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战报传至京师,官民皆感不安,德宗闻讯更是大惊失色,延英殿内,面对跪着的关播,他大声斥道:“朕听你之言,起用李元平,然其不足十日即丢失汝州,人亦为李希烈所擒,你如此识人不明,何以为相!”
关播伏地恸泣道:“臣有罪,听凭陛下处置。”
德宗连喘几口粗气,缓缓坐了下来,片刻后他怒气少解,便道:“事已至此,罚你又有何用?起来罢。”
“谢陛下。”关播颤颤兢兢起了身。
德宗又问道:“汝州已失,东都危急,卿等可有应对之策?”
关播不敢再言,卢杞则起身道:“陛下,李希烈年少骁将,恃功骄慢,麾下将佐莫敢谏止,才致今日之祸。臣以为应派一位儒雅重臣,奉圣谕前往宣慰,对之晓以大义,如此李希烈必革心悔过,朝廷也便不必出师了。
德宗闻言有些惊诧,问道:“李希烈如此骄纵,岂是言语可以劝服?”
卢杞回道:“普通人当然不行,但若是一位德高望重、名满天下之臣,必能成功。”
德宗想了想,觉得有理,又问道:“那依你所言,何人能当此任?”
卢杞对道:“颜鲁公四朝元老,忠直刚决、名重海内,非其不可。”
“颜真卿?”德宗显然有些意外,在他印象里这位老臣虽然智勇双全、忠肝义胆,但是现已年近八十,还能胜任这样的使命么?
“颜真卿年事已高,尚能远行否?”德宗问道。
“臣前几日方见过鲁公,其精神饱满,不减当年也!”卢杞道。
德宗闻听此言,不再犹疑,遂点头道:“既如此,便依卿之意,命颜真卿持朕圣谕,前往许州宣慰。此外再令李皋为洪州刺史、江西节度使,沿江布防,以备希烈。”
卢杞欣然领旨,关播却似乎觉得不妥,正欲上前进谏,卢杞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茫然一惊,又退了回来。
回中书省的路上,卢杞与关播同行,关播默默不敢言语,卢杞谓之道:“本相举你为相是因你温和寡言,你怎敢在本相面前出头?本相不愿见有下次!”
关播低头沉默不语,卢杞甩袖离去。
之后不久,颜真卿奉旨入宫,德宗见其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不觉连连点头,便将准备遣其宣慰李希烈之事道了出来,并问道:“颜卿可愿出使许州?”
颜真卿闻言怔了怔,很快伏地道:“陛下如此信任老臣,臣无不往之理。”
德宗大喜,遂授其宣慰诏书,并诏告天下。
次日,诏令公之于众,百官失色、万民哗然,群臣纷纷上奏,请天子收回成命,就连远在汴州的李勉也上了奏表,奏言:
“希烈骄纵不法、素怀异志,鲁公若往许州,必有去无回,国将失一元老,请陛下收回成命,遣兵征讨希烈。”
德宗不以为然,坚持不改。
太子李诵听闻此事,心下大惊,立刻入宫面圣,进言道:“李希烈并非善类,太师此去恐凶多吉少,请陛下收回成命!”
恰好卢杞也在君旁,见太子为颜真卿说话立刻站出来道:“太师德高望重,李希烈岂敢对其不敬,太子殿下无须担忧。”
李诵对卢杞本就没有好感,见其如此处心积虑,不免激动道:“李希烈既敢叛国,有甚么事做不出来?你既如此信任之,何不亲往相劝,反而举荐太师?”
“这……”卢杞支支吾吾,对道,“臣人微言轻、相貌鄙陋,怎能跟鲁公相提并论,臣去不足以显示朝廷之诚也!”
听卢杞如此一说,德宗更坚定了态度,谓太子道:“卢卿所言甚是,此事非真卿不可,太子不必多言了。”
李诵苦谏无果,回到东宫心急如焚,这时王叔文为他出了个主意,劝颜真卿称病在家,他讲道:“这病虽然来得突然了些,但太师毕竟年事已高,陛下也不得不信。”
李诵闻言欣喜,立刻动身前往鲁公宅见颜真卿,途中他对王叔文、王伾做了吩咐:“孤若劝不动太师,你二人便上前一起相劝。”
二王明白太子心思,点头应诺。
鲁公宅门前,去往许州的马车已准备妥当,李诵不等人通报便冲到后堂去见颜真卿,颜真卿尚未来得及行礼,便听太子道:“太师,李希烈为人险恶、杀人如麻,你这一去如入虎口也!不如称病在家,陛下定不会为难你。”
颜真卿拜过太子,平静地道:“眼下河北藩镇叛乱,李希烈又兵犯河南,朝廷正处危难之际,臣受恩四朝,理当为国出力,臣一把老骨头了,尚惧死乎?”
李诵闻言不觉眼中泛出泪光,哽咽道:“太师为何说到‘死’字,那便更去不得了!”
颜真卿又道:“为人臣者当为君分忧,为国赴难。殿下身为储君,当知此理。”
此时李诵泪已浸出,转过身去背对着颜真卿。王叔文见状也劝道:“太师,李希烈之为人,我亦有所耳闻,此人反复无常、骄纵傲慢,依我之见你去不得也!”
书待诏王伾亦道:“卢杞一向忌惮太师在朝中威望,此次分明是借机置你于险地!便听殿下之言,称病推脱了罢!”
颜真卿摆了摆手,道:“卢杞用心,老夫岂能不知,但此时朝廷正处危难之中,即便只存一丝希望老夫也当一试。至于生死,老夫早已置之度外。今唯一放心不下者乃是太子殿下,我走之后尔等当尽心辅佐殿下。”
言毕对着太子拜了三拜,转身朝宅门外走去,李诵望其背影,不觉泪眼盈眶。
颜真卿终究还是离开了长安,三日后他出关到达洛阳,东都留守郑叔则负责接待,叔则与百官一样,也深知他此行凶多吉少,便劝之道:“李希烈凶残成性,太师万万不可去许州,不如就称病留在洛阳,陛下定不会怪罪。”
颜真卿摇了摇头,道:“郑留守好意老夫心领了,但圣旨已下,老夫岂能逃避?许州即使是刀山火海,老夫也非去不可。”
郑叔则百般相劝,颜真卿终是执意前往,两日后,他离开洛阳,往许州而去。
李希烈闻颜真卿前来宣慰,既惊且喜,心中暗自思忖:“颜真卿此来定是做说客,我且先给其个下马威。”念及此处,其遂遣都虞候周曾出城相迎,又令部将集于刺史府,全副武装迎接颜真卿。
真卿入城后,即随周曾前往刺史府,周曾待之倒是十分有礼,丝毫未曾怠慢。但是进了刺史府后,情况却完全变了,只见庭院内布满淮西将卒,各个磨刀亮剑蠢蠢欲动。颜真卿初见之不免惊诧,但他却面不改色,昂首步入厅中。
厅内依旧挤满了人,李希烈见颜真卿来,迎上前笑着一拱手,道:“久仰太师之名,今日太师驾临,晚辈实在荣幸之至。”
颜真卿挺直腰身,不卑不亢地道:“奉陛下圣谕,宣慰希烈。”说着自身边侍从手中取来诏书,随即便要宣读。然而李希烈与厅中将佐皆无下跪之意,反而各个目露凶光,手晃尖刀。颜真卿不为所动,只管大声宣读。
其声若洪钟,但却被厅内淮西将卒的喧闹声淹没,每念一句,便会招来谩骂,有骂朝廷不公,有骂皇帝昏庸,颜真卿视而不见,继续高声宣读,淮西将卒举刀向前越逼越近,颜真卿仍是足不移、色不改,李希烈见状不禁心生敬畏,忙上前将他护住,斥左右道:“不得无礼,速速退下。”
众人悻悻散去,李希烈笑谓颜真卿道:“太师受惊了,希烈向太师赔罪。”
颜真卿面容严峻,双手将诏书举向前,道:“请李相公接旨。”
李希烈看了一眼,一只手接过,随即交给了身边的侍从,回过身来道:“希烈并非叛臣,只是天子不知我忠心,若太师能上奏太子,为希烈昭雪,希烈立即罢兵。”
颜真卿冷冷笑了一声,道:“相公若引军退归蔡州,自是忠臣,何须老夫上表昭雪?”
李希烈无言以对,沉默了片刻后,笑道:“太师远来辛苦,不妨先去驿馆歇息,来人,带太师去驿馆。”
颜真卿不等人来,转身走出厅门,李希烈命人好生招待,手下将佐由是不敢逼迫。
次日,李希烈在府中摆下筵席,宴请颜真卿,并令众文武作陪,众人齐聚一厅,希烈请真卿上座,向其一一介绍座下之人,兵马使陈仙奇、大将陈克诚、都虞候周曾、牙将吴少城、判官孙广等悉数在列,众人向颜真卿见礼。真卿点头回礼,不喜不怒,但介绍至李元平时,他突然起身大斥道:“不知廉耻,丧地辱国,有何颜面坐于此地。”
李元平心中大惭,黯然离席,厅内气氛顿时尴尬,这时周曾突然起身道:“太师乃当世书法大家,真书、行书天下无双,不如在此题上几字,也好让我等晚辈开开眼界。”
众人闻听也起了兴致,纷纷附和,颜真卿起身一挥袖,道:“取笔墨来。”李希烈遂叫人传来笔墨纸砚,颜真卿提笔一挥而就,赫然是“忠义”二字,众人见之赞叹不已,李希烈却有些不快。颜真卿瞄了他一眼,指着字谓众人道:“为人正则字正,为人邪则字亦斜,书法虽能学习,却须得靠心正才行!”众人听出其中深意不敢言语,李希烈则更加不悦。
酒过三巡,李希烈又请来倡优奏唱助兴,伶人唱词之中颇有辱骂朝廷之意,颜真卿听到一半,心中已是难忍,而厅中将吏却纷纷鼓掌喝彩,皆道:“唱得好。”颜真卿勃然大怒,愤而起身道:“相公身为人臣,怎可如此毁谤圣上。”
李希烈不觉面惭,遂挥手将伶人斥出,颜真卿这才重新入席。
厅内陷入了沉寂,少顷,门外突然有人来报,朱滔、田悦、王武俊、李纳四人遣使求见。李希烈心中称喜,遂令四使入厅相见。
四镇使者入了厅,齐向李希烈见礼,自报姓名,这四人正是朱滔使者王郅、田悦使者王侑、王武俊使者郑濡、李纳使者刘康。
四人行过礼,李希烈问道:“四王派诸公来,所为何事?”
四人突然伏地,各举一份表状,齐道:“受我王之托,请大王承天命,即帝位。”
李希烈又惊又喜,示意左右将表状呈上,四份表状所书内容基本相同,皆是朱滔等人劝他称帝的说辞,李希烈看罢大喜,对四人道:“前番四王便遣使劝进,今日又上表称臣,可希烈是朝廷忠臣,怎能行此不忠之事?”
“大王此言差矣,”王侑道,“朝廷诛灭功臣,失信于天下,大王英武自天,功烈盖世,已为朝廷所猜忌,恐将有韩信、白起之祸,愿大王早称尊号,使四海臣民有所归依。”
李希烈闻言暗暗欣喜,扭头对颜真卿道:“今四王遣使劝进,不谋而同,太师观此情势,岂是希烈不忠乎?”
颜真卿早已怒上心头,闻听此言,斥道:“此乃四贼,何谓四王?相公不自保功业,为唐忠臣,却与乱臣贼子相从,是自取灭亡邪!”
李希烈心中愤愤,目露凶光,这时王郅突然道:“想必这位便是颜老太师,晚生久仰大名,今大王将践帝位,而太师正好到此,此非天赐宰相于大王乎!”
“何谓宰相!”颜真卿闻言怒目相向,斥之道,“汝知唾骂安禄山而死之颜杲卿乎?乃吾兄也!吾年近八十,只知守节而死,岂会受汝等惑诱!”
王郅见颜真卿如此刚烈,不敢再言,四使也各自默然,不复言语。李希烈心中不悦,宴会遂不欢而散。
是日夜里,颜真卿又回到驿馆,经过这两日相处,李希烈知他刚正不屈,难以收拢,便想将其遣送回京,他刚吩咐下去,李元平突然来见,劝之曰:“颜太师名重海内,留之在此可聚拢人心,大王怎能放其还京!”
李希烈闻言觉得十分有理,便又改变了主意,转而命人驻重兵看守驿馆,以防颜真卿出走。其实李元平这么做,不过是借机报复,他白天被颜真卿所辱,当众出丑,一直耿耿于怀,恨不得置颜真卿于死地,又岂会甘心放他走?
李元平的谋划还不止如此,次日,他又向李希烈出主意,以死威胁,逼颜真卿投诚,李希烈又听其言,命人在驿馆庭院掘出一七尺方坑,扬言坑杀颜真卿,以使其妥协,颜真卿看着方坑淡然一笑,令兵甲引自己去见李希烈。
李希烈见颜真卿来见,当他是已经想通,正欣喜不已,然而颜真卿进厅之后,却道:“相公既要杀我,何必如此麻烦,只需赐吾一短剑,老夫便遂了相公心意。”
李希烈茫然失色,忙拱手赔笑道:“太师误会了,希烈怎敢对太师不敬,请太师切勿多疑。”
颜真卿不再多言,遂告辞而出。李希烈对之杀不得又放不得,只得将其软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