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怒喝阻止了这一场狂欢闹剧。
“你们在干什么！还不把城主大人放下来！”
阿博循声望去，原来是此前在城墙上与长桓争执的那名叫做阿发的军士，听闻阿发的怒喝声，那几名大汉张惶地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地将王思博放了下来。
阿博快步上前，捏了捏王思博的小细胳膊并前后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对方有何损伤。
“大人无恙便好。”
“嗯我没事，话说之前在城楼上是你帮我解了围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旺得发，是护城巡逻队重盾队的领头，您叫我阿发就好了。”
“哼，谢谢你此前在城头为我解围。”
顶着代城主高贵身份的阿博自然不能说其实很享受刚刚被簇拥的感觉，于是只能不满地哼了一声。而这个英俊的短发青年并没有听出王思博的感谢中夹杂的那些酸溜溜的情绪，听闻此言只是憨厚地笑了笑。
“话说代城主大人此次前来视察可有重要的事宣布。”
“没有，我就是过来看一下，你们可以随意一点。”
“那大人保重！”阿发作揖，然后带着巡逻步卒离去。
被发现了身份的阿博也不再躲躲闪闪，找了个火堆靠了过去，当然这个行为立刻就让他的身边围上了一群狂热的仰慕者，那些驮鹰城的步卒们眼眸中闪烁着火热的光芒，谈话中字里行间的崇敬之词接连不断地砸向阿博，让他一度飘飘欲仙。
“大人你真是太聪慧了，几乎能和城主大人不相上下呀！”
“代城主大人我们是不是离胜利指日可待了。”
借着篝火的掩护，众人才没有发现王思博的脸已经在这样的夸赞下羞得通红，阿博正想找个借口支开话题，却见一旁的篝火边有个熟悉的面庞。他眯着眼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竟然是当日在囚车边给自己喂过水的老兵，只不过当日二人语句不通，所以阿博也没法和他道谢。
“大叔你还记得我吗？”阿博兴奋地冲着一个老兵招了招手，“咱俩见过，当时我还被关在囚车里呢！”
正在静静烤着篝火的老兵一见王思博即刻喜上眉梢，他刚想着站起身来寒暄几句却忆起了阿博的身份，当下就要单膝下跪以行军礼。王思博抢先一步走上前去托起了老兵的身体，还打趣地拍了下对方的肩。
“大叔不必多礼，当时若不是你给我那口水，我还不知能不能挺到现在，又怎能带领驮鹰取得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呢？”
“都是大人领军有方，小人可万万不可领这功劳。”
“大叔你这就没意思啦，你可是我的恩人，若是不嫌弃你就叫我阿博好了，别总是大人大人地叫显得生份！”
“那可不行，军中尊卑有别，我……”
“我命令你！”
阿博故作生气地抬高了音量，老兵只得苦笑就范。此后阿博和老兵闲聊了起来，他从对方口中得知，这驮鹰城的守军早些年都是流落在九州各地的难民，他们因汉地挑起的战火而流落他乡，此后九岭收留了这些人，将其训练成了一支铁军。因为这些难民对汉地有着刻骨深仇，所以打起仗来也是勇武异常。
而当九岭公子被贬谪回乡后，一部分难民军也跟着他回到了驮鹰，这便是驮鹰城守军的前身。
老兵混浊的眼中倒映着的篝火暗淡了下来，他的嘴唇翕张着，不愿回忆的往事从他的口中缓缓流淌而出。
“我的三个儿子和婆娘都死于汉地之手，我为了替他们报仇才上的战场。后来九岭公子说只要跟着他回去，他会给我们一个新家……但没想到汉地那帮杂碎还是追到了这里，咱可没过几年太平日子啊，呵呵……”老兵冷冷一笑，原本那慈祥的面容渐渐垮塌了下去，继而浮上脸庞的是一抹决绝的杀意。
“驮鹰是我们最后的归宿，说什么也不能让那帮畜生给抢咯0！”
阿博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慌张地转移着视线，却见方才的欢声笑语全都戛然而止，每一位驮鹰步卒都静静地望着自己，眼中闪烁着的是说不尽的痛苦与愤怒。
“驮鹰城所有的步卒都是从前线退下来的战士，每个人都与汉地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大人你不要怕指挥不动他们，只要能杀汉地杂碎哪怕让他们拿着刀抹脖子，驮鹰的好汉们都不眨一下眼！”
王思博知道自己得调节一下场上压抑的氛围了，再这样子下去这庆功大会都快变成哭丧会了。正好一旁一个样貌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引起了他的注意，看对方的年龄应该才只有十四五岁，整个人坐得端端正正，却一直将头埋在胸前的盔甲中。这么小的孩儿总不是从前线退下来老兵了，王思博揣着好奇心向对方招了招手。
“你过来一下！”
看见阿博朝自己招手，男孩显然是吓了一大跳，他慌张地左顾右盼着然后点了点自己，在得到阿博肯定的点头之后才双手捏着衣角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
“你今年几岁啦，十七有没有，还未成年怎么就参军了！”
“哎，大人您就别再吓唬他了，这家伙叫小楚！”身旁的老兵看见男孩一脸为难的表情替他解围道，“您别看他年纪小，可舞刀弄剑真的有一手。只是这小子孤僻得很，平常也不太讲话所以我怕他怠慢了大人。”
“不太讲话可不代表不会讲话，你过来。”阿博内心起疑心，便让那个少年再走近几步。阿博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那个少年的面容，红扑扑的面庞上长了一对似乎会说话俏眼，樱桃小口微抿，这一脸娇羞的样子怎么看都都没有半分男人的阳刚之气。
“你说句话！”
“啊……”男孩不情愿地吱了一声。
小楚这一张口就完全暴露了，他的声音不是临近变声期的沙哑，而是女孩标志的细腻柔美。
“什么嘛，你是个女孩子啊！”
此话一出，举坐皆惊。望着身旁一帮老爷们目瞪口呆的样子，阿博才终于明白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可能并没有那么多的艺术成分在里面，这帮直爽的糙老爷们可能真的不会发现一个混在军中男扮女装的姑娘。
小楚见事态暴露，也不再遮掩，而是攥着拳不甘地注视着王思博，似乎在责备他泄露了自己的小秘密。
“小楚怎么瞪人啊，这可是代城主大人！”一旁老兵厉声呵斥道：“快给大人道歉！”
“没事没事，小问题。”见过风浪的阿博没有责怪对方鲁莽的言语，而是从身旁的老兵腰间拔出了一柄剑。众人见状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以为王思博要拔剑杀人。但阿博只是将那剑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然后递于小楚面前。
“听说你舞剑有一手？来，露两手给我看看，我觉得你有本事你就可以留在这儿，不然就赶紧给我滚蛋！”
小楚闻言愕然。
“快点啊，这剑可沉着呢！”阿博脸上挂着笑容，但托剑的手早已开始颤抖。那可不是江湖人士用的雪花长剑，因战争所需要，步卒手中的武器常要与厚重的铠甲相互倾轧，所以纯铁炼制的长剑剑边不见得多锋锐，但剑背却极为厚重，掂量在手中得有个十多斤的重量，也难怪王思博一介书生掂不住。
“谁怕谁！”小楚不怯，长剑剑入手就甩了一个绚丽的剑花。
阿博在惊讶之余其实还是很佩服这样子性格刚烈的女孩子的，何况对方的武技真的没得说，那柄十多斤重的长剑，在这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手中挥舞起来却宛若一根细长的竹竿，挑剑、刺剑、挥剑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剑柄在少女的指尖萦绕，剑刃在空中划过一道道银白色的弧线，带动风声猎猎。
舞毕收剑而挺，小楚擦了擦鼻尖的细密的汗珠。
“怎么样！”她挺了挺小胸脯，骄傲地问道。
“厉害厉害。”
篝火边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掌声，方才沉闷的气氛又一次被带动了起来，而阿博也不吝啬自己的掌声，边拍手边笑问：
“好啦，我允许你留在军中啦！但是军中不藏可疑之辈，我看你这套剑法并不似草野之流，你得告诉我你的全名是什么祖籍又在哪里。”
“我叫楚筱雨，家住梁州锦……”
话音未落，突变陡生。
一泼绿色的汁液忽然从天而降淋在了小楚的头上，女孩脸上自豪的表情甚至都未曾褪去，就这样在王思博的眼前如冰雕般缓缓化开。
王思博一声惨叫，望着眼前逐渐融化塌陷的少女。盔甲开始融化，头发脱落，青春美好的躯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皮肉腐烂成血水，骨骼被腐蚀殆尽。
最后女孩只留下了半截手臂，还死死地握着长剑的剑柄。
“‘蜂’！是汉地的‘蜂’袭来了，快撤退！”
不知是谁一嗓子引出了人们内心的恐慌，只知话音刚落广场上的步卒们瞬间就陷入了骚乱的泥淖，人们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向着屋檐下掩体后躲避。唯独阿博还呆伫原地望着那一滩血水不发一语，就像是插在田埂的稻草人，
如果说此前他指挥的那场战役一切仅仅是上位者眼中的博弈，那此时的阿博现在终于得以窥见普通人眼中的战争。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鲁迅先生说过的话：“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阿博曾经在历史中，在新闻中目睹了千千万万因战争而死伤者，但是那对于阿博而言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数字，但是眼前这个时值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在阿博眼中却是一个真切的人，一个死在阿博眼前的人。
他不知道她的身世，不知道她为何会使得一手好剑法，也不知为何她会女扮男装混入军队，他现在不知道可能以后也永远也不会知道。
阿博如一尊木雕般被老兵驮在肩上一路飞奔。
视线两侧那如地狱般惨烈的场景正在有条不紊的放映着，不曾间断的惨叫声映衬着地上的一滩滩血水，这一幕幕惨像遮蔽了王思博的眼帘，呼喊堵塞了他的耳道。只留下心中那一道深可见骨的惶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