,露出惯常带讽刺的微笑。

“完全,完全和好了,完全,”安娜心想,“感谢上帝!”她便为自己促成了这件事感到高兴,便走到陀丽面前,吻了吻她。

“保证不会,你干吗这样小看我和马特维?”奥勃朗斯基脸上露出隐约的微笑,对妻子说。

整个晚上,陀丽和往常一样以稍带讪笑的态度对待丈夫,而斯捷潘·阿尔卡杰奇则满意又开心,但也尽量不露出得到原谅就忘了自己过错的样子。

晚上九点半钟,奥勃朗斯基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边进行着一场特别开心和愉快的家庭谈话:它被一个表面上看最普通的事件破坏了,而这最普通的事件不知怎么大家都觉得突兀。谈到彼得堡一些共同的熟人时,安娜迅速站起来。

“我相册里有她的照片,”她说,“顺便也让大家看看我的谢辽若。”她带着一个母亲的自豪的微笑补充说。

快十点钟了,她平时总是在这个时候和儿子道晚安,而且往往在出去参加舞会之前把儿子安顿好,她开始为自己离开儿子这么远而忧伤起来;而且不管谈论什么,她的心绪总时不时地想起自己鬈发的谢辽若。她总想看看他的照片,并谈谈他。这次有了借口,她就站起来,迈着轻巧果断的步子去取相册。通到她房门口的楼梯,是对着入口处的平台的。

当她从客厅里出来时,过道里传来一阵铃响。

“这会是谁呢?”陀丽说。

“来接我还早,而看别的人又晚了。”吉蒂说。

“大概是有公文。”奥勃朗斯基加了一句。当安娜从楼梯旁边走过时,仆人跑到楼上禀报有人来访,而来客已经站在灯光下。安娜往下瞥了一眼,立刻认出是符朗斯基,一种既满足又害怕什么的奇怪感觉突然在她的心头涌动了一下。他站着,没有脱大衣,正从口袋里掏什么。她走到楼梯正中间的一瞬间,他抬起眼睛,看见是她,他脸上立即流露出某种羞愧和惊恐的神色。她稍稍低下头,上楼去了,接着,她背后传来了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招呼符朗斯基进去的响亮的嗓音,以及符朗斯基不很响亮的柔和平静的谢绝声。

安娜拿着相册回来时,他已经不在了,奥勃朗斯基说,他是顺便来打听一下他们明天请一位刚到的名流吃饭的事儿。

“他说什么也不肯进来。他这人多古怪。”奥勃朗斯基补充说。

吉蒂脸红了。她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来但为什么又不愿进屋。“他到我们家去,”她想,“却没有找到我,心想我在这里;然而不进来,是因为心想——晚了,再说安娜在这里。”

大家互相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接着便开始翻看安娜的相册。

一个人九点半钟到朋友家里弄清举办午宴的详情细节而没有进屋,这既没有什么特别的,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可大家都觉得这事儿怪。对这事儿最觉得奇怪和不妙的,是安娜。

22

当吉蒂和母亲踏上灯火辉煌、站满涂脂抹粉和身着红长袍仆人的宽阔阶梯时,舞会才刚开始。大厅里传出持续、均匀的像在蜂房里蜂鸣的那种窸窸窣窣声,当她们来到摆满树木的敞厅,在镜子面前整理发髻和服装时,大厅里响起第一场华尔兹舞曲的准确而清晰的小提琴声。一个在另一面镜子前梳理自己花白了的鬓发和散发出一股香水味儿的文职小老头,在梯子上和她们碰在了一起,他显然喜欢这位陌生的吉蒂,让到了一边。一个舍尔巴茨基老公爵称为纨绔子弟的没有长胡子的社交青年,过分地敞开背心,边走边拉着自己的白领带,对她们一鞠躬,从旁边跑过去又回来,邀请吉蒂跳卡德里尔舞。第一轮卡德里尔舞她已经答应了符朗斯基,所以答应这位青年跳第二轮。一个戴紧手套的军人倚门站着,他抚摸着小胡子,欣赏着像玫瑰花一般娇艳的吉蒂。

吉蒂的打扮、发髻及全部为参加舞会所作的准备,尽管费了好大心思,但这时穿在粉红色衬裙上的一身考究的网纱服装却显得那么自然和朴质,仿佛所有这些花结、花边及装饰的全部细节都不曾花费她和她家人一分一秒的心意,仿佛她生来就是这样一身网纱、花边,梳着高高的发髻,戴着一朵两片叶子往上翘的玫瑰花。

走进大厅前,老公爵夫人想把她折着的丝带拉拉直,吉蒂却稍稍避开去了。她觉得自己身上的一切本来就该是美好的和优雅的,什么也用不着纠正。

这是吉蒂最幸福的日子。裙子没有一点儿不合适,花边装饰没有一处往下掉,花结没有变形也没有脱落;带弧形高跟的粉红色鞋子也不夹脚,倒使一双秀足很舒适。密密的浅色发髻自由地竖在小脑袋上。紧紧裹着的长手套的全部三个纽扣都没有脱开,因此没有改变手臂原来的形状。脖子上特别柔软地绕着一条带镶嵌小饰物的黑色天鹅绒带子。这天鹅绒条带很美,在家里对着镜子照脖子的时候,吉蒂觉得它特别光彩照人。别的东西也许还有美中不足,但这天鹅绒条带真是完美无缺。吉蒂在舞厅里对着镜子一瞧,也忍不住微微笑了。两个裸露的肩膀和一双胳膊使吉蒂有一种冷彻的大理石的感觉,这是一种她特别喜欢的感觉。两只眼睛闪闪发亮,而因为意识到自己迷人的魅力,两片嘴唇不能不流露出笑容。她没有等进入大厅,来到等待人家邀请的满身是网状纱、条带、花边和鲜花的女人堆里(吉蒂从来不在其列)的时候,就被人邀请去跳华尔兹舞了,而且邀请她的是最好的舞伴,舞坛魁首、著名的舞会指挥和主持人,一个已婚的美男子叶戈鲁什卡·柯尔松斯基。他刚离开与自己跳完头一圈华尔兹舞的巴宁伯爵夫人,抬头看了一下队伍,也就是开始跳起来的几对,见到吉蒂进来了,便以舞会指挥特有的遛蹄牝马似的步子跑到她跟前,鞠了一躬后,甚至没有问一声她是否愿意就伸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她转眼看看周围,想把扇子交给谁,女主人随即笑笑,接下扇子。

“太好了,您及时到场,”他搂住她的腰说,“不然,迟到了成什么样子。”

她弯起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双穿粉红色鞋子的秀足顺着音乐的节拍在光滑的嵌木地板上快速、轻盈而敏捷地移动起来。

“和您跳华尔兹舞真是一种享受,”他迈出开始时的缓慢步子对她说,“好极了,多轻巧,prècision[31]。”他像对几乎所有的好舞伴那样对她说。

她对他的夸奖微微一笑,继续越过他的肩膀环视着大厅。她不是把舞会上的所有面孔都融合成一个神奇印象的初出茅庐的女子;她也不是老跑舞会,以至于所有的面孔都熟悉得感到没有意思的姑娘;她是处于两者之间——很兴奋,同时又能控制自己适可而止。在大厅左边的一个角落,她发现社会之花聚集到了一起。那里有穿戴得不能再裸露的美女、柯尔松斯基的妻子莉琪,有女主人,有上流人物到哪里他也到哪里、脑袋秃得发亮的克里文。小伙子们都往那边望,但不敢走拢过去。她还看到了斯吉瓦,然后是穿着黑色天鹅绒裙子的安娜的美丽身影。他也在这里。吉蒂从自己拒绝列文的那个晚上以来,还没有见到过他。吉蒂以一双敏锐的眼睛立刻认出了他,甚至还发觉他在瞧着自己。

“怎么,再来一圈?您累不累?”柯尔松斯基稍稍有点儿气喘地说。

“不了,谢谢您。”

“那么,把您带到哪里?”

“卡列宁夫人好像在这里……送我到她那边去吧。”

“听您的吩咐。”

柯尔松斯基随即减慢了步子,跳着华尔兹舞直往大厅左角的人堆里转,同时不断向人表示着歉意,“Pardon,mesolames,pardon,mesolames.”[32]在花边、网纱和条带的海洋里曲折前进,没有钩着一根羽饰,带着自己的舞伴一个急转弯,使得她那双穿透花长袜的纤瘦的腿都露了出来,而那拖地长后襟则被拉成扇形盖在了克里文的两个膝盖上。柯尔松斯基一鞠躬,把敞开的胸襟拉拉直并伸过一只手,把她带到安娜那边。吉蒂满脸通红地从克里文的膝盖上拉下拖地长后襟,她稍有点儿头晕,张望着寻找安娜。安娜并没有像吉蒂希望的那样穿着浅紫色的衣裙,而是穿了件领口开得很低的黑色天鹅绒裙子,袒露着她那象牙似的丰满的肩膀和胸部以及长着纤嫩小手的圆圆的胳膊。裙子上镶满了威尼斯凸形花边。她没有任何掺杂的一头纯净黑发上,系着个小小的三色堇蝴蝶结,白花边黑条带的当间也是这样。她的发髻不显眼。显眼的只是那些从来都自由自在地披到后脑和两鬓的一串串小圆圈似的鬈发,那更增添了她的魅力。光滑结实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珍珠项链。

吉蒂每天都见到安娜,她爱慕她并心想她一定是一身浅紫色。但现在看到她一身黑色后,觉得自己还不完全了解她的全部魅力。她现在见到的她,对她来说完全是新的和出乎意料的。她明白了,安娜不可能穿浅紫色的,她的魅力恰恰在于她总是打扮得让人看不出;而且,任何打扮都不过是个框子,引人注目的是她本身,一个朴质、自然、优美又愉快和生气勃勃的女人。

她像平时一样笔直地站着,吉蒂走到这一堆人身边时,她正稍稍地把头侧向这家的主人,在和他聊天。

“不,我不指责,”她正在回答他什么问题,“虽然我不明白。”她继续说,耸了耸肩膀,便立刻带着爱护的微笑对着吉蒂。她以女人敏捷的目光一瞥,头部做了个不很明显但为吉蒂所领会的对她一身打扮及美丽表示赞赏的动作,“你们倒是跳着舞进入大厅啊。”

“这是我最忠实的舞伴之一,”柯尔松斯基向安娜一鞠躬说,他还没有见过她,“公爵小姐使这次舞会增光不少。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来一圈华尔兹。”他边说边弯下腰。

“你们认识?”主人问。

“我和谁不认识?我和我妻子像两只白狼,大家都认得我们,”柯尔松斯基回答说,“来一圈华尔兹,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

“只要能不跳,我是不跳的。”她说。

“可今天不行。”柯尔松斯基答道。

这时,符朗斯基过来了。

“那好,今天既然非跳不可,那就来吧。”她说,没有注意到符朗斯基的鞠躬,并很快把一只手搭到柯尔松斯基的肩膀上。

“为什么她对他不满意?”见安娜故意不答理符朗斯基,吉蒂心里想。符朗斯基走到吉蒂面前,他向她提起头一轮的卡德里尔舞,并为这段时间没有荣幸见到她感到遗憾。吉蒂一边赞赏地看着跳华尔兹舞的安娜,一边听他说。她在等他邀请自己跳华尔兹舞,可是他没有邀请,她于是惊讶地瞧了他一眼。他脸红了,赶忙请她跳华尔兹舞,但他刚搂起她的纤腰,才迈出第一步,音乐突然停止了。吉蒂看着这张离自己这么近的脸,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望着他,而他竟没有反应。这一点,甚至过了好几年,仍使她有一种痛苦得心碎的羞耻感。

“Pardon,pardon![33]华尔兹,华尔兹!”柯尔松斯基从大厅的另一边叫喊起来,同时立刻拉住一位靠自己最近的小姐跳起来。

23

符朗斯基和吉蒂跳了几轮华尔兹舞。跳完华尔兹,吉蒂来到母亲身边,刚与诺尔德斯顿说了几句话,符朗斯基便过来邀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在跳卡德里尔舞时,什么要紧点儿的话都没有说,断断续续一会儿谈到柯尔松斯基夫妇,他很逗乐地把他们描绘成一对可爱的四十岁的孩子,一会儿说到未来的公共剧院,只有一次触动了她的心,当时他问起列文是不是在这里,并补充说自己很喜欢他。不过,吉蒂对卡德里尔舞并没有抱多大期望。她心情十分紧张地等待着玛祖卡舞。她仿佛觉得,在跳玛祖卡舞时一切都该有个结果。在跳卡德里尔舞时她并没有接到他的邀请,但她对此并不担心。她相信自己会和他一起跳玛祖卡舞,就像以前的几次舞会一样,于是拒绝了五位请自己跳玛祖卡舞的人,说自己已经有舞伴了。直到最后一轮卡德里尔舞,对吉蒂来说,整个舞会都是一场欢乐的鲜花、音响和动作的神奇梦境。只有当觉得自己太累了想休息一下时,她才不跳。然而在与一个令她讨厌而又无法拒绝的青年跳最后一轮卡德里尔舞时,她恰恰舞在符朗斯基和安娜的vis-a-vis[34]。从舞会开始以来,她和安娜没有相遇过,这会儿突然又看到她换了个崭新的和出乎意料的模样。她在她身上发现自己那么熟悉的因为成功而兴奋的表情。她看到安娜正陶醉在对自己的倾倒中。她熟悉这种感觉,知道它的苗头,并在安娜身上看到了这种苗头——看到一双眼睛里颤抖、闪烁的亮光和因为幸福和激动无意中弯曲起嘴唇的微笑,以及清晰、优雅、准确和轻巧的动作。

“会是谁呢?”她问自己,“是大家,还是——一个人?”与她跳舞的尴尬的青年谈话时放过了话头后又没法接上,她也没有去帮那个青年摆脱窘态,兀自跳着舞,表面上听从柯尔松斯基高高兴兴要大家一会儿跳grand rond[35],一会儿跳chaine[36]的大声号令,其实一直在注视着安娜,她的心却揪得越来越紧了。“不,使她陶醉的不是众人的欣赏,而是一个人的赞赏使她神魂颠倒了。而这个人?难道是他?”每次他与她谈话,她的眼睛里都闪耀出欣喜的亮光,而且幸福的微笑使她绯红的嘴唇弯曲起来。她竭力在控制自己不露出这些,但它们却自然地流露在她的脸上。“而他呢?”吉蒂瞅了他一眼,心里感到一阵恐惧。吉蒂从安娜的脸上像从镜子上那样清楚地猜度出的东西,她也在他身上窥探出来了。他从来都平静、坚定的风度及脸部无忧无虑泰然的表情哪里去了?不,这会儿每次对她说话,总是会稍稍低下脑袋,就像要拜倒在她脚下,他的目光中则只有顺从和惶恐。“我不愿亵渎你,”每次他的目光仿佛在说,“我是要挽救自己,可又不知道怎么做。”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以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们说到一些共同的熟人,进行的是一些最无关紧要的谈话,但吉蒂仿佛觉得他们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关系到他们及她的命运。而且奇怪的是,尽管他们确实在谈论伊万·伊万诺维奇说起法语来有多么可笑,对叶列茨卡娅来说可以找个更好点儿的对象,而其实这些话对他们的意义及他们的感觉,也和吉蒂一样。在吉蒂心里,整个舞会,整个世界以及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烟雾。不过自己以往接受的严格教育支持着她,迫使她像所要求的那样去做,也就是跳舞,回答提问,交谈,甚至微笑。然而在玛祖卡舞开始之前,当人家已经开始摆椅子及有几对已经从小厅转到大厅的时候,吉蒂瞬息间还是感到绝望和恐惧。她拒绝了五个人,因此现在没有跳玛祖卡的舞伴了。甚至失去了有人邀请自己的希望,因为她在社交界获得了太大的成功,以至谁也不会想到她到这时还没有被邀请。应当告诉母亲说自己病了,然后回家,但她又没有这样做的勇气。她觉得自己彻底毁了。

她来到小客厅的尽头,坐在了圈椅上。薄纱裙子的下半部分,围着她苗条的身材,像云一样飘了起来,一只裸露的、瘦瘦的、细嫩的少女的手臂无力地向下耷拉着,落在粉红色裙腰的褶皱里;她另一只手拿着扇子以急促的动作扇着自己燥热的脸。但是,和这副刚在一棵小草上歇下而准备马上又要展开彩虹般翅膀起飞的蝴蝶模样相反,可怕的绝望揪住了她的心。

“不过,也许是我错了,也许不是这么回事儿?”

于是,她重新回想起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来。

“吉蒂,这是怎么了?”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着,顺着地毯不出声地走到她身边,“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吉蒂的下嘴唇颤抖了一下;她迅速站起来。

“吉蒂,你不跳玛祖卡舞?”

“不,不。”吉蒂含着眼泪,声音颤抖地说。

“他当着我的面请她跳玛祖卡舞,”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说,她知道吉蒂明白,他和她指的都是谁,“她说了:‘难道您不和舍尔巴茨卡娅公爵小姐跳?’”

“啊呀,我反正都一样!”吉蒂回答。

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理解她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昨天拒绝了自己也许爱上了的人,而拒绝是因为她相信了另一个人。

诺尔德斯顿伯爵夫人找来了和她一起跳玛祖卡舞的柯尔松斯基,并嘱咐他邀请吉蒂。

吉蒂在第一组里跳,而且幸好她不用说话,因为柯尔松斯基老跑着指挥他的队伍。符朗斯基和安娜几乎就舞在她的正对面。她以一双敏锐的眼睛看到了他们,在大家跳着聚拢来时,她还挨得近近地看到了他们,而且越看他们就越相信,自己的不幸已经发生。她发现他们在这个挤得满满的大厅里感到仿佛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而且,在符朗斯基从来都那么坚定、有主见的脸上,她发现了那种使自己吃惊的不知所措和顺从的表情,就像一条知道自己错了时的聪明的狗一样。

安娜在微笑,她的微笑也感染了他。她陷入沉思,他也变得严肃起来。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吉蒂的眼睛吸引到安娜脸上。她穿着一件普通的裙子却极富魅力,她一双戴手镯的丰满胳膊充满魅力,戴着一圈珍珠项链的结实的脖子充满魅力,一头蓬松的鬈发富有魅力,一双纤手秀足优雅轻盈的动作充满魅力,这张生气勃勃漂亮的脸蛋充满魅力;但是,在她的魅力中有某种可怕和残酷的东西。

吉蒂对她比以前更加赞叹,同时心里也越发痛苦。吉蒂觉得自己被击垮了,而且她的脸表现了这一点。符朗斯基在玛祖卡舞中与她碰在一起时,竟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她变得这么厉害。

“极好的舞会!”他没话找话地对她说。

“对。”她答道。

玛祖卡舞跳到一半时,又按照柯尔松斯基想出的复杂花样,安娜走到圆圈中心,找了两个男舞伴并把一位太太和吉蒂叫到自己身边。吉蒂走过去时,惊恐地看着她。眯起眼睛的安娜看着她,并笑眯眯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但发觉吉蒂脸上对她的微笑的回答只有绝望和吃惊这一种表情,她便转过身去高高兴兴地与那位太太交谈起来。

“对,她身上有某种陌生的、魔鬼般的、迷人的东西。”她对自己说。

安娜不想留下来吃晚饭,但主人开始挽留她了。

“好了,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柯尔松斯基把她裸露的手臂放在自己燕尾服的袖子底下劝说道,“我有个大跳一场科季里昂舞的想法!Un bijou![37]”

接着,他慢慢移动步子,竭力想把安娜拉过去。主人鼓励地微微笑了笑。

“不,我不能留下来。”安娜笑眯眯地回答,不过虽然在微笑,柯尔松斯基和主人听她回答的坚决口气都明白,她不会留下了。

“不了,说实在的,在这一次舞会上跳的就已经比我在彼得堡整个冬天跳的还要多了,”她边说边看着站在自己旁边的符朗斯基,“动身以前,我得休息一会儿。”

“而您决心明天要走?”符朗斯基问。

“是的,我想。”安娜回答说,仿佛为他大胆的问题感到吃惊;但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睛和微笑时闪耀的光辉使他的心燃烧起来了。

安娜没有留下吃晚饭,就走了。

24

“是的,我身上是有讨厌的让人憎恶的东西,”列文从舍尔巴茨基家出来,徒步向他哥哥家走去,心里在想,“所以,在别人看来我是不中用的。人家说我骄傲。不,我并不骄傲。要是骄傲的话,我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了。”接着,他想起了那个符朗斯基,幸福、善良、聪明、沉着,大概从来都不曾落到他今天晚上的那种可悲境地,“对,她就该选择他。应该如此,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是我自己的错。我有什么权利去要求她同我结成终身伴侣呢?我是什么人?我又算什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一个谁都不需要和对谁都没有用的人。”然后,他回想起哥哥尼古拉,并愉快地沉浸在这种回忆中,“他不对吗,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坏,都丑恶?我们对尼古拉哥哥的指责,也未必公正吧。当然,从见到他穿一件破皮袄和喝得烂醉的模样的普罗科菲来看,他是个堕落的人;但我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了解他的心,还知道我们俩很相像。而我,没有去找他,倒是去吃饭和到这里来了。”列文走到一盏路灯下,看清楚了自己抄在一个小本子上的哥哥的地址,便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在到哥哥尼古拉那里去的长途的路上,列文清清楚楚地回想起自己所知道的尼古拉生活中的各种事情。他想起哥哥上大学时及大学毕业后的一年里怎么不顾同学们的讥笑,过着修士般的生活,恪守宗教的一切仪式、职责、斋戒,回避任何诱惑,特别是女性;后来,他好像突然变了,结交一些下流的人,并完全放荡不羁起来。他又想起他后来虐待一个小孩子的事儿:他从乡下领养了一个小孩子,有一次在盛怒之下竟把他打成残废,以致被指控故意伤害。还想起一个使他赌博输了钱的骗子的事儿,他输给那骗子一笔钱,付了一张支票,后来又去告发那骗子,证明那人骗了他(这就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付的那些钱)。还想起他怎么因为打架闹事在拘留所里过了一夜。想起他招惹的那场可耻的官司,控告仿佛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把母亲的遗产中属于他的那一份给他;还有最近一起案子,是他到西部地区服役时因为殴打司务长受到审判……所有这一切都糟透了,但列文觉得,也不完全像那些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全部历史、不了解他的心灵的人所想象的那么糟糕。

列文记得当尼古拉在笃信上帝、坚持斋戒、过修士生活和履行宗教职责,在宗教里寻求帮助、寻求抑制自己放荡性格的时期,不但没有谁支持他,大家,包括他本人,都还取笑他。大家称他是挪亚[38],是修士;而当他失落后变得放荡了,谁也没有帮助他,而是怕得要死地回避着他。

列文觉得,他的灵魂,他的灵魂深处,尼古拉哥哥不管生活得多么不像话,但并不比蔑视他的那些人坏多少。生来不能自制的性格及智力欠开阔,这不是他的过错。他一直想做个好人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要他把一切都说出来,并向他表明我爱他,因此也理解他。”十一点钟来到地址上的那家旅馆时,他暗自下了决心。

“楼上第十二、十三号房间。”对列文的问题,守门人回答说。

“在家吗?”

“应该在家。”

第十二号房间的门半开着,从里边透出一束亮光并冒出难闻的低级卷烟的浓雾,还传出一个列文不熟悉的声音;不过列文立即就知道哥哥在里边:他听出了他的咳嗽声。

他进屋时,那个陌生的声音说:“这事儿完全取决于是否合理以及认识的程度。”

康士坦丁·列文朝门里张望了一下,发现说话的是一个满头蓬发、穿紧腰长外衣的年轻人,沙发上还坐着个身穿无袖无领长毛衣的年轻麻脸女人。没有看见哥哥。想到自己的哥哥生活在这样一些不相识的人中间,他的心像被揪住似的疼。谁也没有发觉他,于是他脱下套鞋,留神听那位穿紧腰长外衣的先生说些什么。他在说一项什么活动的事情。

“真见鬼,那些特权阶级!”是哥哥的声音,他边咳嗽边说,“玛莎!给我们弄晚饭吧,拿点儿酒,如果还有剩的,没有就去买。”

女人站起来,走到隔板外边并看到了列文。

“有位老爷,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她说。

“找谁?”尼古拉·列文声音生气地问。

“是我。”康士坦丁·列文回答,同时来到有亮光的地方。

“谁呀,我?”尼古拉的声音更生气地重复说。听得出他怎么迅速站起来,磕着了什么,接着列文看见自己面前如此熟悉而又粗野和病态得使人吃惊的哥哥,他那高大、消瘦和背有点儿驼的形象以及他一双大大的惊恐的眼睛。

他比三年前康士坦丁·列文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更瘦了。他身上的礼服显短了。因此,一双手和整个身架子也显得更宽大了。头发稀疏了,嘴唇上依旧留着直竖的小胡子,依旧是那双眼睛诧异而天真地打量着来客。

“啊,柯斯佳!”他认出是弟弟后突然说,一双眼睛里闪耀出喜悦的光芒。就在那一刹那间,他扭头望了一眼那个青年,便以头部和脖子做了个康士坦丁如此熟悉的像被领结卡住了似的抽搐动作;他消瘦的脸上又出现了另一种粗野、痛苦和残酷的表情。

“我写信告诉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了,我不认识你们,也不想认识。你怎么,您有什么事?”

他完全不像康士坦丁所想的那样。康士坦丁·列文在想到他的时候,忘了他性格中最沉重、最糟糕的那种非常难交往的东西;而现在见到了他的脸,特别是当他的头部这么抽搐摇晃的时候,他又记起了这一切。

“我不是有什么需要才来见你的,”他羞怯地回答,“我不过是来看看你。”

弟弟的羞怯显然使尼古拉软化了。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

“这样?”他说,“那就过来,坐吧。要吃晚饭吗?玛莎,来三份。不,你等一下。你知道这是谁吗?”他指着穿紧身长外衣的先生说,“克里茨基先生,是我在基辅时的朋友,一个很出色的人。警察好像正在追踪他,因为他不是个坏蛋。”

接着,他按自己的习惯环顾了一下房间里所有的人。看到站在门边上的女人想走动,他便对她嚷嚷:“你等一下,我说了。”然后便像康士坦丁所熟悉的那样,结结巴巴笨嘴笨舌地向弟弟讲起克里茨基的经历来:他怎么因为创办救济贫困学生基金会和星期日业余学校被开除出大学,后来他又怎么去当了一名民众学校的教师,并从那里又同样被撵走,还因为什么事儿受审判。

“您是基辅大学的?”康士坦丁·列文想打破已经出现的尴尬的沉默,问克里茨基。

“对,曾经是的。”克里茨基沉下脸来生气地说。

“而这个女人,”尼古拉·列文指着她打断说,“是我生活的伴侣,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我从窑子里把她要来的,”说到这里,他又抽搐了一下脖子,“可是我爱她并尊重她,谁要想结交我,”他提高了嗓门,皱起眉头补充说,“就请也爱她并尊重她。她就是我的妻子,就是。瞧你现在知道了吧,自己在和什么人打交道。而如果你觉得有失你的身份,那么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出去。”

接着,他的一双眼睛询问似的又把大家扫视了一遍。

“为什么我会有失身份,我不明白。”

“那么来吧,玛莎,吩咐吃晚饭;三份,伏特加酒和葡萄酒……不,你等等……不,不必了……你去吧。”

25

“你知道,”尼古拉·列文继续说,同时使劲皱起前额并抽搐了一下,看得出来,对他来说,想要说什么和做什么都是艰难的,“瞧,你知道吗……”他指着房间旮旯里用绳子捆着的铁条,“你知道这个吗?这是我们正着手的一项新事业。这事业是一个生产合作社……”

康士坦丁简直没有在听他说话。他凝神注视着哥哥那张患肺结核的病态的脸,越来越替他难过,他无法强制自己去听哥哥给他讲什么合作社。他看出这合作社只不过是使他免于蔑视自己的支柱。

尼古拉·列文继续说:“你知道资本家在压迫工人——我们这里的工人、农民承受着全部的劳动重担,可不管他们付出多大劳动,都无法摆脱自己牲口般的处境。他们本可以用劳动所得的全部报酬改善自己的处境,拥有空余时间并利用它享受教育,而报酬的全部剩余——都被资本家从他们身上夺走了。于是社会就成了这种样子,他们活儿干得越多,商人和地主们就越富裕,而他们则永远是干活的牲口。所以,应当改变这种制度。”他说完了,并询问地看着弟弟。

“是啊,当然。”康士坦丁边说边细看着哥哥面颊骨突出的脸上泛起的红晕。

“于是我们搞了个钳工组织,那里的全部生产,连利润,连主要的生产工具,都是公共的。”

“组织将办在哪里呢?”康士坦丁·列文问。

“在喀山省的沃兹德列姆村。”

“不过为什么在村里?我看乡里事情本来就够多的了。在村里搞个钳工组织干什么?”

“这是因为农民现在和以前一样,依旧是奴隶,也因为人家想使他们摆脱这种奴隶处境,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因此就不高兴了。”被反问得生气的尼古拉·列文说。

康士坦丁·列文叹了口气,同时环顾这又黑又脏的房间。这一声叹息好像更触怒了尼古拉。

“我知道你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贵族观点。我知道他把自己头脑的全部精力都花在为现存罪恶的辩护上了。”

“不,你干吗说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呢?”列文微笑着说。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来告诉你!”听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名字,尼古拉·列文突然叫喊起来,“我来告诉你……谈他干什么,可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你干吗到我这里来?你瞧不起这个,那好,去你的吧,滚!”他嚷嚷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滚,滚!”

“我丝毫没有瞧不起你们,”康士坦丁·列文羞怯地说,“我甚至并不想同你们争论。”

这时候,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回来了。尼古拉·列文生气地瞥了她一眼。她迅速走到他身边,悄悄嘀咕了点什么。

“我身体不好,变得容易生气了,”尼古拉·列文安静下来说,同时吃力地呼吸着,“再说你向我谈到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他的一篇文章。那纯粹是胡说八道,纯粹是谎言,纯粹是自我欺骗。一个不懂得公道的人怎么能写谈论公道的文章?您看了他的文章?”他重新靠桌子坐下来问克里茨基,同时把撒了半桌子的烟头抹开,以便空出地方来。

“我没有看。”克里茨基阴郁地说,显然是不想参与谈话。

“为什么?”尼古拉·列文又生气地对着克里茨基。

“因为觉得没有为此浪费时间的必要。”

“那么您倒说说,您怎么知道这是浪费时间呢?这篇文章许多人看不懂,因为太深奥了。不过我可另当别论,我对他的思想了如指掌,并知道文章的毛病在哪儿。”

大家都沉默了。克里茨基慢慢欠身起来,并拿起帽子。

“不想吃晚饭了?好吧,再见。明天带一名钳工来。”

克里茨基刚走出去,尼古拉·列文微微一笑,还眯了眯眼睛。

“他这人也不好,”他说,“因为我知道……”

但这时,克里茨基挡着门叫他。

“还需要什么?”他说着,和他一起到了走廊里。单独与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留下时,列文和她聊起来。

“您早就和哥哥在一起了?”他问她。

“是啊,已经第二年了。他的健康变得很不好。酒喝得多。”她说。

“那他喝什么酒呢?”

“喝伏特加酒,而这对他是有害的。”

“喝得多吗?”他低声地问。

“是的。”她偷偷地看着门外说,这时尼古拉·列文正好走进门来。

“你们在说什么?”他皱起眉头说,一双惊恐的眼睛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在说什么?”

“没有什么。”康士坦丁尴尬地说。

“要是不想说,随你们便。只是你和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是个下贱女人,而你是老爷。”他边说边抽搐着脖子。

“你呀,我可是知道,全都明白,什么都掂了分量,还为我的迷误感到遗憾。”他又说起来,同时提高了嗓门。

“尼古拉·德米特里奇,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又贴近他悄声说。

“啊,好,好!……那现在吃晚饭怎么样?这个,放在这里,”他看到端着托盘的伙计说,“放到这里,放到这里,”他生气地说,并立刻拿起伏特加酒瓶,倒了一杯并贪婪地一口喝光,“你要一杯吗?”他马上高兴起来,对弟弟说,“啊,关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再说吧。不管怎么,我还是高兴见到你的。不管怎么说,不是外人嘛。来,干杯吧。说说你在干什么,”他接着说,同时贪婪地吃着一片面包,并又倒满了一杯,“你过得怎么样?”

“和以前一样,一个人住在乡下,经营田庄。”康士坦丁回答,同时惊恐地注视着哥哥吃喝时的贪相,并竭力掩饰自己的注意力。

“你干吗不结婚?”

“没有遇上合适的人。”康士坦丁涨红了脸回答。

“怎么会?我是——全都完了!我毁了自己的一生。我过去和现在都这么说,如果把我的那一份在我需要的时候给了我,我的全部生活会是另一种样子。”

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连忙换了个话题。

“而你知道吗,你的万纽什卡在我们波克罗夫斯基当办事员。”他说。

尼克拉抽搐着脖子,沉思起来。

“你讲给我听听,波克罗夫斯基怎么样。那幢房子还在吗,还有那些桦树和我们上课的地方?而管花园的费利普,真的健在?我多么清楚地记得那个凉亭和沙发!你当心点儿,房子的什么东西也别动,不过快点儿结婚,一切都要恢复原来的样子。要是你有了个好妻子,到时候我一定到你那里去。”

“现在就到我那里去吧,”列文说,“我们会安排得好好的。”

“要是我知道不会遇上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也就到你那里去了。”

“你不会遇上他的。我的生活是独立的,完全不靠他。”

“是啊,不管怎么说,你得在他和我之间作出选择。”他羞怯地望着弟弟说。这种羞怯打动了康士坦丁。

“如果你想知道我在这个问题上的全部心里话,我就告诉你吧,在你与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争论中,我既不赞同这一方,也不赞同另一方。你们俩都不对。你不对的多在表面上,他的不对则更多是内在的。”

“啊,啊!你明白了这个,你明白了这个?”尼古拉高兴地叫起来。

“而我个人,要是你想知道,更珍惜和你的友谊,因为……”

“为什么,为什么?”

康士坦丁不能说出来,他珍惜是因为尼古拉不幸,需要友谊。但尼古拉明白,他想说的正是这一点,因此便耷拉下脸,又拿起伏特加酒。

“够了,尼古拉·德米特里奇。”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说着,伸过一只胖乎乎裸露的胳膊去拿长颈玻璃瓶。

“放开!别来管我!我要揍你了!”他叫嚷道。

玛丽娅·尼古拉耶夫娜微微一笑,这温顺善良的微笑也感染了尼古拉,她拿走了酒瓶。

“你以为她什么也不明白?”尼古拉说,“她对所有这一切比我们大家都明白。她身上有某种美好而可爱的东西,对吗?”

“您以前从来没有到莫斯科来过?”康士坦丁问她,以便找个话头。

“你对她别以您相称,她怕这样。除了因为她想离开妓院,民事法庭审讯她的时候,没有人对她以您相称过。天哪,这世道多荒谬啊!”他突然大叫起来,“这些个新机构,这些民事法庭,地方自治局,多么岂有此理!”

康士坦丁·列文听他说,那种自己赞同而且也常说的对所有社会机构的意义的否定,现在从哥哥嘴里说出来,这使他感到不愉快。

“到了那个世界,我们就会明白这一切了。”他开玩笑说。

“那个世界上?啊,我不喜欢那个世界!不喜欢,”他说着,一双惊恐粗野的眼睛凝视着弟弟的脸,“要知道,能摆脱一切的卑鄙龌龊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无论是别人的还是对自己的,当然很好。而我可害怕死,非常害怕死。”他打了个寒战,“还是喝点儿什么吧。想喝香槟酒吗?还是让我们到什么地方去。我们找吉卜赛人去!你知道吗,我深深爱上了吉卜赛人和俄罗斯歌曲。”

他开始语无伦次了,并东拉西扯起来。康士坦丁在玛莎的帮助下说服他什么地方也别去,让完全醉了的他躺下睡觉。

玛莎答应在需要的时候写信给康士坦丁,并劝尼古拉·列文住到弟弟那里去。

26

康士坦丁·列文乘早班火车离开了莫斯科,傍晚回到了家。一路上,他在车厢里与邻座旅客谈论政治,谈论新的铁路,也和莫斯科一样,满脑子的混乱想法、对自己的不满及面对某件事情的羞耻心折磨着他。但当他到站下了火车,认出穿着领子翻起的长衣的独眼马车夫伊格纳特时,当他通过车站窗户透出的暗淡灯光看到自己铺着毯子的雪橇和系住尾巴、套着带链子和流苏挽具的马儿时,当马车夫伊格纳特边装行李边向他讲述关于来了包工头及帕瓦生了小牛犊等乡间新闻时——他才感到混乱稍稍松散了点儿,羞耻心和对自己的不满正在过去。这是他一看到伊格纳特和马儿时就感觉到了的;但当穿上给他带来的皮袄,裹得紧紧地坐在雪橇上赶路,一边考虑村里面临的活计一边张望着现在老了拉边套但曾经是主力的顿河骏马时,他对自己遇到的事情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他感到自在,而不想成为另一个人。他现在的希望是,自己只要比以前好些就行了。首先,从这一天起他决心不再对结婚能带给自己不寻常的幸福抱更多的希望,不再回避现实了。其次,他已下决心不再为污浊的情欲所诱惑,回想起自己打算求婚时的念头是使他那么痛苦。此外,回想起尼古拉哥哥,他暗自下决心永远不再忘记他,他要关心他,注意他的情况,以便他一遇到不测,能给他提供及时的帮助。而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他感觉到了这一点。还有与哥哥关于自己曾轻率对待过的共产主义的谈话,现在迫使他深思。他认为经济条件的改造是胡说八道,但他从来都觉得与人民的贫困相比,自己的富裕是一种不公,并下决心为了使自己觉得心安理得,尽管他以前干了许多活,日子过得并不奢侈,从今往后将更多地工作及生活得更俭朴。所有这一切,他觉得自己很容易做到,以至一路上都沉浸在愉快的幻想中。他怀着对新的更美好的生活的希望,晚上九点钟,神清气爽地回到了家。

从在他家担当女管家的老保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房间的窗子透出的亮光,落在屋前的一块雪地上。她还没有睡觉。被她唤醒的库兹玛,睡意蒙眬地光着脚跑到台阶上。猎犬拉斯卡差点儿没有绊着库兹玛的脚,也跳起来吠叫着,擦过他的两个膝盖站得高高的,它想却又不敢把自己的两只前脚掌扑在他胸口上。

“老爷,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说。

“想家了,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做客虽好,而家里更好。”他回答着,走进了书房。

书房被端进来的蜡烛光照亮了。显出一件件熟悉的东西:一对鹿角,书架,一面镜子,通风口早该修理的炉子,父亲的沙发,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一只打破的烟灰缸、一个有他的笔迹的笔记本。当他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对自己一路上幻想建立的那种新生活的可能性的怀疑,在他心头闪了一下。这一切生活陈迹仿佛抓住了他。它们好像在说:“不,你离不开我们,也变不成另一个人,而还将和原来一样:带着怀疑、对自己永远的不满、白费劲儿的改革试验和失败以及对不曾得到也不可能得到的幸福的永久期待。”

但是,这么说的是他的一些用具,心灵里的另一个声音则在说,不该向过去屈服,事在人为。接着,他听从这个声音走到放着一对两普特重的哑铃的墙角处,鼓足力气,像做健身运动似的把它们举起来。门外响起嚓嚓的脚步声。他赶紧放下哑铃。

管家进来说,感谢上帝,一切都好,并报告说新烘干机里的荞麦烤焦了。这个消息使列文很生气。新烘干机是列文自制的,有一部分还是他亲自设计的。管家本来一直反对这种烘干机,现在就暗自得意地来宣告荞麦烤焦了。列文坚信,荞麦之所以被烤焦,只因为没有采用他吩咐过数百次的那些办法去烘。他大为恼火,并训斥了管家。不过也有件大喜事:从母牛展销会上买来的优秀名贵的帕瓦,生了小牛犊。

“库兹玛,拿皮袄来。而你去吩咐拿盏灯,我过去看一眼。”他对管家说。

饲养名贵母牛的牲口棚在屋背后。穿过院子绕过丁香树旁边的雪垛,列文来到了牲口棚。当冻住了的门被打开时,里边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牛粪气味。被不习惯的灯光惊动的母牛都吃了一惊,在新鲜的干草堆上活动起来。那条宽大、平滑、带黑花斑的荷兰牛的脊背闪闪发光。人们从旁边走过时,套着鼻环躺着的金雕公牛好像要站起来,但它改变了主意,只用鼻子喷了两下。像河马一样魁梧的大美人帕瓦用转过来的半个身体护住小牛犊,不让进来的人看见,并不时地嗅嗅它。

列文来到牛栏处,看了看帕瓦,并扶起带红花斑的小牛犊,帮助它摇摇晃晃的瘦长腿站住了。惶恐的帕瓦吼叫起来,但当列文把小牛犊推到它身边时,它便安静了,沉重地喘了口气,开始用粗糙的舌头舔起小牛犊来。小牛犊东寻西找着把鼻子伸到母亲的腹股沟下,不停地摇摆着小尾巴。

“过来,往这里照,费多尔,把灯拿到这里来,”列文仔细端详着小牛犊说,“像母亲!毛色像父亲,这没有关系。很好。下腹又长又宽厚。瓦西里·费多罗维奇,是不错吧?”他对管家说,因为添了小牛犊,列文已经不为荞麦烘焦的事儿生气了。

“怎么会不好呢?不过,包工头谢苗在您走后第二天就来了。得和他讲好条件,康士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说,“关于机器,我事先向您禀报了。”

这个问题就把列文引到庞大而复杂的庄园经营的全部细节中去了,他径直从畜栏来到办事处,与管家及包工头谢苗谈了一会儿,然后回家并直奔楼上书房里。

27

这是一幢很大的样式古老的房子,列文虽然一个人住,但占用了整栋房子,而且整幢房子都烧炉子供暖。他知道这样做显得有些傻,知道这样不好,甚至违背他的新计划,但对列文来说,这房子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是他父亲和母亲生活和去世的那个世界。在列文心目中,父母亲过的那种生活是完美无缺的,理想的,他幻想着与自己将来的妻子重新建立起那样的生活。

列文几乎不记得他的母亲了。对他来说,她给他的印象是一种神圣的回忆,在他的想象中,未来的妻子应该是他心中的母亲那样的一位美丽、贤惠的理想女人。

对女性的爱,他不但不能设想不结婚,而且他首先想到的是家庭,然后才是那个给予他家庭的女性。他对结婚的概念因此也不像他所认识的人那样,对那些人来说,结婚是多种社会生活事务之一;在列文看来,结婚是人生大事,生活的全部幸福都取决于它。可是现在,他得把这件事情抛开。

他走进平时喝茶的小客厅,拿着一本书坐在一把安乐椅上,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便给他端来一杯茶,并照自己的习惯说:“我就坐一会儿,老爷。”她就坐在窗下的一把椅子上。他觉得奇怪的是自己竟没有抛弃他的梦想,而且他不这样就没法生活。和她也好,和另一个女的也好,他的梦想一定要实现。他在读书,考虑读到的内容,时而停下来听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没完没了地唠叨;同时,庄园经营和未来家庭生活的种种不同图景毫无联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听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说到普罗哈尔怎么忘了上帝,以及他拿到列文赏给买马的钱喝得不省人事,往死里打自己的老婆;他听着,并读着书,还回忆从读书中激发起的自己思想的全部进程。这是泰恩达尔一本论热学的书。他回想起自己曾批评泰恩达尔,认为他在利用试验的灵活方面自以为是并缺乏哲学观点。接着,突然冒出一个愉快的想法:“两年后,我的畜群中将有两头荷兰牛,帕瓦可能还将活着,有十二头年轻的金雕母牛,再加上这三头,好家伙——神了!”他重新拿起书来。

“好吧,电和热是同一回事儿;但是,为解决问题,在一个方程式里是否能使一个值代替另一个值?不。那怎么办呢?自然界所有力量之间的联系本来就已经凭本能感觉出来……特别愉快的是,帕瓦的女儿将已经是带红斑的母牛,还有再加上这三头牛的整个畜群……好极了!带着妻子及客人们出去看看畜群……妻子会说:我和柯斯佳,我们像对待一个孩子似的照料这小牛犊。这怎么会使您这么感兴趣?一个客人会说。一切使他感兴趣的,都使我感兴趣。可是,她是哪一位?”于是,他回想起在莫斯科发生的事情……“唉,有什么办法?……错不在我。但现在,一切都得从头来了。说什么生活不允许,情况不允许,这是胡说。为了改善,大大地改善生活,应当拼搏……”他高兴地抬起头,沉思起来。老拉斯卡还没有完全享受主人归来的欢乐,它汪汪叫着满院子跑来跑去,这时摇着尾巴回来了,随身带进一股新鲜空气。它来到列文跟前,把头伸到他手底下,抱怨地呜呜叫着,要求他抚摸它。

“只是不会说话,”阿加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说,“这是条狗……要知道,它也明白主人回来了,可它懂得……主人心里不高兴呢。”

“为什么说我不高兴啊?”

“啊,难道我还看不出来,老爷?像我这把年纪还会不知道?我从小在老爷家里长大。没有关系,老爷。做人只要身体健康和良心纯洁就好。”

列文凝神注视着她,使他吃惊的是,她怎么会明白他的想法。

“怎么,再端杯茶来?”她说着,拿起茶杯走了。

拉斯卡还一直把头伸在他的手底下。他抚摸了它一把,它立刻就在他脚下蜷缩起身子,趴下来,把头搁在自己的臀部上。然后,为表示现在一切都好,平安无事了,它稍稍张开嘴巴,吧唧了几下嘴唇,然后,用黏糊糊的嘴唇更舒服地盖住它那衰老的牙齿,怡然自得地安静下来。列文仔细地端详着它最后的一个动作。

“我也是这样!”他暗自说,“我也是这样!没有关系……一切都好。”

28

舞会后的第二天清早,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就给丈夫拍了封电报,说自己当天就离开莫斯科。

“不,我得,得走,”她用这样的口气向嫂嫂解释自己改变了计划,仿佛她记起了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似的,“不,还是今天走的好!”

斯捷潘·阿尔卡杰奇没有在家吃午饭,但说好了七点钟一定来送妹妹。

吉蒂也没有来,她写来一张条子,说她脑袋疼。午饭只有陀丽与安娜姑嫂俩及孩子们和英国女家庭教师一块儿吃。是因为孩子们没有常性呢还是很敏感,他们都感觉出了安娜今天完全不像他们爱上她的那一天那样,她已经不关心他们,总之,他们不再同姑姑玩,也不再爱她,他们也就完全不关心她要离开的事儿了。整个一上午,安娜都在忙着为离开作准备。她给莫斯科的熟人们写条子,记下自己的账目并收拾东西。陀丽总觉得她心神不宁、情绪烦躁,这种心情所表现的操心,陀丽是体会过的,它不是无缘无故的,而且多半是由于对自己不满。午饭后,安娜回自己房里穿衣服去了,陀丽也跟了过去。

“你今天的样子好怪。”陀丽对她说。

“我?你看出来了?我不是怪,但我不对劲儿。我常有这种情况。我老想哭。这很傻,不过会过去的,”安娜连忙说,把涨红的脸抵到一个她装着小睡帽和细麻纱手绢的玩具匣上,她的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并不断掉出泪珠,“我原来是多么不想离开彼得堡,而现在又不想离开这里。”

“你到这里来做了件好事。”陀丽仔细瞧着她说。

安娜用泪水浸湿的眼睛看了看她。

“别这么说,陀丽。我什么也没有做,也做不了什么。我常常觉得奇怪,为什么人们像商量好了似的来找我。我做了什么及我能做什么?你心里充满那么多的爱,能原谅……”

“没有你,上帝知道会怎么样呢!你多么幸福,安娜!”陀丽说,“在你心里,一切都亮堂又美好。”

“像英国人说的那样,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skeleton[39]。”

“你还有什么skeleton?你身上一切都亮堂。”

“有啊!”安娜突然说,流过眼泪后,她的嘴唇出人意料地弯起来,露出狡黠、讥讽的微笑。

“啊,你的那些skeleton是可笑的,而不是痛苦的。”陀丽微笑着说。

“不,是痛苦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而不是明天走吗?这事儿坦白说出来使我不好受,我想把它告诉你。”安娜说着,刷地一下坐在了安乐椅上,并直视着陀丽的眼睛。

陀丽也吃惊地发现,安娜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红到了披着一绺绺鬈发的脖子上。

“是的,”安娜接着说,“你知道吗,吉蒂为什么不来吃午饭?她在妒忌我。我破坏了……这次舞会对她来说是一次折磨而不是享受,我是原因。不过,对,对,不是我的错,或者我只有一点点错。”她说着,用委婉的声音拖长了“一点点”这几个字。

“啊,你说这话多像斯吉瓦!”陀丽笑着说。

安娜感到委屈了。

“噢不,噢不!我不是斯吉瓦,”她皱着眉头说,“我对你说,是因为我甚至连一分钟都不允许自己怀疑自己。”安娜说。

然而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感觉到了它们是不公正的;她不只是怀疑自己,想到符朗斯基时还感到激动,而且比希望得更早离开只是为了不再和他见面。

“是的,斯吉瓦对我说了,你和他一起跳玛祖卡舞,他还……”

“你不能设想,结果这多可笑。我原来只想当个红娘,可突然出现了完全另一种情况,也许是我情不自禁……”

她满脸通红,并停住了。

“噢,他们现在感觉到了这一点!”陀丽说。

“但要是他在这件事上认真的话,我就陷在毫无办法的困境里了,”安娜打断她说,“我相信,这一切将会被忘记,吉蒂也就不会再恨我了。”

“不过,安娜,老实告诉你吧,我倒是不太看好吉蒂的这桩婚姻的。如果符朗斯基会在一天内爱上你的话,他们还是散了更好。”

“啊,我的天啊,这就太荒唐了!”安娜说,当听到自己的心事被说出来时,她的脸上又露出一团浓浓的红晕,“我使自己成了我那么喜欢的吉蒂的仇敌,所以我现在就离开。啊,她多么可爱!但你会设法补救这事儿的,陀丽,是吗?”

陀丽差点儿忍不住微笑起来。她爱安娜,但看到她也有弱点,这使她高兴。

“成为仇敌?不会的。”

“我也是那么希望你们大家都像我喜欢你们一样地喜欢我;而现在,我更喜欢你们了,”她一双眼睛里噙着泪水说,“啊,我今天多傻啊!”

她用手绢在脸上擦了一把,便开始穿衣服。

安娜临走前,晚来的斯捷潘·阿尔卡杰奇赶到了,他满脸红光,喜气洋洋,并散发出一股酒和雪茄烟味儿。

安娜的多愁善感也传给了陀丽,因此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小姑子时,悄声地对她说:

“记住,安娜:你为我做的事儿,我永远忘不了。而且记住,我爱你,并将永远像爱一个最好的朋友那样爱你!”

“我真不明白你说这话做什么!”安娜一边吻她一边忍住眼泪说。

“你是理解我的,现在也理解。再见,我的爱!”

29

“好,一切都结束了,感谢上帝!”这是第三次铃声响起并与站在过道上的兄长作最后一次告别时安娜的第一个想法。她和安努什卡并排坐在自己的软席沙发上,打量着半暗不明的卧铺车厢,“感谢上帝,明天就见到谢辽若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了,我的生活又将按老样子,美好而平常。”

这一整天的旅途,安娜都沉浸在那种满足和忧虑重重的心绪中;她一双小巧灵活的纤手将那个红色的小匣子打开又合上,拿起衬垫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仔细地裹住双腿,安安稳稳地坐着。一位有病的太太已经铺开睡觉了。另外两位太太与她交谈起来,而那位胖太太则不停地裹自己的腿,抱怨供暖不好。安娜同太太们敷衍了几句,但看不出谈话有多大趣味,便叫安努什卡拿过一盏灯,把它挂在铺位的扶把上,并从自己的小手提包里取出一把小裁缝刀和一本英国小说。开始时她看不进去。因为受嘈杂声和来回走步声的妨碍;后来列车开动了,又不能不留神听各种声音;然后是打着左边窗户并沾在玻璃上的雪,从一旁走过的列车员那种裹得紧紧而半边身子落满雪的模样,以及关于外边可怕的暴风雪的谈话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后来,这种种响动不断地重复出现,依旧是那种一振一撞的颠簸,依旧是打在窗户上的雪,依旧是热一阵冷一阵的迅速变换的空气,依旧是那些面孔在半暗不明中闪动,以及依旧是那种说话声,于是安娜开始看小说,并试图理解看过的内容。安努什卡已经打瞌睡了,她同时用一双戴着已经破裂的手套的手扶着膝盖上的红匣子。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看着书,却知道自己并不满足于只看书里写的别人的生活。她自己对生活的兴趣太浓了。她看到小说里的女主人公照料病人,自己就像在病人房里轻手轻脚地来回走;她看到议员发表演说,自己就想发表这样的演说;她看到梅丽夫人骑马追赶牲口,使妯娌生气并以自己的勇气让大家吃惊,她自己也想这样做。但是没有事情可做,她于是一边手里把玩着光滑的小纸刀,一边勉强看着书。

长篇小说的主人公已经得到自己英国式的幸福,成了男爵,有了领地,安娜也和他一起来到这块领地上,突然她又感到他应当觉得可耻,她也为这事儿本身觉得可耻。然而他为什么要觉得可耻呢?“我又为什么觉得可耻?”她心怀委屈惊讶地问自己。她放下书本,仰靠在铺位的靠背上,双手紧紧抓住小刀。什么可耻的事情也没有过。她反复回忆自己在莫斯科的所作所为。全都是美好的和愉快的。想起舞会,想起符朗斯基和他那张洋溢着情意的脸,想起自己与他的全部交往:没有什么可耻的。与此同时,回忆到这里时,可耻的感觉增强了,正是在这里,当她回忆到符朗斯基时,仿佛内心有个什么声音在对她说:“暖和,很暖和,热。”“这有什么?”她在铺位上转了个身,坚决地对自己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害怕正视这件事儿?究竟有什么?我和这位青年军官之间,除了通常与任何一个熟人都有的关系之外,难道会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吗?”她轻蔑地冷冷一笑,又拿起书本,可是已经不再明白所看的东西了。她用小纸刀划着玻璃,然后把光滑冰冷的刀面放到脖子上,突然感到一种无缘无故的快乐,这使她差点儿笑出声来。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像一些弦线被几根拧动的小轴转得越来越紧了。她感觉到自己的一双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而且手指和脚趾都神经质地活动起来,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压迫着呼吸,这个摇摇晃晃半昏暗的环境中的所有形象和声音都清晰得使她吃惊。她心里不断地出现怀疑,“这车厢是在往前开还是在后退或完全停着?自己身边的人是安努什卡还是个陌生人?扶把上的是一张毛皮还是一头野兽?而在这里又是不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还是另一个女人?”她为自己陷入这种恍惚迷离的状态感到害怕。但有一种什么东西把她往那里拖,而她,可以凭自己的意志依顺它或加以拒绝。她站起来,想让自己清醒一下,于是取下厚毛围巾,脱了厚裙子上的披肩。她清醒了一会儿,明白了,进来身穿缺纽扣的土布长大衣的农民是锅炉工,他在查看温度表,随身把风和雪带进了门里;但随后一切又都模糊了……这个穿无袖长袄的农民开始咬墙上的什么东西,那老太太开始把两条腿伸得和整个包厢一样长,弄得包厢里乌云弥漫;然后有什么东西可怕地咯吱咯吱地尖叫起来并发出碰撞声,好像在折磨什么人;然后是通红的火光遮住了眼睛,最后又一切都被一堵墙挡住了。安娜觉得自己在往下沉。可是,这一切都并不可怕,倒是让人开心。裹得紧紧的并把雪带进来的那个人的声音在她耳朵边响亮地嚷了一声。她站起来,并清醒了;她明白是进站了,那是列车员。她吩咐安努什卡把脱下的披肩和围巾递过来,戴上后往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安努什卡问。

“是的,我想呼吸一下空气。里边太热了。”

她打开门。暴风雪向她扑面刮来,把她堵在了门上,这使她感到开心。她把门开大,走了出来。风好像正等待着她似的,愉快地在呼啸,想抓住她并把她带走。她一只手扶住冰冷的门柱,一只手按住裙子,发现站台上倒是一片寂静。她高兴地挺起胸脯,深深地吸进一口带雪的冷空气,站在车厢旁边,张望着站台和灯光明亮的车站。

30

可怕的暴风雪在车厢轮子间,顺着柱子从车站角落冲出来,呼啸着。车厢、柱子、人们,看到的一切——都半边积满了雪,而且越积越厚。暴风雪停了一会儿,然后又一阵阵地刮得如此猛烈,使人感到无法抵挡。有些人在奔跑,一边开心地交谈着,一边踩得站台的木板咯吱咯吱响,大门不停地被打开又关上。她的脚下滑过一个人的弯曲影子,并听到几下锤子敲打在铁上的声音。“拿电报来!”暴风雪的黑暗中从另一边传来一个生气的声音。“这边请!二十八号!”又一些不同的声音在嚷嚷,并跑过一些满身是雪的人。有两位先生嘴里叼着点燃的卷烟从她身边走过去了。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便从暖手筒里伸出一只手,扶着小柱子走向车厢,然而一个穿军大衣的人在她身边挡住了摇摇晃晃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是符朗斯基的脸。他一只手举到帽檐上,向她鞠了一躬,并问她需要什么,他是否能为她效劳。她一时没有回答,久久注视着他,而且尽管他是站在阴影处,她还是看到或似乎觉得看到了他脸部和眼睛的表情。这就是昨天如此打动了她的那种崇拜和赞叹的表情。最近几天,她已经不止一次地而且刚才还暗自在说,在她的心目中符朗斯基是许许多多随时随地都可以见到的青年之一,她永远不允许自己再去想他;可是现在,在遇见的最初一瞬间,一种欣喜的自豪感立刻控制了她。她用不着去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她是如此确切地知道,就等于他告诉她自己在这里是为了表明,她在哪里他也就到哪里。

“我不知道您走。您干什么去呀?”她边说边放下一只正扶着小柱子的手。而且,她脸上洋溢着不可抑制的喜悦和生气勃勃的表情。

“我干什么去?”他说,同时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实话,我来,是因为您在这里,”他说,“我没法不这样。”

就在这时候,风好像克服了一道障碍似的把雪从车厢顶上刮下来,发出一种似铁片折断后抖动的声音,前面的汽笛哭泣般忧郁持久地鸣响起来。暴风雪的全部可怕情景,这时在她心里变得更美好了。他说的话正是她内心的希望,却又是她的理智所害怕的。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他从她脸上看出她内心的斗争。

“如果我说的话使您感到不高兴了,那么,请您原谅。”他恭顺地说。

他说得彬彬有礼,毕恭毕敬,却又是那么坚定、斩钉截铁,以至于她好长时间无法回答。

“您在说傻话,我求您,要是您是个好人,就请忘了您说的话,我也一样会忘了的。”她终于说。

“您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动作,我都永远忘不了,也不可能……”

“够了,够了!”她嚷嚷道,那张被他注视着的脸徒劳地故意做出严厉的表情。接着,她便一只手扶着小柱子迈上踏脚板,迅速走进车厢过道里。但是,她在这狭窄的过道里停住了,头脑里考虑着刚才所发生的事情。她既没有记起自己的也没有记起他的话,而是凭感觉明白这瞬间的谈话使他们俩可怕地接近了;她为此感到惊恐而又幸福。站了几秒钟后,她才走进车厢,坐在了自己的铺位上。一开始就为此折磨她的那种紧张心情不仅恢复了,而且增强到使她害怕,以至于时刻感到自己身上有某种过分紧绷的东西要爆炸。一晚上她都没有睡着。但是,那种紧张及充满她头脑的幻想里并没有任何不愉快和阴郁的东西;相反,有某种愉快、炽热和使人陶醉的东西。凌晨,安娜坐在软席铺位上打了会儿瞌睡,醒来时已是一片白茫茫亮堂堂了,火车快到彼得堡了。一时间,对家、对丈夫、对儿子的想法及眼下和随后的种种事务,立刻涌到她的心头。

到了彼得堡,火车一停下来她就下车了,首先吸引她注意的就是丈夫的脸。“啊呀,我的天!他两只耳朵怎么变这样了?”看着他冷冰冰和神气的形象以及这时特别使她吃惊的那两只支着圆礼帽边沿的耳朵,她心里想。一看见她,他就迎着走过来,两片嘴唇合成他通常微微讪笑的样子,用一双大而倦怠的眼睛直视着她。触到他顽强而倦怠的目光时,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揪住了她的心,好像自己等着看到的他是另一种样子。她此时的感觉,是一种特别使她吃惊的对自己的不满。那是一种早就有的熟悉的感觉,仿佛自己和丈夫的关系有着某种虚假的成分;不过以前她不曾注意,现在则清楚而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是呀,你瞧,一个温柔的丈夫,温柔得像刚结婚头一年那样,热切地想见到你。”他用缓慢的,和她相处以来几乎总是这样好像实际是在讥笑自己的语调说。

“谢辽若身体好吗?”她问。

“这就是对我的热情的全部奖赏?”他说,“好,好……”

31

整个晚上,符朗斯基甚至没有想睡着。他坐在自己的软席上,一会儿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的前方,一会儿张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如果说以前他也以自己坚定、镇静的样子使不熟悉的人吃惊和不安,那么现在他就显得更骄傲和自负了。他把人当做东西看待。坐在对面的一个在区法院供职的神经质的青年,看他这种样子感到很生气。那青年于是在他旁边抽起烟来,和他聊天,甚至捅捅他,让他知道他不是件东西而是个人,可符朗斯基还是像看一盏路灯似的看着他,年轻人便做起脸色,觉得自己在这种不把他当人看的人的压力下正在失去自制。

符朗斯基目空一切,觉得自己是帝王。这并非出于自信给安娜留下了印象——他还不敢这样想——而是因为她给他留下的印象使他感觉到幸福和骄傲。

这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甚至也没有去想。他只感觉到,自己迄今为止全部放纵和分散的精力已经集中到了一点上,并以可怕的力量奔向一个崇高的目标。他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自己对她说了真话,她在哪里他就到哪里。她是他现在生命的全部幸福、全部意义,当他在波罗戈沃站下车喝矿泉水见到安娜时无意中对她说的头一句话,就道出了他心中所想。而且为自己这样对她说了感到高兴,因为对她说了这句话,现在她知道了他的情意,一定在想着他的话。他一整夜没有睡。回到自己的车厢里后,他不停地回想见到她时的全部情景,所有她说的话,并在自己的想象中浮现出使他飘飘然心旷神怡的可能的未来图景。

他在彼得堡下火车时,虽一夜未眠,仍感到像刚洗了一次冷水澡似的清新和充满活力。他站在自己的车厢门口等着她下车。“再看一眼,”他暗自微笑着说,“看一眼她的芳姿、她的脸蛋;也许她会说点儿什么,会转过头来张望,微笑。”然而,他在看到她之前,先看到她那位由站长陪着穿过人群的丈夫。“啊,对!丈夫!”现在,符朗斯基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她的丈夫是和她联系在一起的人。他知道她有丈夫,却不相信他的存在,而只有当他看到他,看到有脑袋有肩膀,有穿着黑裤子的双腿的他的时候才完全相信,尤其是当他看到这位丈夫怎么怀着所有者的神情平静地挽起她的一只胳膊时。

他见到戴着圆礼帽,背稍稍有点儿驼,有一张彼得堡式的新刮的脸以及一个严肃自信的形象时,相信这就是他——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时,便产生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就好比一个渴得要命的人终于找到了一眼泉水,而那里却正有条狗或羊或猪在饮泉水并把泉水搅浑。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整个臀部一扭一扭地迈着笨拙的双脚的步姿,特别让符朗斯基生气。他只承认自己有爱她的不容置疑的权利。可她依然是那个她;她的模样依然是那么打动着他的心,使他精神振奋、心中充满着幸福。他吩咐从二等车厢跑过来的德国仆人拿上行李走,自己则来到她身边。他看到了夫妻间最初见面的情景,以一个恋人的敏锐洞察力发现她与丈夫说话时稍有点儿尴尬的意思。“不,她不爱也不可能爱他。”他暗自这样断定。

还在自己从后边走近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的时候,他就高兴地发现,她感觉到了他正在靠近,于是回过头来,认出是他,又把头转过去对着丈夫。

“您夜里过得好吗?”他说道,向她和她丈夫同时一鞠躬,并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把这看做对他的致意来接受,而他是否认得他,这是他的事儿了。

“谢谢您,很好。”她回答。

她的脸显得疲倦,脸上也没有那种时而微笑时而狡黠的活跃;但在瞥他那一瞬间,她的一双眼睛里有某种东西闪烁了一下,尽管它立刻就熄灭了,他已经为此感到了幸福。她瞅了丈夫一眼,想弄清他是否认得符朗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不满地瞧着符朗斯基,漫不经心地寻思着这是谁。符朗斯基的镇静和自信,在这里就像刀刃对石头,碰在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自信上。

“这是符朗斯基伯爵。”安娜说。

“啊!我们好像认得,”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冷冷地说着,同时伸出一只手,“你和他母亲一起去,回来则和她儿子一起,”他说,每个字儿都像赏赐一个卢布似的咬得清清楚楚,“您,对了,是度假回来?”他问道,没有等人家回答,就用开玩笑的口气对妻子说,“怎么,在莫斯科告别时掉了很多眼泪?”

他这么对妻子说,是要让符朗斯基感觉到他要单独与妻子在一起,但符朗斯基对着安娜·阿尔卡杰耶夫娜说:“我希望有幸到府上去。”

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用倦怠的目光瞧了一眼符朗斯基。

“很高兴,”他冷冷地说,“我们每星期一接待客人。”然后,他完全撇开符朗斯基,对妻子说,“正好,我有半个钟点时间来接你,向你表示我的柔情。”他继续用那种玩笑的口气说。

“你也太过于强调自己的柔情了,我真是很珍惜,”她也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同时不由得细听起他们后边的符朗斯基的脚步声来,“不过关我什么事?”她心想,便开始问丈夫,她不在时谢辽若怎么消磨时间。

“噢,好极了!玛丽艾特说,他很可爱,还很……我得让你伤心了……他不怎么想念你,不像你丈夫。但是,再一次地merci[40],我的朋友,你提前一天回来了。我们可爱的茶炊一定会很高兴的(他把有名的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称做茶炊,因为她对所有的事情总是担心和激动)。她问起你。而且你知道吗,我倒是建议你今天就去看看她。因为她对一切都放心不下。现在,她除了自己的所有事务,就关心奥勃朗斯基家的和好。”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和彼得堡上流社会一个圈子的中心,因为丈夫的关系,安娜与这个圈子的人最接近了。

“可是我给她写过信了。”

“但她还是要听详细情况。去吧,我的朋友,如果你不累。康德拉季会给你马车的,我这就上委员会去了。我又可以不一个人用餐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接着已经不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了,“你不会相信,我已经习惯同你……”

然后,他久久地紧握她的一只手,带着一种异样的微笑扶她坐进轿式马车里。

32

家里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儿子。他不听女家庭教师的呼唤劝阻,连蹦带跳地顺楼梯跑下来,并欣喜若狂地叫着:“妈妈!妈妈!”他跑到她身边,就搂住她的脖子。

“我对您说了,是妈妈!”他大声地对女家庭教师说,“我知道!”

儿子也像丈夫一样,给安娜一种近乎扫兴的感觉。她想象中的他,要比实际更好些。她只好降回到现实中,以便欣赏他实际的样子。即使是实际的样子,他也是可爱的,有一头浅色的鬈发,两只浅蓝色的眼睛及一双紧绷着长袜的结实挺直的小腿。在亲热、爱抚的接触中,安娜经受到一种几乎是生理上的快慰,当遇到他单纯、信赖及爱抚的目光并听到他天真的问题时,她感觉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宽慰。安娜把陀丽的孩子们送的礼物拿出来,并向儿子讲述莫斯科有个叫塔尼娅的小女孩,告诉他这个塔尼娅会读书,甚至还会教别的孩子。

“怎么,我比她差吗?”谢辽若问。

“依我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

“这个我知道。”谢辽若说,同时微微笑笑。

安娜还没有来得及喝完咖啡,仆人就进来禀报说,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来了。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是个高高大大的胖女人,脸色憔悴枯黄,长着一双漂亮而若有所思的黑眼睛。安娜喜欢她,可是今天,她仿佛头一次发现她的各种缺点。

“啊,怎么,我的朋友,你拿到橄榄枝[41]了?”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一进门便问。

“是啊,一切都解决了,不过原来这事儿就不大,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安娜回答,“总的说,是我belle soeur[42]太犟了点儿。”

但是,对一切与己无关的事情都感兴趣的莉吉娅·伊万诺夫娜,却有一个从不听取自己感兴趣的事情的习惯。她打断安娜说:“是啊,世界上有许多痛苦和罪恶,我今天可是受尽了折磨。”

“怎么了?”安娜问,竭力忍住不露出微笑。

“我开始觉得白白地为真理战斗了,我有点儿厌倦了,有时候简直完全支持不住了。小姐妹会(这是一个带宗教爱国色彩的慈善机构)的事情原来进行得好好的,可是和这些先生一起就什么事儿也办不成,”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带着听天由命的冷笑补充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加以歪曲,然后再如此肤浅和毫无意义地议论它。只有包括您丈夫的两三个人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意义,而其余那些人只会把事情弄糟。普拉夫金昨天写信给我……”

普拉夫金是国外一个著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叙述了他这封信的内容。

接着,伯爵夫人又讲了反对教会合并方面的一些不愉快和阴谋诡计,就急急忙忙走了,因为这一天她还要去出席一个社团的会议以及到斯拉夫委员会去。

“其实这一切以前就存在;可是为什么我以前没有觉察到?”安娜对自己说,“还是她今天太激动了?而事实上,好笑:她的目的是做好事,她是个基督徒,可她老生气,她身边还老有仇敌,而且还是信奉基督和慈善的仇敌。”

莉吉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走了之后,来了一位朋友,是一个部门主管的妻子,她讲述了城市里所有的新闻。三点钟,她也走了,答应来吃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在部里。只剩下一个人,安娜就利用饭前的时间陪儿子吃饭(他单独用餐),并把自己的东西归整好,阅读积压在她桌子上的便条和信件,还写了回信。

一路上,她所经受的那种莫名的羞耻感和担心完全消失了。在习惯的生活环境中,她又恢复了自己的果断,并觉得做起事来心安理得、无可厚非。

她惊讶地回想起自己昨天的情况。“出了什么事儿?没有什么。符朗斯基说了傻话,那很容易了结,而且我的回答也恰如其分。这事情不该也不能讲给丈夫听。讲了,就意味着赋予它并不具有的重要性。”她记得有一次把丈夫在彼得堡的一个年轻下属几乎是向她表示爱情的事儿说了,而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就回答说,生活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可能遇到这种事情,可是他完全相信她的应付能力,绝不会让猜疑来贬低她和贬低自己。“可见,何必说呢?真是的,感激上帝,没有什么可说的。”她对自己说。

33

四点钟,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从部里回来,但和平日里常有的情况一样,他没有时间去看安娜。他到了书房里,接待了等候求见的人,在一些主管部门送来的公文上签字。快用餐时(有三个人总在卡列宁家吃饭)来了几个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老表姐、一位局长和妻子,以及一位被推荐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单位供职的年轻人。安娜来到客厅里招待他们。五点整,青铜制造的彼得一世大钟还没有来得及敲响第五下,身穿两颗星的燕尾服、系着白领带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就走了出来,因为他吃完饭马上还要出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生活的每一分钟都有事儿,而且都是计划好了的。因为,为了来得及处理自己每天的事情,他遵守最严格的规矩。“不急也不闲。”这是他的座右铭。他走进客厅,给大家鞠完躬,便连忙边坐下来边向妻子微微笑了笑。

“是啊,我的独居生活结束了。你不会相信,一个人用餐多不舒服(他特别强调不舒服这个词儿)。”

吃饭时他和妻子谈了会儿莫斯科的事情,带着讥讽的笑容问起斯捷潘·阿尔卡杰奇;不过,谈话主要是一般性的,是关于彼得堡公务上和社会上的一些事情。用完餐,他和客人们坐了半小时,便又微笑着握过妻子的一只手,就出门到委员会去了。安娜这次既没有得悉自己回来就请晚上到家里去的贝特西·特维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情况,也没有到自己今天订了包座的剧院去。她没有去,主要是因为自己预备穿的裙子没有准备好。总的来说,客人们散了后忙于整理自己衣衫的安娜,心里烦得很。在去莫斯科之前,她作为一般讲穿戴并不很贵重的内行女人,把三件裙子交给了一位时装师去修改。得把裙子改得让人看不出来,而且要在三天前完工。结果,有两件完全没有改好,另一件改好了,可是式样不像安娜所要求的那样。女时装师专门来作解释,认为这样更好,安娜便火了,以至于她事后想起来觉得不好意思。为了要使心情平静下来,她来到了育儿室,一晚上都和儿子在一起,亲自哄他睡下,给他画了十字并盖好被子。她为自己哪儿都没有去而这么美好地度过了这一晚上感到高兴。她觉得那么愉快,那么平静,那么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乘火车路上以为如此重大的一切只不过是社交生活中一件通常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管在自己或在谁面前都没有什么可害羞的。她拿着一本英国小说坐在壁炉前,等着丈夫。九点半钟整,他的铃声响了,接着,他走进了房里。

“你到底来啦,啊!”她说着,同时向他伸过一只手。

他吻了吻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来。

“总的来讲,我看你此行圆满成功。”他对她说。

“是的,很成功!”她回答,并开始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和符朗斯基太太的旅途,到达莫斯科的情况,铁路上发生的意外事故。然后讲到自己先是为兄长,之后是为陀丽感到怜惜的印象。

“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可以原谅,尽管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严厉地说。

安娜微微一笑。她知道,他这样说正是为了表明就是考虑到亲戚关系也不能让他不说出自己的真实意见。她知道丈夫有这种特点,并喜欢这种特点。

“我高兴的是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了,而且你也回来了,”他接着说,“而关于我提交委员会通过的新条例,那边都说些什么?”

关于这个条例,安娜什么也没有听说,所以感到内疚,自己竟这么轻易地忘了对他来说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相反,这里对它的反应很大。”他脸上露出得意扬扬的微笑说。

她看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是想把这件事的某种使他高兴的东西告诉她,于是用提问的方式把它讲出来。他就带着还是那种得意扬扬的微笑,讲起这个条例通过时人们对他热烈欢呼的情景。

“我非常非常高兴。这证明我们这里终于形成了对这件事合理的和坚定的看法。”

就着奶酪和面包喝完第二杯茶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站起来,到自己房里去了。

“而你哪儿也没有去,你一定感到寂寞了吧?”他说。

“啊,不!”她边回答边站起来,并陪他穿过大厅到书房。“你现在在看什么书?”她问道。

“我现在正在看Duc de Lille,Poesie des enfers[43]。”他回答,“一本很有趣的书。”

安娜像人们通常笑话自己喜欢的人那样,偏爱地微微一笑,伸过一只手挽起他的胳膊,送他到书房门口。她知道,晚上看书成了他的一个必需的习惯。尽管公务占去了他几乎全部的时间,他仍认为追踪知识领域里出现的一切优秀的作品是自己的一项责任。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政治、哲学和神学书籍,就本性而言,他与艺术是格格不入的,然而尽管如此或者更确切地说,正因为如此,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从不放过这一领域里轰动的作品,并认为自己有责任全都读一读。她知道,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在政治、哲学和神学领域里常常产生怀疑或进行研究;但在艺术和诗,特别是在他完全缺乏理解的音乐问题上,他有自己最明确和坚定的意见。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谈论他对已有非常明确分类的诗和音乐的种种新流派的意见。

“好了,上帝保佑你!”她在书房门口说,那里的安乐椅旁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盏有罩的蜡烛灯和一长颈玻璃瓶水,“我要给莫斯科写封信。”

他握了握她的一只手,并再一次地吻了吻它。

“毕竟他是个好人,真实、善良并在自己的领域里出色,”回到自己房里后,她好像在某个指责他和说不能去爱他的人面前为他辩护似的对自己说,“不过,他的两只耳朵,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翘出来!还是因为他剪过头发?”

十二点整,安娜坐在书桌旁还没有写完给陀丽的信,听到均匀的穿便鞋的脚步声,洗漱完毕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腋下夹着一本书,来到她身边。

“该睡了,该睡了。”他带着异样的微笑说着,走进卧室。

“他有什么权利这样看着他?”安娜一边回忆符朗斯基看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大罗维奇的目光,一边想。

她脱了衣服,走进卧室,但她的脸上不仅没有在莫斯科微笑时眼睛里迸发出的那种兴奋,相反,现在火好像熄灭或隐藏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了。

34

离开彼得堡时,符朗斯基把自己在航海街的一套宽敞住所留给了朋友和要好的同事彼特里茨基。

彼特里茨基是个年轻的中尉,出身并不显要,不但不富裕,而且负着一身债,每到傍晚总喝得醉醺醺的,并常常因各种可笑和肮脏的勾当被关禁闭,虽然如此,他却受到同事们和上级的宠爱。符朗斯基十二点钟从火车站到达住所时,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出租轿式马车。按自己住所的门铃时,他就已经听到里边男人们的哈哈大笑声和一个女人的嘟囔声以及彼特里茨基的叫嚷声:“要是个坏蛋,可别进来!”符朗斯基没有吩咐勤务员去禀报,悄悄走进头一个房间。彼特里茨基的女友希尔顿男爵夫人穿着亮晶晶的淡紫色丝绸裙子,留浅色头发的小脸蛋泛着红晕,活像一只金丝雀,正坐在一张圆桌前,一边用巴黎官话与满屋子的人交谈,一边煮着咖啡。穿着大衣的彼特里茨基和看样子刚下班、全身制服的卡梅罗夫斯基,坐在她的两边。

“好啊!符朗斯基!”彼特里茨基欢叫着跳起来,弄得椅子噼啪响。“主人到!男爵夫人,给他新煮一壶咖啡。真没有想到!我希望,你对自己书房的装饰满意吧,”他指指男爵夫人说,“你们认识吧?”

“可不!”符朗斯基愉快地微笑着说,同时握住男爵夫人一只可爱的手,“那还用说!老朋友。”

“您是外出回来,”男爵夫人说,“那我走了。啊,要是有妨碍的话,我这就走。”

“您可不用客气,这里就是您的家,男爵夫人,”符朗斯基说,“你好,卡梅罗夫斯基。”他补充说,同时冷冷地握了握卡梅罗夫斯基的手。

“而您就从来说不出这样好听的话来。”男爵夫人对彼特里茨基说。

“不,怎么不会?吃了饭以后,我也会说出同样漂亮的话的。”

“可是吃了饭以后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了!好,我这就给您来咖啡,您先去洗一洗,收拾收拾。”男爵夫人边说边又坐下,并留神拧好咖啡壶的螺丝帽。“皮耶尔,拿咖啡来,”她对彼特里茨基说,彼特里茨基是他的姓,叫他皮耶尔表明她不隐瞒自己和他的关系,“我给加点儿。”

“您会弄坏的。”

“不,弄不坏的!您的夫人呢?”男爵夫人打断符朗斯基与同事们的谈话,突然问,“我们这里已经认为您结婚了。带您的夫人来了吗?”

“没有,男爵夫人。我天生是个吉卜赛人,并将像一个吉卜赛人那样死去。”

“这样更好,这样更好。让我握握您的手。”

接着,男爵夫人便不放过符朗斯基,开始不断夹带着玩笑向他讲起了自己生活的近期计划,并问他有什么建议。

“他总也不想让我离婚!那我有什么办法?(他是她丈夫)我现在想提出起诉。您对我有什么建议?卡梅罗夫斯基,看着点儿咖啡。——他走了;您瞧,我被一些事儿缠着!我想起诉,因为我需要我的那份财产。您理解这种蠢事吗?好像是我对他不忠,”她轻蔑地说,“他就想借此占有我的田庄。”

符朗斯基愉快地听着一位漂亮女人这种开心的唠叨,连声地附和着,给她提出半开玩笑的建议,而且立刻采取了与这种女人打交道时惯用的语调。在他那个彼得堡世界里,所有的人被分成完全对立的两类。一类是低下的:庸俗、愚蠢和主要是可笑的人,他们相信一个丈夫应该与一个结发的妻子生活,姑娘应该是贞洁的,女人应该是害羞的,男子汉应该勇敢、自制和坚定,他应当教育孩子,挣面包养家,偿还债务——以及诸如此类的种种傻事。这是些老派和可笑的人。可是还有另外一类,他们大家都在其内的真正堂堂正正的人,他们潇洒、漂亮、大度、勇敢、开心,任意干各种风流事儿而不脸红,并对其他的一切采取嘲笑的态度。

符朗斯基只在最初的一会儿为自己从莫斯科那个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地方带回的印象而吃惊;但他马上像把一双脚伸进旧便鞋里似的,进入自己原先那个开开心心愉快的世界。

咖啡到底也没有煮好,倒是溅了大家一身,随即便产生了当时正好需要的效果,即洒满了贵重的地毯和男爵夫人的裙子,为喧闹和欢笑提供了借口。

“好吧,现在再见了,否则你们就会再也洗不干净的,而且将在我的良心上留下一个规矩人的主要毛病:邋遢。这么说,您是建议把刀子往喉咙上捅?”

“一定的,而且应该这样,让您可爱的手离他的嘴唇近点儿。他将吻您可爱的手,便一切都万事大吉了。”符朗斯基回答说。

“这么说,今儿个在法兰西[44]!”接着,她裙子沙沙一阵响便消失了。

卡梅罗夫斯基也站了起来,符朗斯基则不等他离开就握了一下他的手,进盥洗室去了。乘符朗斯基在梳洗的时间,彼特里茨基简明扼要地向符朗斯基描述了自他离开后自己情况的变化。他说他已经身无分文。父亲说,不再给钱也不再替他偿还债务了。一个裁缝想让他坐牢,另一个人也必定会拿坐牢威胁他。团长宣称,要是这些丑闻不停止,就得离开部队。男爵夫人讨厌死了,特别是总让人掏钱,而有一位,他要让符朗斯基见见,美得让人销魂,纯粹是个东方美人,“像女奴黎贝加[45]那样,知道吗。”也是在昨天,他和别尔科舍夫吵了一架,于是他想委派决斗证人去,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总之,一切都很好,而且异常开心。接着,不等同事进一步打听自己处境的详细情况,彼特里茨基就开始向他讲起种种有趣的新闻来。在自己住了三年的如此熟悉的环境中,听到彼特里茨基讲述如此熟悉的事情,符朗斯基顿时感觉到一种回到了习惯的和无忧无虑的彼得堡生活的愉快。

“不可能!”他叫嚷起来,同时放下正给自己红润的脖子冲水的带水龙头洗脸池的踏脚板。“不可能!”他听到洛拉与密列耶夫相好而抛弃费尔丁戈夫的消息时大声说,“可他还是那么愚蠢和得意?那这个布祖鲁科夫呢?”

“啊,布祖鲁科夫有段历史——妙了!”彼特里茨基叫嚷道,“你知道。他是个——舞会迷,而且从不放过一次宫廷舞会的。他戴了一顶新的盔形帽参加了一次盛大的舞会。你见到过新的盔形帽吗?很好的,比较短。他一站在那儿……不,你听着。”

“是啊,我听着。”他答道,同时用毛茸茸的浴巾擦着。

“一位大公夫人和哪一国的大使过来了,该他倒霉,他们谈起了新的盔形帽。大公夫人正好想叫人家看看新的盔形帽……人家看到我们的小宝贝站在那儿。(彼特里茨基模仿他头戴盔形帽站着的样子)大公夫人让把盔形帽给她——他不给。怎么了?大家直给他使眼色、点头、皱眉头。给呀。他不给。死死地站着。你自己可以想象……只是这个……叫什么来着……就要拿他的盔形帽……不给!……他就把它夺过来,交给了大公夫人。‘瞧这新的。’大公夫人说。她翻过盔形帽,你自己可以想象,从那里扑通一声!从里头倒出东西来了!一只梨、许多糖果、两磅糖果!……是他收罗的,这小宝贝!”

符朗斯基哈哈大笑起来。过了好一阵,已经谈到别的事情了,他一想起盔形帽又发出朗朗的笑声,露出一嘴结实密集的牙齿。

了解了全部的新闻后,符朗斯基在仆人的帮助下穿好制服去报到了。报到完了,他想去看看哥哥,看看贝特西,然后还要拜访几家人,希望在那种交际场合能见到卡列宁夫人。和在彼得堡从来的情况一样,他这一出去,就非到深夜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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