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牛圈宫奴与他携手进了内帐。
宫奴径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取下大面。
果然是城首兀稷。
吴赓突然明白,自己总觉得脊背发凉,原来是总有暗处的眼睛盯着自己。
城首大人的神出鬼没,宫仆奴婢们的诚惶诚恐都事出有因。
还有什么能比揣测人心困难呢。
兀稷笑道:“本首若是再这么样天天顾牛,只怕牛儿会有祸事临头了。有人会好奇本首为什么这样喜欢与牛儿呆在一起,就譬如先生。”
吴赓并不慌乱,施礼笑答:“回城首大人话,在下的确很好奇,还去勘察过几次。”
“嗯,查到什么了吗?”兀稷不生气,因为吴赓说了实话。
“在下只是发现,母牛身上有辔头勒痕。在下有些不明白,这牛儿从未出过囿苑大门,为何要给他上辔头呢?”
“卿很聪明,竟教你发现端倪。不错,是我让人为它佩了辔头。因为在卿来之前,本首想要出山去。”
“出山?大人的意思,难道是有通往山外的路吗?”
“当然不是,本首冒险计划而已。大面城所面临的问题,本首已经告诉过卿,不出山去,如何能找得到解决之法。”
吴赓当然知道兀稷所说的问题症结所在。之前一路上苦思无果,此时竟突然便有了主意,忙施礼道:“大人英明,山外确有细胞繁殖之法,叫做DNA克隆技术,但是,但是,但……”
“但是什么,卿请尽管说出来,本首绝不怪罪。”
“但是即便靠着DNA技术克隆出一个新的城首大人,也只是单传,此技术复制出的人是没有生殖能力的,难道大面城要靠不断制造新的城首来延续吗?这好像是个死循环。”
“喔——”兀稷的声音透着失望。他把大面重新戴上才说道:“这么说来,不必再去山外寻找解决途径了么?”
“不不,在下只是说的关于最新技术存在的缺憾而已。或许您还有别的想法!”吴赓觉得自己得抓住这难能可贵的出山的机会,他尝试着能不能从城首大人这里得到出山的途径。
“可是,靠这头母牛怎么能够走出如此酷寒奇险的芒荒山呢?”吴赓像自语似地问道。
故意似的,城首大人不答他问题。而是站起身,在他房里踱了半圈,最后在桌边的软榻坐下,问道:“据卿所知,山外医学有无发展到可以将矮小身材的人恢复至正常呢?”
“回禀大人,没有这种高超技术!之前在下倒也听说过医学界有人尝试接骨术,但无一例成功案例。并且,患者承担着巨大的风险,一旦接骨失败,便是瘫痪残疾,再也不能行走。还望大人三思!在下在山外风闻大面城的旷世绿玉可以使人修成超凡脱俗的任意形貌”
“都是些混话,如果有此绿玉,兀族岂非成了笑话!”兀稷打断了吴赓,不让他再说。
“其实……”吴赓欲言又止。
“卿有话尽可明说,不必吞吞吐吐!本首虽不敢自称明主,却也实非听不得实话的昏聩之辈。”
“其实,城首大人难道不觉得城民们是需要大面的吗?并不只兀族,高氏后裔一样需要!”吴赓说到这儿顿了顿,抬起头看城首反应。
兀稷想到自己白天遭遇,频频点头:“是啊,没有大面保护,很难立足于世。本首今去教养司,觉得只有婴儿才能以最无邪最本真面目示人。”
“城首大人说的是。据在下看来,只有两种人完全真诚而无伪,一是婴儿,一是痴呆症患者。越无思考能力,接近无脑动物,其反应才越本真无邪,懂得分析决策有思想的人便会伪装。这几乎是生而为人无师自通的一种本能,生存的本能。刚出生的婴儿是赤诚的,因心无所想,所有行为俱都无关联无意义,也是最软弱无力的,他们需要依赖保护而活下去,却完全无法自我保护……”
吴赓还没说完,兀稷便表示赞同:“那么使自己更强大,或者说是显得强大,也即是隐藏弱点,这不正是有思考能力的人类生而具备的本能,一种适应环境、自我保护的能力么。”
兀稷说着停下来,又犹豫起来:“但是,这与吾城城民所佩大面似乎并非同一意义,毕竟大面只是起到遮蔽作用,戴与不戴,并不会危及性命。”
“城首大人说得极是!山外有个传说不知城首大人听过没有:人类在出生时,神出于保护目的给每个人一副面具,戴上就会把自己的真实面目隐藏起来。”
兀稷到不由一怔,没想到山外世界原与大面城同样的。
“他们每天白天戴着面具,到了晚上,万物沉睡时人们会卸下面具,此刻才得以看清真正的自己。随着人一天天成长,面具戴得越久会越厚实沉重,也越发能更好地掩饰人的内心世界。渐渐地,人们对沉重面具的依赖终于使们把丢失了自己。于是,人世间有了虚伪。在虚伪的同时,人们也就随之有了烦恼。可是,人类却毫无意识,反而自诩为资本而形始攀比,比谁的面具更“贵重”。”
“这倒与吾城很不同,卿是看到的,大面城的城民们都很快乐。”兀稷开始心口不一。
吴赓大着胆子盯住城首大人面具后的眼睛,兀稷飞快闪避开去。
吴赓稍欠了欠身子,继续说下去:“神想拯救沉溺假象无法自拔的人类,便在人间播洒信念和自我的种子,这些种子一旦在人心中扎根发芽,便可以使其摆脱面具束缚,而成为战胜虚伪的武器。”
“喔?喔!”兀稷当然听懂吴赓话里的意思。
“可是,因为珍贵的种子只被少数人类发现获得,在种子萌芽,还不足以成长为强大武器时,周围虚伪的面具大众们便会群起而攻之,恶毒的流言随之而来。只有为了自己信念不惜一切代价时,为了自我而勇敢面对一切恶语中伤时,这时才能真正获得对付虚伪的武器。”
“是啊,特立独行的人只能是世人眼里的异端。”兀稷感同身受,不由喃喃自语,又象是对吴赓的肯定。
“因此,外界人类是分层的。有完全沦为面具的奴隶,这类人毫无主见,丧失自我以面具为荣,总是人云亦云,即使肉体还存在,可却只是具躯壳罢;也有人压抑自我以适应大众,朝三暮四,时而慷慨正义,时而畏首畏尾,成为趋众一族,而这种人是绝大多数;还有人追求成功与光明,不惜打碎面具,这类人是勇敢的,可能会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也可能会为世人唾骂攻击。很遗憾,勇敢的人永远只是极少数的异类。”
兀稷听得很认真,此时突然打断吴赓:“那么,卿应该就是这勇敢一类吧,城中不着大面的人仅卿而已。”
“城首大人过誉了,在下可不敢称作勇敢。在下常戴的不过是看不见的隐形面具罢了,看不见,却时刻干扰左右着思想行动。这才是它可怕之处。山外称这种面具为‘面子’。其实看不看得见并不重要,形式而已,凡着假面便是一种虚伪的表现。”
“卿的意思,吾城大面是……虚伪?”
“城首大人,您有没有想到过,城中兀族族众们如果没有了大面袍服的庇护,上下邑高氏便首先知晓阖城居民并非同种同族,那以他们的人数及身体优势,完全有可能抗拒为奴为婢,兀族又如何能够抵敌。那么按照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弱小的人种必会为强势所灭。兀族就有了生存危机……”
吴赓自觉话有些重,停住忖度城首大人是否耐得住。兀稷微侧着身子低头沉思,挥手让吴赓继续。
“当然,大面宽袍,实在也算不得是虚伪。不过是为适应周遭环境罢了,毕竟只有掩饰脆弱,才能保护自己。至于这其中褒贬,则需要了解看待这事的心态,以善心看便是为善,若以为恶心看便成了恶。就好比城首大人所说的礼,与人为善,促人愉悦的,是为礼;而为满足一己私欲刻意而为之礼,便是虚伪,这种虚伪才会导致当面行礼,背地恶言,才会有不怀好意,才会有心口不一。”
城首大人点了点头,抬眼看吴赓。吴赓悬着的心放下,这才说道:“在下以为,世间事皆有其两面性,有好的一面,必会有不好一面。因此,大面非恶,若人人皆以真实面目示人,听起来好似真诚坦率,可这种‘真’所带来的结果,未必是美好,而‘假’所带给人的感受也并非都是丑恶。设若城首大人号令全城除去大面,那会发生怎么样的灾难,既有的定规被打破,传承千百年的思考方式被颠覆,城首大人美好形象的坍塌。接踵而至的会是猜忌,攻击,信任感荡然无存,城中必会引发大的动乱。难道城首大人认为,这样的真诚所付出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兀稷听得目瞪口呆,这不正是老城首大人切切关照的吗。
看兀稷一言不发地坐着,吴赓索性一吐为快:“虽然身处假象之中,可城民们自给自足,安逸适然,快乐幸福,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在山外,人人都戴着看不见的隐形假面,这便导致越来越多的表里不一、言不由衷、面善心恶,这都是假面作祟,总有人当面身恭言逊,转身便恶语中伤;人前道貌岸然,人后狗盗鸡鸣,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相较之下,若说到虚伪,城中大面实在是最天然、最真实的虚伪了。看不见的假面隐在暗处,令人无法识别而猝不及防,所以才最凶险,造成的伤害才越大。”
“卿之深意,本首明白,无需纠结大面下的本真面目。只要是为大面城的城民们安居乐业,便无所谓大面白袍下的是我或是卿!”兀稷很显然是因前番贸然禅位而试探。
吴赓本为城首大人明白自己所讲而内心激动,不想他话锋一转却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境地,不禁大惊失色,扑倒在地。
“在下绝无此意,只是想进言城首大人,不必太过在意于自己的形貌,也不必考虑血脉族系,兀族或是高氏,真正把所有城民当作一脉相承的族人,难道不好么?只要是出于善意,那谎言也会结出善果来,只要不以伤害他人为代价,而结果又能兴城促城,谎言不失为可行而又可能的一种手段方式。”
“卿无需解释。只是本城历代传续由此断绝,那本首岂非成了兀族罪人。”
“兀族先祖历经艰难才迁居至此地。首要当为兴盛发扬大面城为要,城兴则民安,民安则人顺。传承难道仅限于兀族?当然也包括高氏族人,若不分族系,便只有城与城民,那之前城首大人的难题便不再称之为难了。”
兀稷笑起来:“卿的理论非常独特,本首会仔细考虑这个提议。而且,本首其实早已想到兴城之法。”
吴赓再施礼称颂城主大人英明。
兀稷施施然走了。
吴赓无法入睡,辗转翻覆一夜无眠。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言论会对兀稷大人产生怎样的作用。既然没法再回到山外世界,也算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那当下要么生,要么死,自己又何必愁烦至此!天色泛白时,吴赓才终于放下包袱,睡意袭来。
这一睡,醒来已经是过午。
兀与来禀,城首大人派近待传请先生前往正殿,有要事相商。
吴赓心下奇怪:“正殿……难道是兀稷有了什么新想法?”当下急忙换上朝袍赶往官署。
芒昌殿早已站满众城官,显然他们对临时奉召满腹疑惑,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相互低声议论着,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见到吴赓进殿,众人齐躬身施礼,便将询问的目光集中在他脸上,吴赓微笑着向他们还礼,还未及说话,后面传来宫人高宣:“城首大人上殿——”
城首大人很生气!从他的步幅步调、走路的节奏以及眼光所及处的森冷感觉得到。城官们不待殿前宫人再宣便纷纷跪下。兀稷入座时,手中的权杖触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众官伏地把头埋得更低些。
“本首听城中有传,吾城将有祸事……众卿可曾听说?”兀稷的声音出奇地和悦,并未显露出半点怒意,却并不平身众官,这说明他真的很生气。
殿下众人一动不动。终于,官阶最高的银面胖先生以头抵地回禀道:“臣下今晨接报,城中确现异象,似,似对本城不利。”
兀稷听后身子向上挺了挺,缓缓下压权杖,胖先生当即闭嘴。众城官得以起身,却都不敢坐。城首大人调匀呼吸问道:“可有追究何事?”
胖先生躬身回道:“典律司已派人查了,是,是……”
“是什么?”
“是潭边芜莿在奴邑结了药实……”
“什么?放肆!竟敢妖言惑众!兀稷声音陡然尖厉起来。
胖先生吓得伏身拜倒,阖殿官长们又全跟着跪下,殿内出奇地安静。
兀稷轻叹一声,挥了挥掌杖,缓和语调道:“平身吧,细说来本首听。”
芜莿药实采收是有官署专司计算时辰守夜值守的。这天正是中邑荒潭边芜莿该成熟采实的时间,三十个值守宫奴等了一夜却颗粒未获。而上下邑矮舍前后却突然长满芜莿,而且在当夜结实,役奴仆婢们本不敢妄采,可终有忍不住的,于是众人皆采而食之。待到天明细看时,夜里长出的芜莿却毫无踪迹了。而中邑荒潭边的芜莿,包括囿苑却没能按期收到药实。
“这又能说明什么?与谣言何干?”兀稷耐不住发问。
“可,可囿苑内的孳、孳葎草全结蔓攀上墙顶瓦面……”胖先生边结结巴巴地说着,边用雪白袍袖按了按并没见到汗的额头。
“还有,还有中邑各舍前后,均有草附。”胖先生加重语气。
“孳葎草!”
“而且,而且上下两邑的圣水水渠竟然冻结成冰……这,这可,可是……”胖先生吞吞吐吐,忽地转头看见身后跪着的司空先生,忙俯身过去揪住道:“司空先生,快快向大人阐明乃相。”
兀稷早从典库书籍中得知:芜莿与孳葎草伴生,而离开荒潭水的滋养便不能成活,三者相生而又相克。荒潭千百年来从没冻结过,如今却在上下邑冰封,这倒是个大问题,中邑潭依然不冻,却横生孳葎草而不长芜莿,难道真是有灾祸即将降临?他不等司空发声便用权杖制止住,此刻城中已经谣言四起,不能从官署内殿再传出任何于大面城不利的消息,那样一来,可真就无法收拾了。
司空获赦,连连施礼退下。
兀稷想到了与山外人昨晚的一番对话,相较自己所佩大面,山外人惯有的那些看不见的隐形假面听来甚为可怖,可细究起来,自己何尝没有,否则怎么会对兀氏血脉不能继承主政而寝食难安,自怨自艾而又固守兀高氏族真相秘而不宣,蒙蔽城众。城现异象难道真是有什么灭族亡城的祸事将要降临吗?兀稷有了空前的危机感,但却并不显露半分,用权杖指着坐在角落的吴赓,以处变不惊的和缓语调问道:
“天降智者可有妙法?”