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朝廷的祭祀进行了七天,祭告天地,厚赐功臣,拔擢人才,皇家赐宴,各种活动不一而足。作为有功之臣,在最后一天的朝会上,石青也得到了封赏获得了一个极其显赫的职位:东平国公领左将军职。
东平国公这个爵位可不低,和征西大将军桓温的临贺郡公一般上下,在大晋朝廷司马氏之外,也就只比民王麻秋、燕王慕容俊两人稍低而已。石青的“征北大将军”属于民王赐封,并非大晋正式职位,是以褚太后又给他加了一个正式的左将军职务。
“。东平国公难得来一次江东,恰逢江东春暖花开,国公就多呆一阵领略了江东美景再走吧。朝廷还有许多大事需要咨询国公呢。”
褚太后口吻不疾不徐,清脆甜冽的声音自珠帘后徐徐传入耳际,石青明知这是将自己滞留在江东的借口,依然生不出恶感,俯首应道:“是,微臣谨遵太后钧命。”
郗超连日来奔走四方,终于打探出“大晋朝廷打算把石青软禁在建康逼迫其传令中原彻底归附江东的意图”,只是没打听出褚衰、殷浩矫诏诓骗石青南下的缘由。
“。朝廷从不吝于赏赐有功之臣,东平国公于中原归服之中建有卓越功勋,会稽王在瓦官阁腾了一栋府邸,装点之后将会送与东平国公作为国公府,东平国公寄宿郗氏并非长久之计。”
瓦官阁位于长干里西三里处,外郭和秦淮河三面包围,只留下长干里方向一个出口,此地还是石头城、长江白鹭洲、秣陵城三座堡垒相夹的中心地带,一旦有事,三地兵马都可及时做出反应。正是软禁要犯的绝佳位置。将东平国公府建在瓦官阁,用心不言自明。
“瓦官阁国公府就是羁押自己的囚牢了。”石青暗自一笑,再度恭谨地躬腰行礼道:“微臣谢皇上、太后赏赐。”
“。听说东平国公已经成亲,两位夫人一民王郡主,一祖士稚之后,系出名门,可谓大家,只是两位夫人皆远在中原,国公在江东身边却没一个温柔贤良之人陪侍,着实不妥”
褚太后话音一转,突然说起私事,石青一听便有些明白,只是除了在心里连珠价叫苦,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
“。是以,本太后有意说一门亲事,在江东择一名媛嫁于国公。大丈夫三妻四妾分属寻常,国公再娶一位侧室也不为过,国公可要早做准备,备妥聘礼,不得委屈了人家哦。”
“这个。”石青有点迟疑。对建康的羁押之计他并不是很在乎,能拖就拖,不能拖就走。有郗超、黎半山和天骑营接应,他一个人来去利落,根本不用为安全脱身担忧。可若多一门亲事,难免就要让人头痛了。有事之事,弃之不顾可谓不义,可若顾及太多,难免会影响自己的脱身之策。
“恭喜东平国公。”
“东平国公大喜啊——”
“呵呵,太后难得钦点一次鸳鸯,东平国公有福啊。”
就在迟疑的当口,以褚衰、蔡谟为首的一帮朝臣纷纷开口道贺,更有许多不明底细的中等将官目光灼灼地盯着石青,暗地思量着怎么能把自家族中的女儿许配给对方。年龄如此之少的国公当真少见,不定石氏就是继王、庚、桓之后快速崛起的又一大家,若能与之联姻,当是家族之幸事。
“哦——同喜,同喜。”石青冲围过来的朝臣拱手道谢,继而向珠帘鞠躬道:“微臣却之不恭,只得有劳太后操心了。”
朝堂之上喜气洋洋,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上至会稽王司马昱下至九卿下辖之微末郎中,或明或暗地向石青道贺示意,其中唯有一人例外。这人乃是此事的始作俑者、扬州刺史殷浩。
殷浩眼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他一手策划了开局,却没能把握到结局。事情若照此发展下去,石青这个北方流寇在大晋的地位反倒要凌驾于他之上了,殷氏的崛起之途眼看又多了一个有力的竞争对手。令殷浩更为恼火的是,此次朝廷封赏甚多,对王羲之、荀羡等北上王化人士的家族无一遗漏地给予了很多好处,但却把他这个居中调度的首功之臣偏偏给遗忘了。
这是为什么呢?
就在殷浩疑惑不解之际,吏部侍郎中王荟越众而出,向珠帘揖拜道:“太后。扬州刺史殷渊源于中原归附之中居功甚伟,朝廷宜厚加封赏才是”
殷浩闻言一喜,当即竖起耳朵凝神静听。朝堂上也是一静,上百道目光霍然集中到王荟身上。王荟品秩不高,只是琅琊王氏的身份却不容任何人怠慢。
“。另,自永和三年始,林南(今日之越南)本地土民不服王化,时有寇首聚众啸傲山野,杀官作乱。五年来,交州(辖地为今日广东、广西、云南一带)刺史部屡屡出兵却成效甚微,此乃交州刺史之责也。朝廷当重新选拨才智之士前往交州,以平林南之乱。殷渊源声名传于天下,既德且能,殊为国之栋梁,微臣一力担保,殷渊源可担纲林南平乱重任。”
王荟话音未落,殷浩脑中嗡地一响,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栽倒在地。王氏这一招好狠,一个既德且能,一个担当重任,就能将他这个居功甚伟的功臣发配到交州去。这是真正的捧杀,明目张胆的捧杀!
懵懵懂懂之间,殷浩下意识地向自己的后台——会稽王司马昱看过去,但见司马昱双目微咪,面孔严整,仿佛没有感应到自己求援的目光。
“唔——侍郎中言之有理,林南之乱也许只有殷刺史这等大才方能彻底平复,只是,北方诸事也很紧要,须臾离不得殷刺史。这可如何是好?”
殷浩听出,褚太后似乎赞同王荟的举荐,只是还有些犹豫。他心中越发忧急,脑中念头电闪思谋着对策。
王荟道:“褚国丈谦恭守礼,贤名传于四方,此等良人当为国所用,实不该远离朝堂。且褚国丈于广陵经营经年,对北方事物甚为熟稔,可为朝廷经略北方。”
蔡谟附和道:“不错。征北大将军虚位数年,褚国丈可以回任矣。”
听到这里,殷浩福至心灵,脑中电光一闪,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下疾步而出,冲珠帘一揖道:“王敬文所谋甚善,褚国丈该当回任征北大将军。只是,数年来殷浩为中原归附计,刳肝沥胆,身子虚乏的厉害,如今只想强自支撑着交接了北方事物,便退隐养身,只怕无法前往交州,完成平复林南之事。”
说到这里,殷浩连着呛咳了几声,似乎身子真的极度虚弱。
“这样啊”褚太后喃喃自语一句,却不继续说话。
“殷渊源为国操劳至此,朝廷该当体恤一二,暂不宜遣其前往交州平乱,可让其在扬州刺史任上荣养,待身子大好时再说。”司马昱终于开了口,殷浩是他为制衡以王氏为首的南下世家而拔擢起来的人,无论如何该保一保。而且褚衰复任征北大将军让他很不安,为了平衡外戚的势力,他需要有人在广陵予以牵制。
“也好,殷渊源可继续留任扬州刺史,于任上荣养身体,林南叛乱之事么。他日再从长计议吧。”褚太后从了司马昱之请。
石青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喜剧’。鲜卑慕容氏隐忍待机,邺城为恢复元气虚与委蛇,并州张平做着独霸一方的美梦,对大晋忠心的张重华不久就要死去、对大晋毫无感情的新一代即将主导西凉远离司马氏。所谓的天下一统、大晋中兴不过是场幻梦。这场幻梦刚刚开始,建康诸公就毫无顾忌地群相追逐幻梦的绚丽,完全忘却了幻梦仅仅是场幻梦这个事实或者当真把幻梦视为真实了。
天无绝人之路,唯人自绝耳。这样的王朝若不灭亡,上天才是真正的瞎了眼!望着眼前上演的一幕,渐渐地,石青感觉不再是好笑,而是愤怒和伤心。这个朝廷与他有着无法割舍的联系,是他的同族先辈缔造的历史存在啊。
散朝之后,怀着郁郁的心情石青出了宫城,“亲卫大队长”高崧和亲卫小队长何三娃迎上来,何三娃告诉石青,阳翟有信使过来,言道朝廷粮船已于元月二十五抵达阳翟,孙威、王龛率领在豫州整编的新军正把粮粟运往各地,以时间推算,可以保证在青黄不接时赈济灾民。信使还捎来一个消息,说是王猛已经过了黄河,正日夜兼程赶赴冀州。
听到这两个消息,石青精神振作了一些。只要挨到夏粮下来,邺城从饥荒中喘过气,到时是走是留可就完全由他自己做主了。“来的人是谁?走,回去见一见,聊一聊。”
朝会时和石青同样阴郁的殷浩却没石青的好运气,此时还没有从郁闷中舒解过来。经过适才的朝堂会议,即便是先前不知内情之人也看清了殷浩的处境,纷纷与他拉开距离。殷浩孤零零地走在御道上,意兴索然,只想就此退隐山野,再不过问政事。只是下了几番决心,他终究舍不得抛下权位,去博取那些空泛泛的虚名。
出朱雀门的时候,人影一闪,王彬之靠近过来,揖手向殷浩招呼道:“大人。彬之从广陵回来了。”王彬之没注意到殷浩的萧索,指着秦淮河上的一艘渡船,道:“彬之从广陵带来的人都在船上,如何安排请大人吩咐。”
“唔?”殷浩瞿然一惊,恍然醒悟到自己先前思谋刺杀石青、搅乱中原、兵临邺城是何等的可笑,所作所为不过是给他人作嫁衣裳罢了。自怨自艾了一番,一股强烈的忿恨不甘突然在殷浩心底蒸腾而起:殷某为何要做他人的嫁衣裳?殷某难道就此罢手听之任之吗?不行,绝不能任王氏这般欺凌,绝不能让褚衰安安稳稳地收取殷某付出的辛劳。
目中厉光一闪,殷浩低声对王彬之道:“道生不知道吧,褚国丈回任征北大将军了,以后北方事物尽皆有褚国丈担纲了。”
“哦。是这样啊。”王彬之并不是很吃惊。
殷浩没有在意王彬之的反应,恶狠狠地说道:“殷某呕心沥血,欲为朝廷平复天下,谁知此举遭到妒恨,为打压殷某,朝廷诸公罔顾大义,置收复中原大业于不顾,意欲怀柔石青,缓缓图之。诚实为误国祸民。殷某不甘中兴大业毁于无知竖子之手,有意行险一搏,道生可愿助我?”
王彬之沉默片刻,随即点头应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彬之必定尽力而为。”
殷浩赞许地点点头,向四周环视一眼之后,又复向王彬之凑过去一些,压低声音道:“殷某打算让道生走一趟蓟城,将石青被羁押在建康的消息禀告给燕王慕容俊知道,就说殷某有意率扬州军北上彻底收复中原,请燕王率兵南下以为呼应。”
“啊?”王彬之大惊失色,忍不住质疑道:“大人,褚国丈不是已经回任征北大将军了吗?大人又如何能领兵北上中原?”
“殷某想要的只是燕军南下。燕国和邺城彼此视作大敌,相互提防之心极深。若是知道这个消息,慕容俊绝不会放过打击邺城的良机,定会率燕军南下。哼哼——”
殷浩冷笑两声,厉声说道:“中原战火再起,四方必将糜乱,到时殷某倒要好生瞧瞧褚衰如何失措,倒要好生瞧瞧朝廷诸公是否有脸面督请殷某重新接掌北方事物。”
王彬之踌躇片刻,当他意识到自己和殷浩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点时,便重重点头应承道:“大人放心,彬之这就乔装前往蓟城,定要说得燕王出兵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