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短短的一瞬间，一刹那。
华丽女子神情恍惚了一下。
她发现面前的秦慕容，好像在那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就像是……凭空消失，面前存在的就只是一块石头，一块木头，一件随处可见的平常物件。
但随后她又马上“看到”了秦慕容，他还是在那里。
然后……
不知道心中有所预感，亦或者是直觉，她微微做了个停顿，身子向后微微退了一步，尽可能伸长自己的手臂，单手刺出……这已经足以刺死秦慕容，她做的只是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罢了。
如此简单而已，绝对不是她心中怯了，绝对不是！
她如是告诉着自己。
可就在下一瞬间……
一道落霞华山断，太穹崩塌我不惊！
华丽女子呆立当场。
手中握着短刀，却再难前进一寸。
仅仅一寸，如若天涯隔绝。
秦慕容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无力的坐到椅子上，他咳嗽一声，嘴角有血渗出，却被他立即吞了回去。
“你明明……不会武功啊。”
华丽女子表情复杂的问着。
秦慕容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不过这次深入虎穴，原本打着乱拳打死老师父的心思，用直接的武力去对抗你们的阴谋诡计，没想到现在连这个屋子都出不去，外面纵使有数十暗桩，一万多军队，却都用不到……果然横冲直撞是不行的，这个教训，我认了。”
华丽女子道：“你会死，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虽然不尽善尽美，但总算是不负所托。”
秦慕容苦笑一声说道：“被毒死……还真是符合我现在的身份啊，不过咱们可不可以商量一下？”
“商量什……”
呲……
才说到这里，华丽女子怀中裹衣就出现一条裂缝，裂缝渐渐变长，整个胸怀大开。
随后一股鲜血冲中喷出，洒了秦慕容满头满脸。
华丽女子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勉力抬起头看着秦慕容，说道：“我的时间好像也不多了，可惜不能亲眼看到你死去了。”
秦慕容说道：“面对死亡，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没有。”
“怎么可能。”
秦慕容笑了笑说道：“我现在都挺有想法的，想着我死后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然后发现，我死都死了，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惜我身边这些人，却因为我的鲁莽而死去，怕是我会死不瞑目吧。当然，我脑海中想的最多的，就是如果我能不死的话，那该多少，我还能做多少事情，如何享受人生，如何左右命运，或者平凡，或者激荡，应该会很有趣吧……你知道吗？我之前做出个东西来，可以让人飞到天上去，从几百丈高的地方望下来，世界会变得跟想象中不一样的，那就是鸟儿的感受吧，风也自由，我也自由。”
华丽女子表情有些神往，咳嗽一声，鲜血出的就更多，身子颤巍巍的蜷缩一团，叹了口气说道：“我倒是没什么好想的，死都死了，还想什么。”
秦慕容摇了摇头说道：“不，你应该好好想想，比如……我说了我死后的坏处，对这天下的灾难，如果薛大嘴不死的话，那还好一点，起码有人能跟贾富贵对抗一下，但他也会死，姜映月也会死，那么贾富贵就会成为秦家商会的会首。你说他在得到权势之后，会做什么？”
“他能做什么，我怎么知道？”
“不，你应该知道的，他什么都不会做，因为做不了。”
“为什么？”
“因为他会死，身在牢狱之中的贾富贵，会死掉，不管是被你们影暗杀，还是被人毒死，亦或者是被陛下随便安一个罪名，直接处决掉，都是有可能的。”
“我们影为什么要杀贾富贵？”
秦慕容笑道：“连我都杀，还差一个贾富贵？之前我就说过，若是有天下的影子这样的组织，他要么就拥有极大的财富，要么就拥有极大的权势。为什么要这两点条件？因为只有当掌权者拥有花不完的钱，他才不会贪！即便他是正直的人，你觉得所有影组织中的人，就都是正直的？影里面的人……应该也有渗透进我的秦家商会吧？他们一定借由影的势力，爬上了高位，如果所有的大掌柜都死掉的话，他们就会第一时间得到秦家商会的权利……你是不在乎了，但若是那些人掌握了秦家商会，会做什么呢？”
华丽女子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了。
秦慕容又说道：“陛下跟我的关系，你们也应该是知道的，不管那些人做什么，你觉得陛下会怎么做？”
华丽女子还不言语，但表情却痛苦起来，也有些担忧。
秦慕容歪着头说道：“我不太明白，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不管是别人对你说，还是你自己看到的，有无数的人因为我的存在而变得……很凄惨，有些国家也因为我的存在变的很凄惨。但你也应该能看到，有多少人因为我的存在而变得幸福起来，你也能看到，大梁国因为我的存在，而变得富足起来。就拿北疆一战来说，若是没有我的话，大梁和北齐要征战多久？要打到什么程度？真要是两国都把国力消耗殆尽的话，不管是东离南晋亦或者西周，他们能坐视不理？放着天大的机会，按兵不动？”
秦慕容怅然道：“我是对这个世界有危害，但都是暂时的，一个世界发生重大变革，自然会有一些……牺牲，一些损失，但你们太小瞧百姓的适应能力了，你看到的只是很局限的东西，很特例的东西，你看到了因为无力支撑家族作坊而自杀的人，却没有看到绝大部分作坊变得更加红火，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也没有看到一些废弃的工坊，里面的人都跑去其他工坊或者直接来到秦家商会，现在过着富足而简单的生活，并且想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子子孙孙，一代一代。”
秦慕容叹了口气，又说道：“我的功绩，你看到了吗？就拿现在我修路这件事，战乱之下，天灾之下，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年轻人落草为寇？你没有注意到，自从北疆道开始建造以来，周边千里之内已经没有盗匪了吗？但凡酒足饭饱，出一把子力气，肯去刀口舔血的人终究是少数。”
华丽女子的表情愈发复杂起来。
兴许是马上就要死了，曾经从不去怀疑的东西，她开始怀疑了。
秦慕容继续说道：“幼有所养，老有所依，闲者有所工，智者有所场……这是我最求的世界，也是我在努力构架的世界，而想要做到这些，首要的条件就是物质的丰富，如果全国的粮食都不够百姓吃，就像之前的北齐一样……那还谈什么大义？打就是了，抢就是了，反正都要饿死了，还有什么会比饿死悲惨吗？”
“真……真能达到那种……那种天下吗？”
秦慕容耸了耸肩，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在努力。首先就是要让物质丰富起来，当人们不再因为一碗粥而出卖自己的性命尊严或者身体的时候，我们才能去谈一些其他的东西。所以我先是改变耕地方式，再改变税收体制，农田并没有那么多，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所以我正改革着工匠体系，也就是商业体系。这样才能让整个天下的财富都多起来，粮食越来越多，其他一应生活用品也要多，百姓兜里的钱财也要多……国家收税多了，用于基础建设的钱就多了。”
说到这里，秦慕容转头看向一旁，说道：“这个院子里就有果子，你知道大梁城中很精贵的果子，要花大价钱的果子，在某些地区，却是百姓深恶痛绝的东西吗？几天吃不到一粒米，只能吃山上的果子，吃的肚子里全是酸水，面黄肌瘦，稍微一弯腰，就忍不住呕吐出来……如果那些果子被运到大梁城中，换些米粮，那么大梁城中的人有果子吃，而山里的人也有米粮吃，这不是很好吗？”
华丽女子说道：“是很好，为什么他们不这么做？”
秦慕容叹了口气道：“路啊，没有路啊。从深山中出来，别说背负着果子，就算是人走出来，也要备好不知道多少年积攒下来的盘缠，翻山越岭，九死一生，才能从大山跑到城里去。人都出不来，这果子能出来？”
华丽女子愣住了，因为她回想起来，自己经常见到这样的山野！
秦慕容说道：“所以要有路，有了路，有了马车，天地通途，南北一线，果子换了钱，米粮进了山……看？是不是大家都幸福起来了？而修路真的很贵很贵，若是让那些山里人用财富去积攒，怕是用上千百年都不可能开出一条路来，所以国家会调拨金钱，从那些有钱的地方抽调一些钱，放到那些没钱的地方，把路修起来，山里的人才能温饱不愁。国家的钱从哪来？税收，而按照传统税收，国家抽的都是百姓的血汗，你知道吗？大梁城周围几座城市已经不跟农户收税了，而去年大梁国的税收，仅仅因为秦家商会的存在，就整整多了三成，这三成，除了有一成陛下用来修缮宫殿建设军队抵御外敌之外，其余两成陛下都送到各个道郡，用来做这些地方建设了，你说……我的功绩大不大？百姓当我是神，我并没有脸红，我配，我真的配的！他们供奉那些不能给他们带来一粒米的神仙，真的不如来供奉我的。”
秦慕容转回头来，有些无奈的看着华丽女子，悲戚的说道：“但你却还称我为恶魔，仿佛替天行道一样，费劲千辛万苦来算计我，来杀我……你们跟天下百姓到底是有什么仇？别人吃饱，你们不爽吗？看别人饿不死，你们不高兴吗？看那些山里的农户吐着苦水，面黄肌瘦的孩子死在草席上，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你们就高兴是不是？心里就痛快是不是？看着地方官员如同吸血虫一样把原本就贫瘠的百姓再盘剥一遍，身上再无一点油水，你们就兴奋是吗？没有我的话，刚刚建立起来的整个监察机构就要消失了，大梁国再次恢复成一片腐朽，一片狼藉，你们就发自内心的感天动地是吗？说实话，你们真的有点反人类啊，你们说我是恶魔，我倒是觉得你们有可能不是人类，因为你们见不得人类一点好啊。”
这些话，秦慕容没有激动的说出，而是用一种很温柔的口吻，清晰的把每一字都塞进华丽女子的耳中。
秦慕容是委屈。
真的委屈！
华丽女子呆呆的看着秦慕容，满脸的错愕，满脸的不可置信。
秦慕容说道：“你不要用这种表情看着我，其实这些事……你都看见了，不是吗？像你这种江湖儿女，走南闯北的，各地的细微变化，当地人兴许体会不出，但你还看不到吗？这几年，大梁国哪个地方不是一日三变？脸上挂着笑容的人越来越多，你当这些都是谁的功劳？你们影吗？你明明都看见了，但你坚信自己所坚信的东西，你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常年的习惯成了信仰，病态的信仰，让你认为影什么都对。而现在你要死了，人死之前就是会想很多，很多曾经被你忽视的事，你都能想起来，那么……现在你再说，我是个恶魔吗？”
“勉强……勉强算是好的恶魔。”
秦慕容忍不住苦笑起来，说道：“还真是个强硬的丫头。”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只是不想让我死的安稳。”
秦慕容叹了口气，说道：“你有这种想法就很好了，大家就有得谈，有了商量的余地。”
“谈什么？”
秦慕容道：“你有解药的。”
“你想让我把解药给你？”
华丽女子眼神戏谑。
秦慕容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给小兰。”
“那个女孩？你的丫鬟？”
“是的，你只救她一人，而她能够救你。”
“救我？”
华丽女子低头看着自己正在流血的胸口。
伤口从锁骨起，一直到小腹，若不是她用力量压着，现在肠子都要流满地了！
“你在开什么玩笑？”
秦慕容道：“不信？那我们就来打个赌好了，赌你我的命，也赌这个世界的……未来。”
“怎么赌？”
“你救她，她救你，你活了，可以选择立即离开，也可以选择给我们解药，然后我会把你留在身边，你就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自己的心去想，我到底是个魔鬼，还是个神明。”
华丽女子想了很久。
“这个赌局，好像不亏。”
然后苦笑道：“可惜好像不成立，因为我过不去的。”
秦慕容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一步，便一口鲜血吐出，身子摇晃几下。
两步就到小兰面前，但就是这两步，却几乎用掉他所有的气力，眼睛赤红，眼角都流出血来！
他硬生生把小兰拉到了华丽女子的身边，然后就一下子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七孔流血，彻底昏死过去。
昏过去之前，只跟小兰说道：“救她，这是命令！”
华丽女子呆呆的看着秦慕容，又看了看正怒视自己的小兰。
她叹了口气，说道：“还是不对等啊，这丫头好了，我却要被她杀死……不过早死晚死，都是死，活下一个小丫头，好像也无关紧要。”
说着，勉力伸出手来，在小兰的嘴角上点了一下。
小兰就觉得好像有种奇怪的东西被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下意识吞咽下去，腹中突然一阵绞痛，让她全身痉挛，汗水洗地。
半响后，疼痛消失，身上却多出了一些气力。
她颤巍巍的站了起来，靠近华丽女子的身边。
两个女人对视着。
他们都能看出来对方的想法，此时不用做什么掩饰。
想杀人的，等着被杀的。
可下一刻，小兰直接拿出包裹，摊开来，里面是各种小瓶小罐还有针线。
然后酒水冲洗伤口，小针在伤口上快速的缝了起来。
这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
华丽女子咬牙说道：“我以为你会杀我，没想到竟然是想要在我死前再多受些痛苦，你这小姑娘倒是超乎我的预料，也是心狠手辣的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