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欢面上一愣,问道:“这好端端的是做什么?”
南岳垂首回道:“大爷……入殓那日是我自作主张……”
“南岳。”卫清欢拦断了他的话头,“若为此事,你不必亲身前来请罪。”
南岳低头握拳回道:“我之前不知小姐真实身份,多有得罪,还请小姐莫要怪罪。”
卫清欢蓦然一笑,这宗府当真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你从未对不起过我,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多此一举。”
南岳身子一僵,深吸口气开口:“二爷自之前为护司小姐出府动了真气,自那以后,身子便不容乐观,这几日我偶然得知小姐身世,二爷不让手下之人前来打扰,我百般思量还是擅自做主跑来,请小姐……劝一劝二爷。”
“何事?”卫清欢皱眉相询。
南岳脸色难看,似乎很难启齿。
卫清欢手指一缩,状似为难的说:“我如今被宗云潺软禁起来,出不了这清风阁。”
南岳目带几分怒意开口:“我都能进来,司小姐为何不能出去?这个借口太过牵强。”
“南岳。”卫清欢声音波澜不惊的透出来,“往日你对我百般防范,现在我如你所愿,怎么又轮到你来叫我?”
南岳脸色一僵,又听他说:“之前是我僭越了,小姐要打要罚我绝无怨言。只是二爷向来待小姐不薄,还望小姐……”
“我说这话可不是在责怪你,我只是在……提醒你。”卫清欢特地加重了后几个字的音调。
这种时候,自己自然是离宗沧明越远越好。
本以为南岳会听懂自己的意思,却见他仍是固执的开口:“我是宗府的家生子,自小服侍在二爷身边。二爷待下人极好,所以往往会让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失了本分。恕我直言,小姐接近二爷从来都是动机不纯,明眼人都知道,之前不知小姐真实身份,我才处处堤防小姐。这么多年以来,二爷从未在人前因为身子之故而颓废堕落,但是只有我们这些身边之人才知他从来都不是所表现出来的云淡风轻。比起身体的伤,更折磨人的是二爷日日的自我埋怨,而小姐是唯一能解他心结的因果。”
卫清欢沉默了许久,问道:“我不懂你何意,他的身子,是为何而伤?”
这是卫清欢一直以来的疑问,明明当年谪仙般的人物,怎么变成身残之人?
南岳犹豫了一下,想着总归是来求人,便开了口:“二爷正值舞象之年时,就离开了宗府,在外游历。因为忌讳……当时的还在世的老夫人,总归二爷庶出,就算大爷向来宽厚从未计较,二爷也会为了宗府选择避其锋芒。游历期间因……一些旧事,得罪了人,回京路上被追杀,随行之人拼死相护才死里逃生,可惜却因伤重落了病根,至此缠绵病榻。”
卫清欢心里一缩,努力保持镇定开口:“是何旧事。”
南岳似乎极为苦恼该不该说,不过他既然选择前来,就做好了全盘托出的准备,最终见他长舒一口气开口:“二爷向来不愿提此事,奴才此次只能再次违背他意思了。小姐可还记得……祁家之祸?”
“啪。”
卫清欢手边的茶杯应声而落,南岳一愣,见卫清欢一双眼眸像是要烧起来了一样:“你是说他所受之伤,是因为祁家之事?”
见南岳点了点头,卫清欢又再次开口:“祁家之事不是后来朝廷接手了吗?他们哪来的势力伤了二爷。”
“朝廷是接手了,可是小姐可知后来参与到这件事的人,不管是犯罪者,受害者,还是营救的江湖人士是什么下场吗?”南岳定定的看着卫清欢开口。
卫清欢一愣,自己当年为了找宗沧明就从援助处偷溜出来,后来再没有回去过那个边城,自然不清楚,不过也从未听闻过相关消息:“祁家不是……”
“祁家之人全部服毒自尽,被营救出来的孩童之后却下落不明,还有当时营救的江湖人士……也全死与江湖纠纷,二爷是回京路上被刺杀,幸得宗府侍卫相助,才保住一条命。或许暗杀之人只是以为二爷是普通江湖人士,才松了戒心。自那以后,二爷就一直闭门不出。”南岳一字一句的说。
“不可能。”卫清欢下意识的反驳,“若是这样,怎么没有一点传闻?”
“传闻?要何传闻?”南岳似乎不忍,撇过头说道,“祁家的人死有余辜,没人会在意,只当是畏罪自杀。营救出来的孩子本就是乞儿,以后谁会注意他们?还有江湖人士本就打打杀杀,他们的死活自是没人注意。若不是二爷死里逃生心中存疑,特此去暗查,也不会发现他因为身份未泄露,竟然是唯一的幸存者。这些看起来都正常的事情,却不是一个巧合可以掩盖的。”
“谁下的手。”卫清欢感觉此时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声音自己听了都陌生。
南岳嘲讽的笑笑说:“查不到,背后之人出手颇为干净,二爷又伤重,身边之人非死皆伤,二爷又怎敢大刀阔斧的查探?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半点结果。”
卫清欢感觉自己的胸口像是破了个洞,刮着凛冽的寒风。
九年前,宗沧明出现在宗府的那个瞬间,是卫清欢记忆中这辈子最美的画面。可是现在才知道,自己唯一的光亮记忆,却是他堕入深渊的时刻。
他可曾后悔过参与到当年的祁家之事?本是官家公子哥,却因此事做了九年的废人。过去九年里,他的年纪正是男子建功立业风华正茂的时候,他却因身体之故,只能呆在宗府。
然后接到一个又一个结交朋友的死讯,这个经历听着颇为熟悉。说来可笑,他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从未行过不端之事,然而一个就要不久人世,一个又是缠绵病榻。
为何这老天总是不公,让善人难得善报。
卫清欢突然害怕了,自己再也不敢说“仙人”了,自己的美梦却是句句在戳他心窝。
南岳突然“扑通”一下硬生生的跪下,声音极为高亢:“二爷现在心病成魔,却因小姐之前的话不敢轻易前来探望,所以奴才求小姐,因为小姐是解开…二爷心结的唯一因果。”
“我解不了。”干涸的喉咙里吐出这几个字,卫清欢感觉这几个字仿佛把她喉咙已经撕破,生疼生疼的,“南岳,我活不过两个月了……所以二爷还是和我少些羁绊为好。”
“可是只有你的话二爷才能听进去,因为你是当年祁家之祸中,除了他以外唯一的幸存者。”南岳呆了许久后还是开口,语气带上些许惨淡,“小姐若是真心为二爷好,就请不要一直推开他。”
清风拂过窗棂,屋里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出了门才发现门口的侍卫都昏倒在地,想必方才南岳心急之下出手也不轻,倒是方便卫清欢进出了。
跟着南岳走着,却没有进文渊阁,而是走向莲花池。老远就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坐在轮椅上,微风徐来,他却止不住的轻咳。南岳停了脚步,远远站着,卫清欢只身走了过去。
察觉有人靠近,他并未回头,直接开口说:“这莲池都已经衰败了,南岳你去寻些人来整理下这残景,别影响了明年的…莲蓬栽种。”
卫清欢深吸了口气,故作轻松的开口:“二爷怎么连我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
宗沧明仓皇回头,一脸惊讶的看着卫清欢:“你…怎么会来这里?”
卫清欢绕到轮椅前,半蹲着和他平视开口:“我翻墙逃出来了。”
宗沧明止不住一笑,无奈的说:“这叫什么话?”
卫清欢抬手伏在宗沧明双膝上,明显感觉他身子一僵,卫清欢却故作不知的说:“我被大少爷关在清风阁,怎么不见二爷替我求求情呢?”
宗沧明呆了片刻后开口:“云潺的用意我不清楚,可是我知道呆在清风阁,对你有益无害。”
卫清欢把头瞥向一旁,状似生气的说:“原来二爷也是向着大少爷的,真是血缘亲情,我这个外人就只能被冷落了”
宗沧明颇为无奈,他揪住卫清欢的耳朵,把她头拉回来开口:“你这话说的真是不讲理了,我之前是因为谁差点和自己侄子反目?”
卫清欢只觉得喉间一股腥甜,自己生生忍了下来,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总得给彼此留个好印象吧。
宗沧明察觉她脸色不对,开口询问:“你怎么了?是身子可还不适?”
“二爷怎么这么好骗,我故意装出这副模样,就是想惹二爷心疼,不追究我失言。”
看着卫清欢讨巧的模样。宗沧明笑着收了揪着她耳朵的手,转为摸她的头顶:“我何曾追究过你之责?”
卫清欢笑了笑说:“也是,二爷一直待人极为宽厚,只会对己苛责,似乎从未见你发过脾气,二爷这样……不累吗?”
宗沧明心口一窒,条件反射先露出一张笑脸,而卫清欢却没有追问下去:“我和二爷不过是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那日在宗府后门,为何不惜擅动真气也要义无反顾地帮我呢?”
“我还没有问你问题,你倒是先问了起来,你听谁说的我擅动真气?”宗沧明皱起,眉,看卫清欢一直盯着他不动,才又说道,“因为我相信你,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为什么”卫清欢收了笑容,双目黑到令人心惊。
“第一次见你,你这双眼睛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让我时隔多年还印象深刻,那不像是一个八岁孩童该有的双目。可是那双眼睛里有绝望、委屈、悲伤……却唯独没有怨恨,所以我相信你,一直都是。”宗沧明开口,声音轻柔而有力。
卫清欢只觉得眼眶发酸,她问道:“二叔可后悔参加当年祁家之祸?可后悔在祁家后院救下了我?”
“因为你,我不后悔。”坚定的话语透过他手掌传到卫清欢头顶,宗沧明不曾有过丝毫迟疑。
这么多年以来,除了病痛,折磨他的还有心病,以往把手言欢的江湖朋友,都因自己的举动送了命。他把自己关起来,在日日的自我怀疑里快要发疯了,他是为了救人,可是祁家之祸之后幸存的乞儿全死了,他还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江湖之人。
自责的九年里,卫清欢突然出现了,她的存在告诉宗沧明,他也是救下了人的。她的出现,是他这九年以来突然的曙光,证明了他当年之举没有做错。
卫清欢对于宗沧明来说,无异于是给了身处炼狱的他一条藤蔓,而宗沧明也是卫清欢黑暗人生里唯一光亮。只可惜,造化弄人。
卫清欢定定的盯着宗沧明,直看的他一头雾水,正欲开口却听卫清欢说:“二爷,你是不是心悦我?”
摸着她头顶的手一瞬间如同一节枯木一般僵硬,宗沧明仓皇想收回手,却被卫清欢抓住。
她的掌心仿佛有刺,透过手掌直直扎到自己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