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帝吴皓在初登帝位的那几年,不能不谓之勤恳勉励,心系民众。那时虽称不上昌隆盛世,百姓亦可安居乐业。大皇子突殁,俪贵妃病逝,吴帝性情大变,盛怒之下,开始征讨之举,意在堙灭乌桓全族。乌桓联合周边国度或族部,合力抗吴,战火开启,很快绵延至边境多国。要知战火起,朝堂沸,对外作战,亦是朝堂的博弈,上下几方利益牵扯,使得战争断续不绝。
不管是权贵皇帝还是平民百姓抑或鸟兽蝼蚁,都有其生存之道,只不过有人可以呼风唤雨,拨权弄势,而有的是辛苦劳碌,奔波求生,还有的便是汲汲营营甚至不惜以命求存。战祸席卷周边各国,千千万万平民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求存,苦不堪言。你在周国各界网络的作恶犯科作为药兽之徒,其中恐不乏是被苦境所迫,被逼无奈,这才堕入罪渊。”
“若说有君王气度,吴帝众子之中你拔头筹,只是你身世特殊,此生再不相识,与帝位无缘。惠王优柔重情,性格孱弱,符氏一族弄权跋扈,难以担当国之大任。恒王骁勇,喜好征战,笼络部署,他这些年眼看着黎民百姓因战火纷飞而流离失所,不仅不思安民,反以战邀功取宠,国库空虚,庞太师这些年已游历为名,在吴国上下索取,敛取贪墨,而得支持恒王养兵掌权。他勒取贪官污吏,那些为官办差的再去榨取万千百姓,说来说去,为了庞氏一族稳掌兵权,置吴国上下百姓与水深火热,衣敝履空之中。九皇子倒是豁达通透,可惜年纪尚小,一出生就没了生母,被寄养在兰妃处,年幼之时便跟随庞太师四处奔走,就因着与兰妃的牵连,本在朝中势力不旺的母族,早被庞家拉拢支持恒王,根本没有夺储之意。四皇子体弱多病,八皇子天生眼疾。唯有宁王自小受鸿儒受教,博学多闻,心系百姓,他深知百姓富则国家强,痛心吴国多年征战致使国家贫弱,民不聊生,在朝中主张息战养民,睦邻共处。身为皇子,能稳立朝堂,替天子办差,自有他的心机城府,单看心怀家国百姓,宁王乃为众皇子之首,百姓之福……”
路尘微微低头,认真聆听云浮白之语,他的话言简明了,实而不虚。自己准备这许多年,其中的事情比云芥子知道的更多更清楚,他靠近宁王,取信宁王,是想借助宁王的身份,彻底查清楚当年被劫杀的真相。未曾料到自己的身世真相竟是这般荒怪不经。所以他现在只想远离朝堂,遁隐江湖。
云芥子见路尘仍旧一语不发,径自而言“宁王开蒙便受教于庄荀,他行事严谨,做人磊落,不慕名利,不贪权位,心怀治国良策,学之大家。宁王拜其座下受教,如今困于朝堂之争却仍有悯民治世之心,若得天下,即便不能成为千古明君,却也可治国以安,百姓安居。”
“自你知其当年真相那刻,或许便立意远离京中的是非旋涡,异位而处,离开确是上上之选,你的母妃在多年前宁愿忍受母子生离,也要将你送走,谁知辗转兜走了这么多年,还是被卷了回来,不得不说这是命中注定,你虽与帝位无缘,却身负有安济百姓之责。”
“路尘不敢也不愿再扛此重担。”路尘思绪已然恍惚,只随心中本愿机械的说了这么一句。
“古一的对对错错终随他离去盖棺已有定论,他嘱咐你辅助宁王,未必没有引你找寻真相之意。因为他知道,一旦你的记忆有所恢复,凭你的才能,任何人都无法阻止你去找寻真相。我避世多年,守护浮白阁,不可出山插手世事俗务,而今几国百姓陷于战祸多年,我实在是于心不忍”云芥子又叹“吴帝对外征伐,乌桓为首,私传吴帝因大皇子在出游乌桓途中失踪而怒,这才生起战祸,如今你知晓当年大皇子失踪原委,该知吴帝怒从何来了吧?被视为至亲,最受疼爱的长子竟是外族之人,莫说他是天子,权倾天下,便是一般寻常百姓,也不能忍得这个,战火祸起之源……”云芥子似不忍再言,端起茶杯,低下头去。
路尘从自己的迷蒙的悲懵中缓过神来,是啊,吴帝征讨乌桓,祸起之源无非是因自己乃为异族之子,并非吴帝所出。
“当年乌桓大公主嫁与吴帝为妃,甚得圣心,恩宠极浓,生有一子,吴帝极为疼爱,你记忆渐复,当年他如何待你?”云芥子淡淡的几句又牵得路尘心底一阵剧痛。
幼年之时,母妃是父皇心中所爱,对自己更是百般疼爱,万般关怀爱重,那宽厚的情谊,不是为帝的恩宠,而是舐犊的情深,路尘心底的酸痛阵阵翻滚而来。吴帝,当时是自己在这个世上最坚定的依仗,最信任和敬重的父皇,也是他亲自下令,伏杀自己于出游途中,秘卫出手,心中对自己的身世该是何等激愤。滂沱大雨之夜,他身处皇宫,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等待消息,可否有坐立不安或在心底曾有过那么一丝丝的不舍或后悔,激愤之余是否还有心痛和不忍。当他知道自己生死不知,踪迹不明之后,是痛恨没能将自己身首异处,还是稍稍释怀,由上苍见怜任其自生自灭。想到此处,心中更痛,无论怎样安抚排遣都无法消减。
“你的身世,他的杀意,这消抵平。可否细想想当年他对你的疼爱,从襁褓之亲到蹒跚走路,开蒙教导到弓射骑马,尊荣富贵到慈父柔情,十二年,他将你放在心尖上疼爱了整整十二年。如今他积病已深,迟暮之年,时日尚不知还有几何。”看到路尘眉头紧蹙,云芥子看向不远处被繁茂绿枝掩盖的山头“那山上的树名唤杖国仙,要长七十年才能开花结果,我看过它开花,也品尝他的果实”边说指着山脚处一片幼树“那些树苗是我所植,我食前人栽树之果,亦原为后人栽树留花。”
路尘明白云芥子所指,只食前人之果者,尚知栽树为后人,何况自己当年深受吴帝疼爱,十二年的育养教导之恩胜天,又况吴国这多年征战源起于自己,如今吴帝业已年迈,病痛不断,已无力辖定边疆战事,维治朝堂清正,造福百姓生计,掌控储位之争……,吴帝身为国君,为解私恨的对外征战国策已让吴国国力疮孔积衰,官员贪腐汲营,百姓生计愁苦,为今只能寄望新帝挽澜于肩,除陈革弊。
“背光而行,你眼中只有自己。向光而走,你看到的是万千生灵,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只看自己,不过是茫茫须弥中一粒微不足道的芥子,放眼远望,胸纳天下,心系苍生,则须弥山也不过是你眼中的一颗芥子。昔日之事已为过往,如今死而复活,已是新生。你只看、只怜万千百姓生活于水火之中,你身体复原尚需时日,这段时日可好好想想,是否愿为苍生扶持一位心怀百姓之君。”
路尘久久沉默,一字不言,云阁主所言句句肺腑,字字珠玑,再强大平和的心境,被触及到深痛之处,难免心绪波动。此时,路尘端坐于此,脑中似乎一波连一波的巨浪扑来,冲击巍峨群山,跨过奔腾江流,直奔自己而来,除了被动倾听,再不能有一丝思考。
听到远处传来阵阵云叶和其玩伴纯粹的笑声,像群欢快的小鸟,嘴角本能的浮起一丝笑意,又禁不住心痛,他与雪瑶纵使多年磨砺,强如雄鹰,却只能孤独遨游在高处,不胜辛寒。
云芥子深深看了路尘一眼,他恭儆安坐,平静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不时抬起眼帘看向云芥子,表示他在认真听取。
路尘对云芥子的话不加任何思考,只沉浸在如海往事的沉浮之中,被慢慢淹没……,几番沉沦之后,仿佛灵魂被洗涤,竟生出万念俱空之感……
许久之后,路尘悠悠开口说道“浮白阁隐于世外,阁主却对雪谷之事知之细微,连最隐晦的事情也一清二楚,想请阁主通融一二,将”路尘唯想请云芥子将自己尚还存活的消息传给雪瑶,还未开口,便被打断。
“世上皆苦人,无人能独享安闲,路雪瑶已出雪谷,踏入攘权夺利之地,自然不能再独享清安。只要你在此能安之若素,她在外自能权时救急。”云芥子言毕,起身仍望向雪山,停顿片刻后,悠悠说了句“凡事当难处之时,应思退却一步,便容易处已”
路尘将只想告知一下,让她心安的话咽了回去……
退却一步并非是怯让,反而是积极入世的智慧。很多时候,特别是处于艰难境地,容易我执太重,不懂放开,若能适度退却,耐心等待时机,反是退而向前。
路尘也知自己这些年对雪瑶就是太过执重,竭力呵护,不曾让她亲有体察人心险恶之机,以往总想让她清安于后,如此看来,要想她长久安稳,就要自己退却一步,放手让她靠自己,则胜于靠他人。
看到云芥子已向亭外走去,路尘迟疑片刻,起身快走几步,踌躇开口“路尘还有一事需向阁主禀明。”
云芥子未曾停留,缓步而下,会心一笑,捋下白须,笑悠悠开口“老夫不会因为叶儿为难你,待你身体痊愈,我送你出去”
路尘目送云芥子,朝其背影恭敬深深拜下,您之慈愿,乃吾不让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