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紧闭的大门自动从内侧打开,空荡荡的庭院内却看不到任何人影。
妹啊,好歹确认一下是哥哥本人吧?万一有人模仿我的声音骗你开门可咋办。
陆晞和暗自操心,推开了庭院大门。
“汪!”
刚踏进院内,便有一条金黄色的身影旋风般冲向陆晞和,围着他尽情地撒欢转圈,肆无忌惮地又蹭又跳。
“铆钉乖,今天有没有好好看家?
“晓得啦晓得啦,我知道你很想我……
“你先安分点!”
“嗷!”被唤做铆钉的大狗立即听话的坐下,伸出舌头歪着脑袋,一脸无辜地看着陆晞和,和刚刚几乎要把陆晞和扑倒的欢脱模样判若两……狗。
她的左前爪与主人的右臂一样,是由黄铜制成的义肢。
过了几秒,见陆晞和没有其他指令,铆钉才偷偷站了起来,尾巴摇出残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不过数十步,一人一狗便踏进了庭中那栋火柴盒样式的双层小楼。
“小璎,下来吃早饭!”陆晞和将早餐放在桌上,朝着楼上招呼着:“我带了你上次要的梅婶馍夹肉,凉了不好吃了。”
“来了来了——”
二楼传来少女的回应,旋即又响起骨碌碌的轮毂滑动,还有咔哧嗒嗒的齿轮运作声,以及嗡嗡的轮轴转动。
少倾,陆晞和面前的小型升降梯运转起来,缓缓降下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少女。
女孩样貌生得甚是好看,夸一句天生丽质绝不为过。
一张标致的鹅蛋脸,柳眉细长秀美,眼眸清澈明亮,玉鼻小巧挺拔。靥辅承权,丹唇皓齿,右眼下点有一枚微小泪痣,一袭披散如瀑的黑发乌亮浓厚,温柔地搭在肩上,隐隐可嗅到似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荆岫之玉,必含纤瑕;骊龙之珠,亦有微隙。
与这绝美容颜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她齐胫而断的下肢。
“又熬夜了啊,你看看你。”陆晞和迅速上前握住轮椅的推把,小心地将妹妹从自制升降梯里接了出来:“放假就好好歇着啊,又不像中学时那般辛苦,还有暑课要做。”
“昨晚突然想到一个改进方案,忙活了一宿,结果到下半夜干脆睡不着了。”一晚没睡的陆璎和脸上不见疲色,反而一脸兴奋,仰头看着陆晞和:“哥,这次的铝热剂劲吗?”
两个人相处久了,妹妹也沾染上了一些哥哥的奇怪口癖。
“比事先预想的还要劲,一发就够了。”将妹妹推到餐桌前,陆晞和拆着包装用的荷叶与竹筒,一边回应道:“不过还是需要引燃物才能发挥效果,可以想想这方面的改进思路。”
“没问题,我接下来就专攻这个。”陆璎和骄傲地一口应下,又拖着长音撒起娇来:“比起这个,哥,我好饿——”
“小心,豆浆还很热。”陆晞和将早点一一摆在妹妹面前,“慢点喝,别烫着了。”
“哥,你不吃吗?”陆璎和嘴里含含糊糊,她捧过竹筒,小抿了一口豆浆,右手拿起被她咬了一截的油条,在自家哥哥面前晃了晃。
“我回来的时候吃过了,还有你把嘴里东西咽下去再说话,别噎着了。”陆晞和将身上的制式皮革短袍脱下,连同那柄奇特兵刃一起挂在衣架上:“铆钉喂过了吗?”
“没呢,她说要等你喂。”陆璎和放下手中餐食,招呼着铆钉过来:“是吧,铆钉?”
“汪!”
铆钉尾巴不停,吧嗒吧嗒地跑了过去,站起身子,爪子轻轻搭在陆璎和的轮椅扶手上,点了点头。
围上围裙的陆晞和打开一旁的厨房冰柜,朝着正和自家妹妹嬉闹的大狗问道:“铆钉,想吃啥?”
“汪呜!”大狗应了一声,接着一溜烟地窜到屋外,又立即湿漉漉地回来,嘴里叼着一尾鲜活的鲫鱼。
铆钉把鱼放在地上,抬起左爪镇压住它的挣扎,乌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你是只狗啊,为啥就喜欢吃鱼。”陆晞和颇有些无言,“咱家池塘里的鱼都快给你祸祸光了。还是清蒸?”
“汪!”意思是可以。
“老哥我单身二十年,照顾起阿猫阿狗小孩子倒是得心应手。”陆晞和随口讲了句玩笑话,拾起地上活蹦乱跳的鲫鱼,熟练地料理了起来。
陆璎和默默咬了一口油条,看着忙活起来的哥哥和跑到一旁抖水的铆钉,并没有接茬。
是啊,身为哥哥,陆晞和真的很会照顾人。
长兄如父。在父母逝去后,家里所有的重担便全都落到陆晞和一个人身上,可陆璎和从未听到兄长有过一句抱怨。
这么多年过来,也正是因为有着哥哥的保护,双腿残疾的自己才没受到过什么委屈。
有的时候陆璎和会想,兄长稍微不那么成熟一些,自私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只要他可以轻松一点就好。
要是爹娘还在……
啊,都过去十三年了。
当年,警务司防火队队员们从燃烧的废墟中救出被父母护在身下、深度昏迷的兄妹二人后,立即将他俩送到了江郡最大最好的厚生医院。
而为了不让两人已经十分严重的伤势加剧,当时的驻院总医师力排众议,亲自操刀,为他们做了风险极高的截肢手术。
哥哥就此失去了一整条右臂,而妹妹,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过两个人的命好歹是保住了。
三个月后,大伤初愈的兄妹两人被当地的慈幼院所收养。这是一家由墨门接手并革新,兼具赡养孤老与抚育独稚职能的连锁慈善机构。
在慈幼院的半年间,兄妹分别展现出过人的机械与炼金天赋,并幸运地得到前来视察的墨家高层的青睐,以推荐生的身份进入墨门内部的直系蒙学就读。
之后的十年中,两人在墨门学系中一路升学。一年前,在哥哥前脚以机械学院均分第一的优异成绩提前修满学分,从至高学府之一墨翟大学毕业时,妹妹后脚也顺利地考入该大学的另一所顶尖院系,炼金系。
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毕业后的陆晞和并没有留校深造,或是入职国家工程院,而是参加公务员考试,选择了一个无论是和他身体状况还是专业知识都不大对口的岗位——警务司缉事。
许多人都在笑他自毁前程,说他不知所谓,讽他做作邀名。
陆璎和虽然知道个中原因,但也和他吵了一架,这还是兄妹两人十二年来第一次出现了严重分歧:
哥哥觉得妹妹应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应该被过去所束缚,查明真相有着不可预知的风险,由他来承担就好了;妹妹则觉得哥哥这般作为不仅对自己不负责任,也完全没考虑到她的想法……
到最后谁也没说服谁,只能各退半步:妹妹不再反对哥哥当基层缉事,作为交换,哥哥要将他的工作内容向妹妹如实汇报,并接受妹妹提供的必要辅助。
“笨比老哥。”一想到这事,陆璎和心里就颇有些不爽,轻声骂了一句。
“嗯?”张罗着蒸鱼的陆晞和回过头:“怎么了?味道不好吗?”
“没有!很好吃!我饱了!”吃饱喝足的陆璎和擦干净嘴,扯过衣架上挂着的皮革上袍,心虚地盖住自己的脑袋:“哥,我突然有些犯困,先闭一会。”
“哦,好。”陆晞和应了一句,低头拍拍在自己脚旁追尾巴玩的无聊大狗,轻轻叮嘱道:“铆钉,带她去晒晒太阳,当心别让阳光晃到她眼睛。”
“嗷!”铆钉低声地应了一句,缓缓顶着轮椅,往外走到一处阳光最多只能晒到陆璎和胸口的地方。
初夏早晨的阳光还未有那般夸张的燥热,晒在身上略带些酥酥的暖意,加之吃饱喝足后倦意上涌,只想小憩一会的陆璎和顺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听到陆璎和熟睡的呼吸声,铆钉又小心地咬着蒙住她脑袋的短袍慢慢往下拉,当作毯子给她盖好。
做完这些,大狗也打了个无声的哈欠,趴在女孩旁边打起小盹。
……
时间一晃就到了午后。
“哥,我睡了多久?”被推回屋内的陆璎和摘下不知何时被戴上的眼罩,迷迷糊糊地问道。
铆钉正守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啃着鱼骨头,看见陆璎和醒来,朝着门外汪了两声。
“两个时辰不到。”陆晞和的声音从屋外不远传来。
“啊?哥你都不喊我。”素来都有些小起床气的陆璎和有点懊恼,“我还有好几个实验没做呢。”
“看你睡得熟,没舍得喊。”陆晞和从屋外走了回来,右手手肘挂着个大号黑布包,怀里抱着一对沉甸甸的物什。他将那对物什摆在陆璎和面前:“明天有的是时间做实验。来,试试这个。”
“什么啊……”陆璎和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是何物后,有些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
那是一对通体漆黑的金属小腿义肢。
“哥……你……你做出来了?”陆璎和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是悲是喜:“可……之前买的那些我都试过了啊……两条腿撑不住的……一受力就会磨到断口……”
“所以我还做了这个。”陆晞和解开黑布包,拿出了一件与义肢配套、有着奇特造型的金属背心:“试一下看看?”
“好……”
这对义肢的每一个零件都是由陆晞和精心锻造,能够严丝合缝地契合自家妹妹的残肢。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陆璎和便自行完成了义肢的安装。
接着是最为关键的辅助背心:可调节的背带、肩带以及腰带负责保持躯体的固定,金属背板内有着各种齿轮联动结构,接入义肢的动力源后能起到辅助发力的作用。
背板底部靠近尾椎的位置有着一条长长的金属尾节,末端拖地,可以分散受力,在最大程度减轻下肢压力的同时,帮助还原了肢体的灵活性。
这套装备是陆晞和耗时整整三年、将前世今生的所有学识与经验发挥到了极致,历经无数次失败才得到的成功产物。
帮着陆璎和穿戴完颇为复杂的辅助行走装置后,陆晞和摁下一处特殊机关,左右义肢的外侧分别伸展出一根二级传动连杆,陆晞和将其接头与背心对应的接口一一插好,锁紧。
一切准备就绪。
陆晞和半举半抱地搀着自家妹妹,扶着她缓缓从轮椅上站起身。
“别放手啊……千万别放手啊……”陆璎和紧张地闭上双眼,声音有些发颤,牢牢抱着自家哥哥。
“没事的,相信哥哥。”陆晞和轻拍着妹妹的背鼓励道:“我一定会让你再站起来的。”
陆璎和愣了一下。
当年手术之后,陆璎和睁眼醒来,看到空荡荡的裤管时,陪在一旁的哥哥对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么说的。
于是妹妹不再犹豫,放开了抱住哥哥的手。
失去支撑的脱力感不出意料地传来,陆璎和向后栽倒,脑海中天旋地转,身体彻底失去平衡。
锵。
左右义肢的外侧排气口排出两道蒸汽,腰后的金属尾节随之甩动绷紧,牢牢支持着陆璎和后仰的身躯。
“铆钉,回来!”陆晞和先一步搂住妹妹的腰,右手护住飞奔着过来救援、却差点被金属尾节打到的大狗,声音有些发抖地安慰道:“没事的,璎和。放轻松,你可以做到。”
紧闭着双眼的陆璎和扶着陆晞和,找回平衡,旋即又一次放开了哥哥的手。
没有痛楚,没有失衡。
陆璎和睁开眼,她就站在那里。
和十三年前一样,普普通通,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
“璎和,十八岁快乐。”
“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