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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色和黑色的笑声

真正荒唐可笑的事的唯一源泉(就我看来)乃是矫揉造作。

亨利·菲尔丁

第一节

瑜伽·约翰逊站在密歇根州一家大水泵制造厂的窗前朝外望。春天就快降临这里。那个摇笔杆的家伙哈钦森曾写过“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1],难道今年又会应验不成?瑜伽·约翰逊很想知道。就在瑜伽近旁的第二个窗口站着斯克里普斯·奥尼尔,一个又长又瘦的人,长着张又长又瘦的脸。两人都站着朝外望这水泵制造厂空无人影的院子。雪覆盖着那些即将运走的一台台装在板条箱里的水泵。只等春天一到,雪融化了,厂里的工人们就会把这些雪封的码成堆的箱装水泵一一起出,一直拉到C.R.&I.铁路[2]的车站,在那里装上平板车运走。瑜伽·约翰逊望着窗外那些雪封的水泵,呼出的气在冷的窗玻璃上结成细小玲珑的霜花。瑜伽·约翰逊想起了巴黎。也许正是这些细小玲珑的霜花使他想起曾在那儿待过两星期的花都。两个星期,那曾是他一生中最最愉快的两个星期。如今可全给抛在脑后啦。这回事还有其他的一切。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有两个妻子。他望着窗外,身子又长又瘦地站着,带着他固有的那副纤弱而却硬朗的样子,显得富有弹性,这时想起了她们俩。一个就住在曼塞罗那,另一个住在佩托斯基[3]。上一年春季以来,他还没见过住在曼塞罗那的那一个。他望着窗外白雪覆盖的水泵厂院子,心想春天会意味着什么。跟他那在曼塞罗那的妻子一起时,斯克里普斯常常喝醉酒。他醉了,跟他妻子就很快活。他们会一起去到火车站,沿着铁轨走出站去,然后一起坐下,喝喝酒,看看火车开过。他们会坐在俯瞰铁路的一座小山上的一株松树下,喝起酒来。有时候他们喝个通宵。有时候他们一连喝上一个星期。这对他们有好处。这使斯克里普斯坚强。

斯克里普斯有个女儿,他戏称她为邋遢妹奥尼尔。她的真实姓名为露西·奥尼尔[4]。斯克里普斯跟他老婆去到铁路边一连喝了三四天后,有一晚失去了他妻子。他不知道她的下落。等他清醒过来,四下一片黑暗。他沿着铁道朝城区走去。脚下的枕木硬邦邦的。他想在铁轨上行走。他做不到。他对此是心中有数的,没错。他回头沿着枕木走。进城可有好长的一程路。他终于走到可以看到车辆编组场的灯光的地方。他从铁轨边来个急转弯,走过曼塞罗那中学。那是座黄色砖砌的建筑。一点也没有洛可可[5]的风格,不像他曾在巴黎见过的那些建筑。不对,他从没去过巴黎。去过的人不是他。是他的朋友瑜伽·约翰逊。

瑜伽·约翰逊望着窗外。就快到关闭这水泵制造厂过夜的时候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窗子打开,只开了一道缝儿。只开了一道缝儿,这可就够了。外边院子里,积雪开始融化。一阵暖风吹起。一阵奇努克风[6],水泵工人们管它这么叫。这阵暖烘烘的奇努克风透过窗子吹进这水泵制造厂。所有的工人都放下了他们的工具。其中有不少是印第安人。

那工头是个牙关紧锁的矮个子。他曾出外旅游,一度远至德卢斯。德卢斯远在这大湖[7]蓝色水面的对面,在明尼苏达州的一片林区内。在那边他有过一段奇妙的经历。

那工头把一只手指伸进嘴里润湿一下,然后竖在空中。他感觉到这暖风吹在手指上。他懊恼地摇摇头,朝工人们笑笑,也许有点儿冷冰冰的。

“得,这是定期的奇努克风,小伙子们,”他说。

工人们多半默默无言,就挂起他们的工具。那些完成一半的水泵给收起,安放在支架上。工人们依次走出,有些人在讲话,还有些默默无言,有几个在咕哝,一起上盥洗室去洗洗手脸。

透过窗子,外面传来一声印第安人作战时的呐喊。

第二节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站在曼塞罗那中学外面仰望着那些亮着灯的窗子。天色很黑,正在下雪。从斯克里普斯记事时起一直在下雪。有个过路人站住了,对斯克里普斯瞪了一眼。对他来说,这男子究竟有什么相干啊?他继续赶路了。

斯克里普斯站在雪地里,抬眼瞪视着中学的那些亮着灯的窗子。屋里,人们正在学习。他们上课直到深夜,男孩们跟女孩们竞相钻研知识,这股学习的强烈欲望正在席卷美国大地。他的女儿,那个小邋遢妹,花了他整整七十五块钱在医生账单[8]上的女孩,正在里面学习。斯克里普斯感到自豪。要他去学习可太迟了,不过在那里,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邋遢妹正在学习。她天生有这份能耐,这女孩。

斯克里普斯朝前一直走到他家的屋子。那屋子不大,不过斯克里普斯的老婆在意的并不在屋子的大小。

“斯克里普斯,”两人一起喝酒时,她往往这样说,“我可不要一座王宫。我只要个可以挡挡风的地方。”斯克里普斯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这会儿,黄昏已过去了好久,他在雪中行走,看到自己屋子的灯光,庆幸自己相信她说的是真话。这样可比如果回家时到一座王宫来得好。他,斯克里普斯,可不是那号想望有座王宫的主儿。

他打开他家的屋门,走进去。有些什么念头在他脑际不断涌现。他竭力把它排除,但是不行。他那朋友哈利·派克有一回在底特律结识的那个写诗的家伙写过些什么来着?哈利常常这样背诵:“纵然我游遍乐园和王宫。当你什么什么什么没有一处地方及得上家。”他记不起那些词儿了。并不全都记得起了。他给它写了一支简单的曲调[9],教露西唱。那是他初次结婚时的事。如果斯克里普斯有机会继续干下去,他没准会成为一位作曲家,成为那号写芝加哥交响乐队演奏的那种劳什子的家伙中的一个。他要让露西当晚唱这支歌。他永远不再喝酒了。酗酒使他的耳朵失去了乐感。有好多次他醉了,列车夜间爬上博因瀑布城[10]那边的坡道时的汽笛声听来比斯特拉文斯基[11]这家伙曾写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动听。是酗酒造成的。这是要不得的。他要出走去巴黎。就像这个拉小提琴的家伙阿尔贝特·斯波尔丁[12]那样。

斯克里普斯开了屋门。他走进屋去。“露西,”他叫道,“是我,斯克里普斯。”他永远不再喝酒了。不再到铁路边去磨夜了。也许露西需要一件新的皮大衣。也许吧,她毕竟想望有座王宫,而不要这个地方。你压根儿不知道你对待一个女人究竟如何。也许这地方毕竟并没有挡住风。异想天开。他划了一支火柴。“露西!”他叫道,有一份恐慌感没有从他嘴里发出来。他的朋友沃尔特·西蒙斯在一匹种马有次在巴黎旺多姆广场上被一辆路过的公共汽车碾过时,听到它嘴里发出的就是这么样的叫声。巴黎没有阉马。所有的马都是种马。他们并不培育母马。大战[13]以来就是这样。大战改变了一切。

“露西!”他叫道,接着又是一声“露西!”没有回音。屋内空无一人。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身子又长又瘦,在他自己的被人抛弃的屋里,这时透过满是雪花的空气,有一声遥远的印第安人作战时的呐喊传到斯克里普斯的耳朵里。

第三节

斯克里普斯离开曼塞罗那。他跟那地方一刀两断了。一个这么样的小城给了他什么呀?什么也没有。你劳累了一辈子,随着出了这么样的事儿。多年的积蓄一扫而光了。什么都没了。他动身去芝加哥找活儿干。芝加哥才是好地方。瞧它的地理位置,就在密歇根湖的西南端。芝加哥能成大事。哪个傻瓜蛋都看得出来。他要在今天叫做大环[14]的地区买地,那是个零售业和制造业的大区。他要以低价买进地皮,就此抓住了不放。让人家来试试从他手里夺走吧。他如今可懂得一两手啦。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光着头,风雪刮着头发,沿着C.R.&I.铁路的轨道走去。这是他一辈子经历过的最冷的夜晚。他捡起一只看来因冻僵而倒毙在路轨上的鸟儿,放在衬衫里面使它暖和。鸟儿紧挨在他暖烘烘的身子上,感恩地啄起他的胸膛来。“可怜的小家伙,”斯克里普斯说。“你也觉得冷啊。”

他的双眼涌出泪水。

“这风见鬼去,”斯克里普斯说,又面朝这风雪走去。这风是径直从苏必利尔湖[15]上吹来的。斯克里普斯头顶上空的电报线在风中嗖嗖作响。透过黑夜,斯克里普斯看到有只黄色的大眼睛在朝他迎来。这台庞大的火车头在暴风雪中越来越近了。斯克里普斯跨到轨道的一边,让它开过去。那个摇笔杆的老家伙莎士比亚写过什么来着:“强权即真理”?列车在下着雪的黑夜里开过身边,斯克里普斯想起了这句引语。机车先驶过去。他看见那伙夫俯身把一大铲一大铲的煤块甩进敞开的炉门。那司机戴着护目镜。他的脸被敞开的炉膛门中射出的火光照亮。他正是司机。正是他把一只手按在扼气杆上。斯克里普斯想起那些芝加哥无政府主义者在被处绞刑时说的话:“尽管你们今天扼杀我们,你们仍然无法什么什么我们的灵魂。”在芝加哥森林公园游乐场紧旁的瓦尔德海姆墓地他们被埋葬的地方有一块纪念碑。斯克里普斯的父亲在星期日常带他去到那里。这纪念碑全部是黑色的,上面有个黑色的天使。这是斯克里普斯小时候发生的事。他当时常常问他父亲:“父亲,为什么我们星期日来看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就不能去乘惊险滑梯呢?”他对他父亲的回答从没感到满意过。当时他还是个穿短裤的男孩。他父亲曾是个伟大的作曲家。他母亲是个从意大利北部来的意大利妇女。他们是奇特的人,这些个意大利北方人。

斯克里普斯站在轨道边,那一节节又长又黑的车厢在雪中咔哒咔哒地驶过他的身边。所有的车厢都是普尔曼卧车[16]。窗帘都拉下了。一节节车驶过,灯光从黑黑的车窗底部的窄缝中射出。如果这列车开向另一方向就会轰隆隆地响,但是它正在爬上博因瀑布城的坡道。它开得比下坡时来得慢。然而还是太快,斯克里普斯无法扒上。他想起自己是个穿短裤的男孩时曾是扒装食品杂货的大车的能手。

斯克里普斯站在轨道边,这又长又黑的一列普尔曼卧车驶过他的面前。谁坐在这些车厢里呀?他们是美国人,睡梦中还在攒钱吗?她们是做母亲的吗?他们是做父亲的吗?其中有情侣吗?要不,他们是欧洲人,给大战弄得厌弃人生的一种精疲力竭的文明中的成员吗?斯克里普斯很想知道。

最后一节车厢驶过他面前,列车在轨道上一路驶去。斯克里普斯看着车尾的红灯在黑暗中消失,这时雪片正在黑暗中轻轻地飘落。那只鸟儿在他衬衫内扑动着。斯克里普斯沿着一根根枕木拔脚走去。他想当夜就赶到芝加哥,如果能行的话,明天早上就开始工作。鸟儿又扑动了一下。它这时不太虚弱无力了。斯克里普斯伸手按住它,让它停止扑动。鸟儿静下来了。斯克里普斯在铁轨上大步走去。

他毕竟用不着赶到芝加哥那么远的地方去。还有的是别的地方。那个当评论家的家伙亨利·门肯管芝加哥叫“美国的文学之都”,那又怎么样?还有大急流城[17]呢。一旦到了大急流城,他就可以着手做家具生意。人家就是这样发财的。大急流城的家具是出了名的,凡是有小两口子在傍晚散步时谈起建立家庭的地方都知道它的名声。他想起小时候在芝加哥见过的一块招牌。他母亲和他一起光着脚走遍也许就是今天叫大环的市区挨家挨户乞讨的时候,曾指给他看过。他母亲喜爱这招牌上那些电灯在闪闪发光。

“这灯光就像我家乡佛罗伦萨的圣米尼亚托[18]的一样,”她对斯克里普斯说。“好好瞧瞧,我的儿子,”她说,“因为有一天你的乐曲将由翡冷翠[19]交响乐队在那儿演出。”

斯克里普斯在他母亲裹着条旧围巾躺在也许今天黑石大饭店所在的地方时,常常一连好几小时注视着这块招牌。这招牌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让哈特曼来装点你的安乐窝

上面这么写着。它闪现出许多不同的颜色。起先是一种耀眼的纯白色。这是斯克里普斯最喜爱的。然后闪出一种可爱的绿色。然后闪出一片红色。有一晚,他挨在他母亲暖烘烘的身子上蜷身躺着,注视这招牌在闪光,有名警察走上前来。“你们得走开,”他说。

是啊,搞家具业可以赚大钱,如果你懂得该怎么搞的话。他,斯克里普斯,懂得这一行的所有窍门。他在自己的头脑里把这事定下来了。他要在大急流城停下。那只小鸟扑动了一下,这时显得很快乐。

“我要给你做一只多么美的镀金鸟笼啊,我的美人儿,”斯克里普斯乐不可支地说。小鸟满怀信心地啄啄他。斯克里普斯在暴风雪中大步前行。雪开始在轨道上堆积起来。给风吹送着,有一声印第安人作战时的呐喊传到斯克里普斯的耳朵里。

第四节

斯克里普斯眼下在哪儿呀?夜间在暴风雪中走着走着,他给弄糊涂了。那个可怕的晚上,他发现自己的家不再像个家了,就动身去芝加哥。露西为什么出走呀?邋遢妹现在怎么啦?他,斯克里普斯,可不知道。倒不是说他在意。这一切全都抛在脑后了。如今什么都没了。他正站在齐膝深的积雪里,面对着一个车站。车站上用大字写着:

佩托斯基

那儿有一堆鹿,是猎户们从密歇根州上半岛运来的,一只鹿堆在另一只上面,都是死的,僵硬了,在站台上被飘来的雪半掩着。斯克里普斯又念了一遍这些字样。这儿真是佩托斯基吗?[20]

车站的屋里有个男人,在一扇小窗内嗒嗒嗒地敲打着什么东西。他朝外望望斯克里普斯。他是个发报员吗?斯克里普斯凭某种迹象认为他正是。

他走出地上的积雪,向窗口走去。那人在窗内正忙着敲打发报机的电键。

“你是发报员吗?”斯克里普斯问。

“对,先生,”那人说。“我是发报员。”

“真太好了!”

发报员怀疑地瞅着他。这个人毕竟对他算什么呀?

“当发报员难吗?”斯克里普斯问。他想直截了当地问这人这里是否真是佩托斯基。他可不熟悉美国北部的这片广大地区,但是希望不失礼貌。

发报员惊讶地望着他。

“听着,”他问,“你是个相公吗?”

“不,”斯克里普斯说。“我不知道相公[21]是什么意思。”

“哦,”发报员说,“你随身带着只鸟儿干吗?”

“鸟儿?”斯克里普斯问。“什么鸟儿?”

“从你衬衫里钻出头来的那一只。”斯克里普斯觉得困惑不解了。这发报员是哪号人啊?哪号人干发报这一行的呢?他们像作曲家吗?他们像艺术家吗?他们像作家吗?他们像那些在我们的全国性周刊上撰写广告的广告界人士吗?要不,他们像那些欧洲人,被大战弄得憔悴消瘦,最好的年华已经消逝了吗?他能把经历源源本本地告诉这个发报员吗?他能理解吗?

“我当时在回家去,”他开口说。“我经过了曼塞罗那中学的门前——”

“我在曼塞罗那认识过一个姑娘,”发报员说。“没准你也认识。爱塞尔·恩赖特。”

再谈下去没好处了。他要长话短说。他要只讲基本的要点。再说,真冷得够呛。站在这刮着大风的站台上真冷。他有几分明白讲下去没用。他回头打量着那些码成一堆的鹿,僵硬而冰冷。没准它们也曾是对对情侣。有些是公鹿而有些是母鹿。公鹿长着角。这样你才能辨别。拿猫来说,那就比较难了。人家在法国阉割猫儿,倒并不阉割马儿。法国远得很哪。

“我妻子抛弃了我,”斯克里普斯突如其来地说。

“如果你带着只从你衬衫里钻出头来的该死的鸟儿四处转悠,那就难怪你妻子要抛弃你了,”发报员说。

“这个城市叫什么?”斯克里普斯问。两人之间曾有过精神上融洽交流的那难得的一刻,已经消逝了。他们实际上根本没有过这种时刻。不过他们原是可以有的。如今可没有用了。要抓住已经过去的东西是没有用的。是已经飞走的东西啊。

“佩托斯基,”发报员回答。

“谢谢你,”斯克里普斯说。他转身走进这寂静无人的北方城市。他运气好,口袋里还有四百五十元。就在他陪老婆动身去作那次酗酒旅行之前,他卖掉了一篇短篇小说给乔治·霍拉斯·洛里默[22]。他本人究竟干吗要出走呢?不管怎么说,这一切究竟怎么啦?

有两个印第安人在大街上朝他走来。他们对他瞧瞧,可是脸上不动声色。他们脸上的表情保持着原样。他们走进麦卡锡理发店。

第五节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犹豫不决地站在理发店外。有人在店里让理发师刮胡子。另外有些人,看上去也没什么两样,在让人理发。另外有些人靠墙坐在高背椅子上抽烟,等着轮到他们去坐上理发椅,他们有的在欣赏墙上挂的油画,有的在欣赏着长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他,斯克里普斯,该进去吗?他毕竟口袋里有四百五十块钱哪。他可以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他又一次犹豫不决地望着。这是个诱人的光景,与人相处,在暖和的屋里,穿着白大褂的理发师用剪子熟练地咔嚓咔嚓剪得挺欢,或者把剃刀在有些正在给修面的人脸上涂的肥皂沫中打斜地刮去。他们善于使用他们的工具,这些个理发师。他依稀觉得这不是他所需要的。他需要些别的什么。他需要吃东西。再说,还有他这只鸟儿得照料。

斯克里普斯·奥尼尔转身背对那理发店,在这寂静冰封的北方城市的大街上大步走去。他一路走着,只见右首有些树枝朝下弯的桦树,枝上光秃秃的没留下一片叶子,一直下垂到地面,被积雪弄得沉甸甸的。雪橇的铃声传进他的耳朵。说不定是圣诞节了吧。在南方,小孩子们就会放爆竹,冲着彼此叫“圣诞礼物!圣诞礼物!”啦。他父亲是南方人。他曾在叛军中当过兵。那是早在内战时期的事。谢尔曼在向海边大进军[23]中烧掉了他家的房子。“战争是地狱,”谢尔曼说过。“不过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奥尼尔太太,我不得不这样干啊。”他把一支火柴点着了那座有白色圆柱的古宅。

“要是奥尼尔将军在这儿,你这懦夫!”他母亲曾说,用她那蹩脚英语说,“你就绝对不敢把一支火柴点着这屋子啦。”

浓烟从这古宅袅袅升起。火势越来越大。那些白色圆柱被升起的团团浓烟所掩没。斯克里普斯紧紧抓住他母亲麻毛交织的衣裙。

谢尔曼将军爬上他的马儿,深深鞠了一躬。“奥尼尔太太,”他说,斯克里普斯的母亲后来常说他当时眼睛里噙着眼泪,即便他是个天杀的北佬也罢。此人有良心,老兄,即便他并不听从良心的支配。“奥尼尔太太,如果将军在这儿的话,我们就可以一对一地决一雌雄。照现在的情况看,夫人,既然战争就是这么回事,我就必须烧掉你这房子。”

他朝手下的一名士兵挥挥手,那人奔上前来,把一桶火油浇在火焰上。火焰冒起,一大团浓烟在那风息全无的暮色中腾地升起。

“不管怎么样,谢尔曼将军,”斯克里普斯的母亲得意洋洋地说,“这一团烟将警告南部邦联的其他忠诚儿女们你来了。”

谢尔曼鞠了一躬。“这正是我们不得不冒的风险,夫人。”他把靴刺啪地一扎马腹,骑马而去,一头白色长发在风中浮动。斯克里普斯和他母亲都再没见过他。奇怪,他这会儿竟会想起这段往事。他抬眼一望。面前有块招牌:

布朗饭馆最好试试便知

他要进去吃东西。这正是他用得着的。他要进去吃东西。这招牌上写着:

试试便知

啊,这些个规模较大的小饭馆[24]的主人是聪明的家伙。他们懂得怎样招揽顾客。他们不用在《星期六晚邮报》上登广告。试试便知。这样就行了。他走进去。

进了这小饭馆的门,斯克里普斯·奥尼尔朝四下一望。有一只长柜台。有一只钟。有一扇门通往厨房。有两三张桌子。有一堆炸面圈,盖着只玻璃罩。有些标牌挂在墙上的有些地方,标明你可以点什么吃食。难道这就是布朗饭馆不成?

“我不知道,”斯克里普斯问一个从厨房的弹簧双扇门走出来的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儿就是布朗饭馆吗?”

“正是,先生,”女招待回答。“试试便知。”

“谢谢你,”斯克里普斯说。他在柜台前坐下来。“我自己要来些豆子,还要些给我这鸟儿。”

他解开衬衫,把鸟儿放在柜台上。鸟儿竖起了羽毛,抖了一下身子。它试探性地啄啄那番茄酱瓶。上了年纪的女招待伸出一只手,摸摸它。“这小家伙不是挺有男子汉气概吗?”她发表意见。“顺便问问,”她问,脸上带着点儿惭色,“你刚才点了什么,先生?”

“黄豆,”斯克里普斯说,“给我的鸟儿和我本人。”

女招待一把推起通厨房的小窗上的门。斯克里普斯瞥见了一眼一间温暖的蒸气弥满的屋子,有些大壶大锅,墙上挂着好些亮光光的罐子。

“一客猪肉外加呱呱叫的东西,”女招待用干巴巴的嗓音冲着推开的小窗叫道。“给鸟儿来一客!”

“就好!”厨房里传来一声回音。

“你这鸟儿多大了?”上了年纪的女招待问。

“我不知道,”斯克里普斯说。“我还是昨晚才头一次见到它。我当时正在铁道上从曼塞罗那走来。我妻子出走了。”

“可怜的小家伙,”女招待说。她倒了点儿番茄酱在指头上,鸟儿感激地啄食。

“我妻子出走了,”斯克里普斯说。“我们当时在铁道边喝酒来着。我们惯常晚上出去,看一列列火车开过。我写短篇小说。有一篇登在《晚邮报》上,还有两篇登在《日晷》[25]上。门肯竭力想抓住我不放。我太聪明了,不屑干那号事儿。我的作品中不谈政治。政治使我头痛欲裂。”

他在说些什么呀?他在乱说一气啊。这样是绝对不行的。他必须控制住自己。

“斯各菲尔德·塞耶[26]当过我的男傧相,”他说。“我是哈佛毕业生。我只求人家让我和我这鸟儿美餐一顿。别再扯国际政治啦。把柯立芝博士[27]撵走吧。”

他神志恍惚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饿得快晕过去了。这北国的风对他来说太锐利、太凛冽了。

“听着,”他说。“你能让我就来那么一点儿那种黄豆吗?我可不想催。我知道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

那小窗给推上去了,一大盘黄豆和一小盘黄豆,都是热气腾腾的,出现了。

“要的东西来啦,”女招待说。

斯克里普斯动手对付那一大盘黄豆。还有点儿猪肉哪。那鸟儿吃得挺欢,每咽一下总要抬一下头让豆子下肚。

“它这样做是为了这些黄豆感谢上帝,”上了年纪的女招待解释。

“这黄豆也着实好,”斯克里普斯表示同意。受到了这些黄豆的影响,他的头脑清醒起来。他关于那个亨利·门肯扯了些什么废话来着?难道门肯当真钉住了他不放?这个得对付的前景可并不美好。他口袋里有四百五十元。等这笔钱花光了,他总是能把事情了结的。要是他们逼得他太厉害,他们就会大吃一惊。他可不是个让人生擒活捉的主儿。让他们来试试看吧。

吃下了黄豆,那鸟儿睡去了。它用一条腿站着入睡,另一条腿蜷起在羽毛中。

“等它靠这条腿睡得累了,它会换一条腿儿来安睡,”女招待说。“我们家里有只老鹗,就是这么干的。”

“你的老家在哪里?”斯克里普斯问。

“在英国。在那湖泊地区[28]。”女招待带着点儿依恋的微笑说。“华兹华斯的家乡,你知道。”

啊,这些个英国人。他们游遍了这地球表面的所有地方。他们并不满足于待在他们那个小岛上。奇怪的北欧人,念念不忘地做着他们的帝国梦。

“我并不是一直做女招待的,”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说。

“我相信你并不一直是这样。”

“当然不,”女招待继续说。“这段经历着实离奇。没准会叫你听得乏味的?”

“哪里会啊,”斯克里普斯说。“你不介意我什么时候把这段经历拿来写作吧?”

“如果你觉得有意思,我就不介意,”女招待笑吟吟地说。“你不会用我的真名实姓,这不用说。”

“如果你不愿,我就不用,”斯克里普斯说。“顺便问一下,可以再来一客黄豆吗?”

“试试便知,”女招待笑了。她脸上有些皱纹,脸色发灰。她有点儿像那个在匹兹堡去世的女伶。她叫什么来着?兰诺尔·乌尔里克。在《彼得·潘》中演出的。正是这一个。听人说她外出老是戴面纱,斯克里普斯想。这才是个叫人感兴趣的女人。真是兰诺尔·乌尔里克吗?[29]也许不是。没关系。

“你真想再来点黄豆?”女招待问。

“对,”斯克里普斯干脆地回答。

“再来一客呱呱叫的玩意儿,”女招待冲着小窗内叫道。“甭管那鸟儿啦。”

“就好,”传来一声应答。

“请继续讲你的经历,”斯克里普斯亲切地说。

“那是举行巴黎博览会那年[30]的事儿,”她开口说。“我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用法语来讲,叫jeune fille,我是陪母亲从英国去的。我们打算参加博览会的开幕式。我们从北站到旺多姆广场我们下榻的旅馆的途中,弯进一家发型师的铺子,采购了一些小东西。我母亲,我还记得,添购了一瓶‘嗅盐’,照你们在这儿美国的叫法。”

她微微一笑。

“好,讲下去。嗅盐,”斯克里普斯说。

“我们按照惯例在旅馆登了记,人家给了我们预订的那两间毗连的客房。我母亲赶了路,觉得有点儿累了,我们就在房间里吃晚饭。我对第二天就可以参观博览会感到兴奋极了。可是赶了路,我累了——我们渡过英吉利海峡时天气挺恶劣——睡得可沉啊。早上我醒过来,叫唤我的母亲。没有回音,我就走进房去叫醒妈妈。床上没有妈妈,倒是睡着一位法国将军。”

“我的天啊!”斯克里普斯用法语说。

“我惊慌失措了,”女招待继续讲下去,“就打铃叫管理人员来。账台人员来了,我就要求知道我母亲的下落。

“‘可是,小姐啊,’那账台人员作解释,‘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你母亲的事。你是陪一位某某将军到这儿来的’——我记不住那位将军的姓名了。”

“管他叫霞飞将军[31]吧,”斯克里普斯出主意道。

“那姓氏跟这个非常相像,”女招待说。“我当时吓死了,就去叫警察来,要求查阅旅客登记簿。‘你会发现我和我母亲在上面一起登记来着,’我说。警察来了,那账台人员拿来了登记簿。‘瞧,女士,’他说。‘你跟你昨晚陪同来我们旅馆的那位将军一起登记的。’

“我陷入困境了。后来,我想起了那发型师的铺子的地址。警方把发型师去找来。一名警探把他带进来的。

“‘我跟我母亲到过你的铺子,’我对发型师说,‘我母亲买了瓶芳香剂。’

“‘我完全记得小姐,’发型师说。‘不过你不是陪你母亲来的。你是陪一位上了年纪的法国将军来的。他买了,我记得,一把卷小胡子用的钳子。反正在我账簿上能查到这笔账的。’

“我绝望了。就在这时候,警方带来了那名把我们从车站送到旅馆的出租车司机。他发誓说我绝对没有跟我母亲在一起。说呀,这段经历叫你听得腻味吗?”

“说下去,”斯克里普斯说。“要是你曾跟我那样苦于想不出故事情节来,就会明白!”

“好吧,”女招待说。“这故事也尽在于此了。我就此没见过我母亲。我跟大使馆取得了联系,可他们无能为力。他们最后证实了我的确陪我母亲渡过了英吉利海峡,可是此外他们就无能为力了。”泪水从这上了年纪的女招待眼中涌出。“我再没见过妈妈。就此没见过。一次也没有。”

“那位将军怎么啦?”

“他最后借给我一百法郎——即便在当时也不是笔大数目——我就来到美国,当上了女招待。这段经历也尽在于此了。”

“还不止这些,”斯克里普斯说。“我拿生命作赌,还不止这些。”

“有些时候,你知道,我认为的确还有,”女招待说。“我认为一定还不止这些。在某处地方,用某种方式,总该有个说法吧。我不知道今儿早上是什么使我想起这事来的。”

“这是好事,能一吐为快,”斯克里普斯说。

“是啊,”女招待带着微笑说,这一来她脸上的皱纹就不那么深了。“我现下觉得好过些了。”

“跟我说说,”斯克里普斯要求这女招待,“在本城有什么给我和我这鸟儿做的工作吗?”

“正当的工作?”女招待问。“我只知道正当的工作。”

“对,正当的工作,”斯克里普斯说。

“人家的确说过那家新开的水泵制造厂在雇人手,”女招待说。为什么他不该用双手干活呢?罗丹这么干过。塞尚曾当过屠夫。雷诺阿做过木匠。毕加索小时候在香烟厂里干过活。吉尔勃特·斯图尔特[32],他画过那些著名的华盛顿像,在我们这个美国到处加以复制,挂在每间教室里——吉尔勃特·斯图尔特当过铁匠。再说还有爱默生。爱默生当过泥瓦小工。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他听说过,年轻时当过发报员。就像车站上那家伙一样。也许眼下那车站上的发报员正在写作他的《死亡观》或《致水鸟》[33]呢。为什么他,斯克里普斯·奥尼尔,就不该进水泵制造厂干活呢?

“你会再来吗?”女招待问。

“如果可以的话,”斯克里普斯说。

“还把你的鸟儿带来吧。”

“好,”斯克里普斯说。“这小家伙眼下挺累了。毕竟对它来说这一晚真够呛。”

“我看也是这样,”女招待表示同意。

斯克里普斯走出去,又投入这城里。他觉得头脑清醒,能对付生活了。进一家水泵制造厂会是很有意思的。水泵如今是了不起的玩意。在纽约华尔街上,每天有人在水泵上发大财,有人变成穷光蛋。他知道有个家伙不到半小时内在水泵上就净赚了整整五十万。人家是懂行的,这帮华尔街的大经纪人。

到了外面街上,他抬眼望那招牌。试试便知,他念道。人家懂这一套,没错,他说。不过是否当真有过一名黑种厨子?就那么一次,就那么一刹那,当那小窗朝上开的时候,他自以为瞥见了一摊黑色的什么东西。没准那家伙不过被炉灶的煤烟闹了个大花脸吧。

注释

[1]这句话实在是英国诗人雪莱名作《西风颂》中的最后两行。海明威在本书中常常这样戏说。

[2]G.R.&I.为大急流城与印第安纳铁路的首字母缩写。

[3]密歇根州位于美国东北部和加拿大交界处的五大湖区,由两大半岛组成,中南部称下半岛,东面为休伦湖,西面为密歇根湖。曼塞罗那位于下半岛的北部,为一小城镇,佩托斯基在曼塞罗那的北面,为濒密歇根湖的港口城市。

[4]“邋遢妹”原文为lousy,和露西(Lucy)谐音。

[5]洛可可(Rococo)为18世纪初起源于巴黎的一种精致的装饰艺术风格,主要在建筑上,后来发展到家具、地毯等室内装饰品及绘画上。

[6]奇努克风为从纵贯美国中部的落基山脉东坡吹下的干暖的西北风,主要出现在冬春之交。

[7]指密歇根湖。德卢斯为五大湖区的内陆大港之一。

[8]该是指她生下来时所花的费用。

[9]实在这支歌曲乃是广为流传的《家,可爱的家》,由英国作曲家亨利·毕晓普(1786—1855)作曲,收入他的歌剧《米兰姑娘克拉莉》中,由美国剧作家约翰·佩恩(1791—1852)作歌剧台本,这支歌也由他配词。作者在这里又是戏说。

[10]博因瀑布城位于曼塞罗那和佩托斯基之间。

[11]斯特拉文斯基(1882—1971)为俄裔美籍作曲家、指挥家,主要作品有为芭蕾舞剧作的配乐及交响乐等,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作曲家之一。

[12]阿尔贝特·斯波尔丁(1888—1953)为美国小提琴家、作曲家。他7岁开始学小提琴,于1905年在巴黎首次登台演出。

[13]指1914年到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下同。

[14]大环(Loop)原指1897年芝加哥商业区由高架铁路组成一个环路的地区,约两平方英里,后泛指这一带地方,那里有全国最大的百货公司,区内的拉萨尔街有证券交易所等,有芝加哥的华尔街之称。

[15]密歇根州北部称上半岛,为一东西向的半岛,其北面就是这个苏必利尔湖,为美国和加拿大所共有。

[16]美国实业家乔治·普尔曼(1831—1897)于1865年发明这种铁路卧车,采用上下铺,两年后设立公司制造,租给铁路公司使用。

[17]大急流城位于密歇根州下半岛的西部,为该州第二大城,是美国成批生产大众化家具的中心之一。

[18]圣米尼亚托大教堂于1062年建成,为该地区罗马式建筑的代表作。

[19]佛罗伦萨的意大利语名为Firenze,这是诗人徐志摩用的译名,字面很美。

[20]他本想去南方的芝加哥或大急流城,可是在暴风雪中朝北走了,来到了佩托斯基。

[21]意为男同性恋者。

[22]乔治·霍拉斯·洛里默(1867—1937)在《星期六晚邮报》任职30余年(1899—1937),从普通编辑升任主编。该周刊大量刊出许多著名作家的文学作品,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

[23]威廉·谢尔曼(1820—1891)为美国内战时期北军将领,1864年5月,率领三个军从佐治亚州西北部进入,9月初占领首府亚特兰大,乘胜前进,于年底攻占东南部的萨凡纳港,把南军的阵地一切为二,促使它最后崩溃。

[24]这种小饭馆原名为beanery,意为专卖大众食品黄豆炖猪肉的地方,实在也供应其他经济实惠的饭菜。

[25]《日晷》文学评论月刊于1880年创刊于芝加哥,1918年迁纽约,成为观点激进的刊物,1920年后成为鼓吹现代文艺流派的杰出的月刊,于1929年停刊。

[26]斯各菲尔德·塞耶任《日晷》编辑时,曾于1925年春退掉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不可战胜的人》,所以他在这里加以戏说。

[27]柯立芝(1872—1933)于1921年当选为美国副总统,1923年总统哈定突然去世,他继任为总统,1925年在大选中获胜,对内厉行不干涉工商业的政策,使国家繁荣起来,对外执行孤立主义的政策。

[28]湖泊地区位于英格兰西北部坎布里亚郡,有著名的温德米尔湖和全国最高的斯科费尔峰。诗人华兹华斯诞生并安葬在那里,和柯勒律治及骚塞被称为湖泊地区诗人。

[29]英国剧作家詹姆斯·巴里(1860—1937)写的童话剧《彼得·潘》从1904年初演起,剧中永远不会长大的少年主人公彼得·潘就由漂亮的女演员反串。本书写于1925年,海明威的确在戏说,因为兰诺尔·乌尔里克后来还在好莱坞影片《茶花女》(1936,嘉宝主演)和音乐片《西北前哨》(1947)中任配角。

[30]指1889年为纪念法国革命一百周年举行的大博览会,著名的埃菲尔铁塔为此而赶建,为当时世界最高建筑。

[31]霞飞(1852—1931)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上半期中任西线法军总司令,大力挽救一开始遭到的惨败,并且在兵临城下的局面中保住了巴黎。

[32]吉尔勃特·斯图尔特(1755—1828)为美国早期的肖像画画家,开创了一种特有的风格,对下一代画家颇有影响。

[33]这是美国诗人洛威尔(1819—1891)的著名抒情诗。他出身新英格兰望族,同时是有影响的政论家、文艺评论家及外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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