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征东军斜刺穿插,在悍民军面前,拔腿开跑,越去越远。
悍民军没动。
豫州兵忘了动,傻愣愣地看着悍民军:他们怎么放跑叛逆?
豫州军陈姓将军打马纵上高岗,瞟了一眼悍民军认旗,厉声质问年青将军。“张将军。为何放走叛逆!”
年青将军正是奉石闵之命,南下豫州平叛的悍民军双璧之一张遇。
张遇遥望天际,对陈姓将军视若未见。陈姓将军脸色涨得通红,嘴唇一动,正欲计较之时,张遇目光一转,利剑般刺过来,话语冷若冰寒:“悍民军行事,汝亦敢质询?”
陈姓将军一滞,气的浑身发抖。他是许昌城守,比两千石的地方大员;刺史战殁,豫州以他为尊,没想到会被一个小小郎将如此轻视。
未等怒气发作,张遇再次开口:“豫州叛逆祸乱,盗匪横行;悍民军奉令前来平乱;地方郡兵自此时起,暂归张某麾下统一调遣。陈将军,接令吧。”
陈姓将军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哈哈——凭你八百石小小郎将,竟想让豫州军归入麾下。狂。”
‘狂’字出口,话音已止。
陈姓将军头颅冲天飞起,惊愕的面容在空中一闪而过,跌落入草丛后再也不见。和这付面容相和的,是近千郡守兵的神情,震骇、惊恐,不敢置信。
“首级带上,日后有用。”张遇若无其事地收刀,从革囊里掏出一张暗红皮革,在长刀上轻轻一抹,长刀光亮如新,再不见丝毫血迹。
一抖马缰,战马蹿下高岗,围着惊慌的豫州郡兵奔驰一周。张遇扬声大喝:“陈某不听军令,已被斩首;豫州士兵,可有执迷不悟者?”
悍民军踏着沉重的步伐下了高岗,厉声呼喝:“可有执迷不悟者!”
豫州郡兵尽皆默然。
“很好!”张遇满意一笑。“儿郎们!豫州军并入建制。悍民军向南,去颖川、去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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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气跑出七八里,见不到追兵后,征东军停了下来,面面相觑:逃出来了!从悍民军眼皮底下逃出来了。巨大的幸福让每个人都感觉不真实。
“哎哟!好痛。”崔宦这个三十许的汉子掐了自己一把,确认这是真的,不是梦。
安离等哄笑起来,唯有司扬愤愤不平。“狗娘养的,砍山刀若在手中,便是悍民军又耐我何?”
石青恢复到医生的角色,给受伤的同伴检查护理。其他人还好,只有韩彭有些麻烦。肩头、大腿两处贯通伤,腹部几乎被开了膛。单这伤势,还要不了命,可就怕感染发炎。
将伤口擦拭干净,寻了些止血草敷上,包扎妥当后,石青拍着韩彭肩头,温和地说道:“看你壮得像头虎豹,肯定能挺过去。”由于过度投入,不知不觉,石青带上医生安慰病者的口吻,惹来一道道惊疑的目光——这位是冷漠狠辣的毒蝎?
韩彭也僵住了,很不习惯地点头称谢。
鏖战半日,大家有些疲累,就地休整;黄昏之时,负责瞭望的士卒指着北方突然叫了起来:“看啊。游骑兵!一定是悍民军。”
二十游骑黑衣黑甲,正是悍民军制式装扮。
“走!”石青背起韩彭,径向东南。游骑兵大多用于巡哨斥候,二十骑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他们身后,往往跟有大队人马。
游骑兵发现了征东军,他们没有追赶,慢悠悠地缀上,既不落下,也不拉近彼此距离。
石青埋头急奔,没发现悍民军的异状;他背上的韩彭看出来了:“兄弟们,别怕,悍民军未必想和我们接触。大伙儿走慢点试试。”
石青诧异之下还是放慢了脚步。一试,果不其然。悍民军游骑也放慢了脚步。始终和他们间隔里许。
“原来悍民军不敢招惹我们。”崔宦兴奋地吆喝了一嗓子,许多士卒顿时高兴起来,轻松地吆喝说笑。
天下还有悍民军不敢招惹的?即便有,也不可能是眼前这几十个流民。
石青可不敢如崔宦那般想。
“蝎子。不对头。”司扬靠近过来,低声细语,他是老军务,嗅觉灵得很。
石青转问韩彭道:“逊之(韩彭字),你怎么看?”
“前面有陷阱,他们想到地方再动手。哼!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韩彭不屑地说。“我们往南偏一点,天黑前抵近颖水,今夜偷偷渡到对岸。让他们吃屁去。”
“不行!”
司扬开口阻止。“蝎子要和孙叔会合,我们约定,顺颖水东岸南下。到了对岸错过孙叔怎么办?嗯。黑豹。你带部属过河吧。只我和蝎子行事方便一些。”
“算了。过河之事作罢。”韩彭有些沉重,萧索道:“征东军散了,咱们应该合在一处,找个出路,怎能再分开?”
韩彭的话正好被安离听见,他马上凑过来,接口道:“对!大家一起找个出路。依我说,去南方最好。”
司扬立即从鼻中发出一声嗤笑。
石青对他们的议论恍若未闻。他感觉不对头,但并不认为,悍民军会在前面设陷阱;没有这个必要!悍民军要他们死,早就出手了,怎会放跑之后,再设陷阱?不过,即使没有陷阱,被悍民军这样的猛虎盯着,实在不好受,必须想法摆脱。
“今晚早点歇息。半夜时分,大伙儿连夜赶路,摆脱游骑兵。”他无头无尾地冒出一句话,打断了三人的争执。
来到一处溪流之畔,三十多人安坐下来,摆出一副过夜露宿的模样;游骑兵果然停了下来,聚拢起来商量一阵,随即退走,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
看到这一幕,石青感觉说不出的诡异。对方有什么打算呢?
夜半之时,星月照路;四周不见游骑兵的身影,征东军悄然起身。一路小跑着奔向东南。
行出一个时辰,前方现出一点火光。打头带路的司扬摆手示意,止住队伍。独自前往查探,不一会就示意大队继续行进。
石青撵过去,和司扬向前摸去,发现火光来自一小堆篝火。
有人!
两人对视一眼,靠进过去,人还未到,就先听到篝火旁有断断续续的怒骂声。
“小爷。变成鬼。放过。”
声音犹带童稚,多走两步,便听得清清楚楚。“大马猴!你不得好死!小爷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吃了小爷,烂穿你的肚肠。”
骂声中,夹杂着一个哆嗦哀求的声音:“小兄弟,对不。住。可怜。我三天没进。食。小兄弟放心。你的骨骸我会好生安葬。我只想吃顿饱的。”
这个时候,石青已经看清说话双方。
一个是马猴般的丑陋男子,一个是位精瘦少年。少年被草绳捆着,丢在篝火旁,褴褛的衣服剥了下来,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马猴颤抖着跪坐一旁,拿着一把断刀在少年大腿、胳膊上来回比划,似乎考虑从哪下刀,又似乎有些害怕,迟迟疑疑不敢动手。
轰——
看到这一幕,石青脑中轰地一响,整个世界成了血红色。毒蝎儿时记忆一幕幕一斑斑一起涌来,闪电般掠过。
漫天大火、滴血的刀枪、一张张狞笑的脸。这些脸有的是凹目虬髯,有的是白肤碧眼,有的是平板脸小眼睛,还有的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
懦弱的人仓皇逃窜,一个个被砍倒、被穿上马槊、被钉在长矛之上,被丢进煮沸的鼎釜,被挂上烤架、吱吱油气、惨烈的哀号交互并织,仿佛是盛宴上的佐料。
这不是人间,这是地狱。地狱之中,魔鬼们肆意狂笑,指点议论何处的肉更鲜美。
嗥——
如同一匹受伤的孤狼,石青仰天嗥叫,叫声饱含毒蝎惨疼的回忆,饱含后来者石青对黑暗时代的愤恨。叫声凄惨悲苦,震动四野,静谧的夏夜,忽地卷过一道寒风,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嗥叫声中,石青马槊电闪而出,直奔马猴咽喉。
马猴被嗥叫惊得呆了,哪避得过石青挟怒一槊。性命攸关时刻,他迅疾一扫,看清石青和司扬的装扮,电光急火间,他蓦地大喊:“你不配杀我!”
急掠而来的马槊倏地停住,森寒的锋刃距离马猴咽喉仅及寸许。石青双目厉芒闪烁,盯着马猴,淡漠地说道:“你说,我不配杀一个畜牲?”
马猴咽喉滚动了一下,竭力保持镇静的语气:“对,你不配!你们高力士不配。”
话未说完,他似乎被触动情怀,忽地怒了,戟指石青,大声厉喝:“伍某本是关中良家子弟,是你们!是你们这些高力士,掳掠挟裹,无恶不作,将伍某害得家已无家,流落异地,,三日未进麦粟,性命不能保全;做出此等之事,都是你们害得。伍某变成畜牲,罪魁祸首却是你们!是你们把伍某迫成这般模样,怎么有资格责杀伍某?”
马槊缓缓垂下,司扬上前,一脚踹倒马猴,怒骂道:“你这厮猴模猴样,倒生得一张利嘴。”踢了两脚,他又上前给少年送了绑。
石青收回马槊,盯着马猴,怅然道:“我要告诉你的是:罪魁祸首不是我们,而是这个黑暗的年代,是争权夺利、视民众如草芥的大晋皇室、豪门望族;是野蛮残忍、难以教化的匈奴羯胡,是他们,将大好河山,美丽家园,摧残成人间地狱、修罗屠场。我们。都是活在地狱里的受害者。罢了,都是受害者,就饶你一命;你走吧。”
马猴晃了一下,抹了把额头,双颊现出后怕的潮红。向石青、司扬各施一礼,他斯斯文文地说道:“学生伍慈,关中人氏,三个月前,被掠到军中,现今却是无处可去,请两位将军收留。”
司扬正好解开少年的绑缚,闻言一脚踹去,不耐道:“是你这等拿刀都会哆嗦的废物,跟着只是累赘。快滚!”
伍慈胆气颇壮,也不害怕,一梗脖子,傲然道:“学生虽不能上阵冲杀,胸中却有安邦定国之策,腹中也有运筹帷幄之智,怎是累赘?”
一席话,不仅让司扬笑喷,石青也忍俊不住。随后而来的大队更是大声哄笑。
“哦?先生如此大才。请问,需要付出什么,先生才会为我等出谋献策?”司扬嬉笑调侃。
遭受哄笑,伍慈双颊微赫,嗫嚅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但求有些吃食果腹。慈必定为将军们竭尽心中所学。”
“****的,原来想骗吃食。”粗鲁的军汉一阵笑骂。
石青取下干粮袋递上。“来,少吃点,垫垫,饿久了不可吃的太多,否则,会撑死。”
给伍慈倒出半斤干粮,石青转向少年。“肚子饿吗?那就吃一点。嗯,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大家喊我耗子。”少年回答得爽利,也不怯场,适才的凶险似乎对他毫无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