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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无量海

从下雪的那日起,独步春便很少踏足洛九所在的惊霜院了,就连这院中新进护卫的训练事宜,他也是特意选在了只有一墙之隔的寒渺院。除了红漓绿漱一直不离不弃的陪着洛九,再无旁人出入此院。洛九自小便是足不出户,在封闭的闺阁院墙内长大,倒也没觉得无趣。

没过几日,东麗镇的探子便回洛府报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傅恒为请求凤临芍出面救子,竟许诺愿意散尽钱财,举家远离离煙城,如此一来,城中再无势力可与城主府对抗,一可铲除异己,二可得到傅家所有财势,对凤临芍而言,正是一石二鸟。面对这么诱人的条件,凤临芍很是爽快地答应五日后便带人前往幽冥炼域,与领主严无双当面做一次谈判。

夜影说过,凤临芍在短时间内暂无闲暇招惹洛府,洛九猜到他指的应该就是此事,而夜影在这其中,必有着脱不了的干系。

整个离煙城都已经沸沸扬扬议论开,一个是地上的至尊,一个是地下的至尊,本是井水不犯河水,多年从无往来,但这二人年轻时却曾有过一段风花雪月之事,若是见面,也不知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洛九以为,趁此机会,她也该去做点正事了。考虑再三,洛九决定出一趟远门,若是记得没错,这将是她第四次出远门。第一次,严歌行带她去城主府万花院匆匆游了一遭,第二次,她在昏迷之际被夜影带到天荒山下,第三次,她为了城中一百个凡人失踪一事只身独闯幽冥炼域。而这次的目的地,是无量海。

眼下,找到冰心琴的下落至关重要,它不仅是先祖汐妍的遗物,更是对抗严无双的唯一法器,甚至能够帮助夜影重新找回自己的身体。若是能救得了夜影,同样也可以救那一百个人,一切的悲剧也将会到此为止。

当年,洛家先祖汐妍将自己的师兄丹心打入地下深渊之后,愧疚万分,备受煎熬,最终不堪折磨,毁坏和封藏了冰心琴,自己也郁郁而终。只是汐妍未曾料到,灵陨炉没有被劫火吞噬,反而又重现于世。她若能亲眼看到今日这一切,想必也会后悔当初毁琴的决定吧。

近日千奇和独步春都不曾来惊霜院,如此一来,倒少了许多麻烦。洛九换上便装,理好行囊,着红漓绿漱像往常一样每日晨昏与千奇回话,若有访客一概拒之门外,拖得一时是一时。此去无量海,若是能够很快顺利找到冰心琴是最好,若是找不到,便只能多耽搁三五日。

洛九从气海轻轻摸出一颗玄青色玉珠,那是夜影先前所赠,无量海虽路遥,有了它,此行至多也不过一柱香之久。

不一时,无量海出现在洛九脚下,洛九按下云头,平稳落到岸边一处巨石之上。在她身旁,稀稀拉拉好一些人,或盘膝闭目而坐,或孑立对海深思,见洛九腾空而来甚是诧异,不由纷纷朝她投去艳羡的目光。毕竟整个离煙城有此功法的人屈指可数,而洛九又从不出府鲜为人知,难免引人猜度。

“姑娘,敢问你手上握着的是何物?”一个鹤发童颜的白衣男子走到洛九身边,好奇的盯着她的左手。光看这头发,估摸是有七八十岁的年纪了,可再看他的脸色,红润光滑,却是一个少年模样。这离煙城本就无奇不有,年迈却驻颜有术,青春却皓首白须之人比比皆是,洛九不知他是哪一种,也毫无兴趣。

洛九本不想理会,可也不愿轻易得罪了人,便只好摊开手掌,在男子眼前一晃而过,悠悠道:“这只是一颗具有功法的普通玉珠,并非什么稀罕之物。”

那男子双目泛着精光,神色颇为喜出望外:“可是玄青珠?它是当年连辰家主以自身功法炼就的法器,他死后,玄青珠归凤城主所有。只是没过多久,那珠子失窃了,凤城主勃然大怒,杀了大半的女婢和护卫,却依然没有找到玄青珠的下落。它怎会在姑娘手上?此物极其容易招惹杀身之祸,本仙也是好意提醒姑娘,莫要在人前显露此物才好。”

洛九听得一头雾水,并不知道这珠子还有这么个来历。但此人说得有条有理,不似空穴来风,便问道:“大哥,我并不知道你说的玄青珠是不是我手中这颗,不过我想知道这玄青珠究竟有何妙处?”

“大哥?”白衣男子面色有些哭笑不得:“姑娘,论年纪,你该叫我爷爷或是曾爷爷,罢了,叫我前辈或者仙师也勉强可以…玄青珠它既出于连辰家主之手,自然是威力无穷的法器。外人本也不认识此物,只是有一日,连辰家主的独子连缬将它示于人前,这才引得全城皆知。这孩子调皮,胆子也大,才五岁,便只身去了雅客楼,用这玄青珠把那雅客楼炸得满地开花。有人问他为何要这么做,他说是为了找回失踪的妹妹。说起来,这也是一段了不起的往事啊。”

洛九心中一沉,没想到儿时的夜影竟然有这么火爆刚猛的脾性,那雅客楼的势力比起他们连家也不遑多让,他才一个五岁的孩子,竟敢孤身一人前去闹事。

既然这玄青珠如此宝贝,以后可不要再轻易示人才好,洛九不由握紧了拳头,且走且退,对那白衣男子全神戒备。

老者捋了捋胡须,笑道:“姑娘莫惊,本仙名叫赵东灵,是个闲散的修道者,并非什么恶人。看姑娘的谈吐举止,应当是极少出远门的大家闺秀,不知你大老远来这无量海是为何?本仙在这无量海徘徊十五年有余,也许本仙能帮得上你的忙。”

赵东灵这个名字在离煙城并不算陌生,洛九听说他极为擅长卜卦之术,能断人事,测天象,也难怪他会自称本仙。他师从太乙门,是城中流传最远,道法最高的门派。太乙门的人虽然精通卜卦,无奈门人稀薄,香火不旺。现如今的离煙城,不论是城主府,城西傅家,富户马家,青楼雅客楼,甚至是名医孙家都比太乙门要显赫得多。

十五年前,赵东灵还在离煙城内频繁走动,也时不时会出入于各世家大族当一回座上宾,那场大火之后,他便离开了离煙城,终日只在无量海上游荡。以他在无量海十五年的经验来看,说不定真能帮上忙。

洛九这般转了转心思,便问道:“东灵前辈,如果我要找一样东西,你是否可以给我线索?”

“说说看,什么东西?”赵东灵眯着眼,显得饶有兴致。

“冰心…”“琴”字还没有说完,洛九呼吸一滞,嘴巴被人从背后捂住。回头一看,竟是夜影!

夜影一边将洛九拉扯到他的身后,一边十分警惕的看着赵东灵:“什么人你都敢推心置腹,你没听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吗?”

洛九挣脱夜影的“手”,缓了口气,撇嘴恨恨道:“我最该防的应该是你,莫非你是一路跟踪我而来?”

夜影一脸黑气,显然不同意洛九的话,却死死咬口不愿分辩。

赵东灵见了夜影,脸上又露出兴奋的光芒:“连辰家主,你怎么变成魏灵了?!不对,看着比连辰年轻,你是连曜?”

夜影轻蔑一笑:“赵仙师,你师承太乙门,怎会连人都看不准,看来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我们走!”

夜影不愿理会赵东灵,再次扯住洛九,想带她一起离开。

赵东灵听了此话,难免有气,从背后叫住了二人:“等等!你这孩子怎么如此禁不起玩笑话,本仙虽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可你一定是连家的人,而你旁边这位绝美的姑娘,是近日城中传的沸沸扬扬的洛家女脉。像,真是像啊。”

“你说我像谁?”洛九停住脚步。听见赵东灵如此轻易的道出了她的身世,她还是颇感意外,也想从这赵东灵口中知道些更多事情。上一次,傅恒也说过她很像什么人,却没来得及问他,今日又得了机会,一定要问个清楚。

赵东灵故作深沉的捋了捋长须,又叹了一声:“自然是你母亲先城主千卉,想当年她是何等的风姿绰约,万千瞩目,离煙城所有男子都梦寐以求能够得到你母亲。”

对于赵东灵这番话,洛九却是半信半疑的,她自问不敢与母亲相提并论,千卉的容颜和才情都是举世无双,又极具治世之能,而洛九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女子,在千奇和独步春眼里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更是没见过世面,丝毫没有母亲当年的风采。

洛九想,也许她根本就不像母亲,而是像自己的父亲,遂脱口而出:“那我的父亲呢?”

赵东灵脸上僵了一僵:“他嘛…他是你父亲,你和他自然是像的,傅羽铭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不受父兄待见,虽然有幸做上城主府的女婿,却在大婚之前便离开了人世,哎,这都是孽缘啊。”

赵东灵越说越夸张,眼中几乎快要淌下泪来。

夜影忍不住朝他翻了翻白眼:“你是如何知道洛儿的身世?”

赵东灵展开笑颜,作神秘状:“太乙门人虽然不才,却也被世人称作半仙,既是半仙,自然比旁人多知晓一些天机。本仙不光知道你们的身世,还知道近日,这天象很快就要变上一变了,本仙一直在此苦苦寻求解厄之法。”

夜影冷笑:“这世上根本没什么解厄之法是靠等来的,只能靠自己去争取。与你多说无益,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洛九如同一个牵线风筝般被夜影拽在手中急急往前行。青天白日下,夜影身为魏灵却公然将洛九这般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女子“掳走”,此事足以骇人听闻,故而很快,周遭行人吓得四散逃逸,片刻间,无量海边变得人迹萧条。

赵东灵也并未跟上来,洛九奋力甩开手,摆脱了夜影的控制:“别再跟着我了,夜影,我们不是一路人,也不要再有瓜葛,你可明白?”

夜影并不恼恨,反生出许多期待:“我当然知道,你要找的是冰心琴,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夜影左手扳住洛九的肩,右手食指在洛九的眉间轻点,一抹记忆从她眼前铺开:

夜影孤身走在神秘而开阔的幽冥炼域熔岩路上,经过一处叫做焚天洞的地方,往洞口踏了进去。一个形容枯槁的魏灵躺在一隅,双眼紧闭,虚弱的像随时要烟消云散。听见脚步声,慢慢睁开眼睛。

“汐妍…”那红衣魏灵用细微的声音喊道。

“汐妍是谁?”夜影凑到魏灵面前,盯着他不住的打量。

“救我!”红衣魏灵忽然伸出手抓住夜影的衣襟,睁大了双眼。

面对这红衣魏灵,夜影显得非常平静:“只要你告诉我如何能够把魏灵变成正常的凡人,我便救你。如今你的功法和记忆已经被严无双吸收殆尽,只有我才能帮你离开此处。你是严无双的师父,你既然传授了他炼灵术,一定也有办法使魏灵复原,请你帮我。”

红衣魏灵摇摇头,苦涩一笑:“我不会离开,此生无论我逃到哪里,终究不会解脱。孩子,你知道吗,我恨了五百多年,仇怨吞噬了我,把我变成了一个魔鬼,犯下了许多永远不可饶恕的过错,伤害了我此生挚爱,我的小师妹汐妍。我也曾有过愧疚和自责,可我却没有后悔,也许,爱到极致恰恰便是恨。”

魏灵满脸决然,红光一现,夜影瞬间如磁铁一般吸附在红衣魏灵身上,幽黑的焰光笼罩下,两个魏灵紧紧贴在了一起,良久,青焰消逝,鬼令愁却已不见了踪影…

“你看到的魏灵,正是鬼令愁,一个与你先祖渊源颇深的人。”夜影的手指缓缓落下,紧接着,洛九身形一晃,从他脑海那段记忆中抽离。

大抵都发生了什么,洛九好像是明白了。如此看来,鬼令愁就是丹心,怪不得他会在十五年前放那一场火,严无双和鬼令愁是拥有类似经历的同一种人,所以他才会滥用自己的力量肆意造成诸多杀戮,只为了能够达到一己私愿,弥补自己几百年前的遗憾。

洛九的父母悲惨死去,都是被丹心所害,而丹心又是先祖汐妍的师兄,更与她有过一段生死纠葛,这是怎样斩不断的一段孽缘啊。

洛九只觉一阵头晕和目痛,无力地颓坐在巨石上,许久才缓过来:“鬼令愁去哪了?”

“他死了。形魄消散,精神力体化做混沌虚无。”夜影望着茫茫无量海,轻声说道。

无量海是传说中的往生之地,可鬼令愁这般死法,是万万没有机会往生的。

洛九本已猜到了是这个结果,但从夜影口中说出之后,还是有些难以接受,鬼令愁若是还活着,她或许还可亲眼见到自己的杀父杀母仇人,甚至当面与他对话,表达她的恨意,也好过如此轻易地抹消掉这笔血海深仇。

洛九勉强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想了想,问道:“那你告诉我这些是何用意?”

夜影指尖轻点,划出另一道稍显模糊的记忆:化外之境,一位极貌美的女子坐在崖边抚琴,身边还有一位男子手捧着一个小巧的炉在一旁炼香,琴音绕梁,香飘四溢,这一男一女看似关系十分融洽。

而那男子,容貌与鬼令愁十分相似,待洛九想要看清些,那画面却消失了。

“这便是鬼令愁残存的一片记忆,想必那女子,是他口中的汐妍。鬼令愁临死前将最后一丝功法和记忆传授给了我,在他认为,与其被严无双耗尽最后一点生命价值而死,不如直接传给有缘人,他说,我就是他的有缘人。”说到此处,夜影不禁冷笑,清瘦的背影显得格外落寞。

洛九料到此事没那么简单,以严无双的精明,怎会让夜影安然无恙:“如今鬼令愁已死,严无双他不会发现吗?”

听了此话,夜影的眼神愈加黯淡:“你说的没错,虽然严无双不一定得知我和鬼令愁的死有什么联系,但是如今的幽冥炼域,我已经是回不去了。”

“所以你如今无家可归,才选择跟踪我至此?”顺着这条思路,洛九很自然的对夜影出现在无量海的目的进行了一番猜想。

“无家可归?幽冥炼域从来就不是我的家。”夜影表情一凝,笑道:“灵陨炉是严无双的法器,这世上能克制灵陨炉的,就只有冰心琴。鬼令愁是在引我找到冰心琴,有了它,才能对抗严无双,了结这几百年的恩怨。只可惜我已经在无量海上待了五日,依然没找到冰心琴的下落。”

洛九这才大悟,定是鬼令愁将冰心琴的下落告诉了夜影。如今他已经知晓,洛九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便道:“冰心琴在五百年前已被汐妍毁去,断了宫与商二弦,琴身扔进了无量海。莫说那琴身寻起来是大海捞针,即便是找回来也只是残坏的法器,不足以对抗灵陨炉。”

夜影点点头,颇有深意的看着洛九:“洛家主也许会知道冰心琴的下落,何不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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