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的学堂内,林旲正考问着林煜的此前留下的功课。
林煜是学堂主事林旲唯一的儿子,小名飞星,年岁十七,还未有表字。
在村子里,适龄孩童都由林旲教授经书,未及二八之年,又要送到秦无双父亲秦奕那里去修习体魄。林先生平日里不仅讲述老庄之学,也会时常给学生门说些山海经、十洲记等书中的奇异记载。每在学生温习经书困乏之时,老先生便讲上一段神仙异兽和奇珍诡事,学生们听得是津津有味。心神更是飘到了千万里外的群山高壑里,遍访神仙的住处。
“飞星,出来玩啦,太阳立三竿啦!”
无双不知何时站在学堂院中,她双手叉腰,正对着学堂房中大喊大叫。
林煜被父亲考的正心中烦闷,听见秦无双在院中直叫唤,内心一阵窃喜:嘻嘻,看来今天又可以出门玩,不用再被父亲拿来考学啦,虽然无双这个丫头平日里疯疯癫癫的没个正经样子,关键时候还真是救急。
“你偷乐什么呢,今日谁也救不得你,看我这就把那无双小丫头轰走”。林旲已看出林煜面带喜色,怒声斥责道。
“父亲,我没有偷乐啊,我还想着怎么把你教我古经典籍再温习一遍呢,无双妹妹叫唤的实在吵闹,你快把她弄走吧!”说罢林煜假作认真背书的样子摇头晃脑起来。
屋门外,秦无双小丫头正叫喊着,从学堂偏厅门里走出一位妇人。
这妇人身穿紫绮长襦,下着青碧缬裙,青丝盘髻,肤白若雪。虽是村妇打扮,美貌不及碧霄游仙,却也是人间难见。想来是在这乡间学堂打理日久,举手投足间也沾染了些书卷秀气。
妇人缓缓上前怜爱地问着无双:“小无双,又和哪家小子打架了?这一身的灰土也不知道自己拾掇拾掇”。言罢,举手便为秦无双掸去衣衫上的尘土。
“王婶,别家小子们早早的就被送到我父门下习武修行,每天摔摔打打的自在的很,怎么飞星整日留在学堂中死背书,都没有人陪我玩!”想来秦无双这丫头平日在家中见得不少小子,但他们年纪都比秦无双稍大,对她都是哄着来,若真说起疯玩耍闹,便没人耐心陪着她了,只有林飞星与她年纪相仿,也是最合得来。
林飞星的母亲为琅琊王氏,无双便称呼她为王婶。她耐心对秦无双说道:“你从小在训武堂下长大,自是知道村里的男子到了束发之年都要送到你父亲处,经过多年的武训之后方可受冠礼。可我家飞星自小体弱,身子骨不经摔打,经过里君大人首肯后,才同意他留在学堂中暂不必习武,但仍然每日背书读经不可荒废。”
这厢正说着,林旲已从正堂内颔首信步而出。
见秦无双站于庭院之中,林旲心知她又是来寻飞星出去四处疯闹。他治学一向严厉,对自己儿子尤为如是。故而早已酝酿了一番言辞,好赖要先将无双这丫头哄走再说。
无双见林旲先生出了门,反而先发制人。小嘴没停一阵抱怨,说是先生看得太紧,已是几日没见得飞星,实在无趣的紧,只好和村里的小子们打架解闷,又遇不到什么敌手。现在他们都躲着我,见面连个招呼都不打。好在隔壁几个村子有三五个小兄弟不服输,我们时常也会比试比试,但是我这个人天生路痴,荒郊野岭的,走着去摸着回来,走路的时间比打架的时间还要长。我听里君大人说村祠堂边有个老戏台子年久失修就要拆了,但又倒不开人手。我倒是可以试试拆了丫的戏台子,但是又需要人来给我架梯子,先生你家飞星虽说身体瘦弱,但那梯子还是扶得住的吧,您觉得呢?
秦无双出生时便没了娘亲,父亲秦奕又专于武学,无暇顾她,哥哥对她又向来冷漠。一直以来都是村里的姑婶们将她拉扯长大。她从小性情顽劣,十足的假小子行事,爬高树捉鸟蛋,淌河岸掏蛇窝,和隔壁村的小子打架,同路边的野狗斗嘴,没有她不敢做的事。
林旲站得未久,耳朵却已听不得絮叨。心中不断咒念秦奕这厮平日醉心武学修法生了个女儿不去管教,竟成了个打架斗殴的好手,还要去拆房子?我可管不了!他怒哼一声,转身钻回屋中,踌躇片刻方对着林飞星说道:
“飞星啊,要不然你就出门去和无双去玩一会儿?”
林飞星放下书本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既然如此我去便是了。”
说罢,林飞星三步两步跳出门外,拽着秦无双的胳膊就朝院外跑了我出去。
林旲在后面嘱咐道:“天黑之前务必给我回来,不许去拆那戏台子!”
林飞星拖着秦无双出了院门,刚刚转过墙角,便被秦无双的两只胳膊生生拽住停了下来,拽得飞星一个踉跄。她小声叫道:“你别跑这么急,我鞋都快掉了!”
原来是这秦无双平日里便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与王婶交谈之时就跛着鞋跟放松精神,未曾想林飞星突然蹿出又将她拽走,还没来得及提上鞋子。
林飞星被她这么一拉扯,险些摔倒,心中不免一阵嘀咕:到底是自己确实羸弱了些还是这妮子力气太大?
但他也顾不上计较,喜滋滋的和秦无双商量着:“难得出来一趟,该去哪里耍闹爽快些?”
秦无双提上鞋子,不耐烦的说道:“当然是去永升集市了,今日是本月最后一天集市了,那里要热闹一整天呢!”
一说起永生集市,秦无双眼里都快发出了光:“逢着头两次喊不出你来,白白错过许多热闹可看。我听陆渊说起,集市里来了一个背着黑瓦罐的外地人,这个外地人像是会法术一般,不管你提起什么物件,他都能从那瓦罐中给你掏出来,十分神奇,可不能不去看呐!”
永升集市,位于西曲村东方六里,在东莱郡以西。这里东莱郡通往蓬莱的官道。每月逢初三、十二、廿一为集,日暮为息。附近村民聚集于此,交换渔货、铁器、禽蛋、牲畜、布匹。
因为处于官道,往来客商很多。也常有些外地人驮着些新奇的货物经过,逢着开集便落地兜售,换些本地物产。青州之地王朝更迭频繁,但历代朝廷重农抑商,钱两在此处也不甚通用。本地人通常都以物换物,以供日常所用。
这二人一路上不断嬉闹说笑,走了也没多大一会儿,便来到了官道旁的永升集市。
看这集市的热闹,根本不像燕国都城还在打仗的样子。说来也是,东莱郡土地上百年之间迎来多少王朝更迭,但却鲜有战火能烧到这里。百姓只顾着活命过日子。
秦无双来到集市上,急于打听那个背瓦罐的人,好在集市上还有几个熟面孔。
首当其冲的就是时常出现在集市上的鲁伯了。鲁伯是青鳞村的老渔夫了,年纪大了没别个手艺,还要养家糊口,便常年贩鱼为生。
但不知为何,这临海的几个村子捕来的鱼都不及那西曲村的鱼货。所以每当有西曲村的渔民来贩鱼时,鲁伯的买卖就不好做,偏偏西曲村的渔夫又不肯降价。也因于此,鲁伯对西曲村的人没什么好感,向来冷言冷语。好在他有一手粗盐腌制海鱼的法子,屯下来的渔货也不愁卖,每逢集市便来兜售。
秦无双在人群中高喊了一声鲁伯,便径直到了他的摊前。鲁伯抬头见到是西曲村的小丫头秦无双,便拿出一副慈爱模样招呼着她:
“是小无双来啦,好些日子不见你来逛集,我看看,又长高了不少哇!”
秦无双心想,这人老了老了,场面话可真是张嘴就来,多说也就一两个半月不见,怎见得长高不少。
不过她还是只关心新奇事儿,问道:“我听陆渊提起,前些天集市上来了一个背着瓦罐的外地人,能从瓦罐中变出东西来,有没有这种事啊?”
鲁伯一听,这小丫头打听自己可打听对了,顿时来了精神,绘声说道:“哎,这件事确实是有的,那外地人背着个黑瓦罐,就在我身旁几步远的地方落下摊子,将自己的瓦罐说的玄乎其玄,引得不少人围观呀。”
“那他真的能从瓦罐中掏出众人所言之物吗?”林飞星忍不住追问。
“确确实实,不过这人说了,看热闹的人只能提一个世上存在的物件,虚无缥缈的不能说,说了也变不出来,最好能说一个家中有的。众人中有一好事者,说在他家中藏有三枚齐法货刀币,是祖传之物,于是便问他能否从这瓦罐中变出齐刀币来。”
鲁伯说起这事,神采飞扬,恍然昨日刚刚发生一般:
“那外地人说,你稍等片刻,双手就在瓦罐中摸索,好像真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嘴里还不断的嘀咕,说什么也没人能听清。摸了小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当时众人以为这人是个疯子,把大家伙都给戏弄了呢。突然!那人一只手从瓦罐中抽出高高的举起,手中握着的可不正是三枚齐刀币嘛!”
林飞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嘲弄说道:“这又何难,定是这外地人和好事者暗相勾连,将那刀币早早的藏在袖子里,只等好事者在人群中呼喊要变三枚刀币,这外地人便将刀币从袖子中取出示与众人,骗得众人喝彩。”
鲁伯对飞星的打断很不满意,但仍然耐心讲述:“哎!真有那么简单,我老汉还能看不出吗!不光是一个好事者,围观的好多人都随口要了三个物件,那外地人竟然也一一从瓦罐中变了出来,还将其中三件中的一件送与众人。那么多东西呢,他的袖口里还有个乾坤袋不成?”
“竟有这等奇妙的事情!”林飞星终于觉得此事有些不可理解了。
鲁伯见林飞星迷惑起来不禁有些得意,便更加来了兴致。
“这还不是更奇的呐!那些好事之人,捧着白白得来的东西乐颠颠回到家,这一看呐,自己家的这些东西,嘿!都不见了!今天一早开集,已经有好几个人急冲冲来寻那外地人啦,嘿嘿,人早就溜了,留在这里等你上门讨要不成?”
“鲁伯,你当时就没有一时兴起叫那外地人给你变出什么来吗?”秦无双问道。
“我准知道这里没什么好事,再说了,我这辈子没见过什么值钱物件,能想到的也就是臭鱼烂虾了,我去凑什么热闹呀!”鲁伯挥了挥手,自嘲的说道。
秦林二人正与鲁伯攀谈,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了秦无双的肩膀上,一个男子嬉笑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小丫头,可让大爷我好找呀!”
无双心想,平日里都是我去找别人麻烦,是哪个不不开眼的小厮来寻我?
她不耐烦的回过头看看到底是谁。可望见这身后之人,刚才的神气劲儿便消散全无了,心中只道是冤家路窄,悔不该来这集市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