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迭生亦然,如果他能走进教室去看一看今天那些学生的画板,定会发现模特是她。可他,没有去。他这个人有些洁癖,刚上完课的教室,着实有点乱,颜料啊,铅笔削啊,不说到处都是,至少还是有的。阿姨根本还没有来得及打扫他便来了。
“走吧。”
那是一副水墨丹青画。画中是一个下雨天,一位长发女子身着素衣撑着伞站在河边;河中间有艘穿正在慢慢行驶,与她渐行渐远,船上仅有船夫,未见任何人。可女子一直望着那船,神情落寞。
秦放看过画之后,接连摇头,“此画画法太过粗糙,色彩的运用也不均匀,忽明忽暗。整幅画看下来,也就这烟雨朦胧的天气让人觉得这是出自专业人之手。”这意思在明显不过,这幅画实在是没有购买的价值,甚至在他看来有些不入流。
秦放说完,见没有回应。回过头看见徐迭生正盯着另一幅出神。
那是一副女子肖像画。画中的女子身穿一身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手握长剑,立于断崖边。身旁围绕着几只蝴蝶,身后是一颗光秃秃的桃树,有叶无花。女子的脸颊似有泪垂下,一双杏眼满目沧桑。
他湿了眼眶。手指抚着那画中女子,轻声低喃,“卿墨。”
那一世的她,出嫁那天。他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与苏逸辰走上大殿,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她的脸被笼罩在喜帕之下,他不知她哭了没有。他只知道,那一天的她看上去尤为寂寞与凄凉。
其实,他何尝不知。她背负的东西太多,太沉重。生来,便是霓裳国未来国主。她肩负着整个霓裳国的命运,她步步为营,步步算计,唯独没有算计过他。
他记得14岁的她,跪在大殿之外,整整跪了一夜,只求花菲不要将她嫁与苏逸辰。他陪着她,跪在她的身后。
那晚,花菲出来了。走到他的身边,对着他的胸口一剑刺了下去,语气生硬,对话花卿墨说,“他的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她未说话,看着她的母亲。她知道,她母亲是认真的,几年前她叛逆,她容忍了,不代表她就放过她了。那一刻,花卿墨终于明白,如果没有苏逸辰,还会有其他人,但这个人绝对不会是西焕。
突然,花卿墨整个身体坍塌了。她看着西焕,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苍凉。是啊,花家与西家怎可平起平坐?她怎么就会糊涂了呢?尽管,他是陪着她长大的西焕哥哥,陪她读书习字,陪她骑马练武,陪她疯,陪她玩,陪她闹,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只恨,为什么她生在了花家;为什么她生来便背负了这么的责任和义务。
她缓缓站起身,背对着他,说,“我嫁。”如果以她的姻缘来换取西焕的命,是值得的。
与其说嫁,倒不如说是入赘来的准确。霓裳国的传统向来是传长子,管他是男是女。故而,长子结婚,如果长子是男,便是娶;如果长子是女,便是男方入赘。
婚期前一天,她说,“父皇,明天我要西焕陪着我。”
花菲看着她半响,“好。”
他陪着她,从起床的梳妆打扮。眉,是他亲自描的;腮红,是他亲自上的;发髻,是他梳的;凤冠霞帔,是他亲自给她戴上,穿上的。她坐在梳妆台前,纤细的手指拿着唇脂,轻轻一呡,问他,“我今天好看吗?”
他站在她身后,望着镜中的花卿墨,那是模糊的,“好看。”
是好看的,粉面一点朱唇微微合拢,神色间欲语还羞;脸颊如粉色桃瓣,一双含水的眸道不尽的千言与万语。他拿出喜帕,轻轻落在她的头上。她看不见他落下的泪,他也看不见她落下的泪。如此,也好,就当对方都是高兴地,毕竟是如此喜庆的日子。
他搀着她走出子乘殿,她叫退了鸾轿。她说,“小时,是西焕哥哥你带着我走过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今天你再带我走最后一次。”
于是,他搀着她,走的小心翼翼。走过小时候玩耍的御花园,穿过小时候躲迷藏的假山,趟过小时候嬉闹的池边,再跨过一道道宫墙,终是到了大殿之外。他把她交于宫女,“此生,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日后,他与她便只能是君臣,再无其他了。
“好。”
秦放叫了几次,徐迭生都未有反应。他不懂,不过是一幅普通的肖像画,怎会让他看的如此入神。他推了推徐迭生,“怎么了?”
徐迭生回过神来,背过身拭去眼角的泪,“没事。”
这幅女子肖像图,他自然是买下了。回去的路上,秦放一直问他,那么多好的佳作,为什么偏偏选了这幅。他笑笑不语。不是不说,是说了怕是他也不会信的。
那副画,他买了一个很精致的画框将它裱起来,挂在了卧室墙上。
跟很多人习惯晨跑不一样,他喜夜跑。一身运动装,戴着耳机,围着沿海公路跑上个一个小时左右,似乎一天的疲惫都会烟消云散的。夜晚的东州是美的,也是孤独的。美的是城市的景,独孤的是城市来来往往的人。
白天,每个人都衣着或正式,或鲜艳;每个人都喜笑颜开,高谈论阔。是的,在白天无人敢掉以轻心,那是会让人一眼都看穿自己的时刻。可,夜晚不同,它的黑色就像披在每个人身上的保护色一样,就算你哭的梨花带雨的从人群中走过,也不见得会有人看见。
快九点了,他点开萧清然的电台,她的声音无疑是夜跑最好的陪伴。
跟徐迭生同样期待萧清然声音的还有顾南城。华清的调查,自然也查出来了萧清然当电台主播一事。
一杯红酒,随着他的手轻轻摇晃。听说,人生与酒,皆是用余味定输赢。
输赢。
何为输?何为赢?就像他曾问过顾卫华,“随着顾氏集团越做越大,你的身价也越来越高,你幸福吗?”
那年是在美国,春节。虽说在西方春节不似在东方过的这般浓重热闹。但过节的气氛还是有的。顾卫华没有立刻回答他,拿着买回来的小灯笼一个个挂在门口的风景树上,过了好半响,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幸福是什么?”
自他出生以来,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小时候问过一次,被扇了一巴掌,便再也没有问过了。他与顾卫华是母子,却又不像母子。所以,相处了几十年,他们不懂彼此。可在那天,他有一阵的恍惚,似乎他的母亲是悲戚的。
同样的开场白,萧清然的声音传来,或许经过某种介质的处理,她的声音比在平常听出来更加的清脆干净,就像一股电流能酥麻人的神经。于是,在这夜的东州,两个男人听着电台,一人是嘴角含笑,迎风慢跑;一人是忧思难解,小酌红酒。
一大早接到徐宅的电话,让他今天务必回家一趟。心思如尘,徐徐回来了,他知有些事情也该落定了。回到徐家,徐徐比他早到半个多小时,正在花园逗大白。
大白是他五年前买的,本来他本打算把他养在公寓的,可也知他没有这么多时间照看它,便养在了徐宅。除了学校的教学任务,心理诊所每周也是要抽出时间去的。虽然有周以棠在负责,但是一些对于那些指定要他看的病人,还是要去的。
大白每次看见他回来,总是会高兴地摇晃着尾巴跑出去要抱抱,真是有什么样性格的主人就会把宠物养成什么性格。徐教授以后找萧清然时常要抱抱。起床要抱抱,上班前要抱抱,回家后要抱抱。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他蹲下身抱起大白,怎么觉得比前几天重了呢,“是不是又偷吃了?”
大白似乎听懂了爸爸在嫌弃他长胖了,挣脱开跑到徐徐的怀里,冲着他炫耀,“哼,姑姑不会嫌弃我。”
一张圆形的餐桌,徐忠善坐在他与徐徐之间。这样的情形,有多久了。是很久了,久到三人都有些尴尬,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餐桌是静默的,人也是静默的。一道道的菜端上来,全是他与徐徐爱吃的。他忽然察觉到,自从自己搬出去住以后,每次回来要不就是吃过了才到家,要不就是要到饭点就离开。他觉得,徐忠善是不需要他陪伴的。因为,温秀容的存在,父子之间的芥蒂始终存在。今天温秀容不在,到让徐迭生多少有些意外。
徐忠善拿起筷子,“吃饭吧。”
他注意到,父亲的眼眶有些泛红。看来,厨师没有换,菜还是原来的味道。那一道冬瓜排骨汤,味道清淡,冬瓜炖的很烂,入口带着清香与丝丝甘甜。这是他小时候最爱喝的汤。这顿饭,他喝了两碗汤,吃了四块冬瓜,以至于都没有怎么吃主食。
徐忠善在笑,笑的脸上的褶皱都多了起来。他看见了,徐徐也看见了。
她给徐忠善盛了一碗排骨汤,“爸,你也喝点汤。”
他恍然觉得回到了小时候,妈妈还在,也是这样的一道汤,因为他喜爱喝,整顿饭下来光顾着喝汤了。妈妈也是这样给徐忠善盛了一碗汤,“你也喝点。不然都快被生仔给喝完了。”
徐忠善总会温和的笑着说,“生仔喜欢喝汤,这点随我。”
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父母是很相爱的。为什么突然就分离了呢?为什么妈妈走了?陪在爸爸身边的那个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女人呢?入侵者。对,他对温秀容的定位一直是入侵者。
他始终低着头吃饭,徐徐跟徐忠善的交谈,他听得模模糊糊。此刻,他的思绪在多年以前。
“爷爷现在还是住在别苑吗?”
“嗯。”
徐祠厚搬离徐宅是在温秀容住进来之后,他一个人带着徐宅之前的老管家住进了距离徐宅三十公里的素兰阁。那是一幢两层楼的精致小苑。深处一处半山腰上,面朝大海,屋后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每天清晨醒来,总会听到鸟叫声。时而,还会有海鸥落在屋前的院子里。他觉得,比起徐宅倒更适合老年人修养。
他记得徐祠厚离开徐宅那天,背着手走的很慢。走到门口时,回过头看着徐迭生,“好好待他。”至今他也不懂为什么徐祠厚要说这四个字。
吃完饭后,徐徐挽着徐忠善,他跟在两人身后,走在花园的小径上。徐宅很大,光是花园就占地500多个平方。因为梅琼喜欢花,徐忠善便扩大了花苑面积,一年四季徐家花园都是花香四溢。尽管梅琼离去后,这些花依旧被呵护的很好。
春季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栀子花,夏季的迎着阳光而开的向日葵,挂在树上的石榴花,秋季开在围墙上的蔷薇,绽放在池里的睡莲,冬季梅花与玉兰,红与白的交错到让徐宅在寒冷的冬季增添了一份春的气息。然而,梅琼最爱的是樱花,可花园里没有一颗樱花树。
有次徐忠善让管家去买了几颗樱花树,花匠忙碌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栽种好。大家都以为她看见了会满心欢喜。可是,徐忠善等来的不是一个妻子惊喜的表情一个感激的拥抱。那天的梅琼,是徐迭生见过最忧伤的。她站在樱花树上,那是新盖的泥土,还能闻到泥土的芳香。
她站了多久,徐迭生不知道。那年,他才五岁,到了夜晚九点多便犯了困。第二天早上起来,梅琼靠坐在樱花树下睡着了。他走过去,唤着,“妈妈,妈妈。”
梅琼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儿子,抚摸着他的脸,泪水在梅琼的眼睛里跳舞。那天早上,吃过早饭,妈妈开车送他去幼儿园,分别的时候,她紧紧的抱着他,“记得要好好听话,好好读书。”
还有一句是“妈妈爱你。”
那天他回家便没有看见梅琼了,她的东西好好的放在卧室,可人却没有了。徐忠善沉默,不管他怎么问,就是不开口。也就是从那晚开始,每晚的睡前故事是徐徐给他讲,似乎做什么都是徐徐陪着他,直到她离开。现在想起,那年徐徐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面对父母离异,父亲再婚,面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她给予的是温暖陪伴而不是疏远憎恶。
所以,徐迭生憎恨樱花树。他认为如果哪天家里没有栽种那几颗樱花树,梅琼便不会走了。尽管长大后,他也知,带走妈妈的不是樱花树。但是他仍旧很少再来花园。
一世有着一世的牵挂和羁绊。就如同那次课堂上他说的,没有谁可以逃脱情这个字。亲情,友情,爱情,世间皆是情。人情世故是情,爱恨情仇也是情。情这个东西啊,贯穿了人的一生。情字拆开来讲,左边便是个心,故而它牵动着心的一举一动。
现在正值夏季,池里的睡莲开的正欢。一阵风袭来,睡莲跟着风移动,竟有些像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般。徐忠善一直是笑着的,他知道。似乎这不是前段时间非要逼着自己去林乔订婚的那个人。
商业联姻,司空见惯。与林家的结亲,不可置疑会让盛世更上一层楼。若要用他的人生来为盛世开疆扩土,他是万万不答应的。
盛世于他,无任何意义。他不喜商场的浮华,也厌烦商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或许看到的上一世算计的太多,心力憔悴,这一世他只想安稳度日,平淡一生。权力名望不求,只求一人心便可。
经过订婚宴这事一闹,徐忠善便也未在强求,多年的固执好像在一夜之间想通了。就如现在,他看着他,问道,“盛世若交给你姐姐,可以异议?”
是的。盛世他不接手,总要有人来管。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有了白发,抬头纹有了好几道。老了,该退了。
“没异议。”
那天过后,徐徐便回家住了。而他仍旧住在自己的公寓,偶尔会回去吃一两顿便饭,但很少在家里过夜。每次他走,徐徐总是欲言又止。他知,她想说什么。但是她也知,说了他不一定会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