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赌。
便是到了如今,两个人从未有过哪怕任何一次半次真正地敞开心扉深谈过,更从来没有过哪怕半次的真正靠近。
如今献容的态度虽有了明显的转变,但较之她对刘曜的态度来说,却尚且隔着不小的差距。
这时司马衷第一次觉得深深的嫉妒。
对刘曜的嫉妒。
嫉妒献容对刘曜的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更嫉妒她对刘曜近乎盲目的崇拜,和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孤勇。
但嫉妒之外,他却是有着几分理解的——若是二人换一个身份,由他来站在献容的位置上,怕是也同样会对刘曜产生某种说不清的情绪。
刘曜之于献容,或许并不仅仅是救赎者的存在。
刘曜的出现,于献容来说,更像是她晦暗生命中出现的第一道足以将她整个人生都照亮的光。
世人都说,情比金坚需得同生死,共患难,才能培养出那种神秘的默契。
而自己与献容实是从未经历过任何事。便是与司马伦的这场十分隐秘的对抗,也是他自己一个人偷偷地扛着,并没有任何想要与献容共同分担的想法。
毕竟南风之死仍横亘在二人的中间。
南风因司马伦而死,但献容却是由司马伦经过多方考量之后才择定的献容人选——对于献容,他是满意的,司马伦更是满意的。
但这并不代表献容能在司马伦的眼皮子底下搞出任何的小动作。
这也是他会那么快地处置阿南的原因。
若是叫司马伦知晓献容并不如自己所想象中那般好控制,或许献容落得南风那个惨烈的下场也未可知。
甚至,因她是司马伦亲自择定的人选,司马伦更会恼羞成怒地当她“不老实”,从而爆发更大的怒火——
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他不能,也不敢将自己的一切考量统统地说给献容听,正如献容如今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一样,虽然坦白,却仍下意识地将某些事情隐瞒的死死的,并不敢叫他知晓。
两个人之间,隔着的除了刘曜,还有一个司马伦,他们尚且还横亘在二人的中间,便是剖心,也不过是半真半假的坦白罢了。
他不敢赌如今的献容对自己又有几分在意,更不敢赌献容在知晓一切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只好沉默地将她护在怀中,闭着眼静坐着。
因献容睡时不过白日,到了万籁俱寂的深夜后,她反倒变得比往日更精神了几分。
脆弱不过是一时的,很快地,她便将自己的心绪收拾好了,转而问起另一件事来:“陛下,您今日有没有见过宣华?不知她如何了……”
在完全接受了孙氏覆灭的消息之后,献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宣华。
此前在旁人的口中,她听说了司马衷将宣华公主赐与孙秀长子为妻的消息过后,还一度觉得惋惜,甚至还在心中暗暗地想过待自己真正地安顿下来之后,定要好生地劝服司马衷收回成命。
但如今孙氏一族覆灭,孙秀长子与宣华的婚事也自然会不复存在了。
想到这里,献容终于觉得心情有了几分轻松起来。
“宣华?”
想到那个素来活泼的女儿,司马衷也觉得心里终于轻松了几分,他嘴角自然地勾起一丝笑意:“孙氏一族覆灭,宣华与孙秀长子的婚事,自也是不复存在了才是。”
司马衷笑得开怀:“阿容放心,日后,我再也不会逼着宣华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了。”
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献容被人当成棋子一般地养大,本就叫他十分心疼,宣华是他的女儿,也是他的掌上明珠,此前又经受过那么多的痛苦和折磨,甚至是颠沛流离,如今自己好不容易将权势收回来一些,又怎么会舍得宣华再去吃献容曾经吃过的那些苦头呢?
光是想一想,便已足够叫他心痛难忍了。
他将献容牢牢地揽在怀中,声音幽远:“阿容,宣华小小年纪实是不容易……她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如今还能维持这般天真活泼的性子,真的是很不容易。阿容,”他抚摸着献容的头,言辞恳切地对献容说道:“阿容,若是宣华当真有什么做的不对的,或是对你偶有冒犯,请你看在我的份上,不要生她的气。”
那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由衷的关怀,也是对自己妻子的尊敬——否则,以他的身份,自己若是当真做了什么于宣华不好的事情来,他直接处置了自己,也是十分合乎情理的。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如天底下最平凡的父亲一般,生怕自己的女儿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来惹了后母的厌弃,从而导致后母对继女的不待见,更如一个十分尊敬自己妻子的丈夫一般,将自己所有的担心和不安都开门见山地同妻子解释。
这种态度,于一朝帝王来说,事实上,是十分低声下气的——在这时,他似将自己帝王的身份忽然抛弃了,而是十分一个心疼女儿的慈父,一个十分尊敬妻子的丈夫。
饶是献容心如磐石,如今听了这话,也是忍不住觉得十分触动的。
更何况,她并不是磐石——早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悄然地将司马衷视为了自己丈夫一般的存在,甚至,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超出了自己对阿兄的那种尊敬和亲近。
这样一来,献容之前与司马衷之间那种淡淡的疏离似乎忽然便变淡了一般。
她便微微地笑起来,用双手将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牢牢地捧着,整个人更是直接坐了起来,十分虔诚又端庄地面对着他。
于黑暗中,二人的眼睛里都像是盛满了漫天的星辰一般,散发着十分迷人的光芒。
她将他望着,他也将她望着。
四目相对,彼此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诚挚和郑重。
“陛下,”献容牢牢地将司马衷的手捧着:“如今阿容既为您妻,是您的皇后,宣华是大晋的公主,也是阿容的女儿。她本就待我十分亲近,我又如何会不亲近她呢?”
她的声音里透着某种坚定不移的决心:“陛下但请放心便是,宣华你我的女儿,大凡这天底下做父母的,又怎么会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好呢?”
司马衷最看重她的便是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