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微醺,以致穆臻日上三竿也不愿起来,蜷在被窝里,任凭起了大早的梓香在门外叫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梓香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穆臻卧室的门,把穆臻身上的大厚被子一掀,将穆臻整个人都露在空气中。
一股寒意伴随着梓香的低气压,迎面向穆臻招呼过来。只身着一层薄薄寝衣的穆臻顿时打了一个寒噤。晃晃脑袋,穆臻清醒了不少。她刚要开口抱怨,就看见站在榻前的梓香,小脸通红气鼓鼓的样子,穆臻心中怒意全消,被这样的梓香可爱得不行,坐在榻上笑得前俯后仰。
梓香见此,更生气了。她一屁股坐在了穆臻的腿上,嘴一撅,瞪着穆臻道:“让你起!你不起!你还笑!”
不到一周的相处,让梓香煊瑾这两个总角之年的可爱孩子,无条件的信任与依赖穆臻,打心里觉得穆臻就像是一个温柔幽默、知书达礼的大姐姐。这两个孩子没见过穆臻征战沙场、铿锵铁骨的另一面,正因如此,生性顽皮的他们就敢同穆臻肆无忌惮了。
穆臻又笑得抽搐了好一阵,才勉强上气不接下气的凑出一句话来:“好好好……我…哈哈哈…不笑了,梓香~小丫头就别气啦~今天不是没什么事嘛,我再睡会儿啊,中午吃饭叫我。”作势便又倒在了榻上。
梓香俏眉一皱,把身上的所有重量都压在了穆臻的腿上。感受到大腿吃痛,穆臻睁开刚闭上的眼睛,一脸疑惑的看着梓香:“还有事吗?”
“嗯,呵呵,没事,您就睡吧,反正您不是也不在乎你的小狼崽了?”梓香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懒得看穆臻。
穆臻的记性实在是不好,她只是隐隐觉得今日有件挺重要的事要做,但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也是困的不行,忙着睡觉,只得作罢。所谓“天大地大,睡觉最大。”作为一名贪睡主义者,穆臻怎么可能在好不容易才有的一天休息中,不睡它到日落西山?
不过,经梓香这么一说,穆臻打开了她尘封速度十分漂亮的记忆匣子——她今日要去后山一个驯兽天才哪看看自己的三只小狼崽。
腾的一下,在梓香充满鄙夷与嫌弃的目光中,穆臻猛地站了起来,一脸着急的道:“快快快!梓香帮我好好打扮打扮!本姑娘今天就要去后山会一会那个师父口中的驯兽天才!”
梓香换了一种老母亲的担忧的眼神道:“我是不是该庆幸您还没忘干净!真是……衣物配饰那都不是您操心的,我清早就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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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
仔细打扮过的穆臻由梓香带着路,缓步走向蔻山主峰的后山。
后山处有一处水塘,塘边显眼的放着由汉白玉托托着的八颗朝向不同的夜明珠,应是同八卦风水有关系的样子。
梓香走道塘边,轻轻转动了正东方夜明珠的汉白玉托。
“轰隆隆——咕嘟嘟——”
塘水翻滚,露出一个不知通往何出的石阶,不过穆臻可以看见,在石阶的另一头,也是有亮光的——至少说明这不是往黑暗与未知中去的路。
穆臻小心翼翼的走下了石阶,梓香紧紧的跟在她身后,小短腿儿迈步迈得甚是吃力。穆臻见此,便把梓香抱了起来,拍拍她的屁股,戏虐道:“走吧,小丫头~”
走完石阶,穆臻意料之中的狭小的土道并没有出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大面积整齐的灰瓦白墙院,同深秋红叶落下之泫然静美,碰撞着展现在穆臻的眼前,美不胜收。
即使下了台阶穆臻也没有把梓香放下来,梓香倒是也乐在其中。双手环着穆臻的脖子,小脸儿扭过去看路,指挥着穆臻。
一声稚嫩的狼嚎传入了穆臻的耳朵,将穆臻从对这别样美景的陶醉中抽出身来。
无意的叹了口气,穆臻轻声对梓香道:“走吧,他在哪进院落?”
“儒疆院。”
“在你右手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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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疆院门前
穆臻将梓香放回地上,轻叩院门。不多时,一个清丽的声线滑进了穆臻的耳朵。
“来了。”
“吱呀——”院门被人拉开。
阳光晃着穆臻的眼睛,让她看不清开门人。她只是从身形上看出是一个娇小的白衣女子,并未看清那人容貌。
但是那女子却将穆臻和梓香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一瞬,便让她浑身颤抖、湿红了眼眶。
而这一幕,恰好被为了避免阳光晃眼而上前一步的穆臻就这那姑娘的容颜一起,看了个淋漓。
穆臻怔住了。
在儒疆院施舍出的一点阴影中,那女子一下扑到穆臻身上,泪水决堤,在心头淤积多年的心酸、沉默、痛苦如火山般喷薄而出。
而穆臻又何尝不是如此?丧父之痛,被灭族的无助与绝望,在这漫长的时间中,穆臻自以为已经压下,只剩如深渊般的刻骨噬魂、切齿拊心的恨意。结果年少时的姐妹今朝重聚,却又一次打开了穆臻心血的阀门,浑身的血液凝固,只剩眼泪流淌肆意。
两人抱头痛哭。独在异乡,只身更思亲。何处寻亲?八百里黄泉忘川悠悠,不知何处,不知归家路。见少时旧友,冰心玉壶。
梓香见二人突如其来的一出,识趣的,悄然离开。她走过的路,为枫叶悄然覆盖,了无痕迹。
穆臻的情绪波动向来不是那么大,发泄一会儿,就收起了悲伤。悲伤不能解决任何事情,一味悲伤,只会陷入堕落。现实不等悲伤人,面对现实,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轻轻拍拍楚炎邱的背,轻声低语:“楚姐姐,别哭了。咱们姐妹好不容易相聚,以后也会是相互的依靠,应该高兴才是啊!”
楚炎邱抬起头,眼眶通红的看着穆臻,强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臻儿,臻儿~真的是你吗?你可知道,我得知北境王府全军覆没时,我的心是有多痛?”
楚炎邱伸手胡乱的擦了把眼泪:“但我相信,穆叔叔他那般护着你,宠着你,又怎可能让你去白白送死?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在悯灵大陆的某个角落活着,就算是苟且偷生。但终有一天,你一定能与我,与思珺再见的!你看,这一天这不就来了!”
穆臻轻笑,心中瑟缩了一下。就好像一直被仇恨封冻着的寒冰般的心突然被浇上了一桶温水,温暖突如其来。原来,在父亲走后,她也曾被人担心,也曾让人心疼。想到这些,穆臻心中压抑减了几分。
她开起了玩笑:“怎么,楚姐姐,还不让人进去了~堵在门口和人叙旧,一点诚意都没有!”
楚炎邱恍然,一拍脑门:“快快快,臻儿,快进来!真是光顾着说话了,这都忘了。”
两人一踏进院中,三只白团子便朝着穆臻扑了上来。一个占据了穆臻的大腿,一个占据了肩膀,另一个则占据了穆臻的脑袋!
楚炎邱噗嗤一笑,与脸上哭花了的妆痕形成了一道一言难尽的风景。穆臻回头,见到脸上风景靓丽的楚炎邱,除了捧腹大笑,好像真的无事可做,无言以对。
楚炎邱反应了半天,才知道穆臻是在笑什么。生气的捶了穆臻的肩膀一下,娇嗔的哼了一声,打了盆水,洗脸去了。
穆臻无奈,明明自己才是妹妹啊。这个楚姐姐,真是……好生幼稚。
自顾自的,穆臻将三只又奶又可爱的小狼崽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自己则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年少无知时终是过眼云烟。穆臻眯起眼睛,一直以来,她都无比想回到那个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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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
刚从北境王府的练武场上回来的穆臻身着一袭黑色劲装,香汗淋漓。那时的穆臻,眼中还有几分身为少年人的稚气与天真。
穆修泽就在正堂坐着,下首正是大凉左相楚墉。二人正谈笑风生。楚墉的身侧坐着一个看样子文文静静的姑娘。穆臻走进正厅时,正看见她眨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满眼的好奇。
穆臻暗笑,这姑娘……也太藏不住事了吧!就这眼睛就暴露了她心中的一切所思所想啊!
虽心中如此,但穆臻并未流露出半分所想。十分本分的对着穆修泽,楚墉,楚炎邱一一行礼。
“父王。”
“右相。”
“楚姑娘。”
“臻儿,这是你楚叔叔的女儿,方才听他说,楚姑娘比你大了两岁,想来你二人应会是不错的玩伴。你便带她到咱们府里玩玩吧。”
“女儿明白。”说句实话,其实与楚炎邱初见,穆臻并不觉得她有多特别,只是自己也的确不讨厌她就是了。
可能是传自母亲的缘故,穆臻虽出身将门,可脾气很好,举手投足间,都能流露出温婉大气。不练武时,一席广袖束腰长裙,赫然一大家闺秀。能让人不自觉的去亲近她,同收起凌厉的穆臻接触,那是万般舒服,纵有愁意如涛涛江水,也会顷刻间烟消云散。
楚炎邱显然就是被这般神奇的魔力吸引,觉得穆臻哪哪都好,十分愿意同穆臻一起。
两人告退了穆修泽和楚墉,一同在偌大的北境王府闲逛,正巧,碰上了王仲的长女王思珺。很快的,一个三人小团体就组成了。
通过几句话,穆臻就和性情爽朗,比穆臻更像将门之女的王思珺一起,撕去了楚炎邱将自己的文静式包装。什么文文弱弱的深闺大小姐,明明就是一个性格脱线,活泼善良的少女罢了。不过,这样的楚炎邱反而很对穆臻和王思珺的胃口。
三人在北境王府的后花园中打闹着,那时正直夏季,三人玩儿的大汗淋漓,热到不行。穆臻就想出一个好的馊主意——互相泼水。
于是乎,整整一个下午,穆臻楚炎邱和王思珺三人就是在互相泼清凉的井水中度过的。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真真是不假。这三个还未长大的少女,就已经能将偌大的王府盛满了欢声笑语了。
年少人不知世态炎凉,少年人不懂人心叵测。只为三言两语,便已是对方心尖上在乎的好友。
此后,只要穆臻和王思珺在上京,楚炎邱便总找她们来玩儿,三人无话不谈。可以说,楚炎邱和总角之交王思珺是穆臻最好的朋友。
只是凡天下事,合久必分。
楚炎邱及笈礼前一天,她的父亲楚墉——那么正直中肯的一个人,被新继位的皇帝随意扣上了一顶欺君瞒上的帽子,就被诛杀。
那一切,本应是楚墉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是凉皇拍案而起,言之有理,证据确凿。
其实,谁又知道那暗地里却层层递进,又有多少手脚。可这又能完全怪在那些官吏头上吗?不能。说到底,也只是小凉皇,或是太后的首肯罢了。
可笑的是,那一天,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楚家求情。(那时的穆修泽正在带兵攻陈,前线是半分消息都没有)
欺君瞒上,不只是死罪,那可是要诛九族的。可怜楚家千古名门,毁于一旦。在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穆臻偷偷的安排了一辆轿子,月黑风高,将易了容,冒死逃出的高玥楚炎邱母女送上了踏往高玥长大的那片土壤——北周。
从此,世间再无那三人欢声笑语。从此,穆臻与王思珺再没有楚炎邱的半分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