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当燕国皇帝慕容超登上了广固城楼,望着城外连绵无尽的晋军营帐。遮连天际的军营中,炊火点点相映。这位大燕国主不免心生悲凉,心思也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全然没了主意。
尚书公孙五楼曾向他献上中下三策。
上策,选派精兵沿着海岸向南,兵袭晋军的粮草运输,断其供给,再以兖州的军队向东攻其腹背。
中策,坚壁清野。各地保留物资供给,将田野间的庄稼毁损,凭险固守。
下策,将晋军放过大岘天险,在平地田野间与晋军决战。
慕容超此前多次纵兵掠扰晋国郡县,所到之处均是攻必克。短暂的战果冲昏了他的头脑,不屑于切断敌军粮草这样取巧的战术。身为皇帝,指挥千军万马在平原上与敌军兵戎相见,一决雌雄,才是帝王气度。
可这一次,慕容超面对的敌人可是率领北府军的刘裕。刘裕用兵有策,徐徐而进,一路大肆斩杀燕国兵将。
直到兵临广固城下,慕容超才知自己当初是多么的幼稚,多么异想天开。
以一国之力侵扰邻国一郡,当然不是难事。可如今晋国威名赫赫的北府军集结城下,慕容超深深地震惊了,那漫天遍野的炊火就如同星光一般,无计其数。倘若有个眼神好又有耐性的人站在广固天城之上对那炊火数上一数,大概便也可以测算出晋国这次有多少兵力。
“如果率军突围,到底能走多远,又能去何处?天下之大还有我大燕子孙的容身之所吗?”
想到这里,慕容超突然两眼放出精光,喃喃念道:“有的,有的,我大燕决不会亡于我手!”
他不相信这世上除了旧秦还会有二世而亡的悲剧重现,他也不敢想象历史会如何书写他这个凭空得来的皇帝,又是如何草草地葬送大燕最后的国运。
他唯一能想到的救命稻草,就是远在西方的万马铁骑。
燕、秦两国相依。唇亡齿寒的道理,大秦天王姚兴不会不知道。而自己的尚书郎张纲此时应已经踏上了秦国的土地。天王姚兴的答复,若论起来,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战!
一想到此,这位大燕国主便没有那么胆怯,一度恢复了皇帝的无上威严。
慕容超正苦苦惦记救国之策,身后的一声哭啼打断了他的思绪。
不知何时,他的宠妃魏夫人已登上城楼,望见了几里外气势恢宏的晋军阵地,不免心生惶恐,悲从中来。
慕容超转过身,一把将她抱于怀中,怜爱的说道:“爱妃受惊了,朕此前肆意滋扰邻国,遭此祸端,国人蒙难,夫人受牵连,徒遭惶恐,是朕之过。”
魏夫人的手拂上了慕容超的脸庞,凄凄哭道:“奴非惜命,值此家国临危之时本应自持,但奴忽然想起与陛下才得相见,不胜惶恐。奴不盼百年,只愿与陛下朝夕相伴终老,奴愿尽心侍奉。若不能与陛下携手了此生,便不愿独活”。说罢,泪如雨下。
魏夫人的话触及了慕容超的内心。
他的皇位并非正统,他的叔父慕容德建立新燕国之后膝下无子,正值生命垂危之际,想起了远在秦国国都长安客居的这个侄子来。先皇将他召到广固,没多久就立了太子,可他这个太子却难以服众。很多大臣甚至怀疑从远方独身而来的他,只凭着一口金刀便与先皇相认,到底是慕容家的血脉还是冒名顶替的,已是难下定论。所以慕容超才会三番五次指挥大军四处杀伐,证明自己骨子里流的就是慕容鲜卑的血液!
而今他幡然醒悟,原来自己并不是真的愿意当这个皇帝。他最想做的,还是和自己最爱也最爱自己的那个人,无忧无虑,共度余生!
他以为,从天上掉下来的皇位,必定是好的,乃是天选之子。多少人或是戎马生涯,或是兄弟间隙,血雨腥风几十年才坐到的位子,他一骑轻装到了燕国,皇位便到手了。
他以为可以在这个位子上开展一番雄图伟业。吞掉腐朽溃烂的晋国,击败粗鲁野蛮的凉秦。但他没想到,腐朽的大树下发出了新的枝桠,那就是一代雄主刘裕!这个刀口舔血虎口拔牙的将才,有朝一日必能成为新的皇者。而他自己,呵呵,恐怕要在史书上留下可笑可怜的一段记录。
慕容超紧紧地抱住眼前的魏姬,只有她才能给他慰藉,也只有她才能容忍他所有的坏脾气和孩子气。也只有在她面前,才不会装出那副自己是先天就有的帝王气势。慕容超将自己的面容深埋在魏姬的锦帽貂裘之中放声大哭。神经紧绷的太久太久,他一度想要承认自己做不好这个皇帝了。
“开城投降吧,我太累了。”慕容超在魏姬耳边低语,此时的他除了眼前的这位妃子,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留恋的了。
“再等等,总会有一线生机的,你放心,有我在,这城里的人没一个敢叛你。”魏夫人含情脉脉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慕容超虽然并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笼络全城的民心和大臣同自己共患难,但她的话不容置疑,慕容超也愿意相信她能做到。
见皇帝陛下和妃子相拥而泣,天城台阶下,一名大臣拱手上前朗声说道:“陛下遭逢困厄,应以帝王社稷为重。奋拨浪于济水,泰山崩而无惧。何故与夫人哭啼,于三军前失颜!”
说话的臣子正是仆射韩卓——韩范的弟弟。韩范与秦国国主姚兴自**好,此时正在长安为使,若秦国同意派兵驰援,这位韩范必将骑上最快的汗血马,领着人世间最强大的万纵铁骑,朝着岌岌可危的广固城奔涌而来。
忠言逆耳,慕容超并不怪罪,赶忙将面容收拾妥当,擦去泪痕,朝着台阶下言道:“卿言甚是,朕未有此思虑。愿众卿与朕同心守国,朕定不负众卿。”
尚书公孙五楼上前宽慰道:“陛下稍安,臣兄公孙归此时率一队人马往东海而去,寻访天师道余众,若能有道家相助,也许可解我燕国之危难。”
慕容超先前并不知道这个事情,但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谁能先解了围城之祸,谁就可以当王!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不管他是道士还是妖人。
慕容超沉吟道:“朕知那天师道十分了得,传闻天师孙恩修得天法,可呼风唤雨。碾石为营,撒豆成兵,其率教众举兵抗晋已有多年。然道法如此,却最终兵败于晋,落得个陈尸海崖的下场。而其余教众四下溃散,茫茫东海,又将如何寻得?”
公孙五楼并不急于向皇帝解释,而是将身旁站立已久的蓝衣身影拽出来,叫皇帝瞧个仔细。
慕容超这才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道家中人。
这长者仙风道骨,道袍紫冠,微白的胡须随风飘荡,腮边的鬓发恣意生长,虽有些杂乱,倒显出些放浪形骸。精瘦的眉骨下,眼角的皱纹层层堆叠,而双眼炯炯有神,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出一道精光。
那道长对着皇帝颔首道:“贫道于成之,琅琊郡人。自幼侍奉道家,是天师道教主天师孙恩的座下弟子。先师于会稽郡起兵反晋之时,贫道正受师命在青州设观传教。现如今晋国率众来犯,贫道不忍青兖大地生灵涂炭,特地前来襄助,愿为陛下守城解忧。”
慕容超正感叹这道长气度非凡着实不敢小看,便问道:“道长可有何解围救国之策,愿闻其详。”
道长回:“并非有何见解和谋略。贫道在先师座下修习几十载,略有小成,虽不及先师万分之一,但也掌握了些化物术法,可借风引雷,叫他晋军纵有千军万马亦不可近城池一步。拖得晋军疲敝之时,待援军赶到再反制为胜,到那时,可称陛下洪福齐天呐!”
慕容超听了个清楚,这道长竟懂得一些仙炼妙法。随后喜上眉梢,禁不住又问:“适才公孙将军所言已派人前往东海寻访天师道同门,那他们是不是都同道长这般神通广大?”
道长答:“先师多年以来起兵反晋,今虽落败下落不详,只因时机未到,上天不助。而天师道友,均懂得隐遁之法,如今飘零海上,晋国朝廷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得究竟,若常山公孤身寻访恐怕也无处寻觅。我已派座下童子同去,使得道家秘法,定可让道友现身来见,以助陛下。道友人多力广,法力非常,教主卢循,更胜贫道。”
慕容超大喜,拍手叫到:“妙极,妙极!如能得道友仙家相助,燕国境内当真是太平无忧了!传朕旨意,敕封五斗米道于成之为大燕国护国天师,执太平紫旌旗,掌管国都庙宇,此次若能战退晋军,朕许你天师道为国教,愿倾国之力建观传教,如何?”
于成之喜不自胜,赶忙稽首拜谢。
此时那墨黑的天空之上,浓重的乌云层层叠叠,昏黄的月亮掩映在乌云背后,呈现出一抹暗淡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