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良心说,她的父母是极其开明的父母。吕文维27了,父母从没催婚,从没安排过相亲,当然也是因为她常年在国外,没法安排。吕文维的妈有时和朋友开玩笑,说同在国际组,人家驻意大利,驻美国,驻瑞士的,还能找个老外谈场恋爱,又或者家里还能联系个留学生安排场相亲。她女儿可倒好,待的都是满目疮痍,炮火连天,每日提心吊胆的地方,别说相亲恋爱了,只要人身安全,做妈的就谢天谢地了。
吕文维在I国几年,父母就操心了几年,每天等着她报平安才能入睡。然而战地的网络信号并不稳定,哪怕是给新闻记者提供的酒店也一样。何况很多时候她并不在酒店里。
作为独生子女的吕文维,是多少有点抱歉的。从I国回来后,吕文维和她妈承诺过,再也不去战地了。
然而,领导打来电话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她没有多勇敢,也不伟大,甚至当年读新闻系的时候想过将来转行,业余学了门外语——阿拉伯语。工作那年被分派到I国时,I战还没开打,I国那是还是个富得流油的国家,虽然地理位置和文化不那么友好,但毕竟没有危险。作为一个刚刚工作没多久的新人,吕文维就去了这个在国际新闻的大版图中可有可无的小国度。
她运气太好,或者说太差,去的第一年,I战爆发。最开始,她听到驻地大楼外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以为是听错了,然后劝说自己可能是在放鞭炮,直到她终于迈着软掉的两条腿走到落地窗前,看到了外面街道的景象。
平民们在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空袭威胁下四处逃散,发生过爆炸的地方冒着浓烈的黑烟,璀璨的城市一时间充满令人手脚惧凉的恐慌。
吕文维第一反应是逃。然而她双腿根本迈不开,她倚着墙角蹲下来,抱着头,在还没来得及做心理建设前已经掉下了眼泪。
又能逃哪里去呢?那时的吕文维用手掌握住膝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从前每天待在办公室无所事事,等着每个月总编办派给自己一条采访任务的她升起了一个念头,“我是记者啊。”
不是抱怨过在这里太闲吗?抱怨过这里没有新闻吗?现在,新闻来了,是全球最重要,所有人都在关注的新闻。
吕文维去年回母校给新闻系学生做过两次讲座。学弟学妹们问,“学姐,没有新闻理想怎么办?”
吕文维当时说,“我也没有。我学了四年新闻,没有,到了I国半年也没有。空袭的那一刻,炸弹在我眼前炸死了两个人的那一刻,我有了一个想法,我要把这些事写出来,发出去。这个想法非常坚定,它后来成了一种信念。如果你们觉得这个就是理想,我觉得,我的新闻理想是炮火轰出来的。”
所有战地记者都是反战的。他们的理想就是用自己的笔和镜头,让战争早日停止。虽然这十分渺茫。
吕文维还记得,她当时双手紧紧按住墙壁站起来,走去办公桌捞自己的手机,那上面已经发来了数条信息,领导给她打电话她没接,短信留言,“文维,X社只有你一个人在I国,请你在16点前发回详细报道,越详细越好。国内纸媒都在等我们出稿。”
那一瞬,吕文维心潮难平,几乎把自己想象成了玛丽科尔文,那个全球闻名的独眼龙战地女记者。肾上腺素冲上脑门,她扯起头巾,拿起录音笔朝外跑。
吕文维此后做了四年战地记者,直到战争宣告结束她才回国。其实中间她可以回国的,有记者愿意去换她,可她目睹了一场战争如何改变了繁华的都市、如何让所有人丧失了美好的生活,她对采访过的那些军人,女人,孩子们牵肠挂肚,一定要等到战争结束,看看他们会怎么样。
她不再是当年出去时的那个她。
战争给人带来的恐惧并不会随着习惯而消失,而会成为一种常态。比如永远不会熟睡,比如日常化的噩梦,比如当从战争里回来,看到天堂一样的祖国,美好的和平生活,却会陷入三不五时的抑郁之中。
才刚刚从抑郁里走出来,不止是答应她妈,吕文维自己也这样想,再也不去战地了。
但为什么又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呢。吕文维把剩下那半杯水喝完,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犯贱吧。”
她从回忆里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香格里拉酒店离她家开车至少要两个小时,她还得挪出一点时间看看资料。
于是她点开外卖app随意下了个单,然后光着脚跑去卧房一旁小小的洗手间洗漱。她匆匆冲了个澡,摸了一点润发乳,吹干头发,用一条黑色发圈把毛躁的头发挽了个马尾,然后坐到电脑前开始看章立秋给她发的资料。
闻尔,并不是真名,是个艺名。娱乐圈邪门得很,好多人改个名字就红了。
闻名遐迩,这个名字改得不错。
照片章立秋也发过来了,吕文维看了一眼,无动于衷。果然仍然是她脑子里千篇一律的男明星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