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不卑不亢,微笑道:“山野荒地,二位将军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若是无事,还请进屋一叙。”
石青含笑应了,和祖凤进了茅屋。
茅屋不大,很简陋。一边放了张草席算是榻,一边支了个火塘算是灶;两者之间散放着三个木墩。算是厅堂了。
石青、祖凤各找木墩坐下。汉子一手拎了把粗糙的泥壶,一手拿来两只不知是碗还是茶盅的泥盏,倒过两盏清水递上来。“这是四基山泉水,日晒不到,风尘不沾,四季常温,清心甜冽;请两位将军解乏。”两杯清水,被他说得似乎珍酿一般。
石青接过泥盏,端在手中,好奇地问道:“仁兄在此隐居,不怕流寇土匪以及路过的官军骚扰?”驺县处于彭城北上河北驰道正中;住在这儿,免不了会受南来北往的大军骚扰。
汉子从容回道:“人有善恶廉耻之辨、争权夺利之心。土匪流寇官军亦是人,亦知是非正邪。孟某蜗居简陋,身无财货;任他盗匪官军前来,无利可图,谁会无端作恶?是以,天下纷嚷,孟某在此安如泰山。”
汉子胆识不凡,见识不俗;石青不住顿首;听他自称孟某,霍然想起一事,惊问道:“仁兄姓孟。不知是否亚圣一系?”
“亚圣?此是何人?”孟姓汉子诧异反问。
石青一愕,猛然悟到,此时没有孔圣一说,更没有亚圣一说。讪讪道:“石青所说仁兄姓孟,不由想起古时一位著名贤士,此人名叫孟轲,也是驺城人士。不知仁兄。”
不等石青说完,孟姓汉子已肃然作礼。“将军所言,正是孟某先祖。时值八百年,不曾想仍有人记得先祖。孟还真多谢了。”
孟还真如此说不是谦虚。
孟子的思想得到重视,起于唐时韩愈的推崇。宋时朱熹将孟子编入四书,成为学子必读功课;孟子之名,从此为世人所知。在此之前,即便汉时,董仲舒独尊儒术,孟子学说依旧默默无闻。董仲舒尊儒尊的是孔儒,尊的是礼治,是汉武帝中央集权的需要。
孟子之儒,有别与孔儒。其中最大的差别在于,孔儒以君为纲,孟儒以民为本。孟子的思想,超越了时代;不仅不容于奴隶制的春秋战国,也不被乾坤独断的封建制皇帝看中。所以,此时的孟子声名别说与孔圣相比,就算与七十二贤相比,也是天壤之别。
石青的“古时先贤”赞誉,着实让孟还真感激涕零,大有知音之感。
“啊。原来是先贤后裔。难怪难怪。”比孟还真更激动的是石青;孟子是他最为推崇的古代思想家;见到孟子后裔,哪敢马虎;起身肃然回礼:“古人见贤思齐,石青见仁兄遥想先贤风范。得见仁兄,当真三生有幸。”
他以一个后来人的崇敬心情见礼,令孟还真惶恐不安。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皇室失统、民不聊生。以王允为首的世家大族将此归咎为儒家治政的失败;开始抨击、摒弃儒家思想,转向黄老学说;随后演变出非道非佛非儒的四不像——玄学。此时玄学大行其道,儒学衰微,就算得到几百年尊崇的鲁县孔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何况没有发迹的孟家。
孟氏何时受过这等推崇!虽然推崇来自武人莽夫,可也弥足珍贵。
“咦!这屋里好大一股酸气。”石青、孟还真互相客套寒暄,惺惺相惜;祖凤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出言调笑。
两人哈哈大笑,重新坐下叙话。
孟还真确是孟子嫡亲后裔。孟氏还未发迹,没有专人修订族谱,所以他也不知算是孟子多少代子孙。北方纷乱,世家大族大多南迁。孟氏不算世家,渡江南下,不定会成为屯耕民或者农奴;所以,孟还真没有南下,一边在四基山看守祖墓,一边研读家学。
听他提起家学。石青心中一动,出口相邀道:“新义军打算到泰山一带落脚,其中有不少家眷子弟需要就学;孟兄可愿一同前往,教授子弟,发扬孟学?”
“教授子弟?”孟还真颇为意动。孟子学成之后,曾效仿孔圣,周游列国,宣扬学说;只是结果不佳;自此以后,孟说便即沉寂。若有机会,弘扬家学,自是好事。不过,孟还真很谨慎,问道:“新义军所图为何。石帅可以相告么?”
“新义军二字,已经道尽新义军所图。新者。新的天下,新的秩序。义者。信义、仁义。如此说,孟兄可否满意。”
石青直言不讳。孟还真深吸口气,目光炯炯盯向石青。“石帅年龄不大,竟有如此胸怀!”
石青莞尔一笑:“孟兄高看了。石青以己之力,如何做的如此大事!天下英杰在所多有,石青所思者,是与天下英杰同心携手,共同完成这一伟业。呵呵。若是真有那天,孟书当为天下学子必读之书。”
“若得如此。孟某此生无憾。”孟还真慨然而起,对石青珍重一揖。“成与不成。孟某都先谢过石帅推崇。”
“哈哈!好好好。孟兄收拾收拾,这就跟新义军走吧。”石青乐不可支。
“石帅稍等!我去取出家传书籍。”孟还真很干脆,没不迟疑,拿了一把木锹,转到屋后山坡;不一会儿,扛回来一个泥土粘连的木箱。木箱颇为沉重,压得他腰都弯了起来。
石青接住,小心放下。
孟还真手抚木箱,颇为感慨。“这里面是孟家七篇家学。至今已历七百多年。”说着,他缓缓打开木箱。木箱四角堆放着各种辛辣料,中间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打开油布,七束竹简分三层整齐码放。竹简颜色苍黄,上面的皮索粗细不均,绽出无数毛刺,随时就会断裂的样子。
这是一箱无价之宝啊。石青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却不敢伸手抚摸。
好一阵。
待孟还真合上木箱,石青缓缓道:“待到泰山后,我会请人将孟兄家学抄录出来,供子弟学习。孟兄家学原本,还请善自珍藏。”
孟还真很利落,答应下来后,也不等到第二天再走,当晚就跟石青回转军营。三人一回来,伍慈、赵谏连带司扬、韩彭就迎了上来。
很例外,这次是赵谏率先开口禀事:“石帅。有百十个流民被子弘、逊之扣下,掳入军中。谏以为,此举不妥。新义军目前最缺的是粮食,不是人。”
赵谏平时很少发话,但有所言,必定切中重点,务实不虚,和天马行空、歪点子多多的伍慈截然相反。石青对他颇为看重。
赵谏话音一落,伍慈就叫嚷起来了。“石帅,是伍慈建议司将军、韩将军这般行事。”伍慈的口吻完全是一幅抢功的模样。“。新义军只有两个多月的粮食;没有这些人,仍然不足以过冬。所以,慈以为,新义军必须扩充人马,分兵扫荡,寻找坞堡山寨就粮熬冬。”
孟还真乍然一听,脸色顿变。
石青不置可否,对耗子道:“把各部统带叫过来,召开军议。”
小耗子应声而去,石青对赵谏道:“丕之先生精于实务,跟在孙叔身边参赞民部事务;更为合适。先生一下如何?”
伍慈闻言,暗自得意。乱世之中,以刀为尊;新义军是一个纯军事组织,赵谏被石青调到民部,等于被打入冷宫。从此之后,新义军文人谋士,便只有他伍慈一人了。
赵谏不急不躁,一揖道:“赵谏孤身流落在外,没有新义军,早成路边枯骨;既蒙石帅相救,加入新义军,该当如何,由石帅安排决断。谏不敢懈怠。”
说话间,赵不隶、孙霸、丁析等纷纷到来。二十多人刚刚坐下,石青一句话就惊得大伙差一点蹦起来:“我宣布,自此时起,新义军进入临战状态。”
众人神色一肃,眼中却满是疑问,石青随后给出了答案。“这次的对手是粮食。新义军要为生存而战。要不计一切代价为储备过冬粮食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