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影麻利站起从床上扯来锦被,给雪瑶严严盖上,席地而坐,将她抱起揽在怀中,过了许久,才觉得雪瑶的身体慢慢回暖。微影叹息,声音低缓而又遥远“一直以为如你这般骄傲美貌,深的少主之宠,又声名贵重的女子,过的该是何等的惬意和自在,长成之中是多么的幸福和美好,原以为你的高冷是无暇理会别人的目光,也不需在意别人的感受,是高高在上自然而然与生俱来的优越。”雪瑶沉浸在黑暗中的意识被微影的声音缓缓带回,微影的话一字一句进入耳中,又从另一侧全部流出。看着雪瑶的双目缓缓回神,犹豫片刻,神色愈显凝重,语气也更沉重认真“原来这不过是掩饰你心底深处不安和卑微的假象而已,你的清冷是因为你根本不敢欢喜,你的少言是你没有勇气多语,否则你刚才为什么不推门进去,问清是由究竟,因果始终?”
“是,我不敢”
“入京我不敢过问长姐自己的身世,姑姑面前我不敢过问自己的身体,路尘面前我不敢过问谷外的事务,更不敢过问你们漠北存在的理由,我害怕,害怕知道某些真相后会失去更多,我自小失去父母,失去自由,失去健康,连畅快的喝一口水,吃一碗饭,呼吸一口空气,甚至哭、笑、言语都不能随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从早至晚淹没在如海的医籍和药房之中……”雪瑶和微影与其说是对话,其实更是自己各自缓言喃语,不像是说给对方,只是被压抑得无从排遣,自我言说。
“我生在富庶望门,是嫡出的长女,自小受宠骄傲,母亲因病逝去,庶母哄我去庙里烧香,将我骗入山林,推下悬崖,被树枝挂绊,后又被野熊追咬,即便如此,还是侥幸留了一命,被一上山砍柴的老人带回救治。几个月后,当面容全毁,身体瘸拐的我回到城中,才知道,庶母造谣我与人私奔,父亲突发暴病而亡,庶母招赘一男子上门,将我柴家霸为己有……”微影说着身子无力的靠在墙上,仍紧紧将雪瑶拥在怀里,平日冷毅的双眸止不住泛出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的往下淌。
雪瑶似乎被手上的湿热浇醒,微微舒展了一下身体,眼睛终于从斑驳细纹上移开,闭上眼睛,在微影的怀中睡去。
南宫王妃的神志已然开始恍惚,容颜苍老的如同霜打凋零的残花,雪瑶站在帐前,心中感慨,对一个如此在意容颜的王妃来说,神志不济或算幸事一桩,南宫牧最后决定让王妃自然归去,不再强行用药物拖延。
既然姑姑借南宫牧之口指引自己去往天山,那么不妨早日离去,也好让姑姑安心。这日雪瑶向青木此行,两人闲话许久,青木大事小情反复嘱咐许久,雪瑶笑到“姑姑放心,我难得出来一趟,滇南风景秀美,崇尚医道,造诣颇深,这里盛产名贵药草,我正好四处游玩几日,若能再寻些名贵药草对我五感怪异有益更好。”雪瑶此语之意明显,暗示自己将按照姑姑的意思准备去往天山方向寻医。
“也好,我传信给路尘,要他放下雪谷事务,陪你在这好好游玩一段日子。”
“先不必叫他来,我若在此觉得有趣,要居上一段时日,再叫他来也不迟,若我不几日便要回去,岂不是让他来回奔波。”雪瑶笑着拒绝,毕竟她真正想要去的地方并不是天山,想要做的也并不是前去求医。
次日,雪瑶辞别青木,带着微影两人走出南宫王府,朝滇南之西的天山方向而去。两人并不在意自出王府就跟在身后的尾巴,索性带他们几日,回去复命也好让姑姑放心。
眼看远处山脉连绵起伏,云层之下万里无尽,雪瑶和微影相视一撇,转眼间便将跟着身后的尾巴远远甩掉,两人坐在山脚一处背阴之地休息,雪瑶接过微影递过来的水囊,浅饮一口,拿在手中,温语说道“我不会进天山寻找浮白阁”
微影回过头,投来询问的眼神,雪瑶认真的说道“如果你愿意跟着我,就不能告诉任何人,如果你觉得告知路尘是你的职责,那就不必跟着我。”
“少主命让我奉郡主为主。”
“好,那我们即刻返行回雪谷,去我习医的地方,姑姑不肯告诉我的,那两个地方可能会有答案。”雪瑶温和的语气中有着非去不可的坚定。
“你宁可自己去找,也不想问?”
“即使找到原因,也改变不了什么,我所做的不过是自求心安罢了。诸事随缘,能查到多少算多少?查不到的,就当是不该知道。”
“你想知道什么?”
“不知道,想回去认真的看看,从小长大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
微影曾瞧见,漠北中有人密捕山贼恶霸圈养积聚,后来偶然得知是专门运送与少主之用,虽然自己不知道作何用途,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但这样的事情交由漠北秘密进行,应该不是善事。微影觉得不管少主还是漠北,曾行何事,总归与路雪瑶无关。身体有异之谜真相残酷,内心备受摧残煎熬,如今又执意回雪谷,嘴里虽说不在意查到多少,可看她的意思,心里未必真是如此。
依着雪瑶的意思,两人秘回雪谷,梅园自从青木离去后,无人前往,两人白天隐在梅园,晚上雪瑶去各处查找,几天过后的夜里,雪瑶带着微影移去烟韵涧,刚从侧面的入口走进,便发现涧内居然有人,尾随至天亮,四人一直仔细翻找什么,动作轻微,手法熟络,雪瑶正想出手,被微影拦住,雪瑶会意,将她带至涧内一隐蔽的高阁处。
“他们是漠北的人?”
“是”
“在干什么?”
“不知道,漠北组织精简,部属各有所长,事务分由井段富巫四位长老掌管,每位长老管辖事务各属一筹,同一长老管辖之下,各人之间执行的任务,相互间也不得而知,只是偶尔之间有需协助,照面一下而已。”
“他们所长是什么?”
“不知道”
“你看他们手法灵敏利落,翻拿起放皆轻柔稳妥,所有物件归放原位,而且我看他们出入轻便熟络,应该是采窃高手,而且不是初次来查。”
“要他们离开吗?”
“不用,让他们找吧,我们去山里转转”雪瑶说完从容转身,带着微影从北侧门离开涧内。
两人在树影摇曳间穿梭灵敏,最后落在一山腰突出的大石上,雪瑶静静凝视北边雾缭云绕的山峦叠嶂,过了许久回过头,神色已无往日的清冷,眸色温和,脸上泛着淡淡忧伤,卸下往日伪装的面容,显露出超脱束缚的安定,气息平和,语气平淡而自然的对微影说“师公告诫,北山后是处断崖,崖深壁峭,危险难行,且不长药草,所以不许我与路尘前往。在烟韵涧多年,唯师公话是从,不敢违逆,今天想去看看那绝壁悬崖上下的风景”往日雪瑶只要想及多年的约束冷待,想及烟韵涧,心中总觉难过,如今知道自己五官奇异,不过是师公为了便于自己研制药物而为,在他心中,既非亲人也不是徒孙,只不过是个可以产药的药兽而已,顿将过往那么多年的伤心难过释然。人啊,只会为了自己所在乎的人而耿耿于怀,如果不在乎了,一切就看淡了,那么他们所行所为,不管是否会令自己不快,皆不会有根植于心的痛。
雪瑶找到壁内一可落脚地,遥视整个山谷。靠北一侧峭壁直切而下,山石险峻,附着石上腕粗的藤蔓蜿蜒,枝蔓上零星几片绿叶。另一侧是座矮山,崖底处有大片极缓低坡,可能因受夏季从高处流下的水流冲击,底下缓坡上植被并不茂密,稀稀疏疏刚遮住土石。雪瑶凝视着在山势起伏的烟韵涧,这条看似普通的崖谷,即便自己高站百米,崖底散发出的气味还让雪瑶的脸色愈加黑沉。旋身而下,落在缓坡之中,目不转睛的盯着地面,轻迈缓步,屏息凝气。每走一步,好似用尽力气,一步一步,面如死灰,越走越慢,已似残影轻飘,不肯停歇,直至太阳西斜,崖底光线渐暗,雪瑶再走不动,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远远跟在身后的微影冷冷说道“将这片草皮掀开”。
微影不解,提气发力,微影周遭数百米顿时灰蒙弥漫,草植覆盖的土沙石块瞬间向四周狂舞。雪瑶一动不动双目死死盯着乌瘴落去的地面,裸露出大片的尸骨遗骸,一具挨一具,排列有序,雪瑶移步在这尸骸丛中,看着或黑或白的横陈的遗骨。
雪瑶看着崖谷的入口,仿似一条恶龙张开巨口,飞速凶狠逼来,一旁的山崖快速后移,在天旋地倒间明白为什么这些年被禁止来此,路尘独步天下的武功,漠北密营的存在,莫名失踪的地痞恶霸,药效判断比自己更精准的路尘,天鸩婆婆对师公出言恶语,死不相见,姑姑移居梅园不出……。躺在冰室内的青芙姑姑,师公说总有一天她会醒来……,雪瑶突然仰天嘶吼,迸发内力,更大范围的土石植草被掀去,望着看不到头的皑皑白骨,雪瑶嘴角鲜血滴滴,将身上青色衣裙染红。
自己被喂养九草,培育出冠绝精湛的医术,是为研制起死回生之药,是为了躺在病室当中的青芙姑姑,难怪师公坚信,说她定会醒来……。
新制药物药效难测,所以就有了躺在这里的上千尸骨。试药之兽,以人为佳,枉顾性命,最为恶毒,而他们皆是作为药兽,送入烟韵涧内测试自己研制的药物。那些颜色发黑的骸骨,明显是毒素蚀骨,这众多骸骨集聚在一起散发出的药物气味,虽被土埋却实难遮掩。
雪遥静静站在原地,西下的太阳将她的影子拉长,再长,直至太阳被西山吞没,残阳丝丝消退,直至天地昏暗,万物沉寂,而雪瑶周身散发出的冷肃还是让微影不敢靠近,多年不曾有过的恐慌涌上心头,远远看着身型单薄的雪瑶,恍惚间觉得是一片漂泊许久的枯叶,下落之时竖在地上,虽在摇摆,却可能会随时就此伏地衰败腐烂。
嘴角的血慢慢停止,雪瑶双眼模糊,回想天鸩婆婆曾有言,说自己所研习的药理,早超一般的歧黄救病之术,药即是毒,毒亦是药,药即是毒,毒亦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