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安
一首好的诗,常常不需要用挑剔的眼光,它会自己敞开,清楚而充分地告诉你它之所是。一个有才华的写诗者也这样,心中自有灵犀。雷米就是这样一个写诗者。二十年前认识她时,她还是个中学生,叫苗苗,已经开始写诗,且显出过人之处,令人期待。哪知打那以后,她竟停笔二十年,直到近两年,才又开始写。我又惊讶又欣喜,惊讶的不是她竟然还会写诗,而是一些诗像是在等着她来写,欣喜的是她能一鼓作气,又如此恰到好处地写成一部诗集,好像刚好给那空缺的二十年清算一本旧账,如果这花在其他地方的二十年算是一次空缺。从这个角度说,这本叫《复活的舞步》的诗集,意思是我又来了,失而复得——只是,来得不同凡响。
诗如其人,但诗表现的是天赋。很显然,在这部不按时代(时间)顺序而根据主题分成不同章节的诗集里,处处见得到这种天赋。说到这个,我突然记起早年读过的一首外国诗,叫《会跳舞的小熊》,诗中描述着一只受驯的小熊,如何莫名其妙地在大路上跳起舞来,透露出蜜一般的神秘天性,那种愉悦的氛围和情趣,也适合形容我对雷米诗的印象:一个在诗句里舞蹈的小精灵,只是这样的舞蹈,发生在雷米身上如受启示,神秘浪漫,如在一棵树下。
有一次,雷米告诉我她喜欢树,常常不由自主地会去注视它们,那时我想,一个人要是能长时间地看着树,树就会喊出她(或他)的名字。在雷米的许多诗中,都有树的意象,活灵活现,有着不同意味,只是中间似乎总有一个“上帝”,在空气里忽隐忽现,不是救世的基督那种,而是平衡在和谐与混乱之间的那种,不是某种空空的膜拜,而是一个可视之物,它咄咄逼人,放射着光芒。这个挥之不去的“上帝”,是雷米诗中的灵魂主题:青春和爱情。
在当下社会,青春和爱情,似乎已变成了两个遁词,被视为普遍的“空缺”,让人羞于去歌唱,然而却在雷米那里重放光芒,成了雷米自己的神话。在她的字里行间,它们就像两只飞回的鸟,在巢穴里发出惊呼。其意境深远,变化层出不穷,令人感动。有时像从古代的夜里发出,从某种完美的意识里溢出来的,从容而镇静;有时又像是现实的酒杯交错,光怪陆离,捉摸不定——都像是痛苦和喜悦所能定义的那样。然而,爱情会在这里发现什么?也许仍然是爱情自身的面具。而青春的飞逝所带来的现实的若有所失,其结果一定是某些东西丧失了。而世界扑朔迷离,仍然是一个谜!
雷米的诗充满了自然界的元素,但又都像在梦幻的舞台上,都对光和声响的敏感有关,都在深度的意象转化中,显示着丰饶和庄重。在她的诗中,也有人物也有事件,只是仿佛都被隐入命运的眼睛背后,或者在它们本身背后,丰富着诗中的主题,融进她那一幕幕情绪强烈的戏剧性独白,充实着她的个人隐喻。在这里,爱有着天堂的面具,青春则是潘多拉的盒子,只是其间依稀透露的,哪怕有着世俗迷人的一面,也似乎都蒙上希腊神话的气息。这是雷米自己的情节。也许正因为如此,在雷米的灵巧多变的诗行里,处处表现出一种正视感情的能力,或一种倾听能力,这种能力缘于专注,却更是天生的,只是可以在诗歌里,变得更加丰富和透亮。这种能力在如今社会,因为稀缺也许显得有点天真,也许只能存在于个人神话里,而我们却凭着这种天真,(天真难道不是一种爱的能力,一种勇气?),或凭借着她的颠狂,在那些情爱诗中听到真实的她,在追随内心的声音(或幻象)同时,一次次地在那个“上帝”面前,几近冒失地将殉情般的音高推到意识的更高位。
但这并非那种毁灭性的冲动——虽然足够疯狂了,以至于在某个时刻的某些措词,竟显得有点笨拙!是的,在她的多数咏叹调般炽热的歌唱中,爱情发光,照亮了自身的面具。为此我们看清了一些东西,感受到乐观正面的情趣和信心。由于惊奇,我们还在她身上猜测,莫非写作也是一种爱的行动,莫非她正在说的都像是“无意听到的”,而“无意听到的”正好是最好最妙的东西,正好指涉着某种经典的努力。哪种经典?莎士比亚或马拉美?李清照或唐诗宋词里的某一个?或是浸透在《圣经》里的那棵树,只是由于长久的注视,而还原为一种个人的美感,一种若即若离的在场感,或一个关于自身现实的宗教——某种日常生活中的“经典”(生活本身)?——我们猜测,因为确实感到了意外,因为不知道,如果这些正好构成了她的想象力,她的诗歌的方向,我们还能说什么?我们只能说:这是一个其优点和缺点都值得期待的诗人。
这是一次信心的出场,又给人以归宿感。是的,一定有某种东西丧失了,但又都在这里了。作为一个读者,我心中也有着某种东西,准备随时认同这种现实。多么好的酬劳啊,愿她继续充盈。最后我还想说,不管出于虚荣,还是出于对古代桂冠的缅怀,当我们很想将雷米界定为爱情抒情诗人,但她又似乎不完全是的时候,翻开这本迷人的诗集,我们还会记住这样一句诗,这句诗我们在其他地方都可读到,只是写在她那首有着非凡气度的《该用怎样的吻拥抱颤栗的撒旦》里,像撩人的火焰,既富挑逗意味,会跳入眼帘,又像水,温婉而又决绝,——这句诗是“世界就是选择”。它暗示着我们的处境,怂恿我们行动。
2010年9月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